下雪了,冷风卷着雪粒子,把许氏的话送入丁梨耳内。
院外,又围着一些乡亲,但与早上不同,这次众人都怕惹祸上身,只敢远远地看着。
丁梨眸光森冷。
许氏无法卖她赚钱,就想着举报她窝藏细作拿官府的赏金!
丁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豫着是该进屋给官差看临时户籍还是该跑路。
选前者,官家行事向来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万一官差起疑,那帮忙给她开临时户籍的村正也会倒霉。
选后者,她现在大病初愈,外面冰天雪地,该往哪里跑?
丁梨犹豫不决。
忽然,前面茅屋里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大人,咳咳……小人是戊营三队十一伍赵无常,今从村口义庄而来,本是西镇棉花村人氏。
三日前一仗小人身中数刀昏死过去,军中同袍以为小人已死,便将小人与其他战死弟兄一起送至义庄,但是小人半夜苏醒。
小人既死,户籍便被义庄没收,官爷若不信可以去义庄问管事,他们有收尸记录。”
似又指了下床脚血衣,“这是小人的衣服,官爷可以把小人身上的伤口与衣服破洞比对。”
丁梨眼睛猛地瞪大。
那个人……醒了?!
“那你为何会在这家?为何留宿这家?为何不赶回营报到?”
是官差质问的声音,一连三问,口气极度怀疑。
完了,这下连临时户籍也没用了。
丁梨深吸一口气,默默转身。
一旦被怀疑窝藏细作,无论事实如何,都是个死!
她还是跑吧……
然而——
赵无常理直气壮地:“咳咳,回大人,因为这家有个小美娘。”
丁梨本就睁圆了的杏眸倏地又瞪大一圈。
官差已阔步走出屋子叫人:“丁梨,谁是丁梨?出来!”
他手上有户籍统查名单,谁家住着谁一清二楚。
许氏迈着碎步跟出来,一把拉住她献殷勤:“官爷,就是这丫头。”
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小贱人,是你逼的!
同时又觉得开心,因为举报细作属实赏银一百两,比卖丫头赚得多!
真是老天有眼,叫她碰上小贱人自作聪明捡野男人回家!
官差走到丁梨面前,包铜刀鞘挑起她下颌,愣了愣神,才问:“小丫头,你就不怕遇到坏人?”
丁梨不喜欢他这个轻慢的动作,一巴掌拍掉刀鞘,正色道:“我捡他时他伤得不轻,自然不怕,现在——”
眼睛瞄了瞄许氏,“也不怕。”
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眼前的麻烦对付过去再说。
“哟,还是个烈女。”官差勾唇坏笑,“有点意思。”
回头冲赵无常,“你小子倒玩得花,当心累坏了身子。”
赵无常背靠床头疲惫地笑笑,神情仿佛确有其事似的。
“牡丹花下死嘛,我们当兵的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如今难得有机会松快松快,当然要及时行乐,您说是不是?”
字字句句,滚烫烙铁般刺入耳膜。
这人是在拿她的名节换生机!
粗布衣袖下,丁梨手指攥紧。
因这生机里也有她的一份,她只能忍!
官差眉梢一挑,“虽如此说,但你到底还能活动,不及时回营也算犯军规。”
口气终是有些松动。
某人便眯起眼,恰到好处地奉上一个讨好的谄笑,弯身从靴掖里摸出一把银闪闪的锞子,全部拍在对方手上。
一两银子,差不多是当兵一个月的月饷,不多不少的贿赂数额,既有分量又不惹人怀疑。
官差一把攥紧,在手里掂了掂,心情颇好的哈哈一笑,提刀走出屋子,总算是轻轻放过了。
见官差要走,许氏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官爷,这个人是细作,你们怎的不抓他?”
不抓她怎么拿一百两?
官差扫视了一圈,狭小的篱笆院,破洞的茅草屋顶,布满裂痕的土墙,门窗也摇摇欲坠,这么个又小又破的地方,细作如何藏身?
“你竟敢报假官,存心戏弄老子!”官差恶狠狠地道。
犹沉浸在发财美梦里的许氏吓得身子一缩,猛然惊醒。
“来人,给老子打五十个嘴巴子!”
不教训一下往后刁民随便拿他开涮,他威严何在?
手下得令,上来架住许氏,左右开弓啪啪一顿狂扇。
许氏疼得杀猪一样嗷嗷叫,脸也肿得像猪头,口水和嘴角血水流得满衣襟都是,狼狈得不行。
官差打完,把许氏往雪地里一丢,提着刀大步离开。
等官差走远,乡亲们跑过来,将丁家的小破院围了起来,一个个拍着胸脯后怕不已。
“好险,刚才吓死我了!”
“可不是,以前只当何家穷,梨丫头又到了婚嫁岁数,许氏不得已才卖,我现在才知道许氏这么阴毒,为了赏金居然诬陷梨丫头通敌。”
“自己婆娘这么绝,做男人干看着不管,可见都是一路货色,往后可得警惕着些何家人!”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朝许氏投去鄙夷的目光。
不远处的村道上,何顺等不及出来看看举报的事进行得如何了,一听议论声,吓得缩起脖子就溜。
只要他不出面,许氏作恶就是她一个人的事,他多少还能保住点面子!
许氏抹了把脸上的血水,从雪地里爬起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最终停在身后的小破屋上。
眼睛恨不得把小屋烧出两个窟窿。
都是这贱丫头害的!
如果她肯乖乖被卖,事情就不会搞到这个地步,她也不会出这么大丑!
她有的是法子收拾小贱人,等着瞧!
……
屋内,只剩丁梨与赵无常。
丁梨从墙角取来一把铁锹,双手握着,拿不准打还是不打。
这家伙面皮黝黑,方脸厚唇,是很普通、很平平无奇的长相,此等相貌在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里一抓一大把,只是——
从右眼角到鼻梁再到左颧骨,横亘着一道可怖的刀疤,她早上找了家里最后一段棉线,替他细细缝合好。
这伤不是普通的伤,没缝的时候,皮肉向外翻卷,极深,但是没有流血,一滴血也无。
这是一道假疤,或者确切说,是人皮面具被刀割开的破口。
这家伙戴着一张假脸。
此人来历不简单!
丁梨本打算去村正家开具临时户籍后,到镇上买些草乌回来制成低配蒙汗药以防万一,可没想到这家伙醒得这么早,也没想到许氏会举报自己窝藏细作,更没想到……
手心里汗津津的,有些打滑,握不住铁锹柄。
当初她犹豫过要不要缝,因为缝了就表明她已看穿他一切伪装……
而对面之人状若无意地摸了摸脸上假疤,阴沉一笑,“手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