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上重逢离婚五年的前妻时,我正狼狈不堪。
她挽着青年才俊的新欢,无名指上的钻戒刺得我眼睛生疼。
当年你说嫁给我后悔了,原来是早有新欢我借着酒劲质问她。
她晃着香槟轻笑:演戏而已,不演那场戏,你怎么肯签字放我去救我妈
暴雨中我驾车逃离,后视镜里却看见她甩开新欢的手,赤脚追在车后嘶喊。
江临你停下!那是我花钱雇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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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槟塔折射着水晶吊灯破碎而浮华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一种刻意烘焙出来的、名为成功的味道。江临站在流年宴会厅厚重冰冷的金丝绒门帘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脱线。他身上这套西装,已经是衣柜里最体面的行头,但在这一屋子光鲜亮丽的老同学中间,依旧显得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抹布,格格不入地晾在奢华的衣架上。
哟,这不是江大校草嘛!一个带着夸张惊喜的男声刺破空气,像根针扎在江临紧绷的神经上。赵胖子,当年班里出了名的跟屁虫,如今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能拴狗,挺着发福的肚子晃过来,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江临肩上,力道大得让他晃了晃。赵胖子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某种隐秘的快意。稀客稀客!听说你现在……搞点小生意哎呀,这年头,都不容易哈!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江临略显陈旧的皮鞋,嘴角咧开一个心照不宣的弧度。
周围的谈笑声似乎微妙地低下去了一瞬,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好奇、怜悯或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江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他勉强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赵总,好久不见。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屈辱的涩味。五年,仅仅五年。当年他意气风发走出校门,何曾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像一个供人评头论足、提醒他们生活残酷的活体标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试图避开那些聚焦的目光,视线却毫无防备地撞向了宴会厅最中心、最明亮的位置。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凝滞。
苏晚。
她就站在那里,倚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倒悬的夜景,而她本身,就是这奢华布景里最夺目的存在。一袭珍珠白的露肩晚礼服,丝绸的光泽如同月光流淌在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上。曾经习惯素面朝天的脸庞,如今被精致的妆容描摹得更加立体夺目,红唇一点,像淬了火的玫瑰。她微微歪着头,正和身旁一个穿着剪裁完美、气质矜贵的年轻男人低语着什么,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恰到好处的笑意,慵懒而疏离。
江临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五年时光在她身上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磨损的痕迹,只沉淀出一种他全然陌生的、锋利又耀眼的光芒。而更刺眼的,是她随意搭在那男人臂弯里的手,以及那只纤纤玉指上,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它切割得无比完美,在宴会厅辉煌的灯光下,迸射出无数道冰冷、尖锐、足以刺穿一切虚妄的光芒,直直扎进江临的眼底,带来一阵尖锐的生理性疼痛。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周围嘈杂的人声、虚伪的寒暄、赵胖子喋喋不休的聒噪……所有声音都急速地褪去、变形,最终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作响的空白。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留下冰凉的麻木。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盯着她脸上那无懈可击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像一尊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雕像,动弹不得。五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她决绝冰冷的话语,又一次清晰无比地在他耳边炸响:江临,我后悔了!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签字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每一个字,都曾像淬毒的匕首,将他捅得千疮百孔。原来……后悔之后,是这样璀璨的新生
江临发什么呆啊!来来来,老同学见面,喝一个!赵胖子塞过来一杯澄澈的香槟,金黄的液体在剔透的杯壁里晃荡,映出他脸上油腻的兴奋,也映出江临此刻苍白失魂的脸。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底翻涌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和屈辱的岩浆。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一把接过那杯酒,仰头就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点燃了一道火线,一路灼烧到胃里。他需要这灼烧感,需要它来驱散那蚀骨的冰冷,来麻痹那尖锐的痛楚。一杯,又一杯。金黄的液体在胃里堆积、发酵,冲撞着理智的堤岸。赵胖子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在眼前晃动,周围那些模糊的面孔似乎都在窃窃私语,每一道目光都化作了无声的嘲笑,鞭挞着他仅存的尊严。
酒精在血管里横冲直撞,烧毁了他最后一丝小心翼翼的克制。当苏晚挽着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般,姿态优雅地穿过人群,不可避免地要经过他身边时,江临猛地一步跨出,高大的身躯带着酒气和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硬生生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空气瞬间冻结。
苏晚的脚步停住,脸上那完美的、公式化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被骤然闯入的光线刺到,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她身旁的男人——林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苏晚挡在身后些许,看向江临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悦的警告。
苏晚。江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他死死盯着她无名指上那枚光芒刺目的钻戒,酒精和滔天的委屈愤怒混合成一股蛮横的力量,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冷笑,那笑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当年……当年你说嫁给我后悔了,原来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彻骨的恨意,……早、有、新、欢
后悔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沉重的石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小小的一隅。连远处喧嚣的背景音乐都似乎被无形的手掐断了。所有能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这三个人的身上,充满了震惊、尴尬和抑制不住的兴奋。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林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薄唇紧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无礼激怒了。他正要开口,一只戴着蕾丝手套的纤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小臂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是苏晚。
她轻轻拍了拍林琛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她才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江临那双被酒精烧得赤红、写满痛苦和质问的眼睛。她的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那笑容完美无瑕,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姿态曼妙地端起旁边侍者托盘里一杯新的香槟。澄澈的液体在金黄的灯光下荡漾着细碎的光点。她微微晃动着酒杯,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而不是面对一场足以撕裂过往的指控。
演戏而已。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慵懒和漫不经心,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江临最痛的地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江临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红唇轻启,吐出了那句足以将江临整个世界彻底击碎的话:不演那场‘后悔’的戏,你怎么肯签字放我去救我妈
嗡——!
江临的脑子里像引爆了一颗核弹。巨大的轰鸣瞬间席卷了所有感官,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是无数金星乱迸。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他死死地盯着苏晚那张近在咫尺、美得惊心动魄却冰冷如霜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一毫玩笑的痕迹,或者……哪怕是一点点愧疚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理所当然的平静。五年来啃噬着他灵魂的愧疚、痛苦、自我怀疑……那些沉重的枷锁,那些他以为是自己无能、是自己辜负了她才导致婚姻破裂的日夜煎熬……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她精心导演的戏一场为了逼迫他放手、为了救她母亲的……独角戏
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要背负所有罪名的可怜虫!
巨大的羞辱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淹没了他。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苏晚,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他再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多待一秒!无法忍受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无法忍受她那张写满胜利和谎言的脸!
江临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只想逃离牢笼的困兽,粗暴地撞开挡在身前的赵胖子,不顾身后骤然响起的惊呼和议论,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宴会厅那扇象征着浮华与虚伪的大门。沉重的金丝绒门帘被他撞得剧烈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此刻轰然倒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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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嗡嗡议论声,如同炸开的蜂巢。无数道目光追随着江临仓皇逃离的背影,充满了鄙夷、同情和看热闹的兴奋。赵胖子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对着江临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妈的,什么东西!自己混成这狗样,还来撒泼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在这里闹事
苏晚当年离开他真是明智……
那个林琛看着就比他强百倍……
细碎而刻薄的议论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钻进空气。
林琛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复杂地看向苏晚,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想说什么,苏晚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那完美的面具没有丝毫裂痕。她甚至微微抬起下巴,对着几个望过来的、带着探寻目光的同学,露出了一个更加得体、更加无懈可击的、属于胜利者和局外人的微笑。她甚至还从容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香槟,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风暴,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端着酒杯的手指,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正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那枚硕大的钻戒,冰冷地硌着她的指骨。她挺直的背脊,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抱歉,失陪一下。苏晚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对着林琛和旁边几位同学点了点头。她放下酒杯的动作依旧优雅,转身走向洗手间的步伐,也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从容节奏。
厚重的洗手间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苏晚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墙面上,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瞬间垮塌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蝶翼。急促的呼吸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强撑的完美从容,此刻像退潮般迅速剥落,露出底下苍白而脆弱的底色。她猛地抬手捂住嘴,将喉咙里涌上的那股酸涩腥甜狠狠压了回去。
镜子里映出一张卸去了所有伪装的、疲惫而惊惶的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泄露了惊涛骇浪的眼睛。刚才江临那双被痛苦和难以置信彻底击穿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硕大的钻戒。这个动作,是她这五年来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在巨大的压力下悄然养成的习惯。冰冷的钻石棱角,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刺痛感。
不行。她不能在这里崩溃。戏,还没有唱完。
苏晚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她同样冰冷的手指。她捧起冷水,用力扑在脸上,试图浇灭眼底翻涌的热意,也试图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睫毛膏晕开的一点不易察觉的痕迹。她对着镜子,努力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堆砌起那个无懈可击的、属于苏晚设计师的完美面具。挺直脊背,抬起下巴,眼神重新变得疏离而坚定。
当她重新拉开洗手间的门,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社交性倦怠的平静微笑,仿佛刚才在里面,只是补了个妆。她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宴会厅通往酒店大堂的入口,那道厚重的门帘还在微微晃动,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她心口猛地一紧,脚步却丝毫未停。
苏晚姐,刚才那个……没事吧一个相熟的女设计师凑过来,带着关切和掩饰不住的好奇。
没什么,苏晚笑了笑,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一个喝多了的老同学,认错人了而已。她轻描淡写地揭过,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面料供应商……
她应付着旁人的关切和试探,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像精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林琛正被几个投资商围着,谈笑风生,似乎并未过多留意她这边的动静。很好。她需要一个空隙,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酒店经理过来低声通知林琛,说有个重要的海外视频电话需要他亲自接听。林琛略带歉意地看了苏晚一眼,苏晚立刻回以一个体贴理解的微笑:快去吧,正事要紧。
看着林琛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行政酒廊的侧门,苏晚脸上那抹体贴的笑意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冷的急切。她不再犹豫,甚至来不及和旁边的人交代一句,猛地转身,拎起碍事的晚礼服的裙摆,踩着那双细得惊人的高跟鞋,以一种与刚才的优雅从容截然不同的、近乎奔跑的速度,冲向宴会厅的大门!
苏晚
哎她怎么了
身后传来几声惊讶的低呼,她充耳不闻。金丝绒门帘被她再次撞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冲进铺着华丽地毯、灯火通明却空荡的酒店大堂,目光焦急地扫视。旋转门外,城市夜晚的光怪陆离扑面而来,更响亮的,是哗啦啦的雨声!不知何时,外面已是暴雨如注!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洗得有些发旧的黑色轿车,正歪斜地停在酒店门口不远处的临时停车位上。车灯亮着,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在雨幕中蒸腾起一片白汽。透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车窗,她能看到驾驶座上那个模糊而僵硬的侧影。
江临!苏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顾不得瓢泼的大雨,猛地推开沉重的旋转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昂贵的珍珠白礼服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精心打理的发髻被雨水冲散,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
她甩掉那双早已被雨水浸透、泥泞不堪的昂贵高跟鞋,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布满小石子的路面上,尖锐的刺痛感从脚底传来,她却浑然不觉。冰冷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踉跄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辆即将启动的车子冲去!
江临!停下!你停下!她的声音被狂风骤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和绝望,穿透哗哗的雨幕,那是我花钱雇的演员——!
话音未落,那辆黑色轿车的引擎发出一声更加暴躁的咆哮,车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刺目的光柱。轮胎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向前一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密集的雨帘之中!
不——!苏晚发出绝望的嘶喊,身体因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膝盖和手掌,尖锐的石子划破了细嫩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视线一片模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盏猩红的尾灯,在滂沱的雨幕中如同两颗绝望泣血的眼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那无边无际的、墨汁般浓重的黑暗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疯狂地流淌,钻入湿透的礼服,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膝盖和手掌上的伤口浸在泥水里,传来阵阵刺痛。她跪坐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赤着双脚,昂贵的礼服被泥浆和雨水彻底毁掉,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底下毫无血色的、写满绝望和疲惫的脸。
周围的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单调、冰冷、无穷无尽,像一场无休止的审判。酒店门口透出的温暖灯光,此刻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晕。冰冷的绝望,比雨水更刺骨,从每一个毛孔里钻进来,深入骨髓。
她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五年。整整五年。她像一个孤独的战士,在生活的泥沼里摸爬滚打,用尽一切力气,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才把自己、把母亲从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里拖了出来。她以为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可以不再卑微,可以……可以试着去修补,或者至少是解释。她精心策划了这场重逢,甚至不惜雇佣林琛,用一场虚假的风光来掩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试图以一种体面的、不再需要摇尾乞怜的姿态,站在江临面前。
她以为那场戏,只是五年前那场更大戏剧的一个必要尾声,一个迟到的、洗刷彼此误解的句点。她以为只要撕开那个后悔的谎言,只要说出那句为了救我妈,就能卸下他心头五年的枷锁,就能……就能获得一丝微弱的、重新开始的可能
多么可笑,多么天真!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世界崩塌。那不仅仅是震惊,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信仰被彻底摧毁、灵魂被连根拔起的巨大创伤。她精心准备的真相,对他而言,不是救赎,而是更残忍的凌迟!将他五年的痛苦和愧疚,彻底钉死在了愚蠢和被玩弄的耻辱柱上!他怎么可能停下他怎么可能原谅他只会觉得她可怕,觉得她机关算尽,觉得她……毁了他的一切!
演员……苏晚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一丝比雨水更冰凉的、带着浓浓自嘲和苦涩的笑,扭曲地爬上了她苍白的唇角。是啊,演员。她何尝不是一个最蹩脚的演员演了五年的坚强,演了今晚的从容,最终,却在自己唯一想要袒露真心的人面前,演砸了所有,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膝盖上的伤口在泥水和雨水的浸泡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麻木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不能一直跪在这里。狼狈已经足够,不能连最后一点残存的体面都彻底丢弃。
苏晚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自己虚软的身体。湿透的礼服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赤脚踩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带来尖锐的痛楚,让她踉踉跄跄。她强迫自己挺直那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酒店那扇依旧透出虚假暖光的旋转门挪去。每一步,都在身后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而狼狈的水印。
旋转门无声地转动,将外面世界的冰冷风雨隔绝开来。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酒店特有的香氛味道,却让苏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反而觉得更冷了。华丽的大堂里,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此刻的倒影: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昂贵的礼服沾满泥浆,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裙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在光洁的地面上迅速汇成一小滩污迹。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泞,脚踝处甚至能看到被石子划破的血痕。整个人像刚从肮脏的河沟里爬出来,狼狈不堪,与这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刺眼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污点。
几道目光从大堂休息区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鄙夷和看笑话的探究。前台的服务生也停下了动作,惊愕地看着她,似乎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又或者该不该叫保安。
苏晚挺直了背脊,下颌绷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她无视了所有投来的目光,也忽略了脚底传来的尖锐痛楚,目光穿过空旷的大堂,径直投向电梯间。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窥探的眼睛,回到一个只有自己的、狭小的空间里去。
苏晚!
一个带着明显焦急和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琛快步从行政酒廊的方向跑了过来,显然刚结束通话。当他看到苏晚此刻的模样时,脸上的震惊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他立刻脱下自己剪裁精良的西装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冰冷、湿透、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天哪!你怎么搞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林琛的声音里是真切的关心,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个男人……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那件带着林琛体温和淡淡古龙水味的西装外套落在肩头,苏晚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动作虽然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没事。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没有看林琛,视线依旧固执地盯着电梯间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一点意外。淋了点雨而已。她拢紧了身上那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男士外套,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试图用它将自己包裹得更严密一些。
林琛的手僵在半空,他显然不信,眉头紧锁:淋雨这……他看着苏晚惨白的脸色、湿透的头发和还在滴水的裙摆,还有那双沾满污泥、伤痕累累的赤脚,语气急促起来,你的脚受伤了!我马上叫酒店医生过来!我们先去楼上房间,你需要马上处理一下,换身干衣服!他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不用麻烦。苏晚打断他,语气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冷硬。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林琛,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林先生,今晚……谢谢你的配合。很抱歉,可能给你带来了一些困扰。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和公事公办的疏离。演出结束了。你的酬劳,我会按合同约定,额外加上今晚的‘加班费’,明天准时打到你的账户。
她说完,不再给林琛任何反应或追问的机会,径直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湿透的裙摆在地板上拖出长长一道水痕。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关门键。
林琛愣在原地,看着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隔绝了苏晚那张毫无血色、疲惫至极却依旧倔强挺直背脊的脸。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眉头皱得更紧,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苏晚模糊的身影。她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林琛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西装外套,此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肩上。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沉寂。那强撑了一路的、冰冷的平静面具,终于彻底碎裂。电梯平稳上升的轻微失重感,却让她感觉像在急速下坠。
顶楼行政套房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苏晚用房卡刷开门,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很大,奢华而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暴雨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扭曲的光线勾勒着房间的轮廓。湿透的礼服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像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挪到浴室门口。
巨大的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几缕发丝纠缠在一起,沾着泥点。脸上的妆容早已花得一塌糊涂,眼线晕开,在眼下形成两片乌青,唇膏也蹭得斑驳。珍珠白的礼服被泥水和雨水彻底玷污,变得肮脏不堪,紧紧包裹着她,勾勒出脆弱不堪的线条。赤着的双脚上,污泥混着血丝,在浴室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她猛地抬手,粗暴地扯下身上那件湿透的、价值不菲的礼服!丝绸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像剥掉一层肮脏的蛇皮,将那件沾满泥泞的累赘狠狠扔在冰冷的地砖上。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的花洒倾泻而下。苏晚站在水幕下,仰起脸,任由水流冲刷着冰冷麻木的脸颊、脖颈,冲刷着腿上和脚上的污泥与血痕。伤口接触到热水,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她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水流冲刷。浴室里很快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她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止。苏晚裹着宽大的白色浴袍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暴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疯狂地冲刷着这座不夜城。霓虹灯的光芒在雨幕中被扭曲、拉长,如同鬼魅般游移不定。
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一个加密的相册。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五年前拍的,画面有些模糊,像是在某个小公园的长椅上。年轻的江临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却笑得无比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睛里盛满了阳光。他伸出一只手,镜头外,应该是她正拿着手机。照片的角落,还能看到他小心翼翼搭在长椅上的另一只手,指尖夹着一支廉价的、却被他宝贝似的藏着的钢笔笔帽。
那是他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的、一直舍不得用的好笔,说是要用来签人生中最重要的合同。那时他眼里的光,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光,亮得灼人。
苏晚的指尖,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年轻、阳光、毫无阴霾的笑脸。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屏幕上,迅速晕开,模糊了那张笑脸。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地滚落。压抑了一整晚的酸楚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破了她所有强行筑起的堤坝。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仿佛要将那一点微弱的光和早已逝去的温度捂进冰冷的身体里。浴袍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她纤细的手腕。她蜷缩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窗外是倾盆的雨,窗内,是无声的泪。肩膀无声地抽动着,像一个被世界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那些被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细碎而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悲鸣,在空荡而奢华的房间里,低低地回荡。
空旷的街道被暴雨彻底统治。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刮擦声,如同垂死挣扎的节拍器。前方被车灯勉强撕开的一小片视野里,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不断向后飞掠的模糊光影。红灯、绿灯、斑马线、行人的影子……一切都融化在无边的水幕里,混沌不清。
江临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硬塑的圆环捏碎。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混沌的雨幕,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颅骨:
演戏而已……
不演那场戏,你怎么肯签字放我去救我妈
苏晚那冰冷、清晰、带着一丝慵懒嘲讽的话语,像淬了剧毒的冰锥,一遍又一遍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穿刺、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狠狠扎进他记忆深处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用力撕扯!
五年前那个绝望的雨夜,她决绝冰冷的面容……
病床上岳母枯槁憔悴、插满管子的样子……
她撕心裂肺喊出的我后悔了……
他颤抖着手签下离婚协议时,钢笔划过纸张那沙哑的、如同心碎的声音……
还有……还有他签完字后,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时,身后隐约传来的、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他当时以为那是解脱,是摆脱他这个累赘后的释然……
原来……原来全都是假的!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江临喉咙里爆发出来,在封闭的车厢里剧烈地回荡,又被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瞬间吞没。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汽车喇叭刺耳的长鸣骤然响起,划破雨夜,又迅速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愚弄、被碾碎尊严的滔天愤怒,像两股失控的洪流在他体内疯狂对冲、撕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挤压,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又像被投入滚油之中反复煎炸。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两股力量生生撕裂!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挡风玻璃外的雨幕、扭曲的光影、仪表盘上闪烁的指示灯……全都搅在一起,变成一片混乱而令人作呕的漩涡。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撕裂雨幕,伴随着一声尖锐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刹车摩擦声!
一辆巨大的厢式货车,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钢铁巨兽,庞大的车头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瞬间占满了江临整个被雨水模糊的视野!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盏如同死神眼睛般急速放大的、惨白刺目的车灯!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濒临崩溃的思维,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将方向盘向左打死!同时,右脚下意识地、重重地跺在了刹车踏板上!
吱嘎——!!!
轮胎在湿滑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濒死般的、令人牙酸的尖叫!巨大的惯性让车身瞬间失控,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向左侧甩尾漂移!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江临的身体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向车门,安全带勒进皮肉的剧痛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玻璃爆裂的刺耳噪音!
不是正面撞击!
失控甩尾的车尾,结结实实地、狠狠地撞在了路旁一根粗壮的、冰冷坚硬的金属路灯杆上!车尾瞬间塌陷下去一大块!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身剧烈地一震,然后猛地向前一蹿,又颓然停下。
安全气囊在巨大的撞击下猛地爆开!白色的粉末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江临的胸口和脸上,如同被一柄重锤击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哗哗的雨声,如同永恒的哀乐,固执地敲打着扭曲变形的车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