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碎锦重圆 > 第一章

1
血雨腥风
暮春的雨,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腥气,砸在尼姑庵后山的坟堆上。
温姁跪在临时堆起的土包前,指尖抠进湿冷的泥里,指甲缝里全是暗红——那是乳母王嬷嬷的血。
三天前,就是这个把她从尸堆里刨出来的老妇人,为了护她,被追兵一刀捅穿了喉咙,临死前还死死攥着她被划烂的脸,嘶哑着喊:跑……带着图……
图哪还有图。
她猛地抬手,扯掉脸上糊着的破布。
铜镜里映出的,是纵横交错的疤痕,像被疯狗啃过的烂肉,把昔日被京中贵女艳羡的容貌撕得粉碎。
可比起脸,心口的疼更像钝刀割肉:父亲被拖上刑场时断喝的我温家世代忠良,母亲抱着她最后塞过来的半块玉佩,还有锦绣阁里百十个绣工被捆走时的哭嚎……
那些声音混着血腥味,在她被王妈藏进枯井的三天三夜里,一遍遍凿着她的骨头。
小姐,忍一忍……王嬷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李尚书要的是《百鸟朝凤图》里的东西,他们以为图跟着温家一起烧没了……
温姁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没忘。
那幅被父亲视若性命的绣图,夹层里藏着的不是什么巫蛊咒,而是贵妃与外戚私通的证据,是李嵩用来要挟、最后又反过来构陷温家的利刃。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粗布衣衫下藏着的东西——一枚磨得发亮的绣花针,针尾还留着锦绣阁特有的缠丝纹。
这是她从家里废墟里扒出来的唯一物件,此刻正硌着她的肋骨,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
李嵩,温,还有那个指证我爹藏巫绣的张掌柜……她对着坟堆,一字一顿地说,声音被雨水泡得又冷又硬,你们说我温家绣巫蛊总有一天,我会用针,把你们的骨头都绣进地狱里去。
庵堂的钟声远远传来,惊飞了坟头的乌鸦。温姁最后看了一眼铜镜里的丑脸,缓缓将破布重新缠上,遮住所有情绪。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锦绣阁的温姁,只有一个想活下去的孤女阿妧。
而她活下去的唯一用处,就是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她转身走进雨幕,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残叶。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片残叶下,正憋着一把能烧穿京城的火——一把用针线、用仇恨、用三年隐忍磨出来的,无声的火。
2
针锋相对
雨幕把尼姑庵的青瓦浇得发亮,阿妧刚走到山门前,就被守门的慧能师太拦住了。
老尼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目光落在她缠着脸的破布上,语气没什么起伏:住持说,你尘缘未了,庵里留不得。
阿妧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藏在衣襟里的绣花针。
这三年她在庵后厨劈柴挑水,刻意藏起所有关于绣活的痕迹,可住持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终究没放过她。
师太,她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想找个地方,糊口。
慧能师太没接话,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过来。
阿妧接过来时,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棱角——是半块玉佩,母亲最后塞给她的那半。
当年王嬷嬷把她从枯井里拖出来时,这玉佩早不知所踪,想来是老尼从温家废墟里捡回来的。
沿山脚往西走,三十里外有个绣坊镇,慧能师太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那里的‘锦绣庄’新招绣娘,只认手艺不认人。但记住,针能绣出繁花,也能扎出窟窿,别让仇恨把针尖磨钝了。
阿妧攥紧油纸包,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锦绣庄她记得这个名字,当年温家的锦绣阁鼎盛时,这庄子不过是个替他们代卖残次品的小铺子。
如今时移世易,倒成了她唯一的去处。
她对着庵门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再抬头时,破布下的眼睛里已没了半分犹豫。
3
绣坊风云
绣坊镇的雨比后山小些,青石板路上淌着浑浊的水。
阿妧找到锦绣庄时,正撞见个穿着绸缎的管事把一个绣娘推出来,骂骂咧咧:这点手艺也敢来攀锦绣庄的高枝看看你绣的凤凰,翅膀歪得像只烧鸡!
那绣娘跌在泥水里,怀里的绣绷摔开,上面的凤凰确实歪歪扭扭,线脚更是松松散散。
阿妧的目光扫过绣绷,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当年父亲教她练基本功时,单是绣凤凰的尾羽,她就被竹尺打了几十回手心。
管事大哥,她走上前,声音被破布滤得有些闷,让我试试
管事上下打量她,看见那遮脸的破布时皱了皱眉:你别是来讨饭的吧
阿妧没说话,捡起地上的绣花针,又从自己粗布衫上扯下根藏青的线。
她指尖捻线的动作极快,手腕翻转间,那根线已穿过针孔,针尾的缠丝纹在雨光里闪了一下——正是锦绣阁独有的技法。
管事的眼睛倏地亮了。
阿妧低头看向绣绷上那只歪翅膀凤凰,银针在她指间活了过来。
她没拆原有的线,只是顺着歪掉的弧度补了几针:在翅膀内侧加了道半隐的金线,让翅膀看起来像是被风吹得微微倾斜;又在尾羽末梢挑了几针银线,雨珠落在上面,竟像是沾了晨露的光。
不过片刻功夫,那只烧鸡竟有了几分振翅欲飞的灵气。
管事倒吸一口凉气,盯着她的手:你这针法……
混口饭吃的手艺罢了。阿妧收回针,指尖在绣绷上轻轻一点,能留下吗
管事忙不迭点头,亲自引她往里走。
穿过前堂时,阿妧瞥见墙上挂着的幌子,锦绣庄三个字绣得张扬,针脚却浮躁得很。
她垂下眼,藏在破布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痕——李嵩当年抄了温家,吞并了锦绣阁的大半生意,这锦绣庄,说不准就有他的份。
后厨的杂役房里,阿妧刚把铺盖放下,就有人凑过来。
是个脸圆圆的小绣娘,叫春桃,手里还拿着没绣完的帕子:姐姐,你这脸……
阿妧摸了摸脸上的破布,淡淡道:小时候被火烫的,怕吓着人。
春桃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而压低声音:姐姐可得小心点,咱们庄里的刘管事,最是贪财,上个月有个绣娘绣得好,被他逼着把新样卖给别家,不从就被赶出去了。还有咱们东家,听说后台硬得很,连知府都得让三分……
阿妧一边听,一边把那枚缠丝纹绣花针别在枕下。
春桃说的刘管事,她认得——当年温家被抄时,就是这个前锦绣阁的学徒,带着兵砸了她的绣架。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杂役房的窗纸上,映出阿妧单薄的影子。
她摸出那半块玉佩,与自己一直藏着的另一半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玉佩上的凤凰图案,缺了的那只翅膀,正好能补上她今日在绣绷上添的那几笔。
娘,爹,她对着玉佩轻声说,针已经拿起来了。
隔壁传来春桃的鼾声,阿妧却毫无睡意。
她借着月光,从怀里摸出张揉皱的纸,上面是她用烧过的木炭画的小像:李嵩的三角眼,温(她那位攀附权贵的堂兄)的塌鼻梁,还有张掌柜那颗标志性的痦子。
她拿起绣花针,针尖在李嵩的画像上轻轻一点。
第一针,先绣断你的财路。
针尾的缠丝纹在月光里转了个圈,像极了当年父亲教她时,在她手背上画的那个圈。
只是那时父亲的指尖是暖的,如今她的指尖,只剩冰冷的决心。
窗外的虫鸣渐起,杂役房里,一根银针在黑暗中闪了闪,随即隐入枕下,像一条再次蛰伏的蛇。
而这锦绣庄的天,从今夜起,该变了。
4
虚实针锋
锦绣庄的日子,是从鸡鸣三遍时的浆糊味开始的。
阿妧被分到最偏僻的西厢房,与五个绣娘挤在一张通铺。
头天掌灯时分,刘管事就拎着匹暗纹锦缎进来,把料子往桌上一拍,三角眼扫过众人:三日后要赶制出十面屏风,宫里贵人赏人的,绣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锦缎上的缠枝莲纹歪歪扭扭,显然是仿冒温家旧样。
阿妧垂着眼穿针,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织面,忽然想起父亲说过,上好的云锦要七梭三十六色,线脚里能藏住月光。
这料子……春桃小声嘀咕,针脚都吃不住,怎么绣立体花
刘管事啐了口:哪那么多废话现成的花样在柜上,照着描!他转身时,目光在阿妧脸上的破布上顿了顿,忽然阴恻恻地笑,听说你补凤凰补得好这屏风的活,就由你来领头。
众人的视线唰地聚过来,有好奇,更多是戒备。阿妧捏紧了针,知道这是故意刁难——领绣的若出了岔子,罪责最重。
她没抬头:不敢领,我手艺粗。
怎么刘管事猛地拍桌,震得线轴滚了一地,刚进来就想抗命
阿妧缓缓起身,拿起那匹锦缎,指尖在缠枝莲的断纹处一划:不是抗命。只是这料子经不住劈丝,绣出来的花没灵气,怕是要误了贵人的事。
她顿了顿,声音平稳,不如用苏绣的‘虚实针’,在暗处藏道金线,既省料,又能让花纹在灯下显层次。
这话一出,连最年长的张绣娘都愣了——虚实针是温家锦绣阁的绝技,当年千金难求,怎么会从这遮脸的孤女嘴里说出来
刘管事的脸色变了变,像是想起什么,却又哼了声:少故弄玄虚!就按你说的,出了错,我先拔了你的舌头!
他摔门而去后,春桃凑过来,眼里满是惊羡:阿妧姐,你真会虚实针
阿妧把锦缎铺平,银针穿入的瞬间,手腕已转出个极小的弧。
以前听人说过。她淡淡道,针尖在布面上一挑,半隐的金线忽然在烛光下闪了闪,像极了活物吐信。
三日后,屏风送进府衙时,据说知府大人当场拍了案。
刘管事脸上堆着笑回来,却在路过西厢房时,故意撞翻了阿妧的绣绷。
丝线散了一地,其中一根银线缠在他靴底,他碾了碾,冷笑道:运气好罢了,别以为能翻起什么浪。
阿妧蹲下身捡针,指尖在他靴跟处飞快一抹。
那枚缠丝纹绣针不知何时捏在她手里,针尾的倒刺轻轻刮过靴底的泥垢——她看清楚了,那泥里混着暗红的漆屑,与当年锦绣阁被烧时,李嵩马靴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当晚,阿妧趁着值夜,溜进了刘管事的账房。
窗纸破了个洞,她伏在廊下,看着刘管事正往夹层里塞一张银票。
烛光照着他脸上的痣,与记忆里那个领着兵砸毁绣架的学徒重合。
他嘴里哼着小曲,手指蘸着唾沫点数,银票上的印章赫然是李记。
果然,他还是李嵩的人。
阿妧摸出怀里的针,借着风动竹影的掩护,轻轻挑开窗闩。
账房里的算盘声打得噼啪响,她屏住呼吸,指尖勾住账本的一角,迅速翻到最近的采买页——上面记着正月初三,购苏木三百斤,银五十两。
苏木是染红色的料,三百斤足够绣十面屏风,可账上的银钱却比市价少了一半。
她用烧黑的炭条在袖中速记,忽然听见刘管事起身的动静,忙矮身躲到柜后。
谁刘管事的声音带着酒气。
月光从窗洞漏进来,照见他手里攥着个锦盒,正往怀里揣。
阿妧眯起眼,看见盒角露出半片羽毛——是孔雀翎,与当年父亲藏在《百鸟朝凤图》夹层里的那根,一模一样。
刘管事嘟囔着这批货可得藏好,摇摇晃晃地走了。
阿妧从柜后出来,指尖在账本上的苏木二字上一点,忽然明白了。
李嵩不仅吞了温家的产业,还在仿造能证明贵妃私通的信物——那些所谓的巫绣,根本是他自己在炮制。
她将账本归位,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个砚台。
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西厢房的灯瞬间亮了,刘管事的骂声从远处传来。
阿妧迅速吹灭烛火,翻窗而出,落地时脚踝被碎瓷片划破,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夜风舔干。
回到房里,春桃睡得正沉,口水打湿了枕巾。
阿妧坐在床沿,用绣花针挑出脚里的瓷屑,疼得指尖发颤,却笑了——她找到绣断李嵩财路的线头了。
三日后,屏风验收时,知府身边的师爷忽然指着其中一面,脸色骤变:这缠枝莲里……怎么有字
众人凑近一看,只见在虚实针的阴影里,隐约藏着苏木缺斤四字,用金线绣得极淡,不仔细看只会当是光影。
刘管事的脸瞬间惨白,扑通跪倒在地:大人明鉴!是采买的人捣鬼!
知府冷笑一声,挥挥手:把账房的册子拿来对对。
阿妧站在人群后,看着刘管事被拖下去时怨毒的眼神,指尖轻轻摩挲着针尾的缠丝纹。
这只是第一针,挑断的是他的左膀。
夜里,她在灯下描了张新的小像,在刘管事的塌鼻梁旁,添了道细细的针痕。
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进来,阿妧忽然想起锦绣阁的后院,也种着桂花树。
那时她总缠着父亲,用桂花蕊染金线,绣出来的凤凰,翅尖会带着甜香。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劈过柴,挑过水,如今重新拿起针,指尖的茧子硌得线都发颤。但没关系,她有的是耐心。
就像当年父亲教她绣百鸟图,第一笔总是从最不起眼的麻雀绣起。
而她的猎物们,才刚察觉到网的影子呢。
5
凤衔珠谜
刘管事被拖走的第三日,锦绣庄来了位新主子。
那人穿着件石青色杭绸长衫,袖口绣着暗银流云纹,进院时没带随从,只背着个紫檀木匣子。
春桃正蹲在井边捶衣裳,抬头撞见他的脸,手里的棒槌咚地砸在桶沿——那眉眼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只是眼神太冷,扫过院子时,连廊下的花架都像结了层薄霜。
东家来了张绣娘悄声扯阿妧的袖子,这位是京城来的温公子,听说……是李尚书的远房表亲,特意来接管锦绣庄的。
阿妧正绣着帕子的手猛地一顿,银针刺破了指尖。温公子
她抬头望去,那人正站在刘管事被拖走的地方,指尖抚过廊柱上的刻痕,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那轮廓让她想起堂兄温——当年温跪在李嵩面前,磕得额头流血,说愿意交出温家所有绣谱时,也是这般半低着头,眼里藏着阴翳。
都过来。温公子转过身,声音不高,却让满院的水声都静了。
他打开紫檀木匣,里面铺着层猩红绒布,放着枚巴掌大的玉佩,玉上雕着只展翅的凤凰,正是温家祖传的凤衔珠。
阿妧的血珠滴在帕子上,晕开个暗红的点。那玉佩本该在父亲的棺椁里,怎么会到他手上
听说你们这儿,有位会虚实针的绣娘温公子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阿妧脸上的破布上,把这玉佩的纹样,用金线绣成扇面。三日后来取。
春桃偷偷拽她的衣角,眼里满是惊慌——这分明是刁难,金线绣玉纹最考功底,稍有不慎就会让凤凰显得死板,何况是照着温家的传家宝绣。
阿妧捏紧了针,指尖的血珠顺着针尾的缠丝纹往下淌。她知道,这是试探。
民女不敢。她垂下眼,玉佩是公子的心头好,绣坏了赔不起。
赔不起温公子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绣得好,这玉佩就赏你。绣得不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破布上,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脸,配得上这偷来的针法。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冰,砸得阿妧耳膜发疼。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藏着的,是与温如出一辙的贪婪,只是更隐蔽,更锋利。
当晚,阿妧把自己关在西厢房最里的角落。
她没点灯,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摩挲着那枚拼合的半块玉佩。
母亲当年说,凤衔珠的眼珠是用南海明珠磨的,在暗处会发光,能照出人心。
她忽然想起王嬷嬷临死前的话:小姐,温那小子……早就惦记着绣谱了……
针落在布面上时,阿妧的手稳得惊人。
她没用寻常的平针,而是用了温家最险的飞丝绣——每根金线劈成七缕,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出凤凰羽翼下藏着的细小花纹。
那是父亲教她的暗号,是锦绣阁绣工之间辨认身份的标记。
第三日交扇面时,温公子正在堂上翻刘管事的账册。
阿妧把锦盒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
等等。他拿起扇面,在阳光下轻轻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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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面上的凤凰忽然活了似的,羽翼下竟隐隐透出锦绣二字,正是温家绣谱的扉页标记。
他的指尖在锦字上顿了顿,忽然抬头:你师从何人
无师自通。阿妧的声音裹在破布里,听不出情绪。
温公子忽然将扇面往桌上一拍,墨汁溅在凤凰的尾羽上:胡说!这飞丝绣是温家独传,你一个孤女怎么会
他起身逼近一步,手猛地朝她脸上的破布抓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
阿妧侧身躲开,手里的针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手腕上。
针尖极细,却像条蓄势的蛇,只要他再动一下,就会刺破皮肉。
公子自重。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脸丑,怕污了公子的眼。
温公子盯着她抵在自己腕上的针,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好,好得很。他挥挥手,你下去吧。
阿妧转身时,听见他在身后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原来你还活着……温姁。
破布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回到西厢房,春桃正抱着帕子哭:阿妧姐,我刚才听见温公子跟人说,要把你献给李尚书……说你是‘能生钱的宝贝’……
阿妧的指尖在扇面上的墨渍处轻轻一点。那墨渍晕染开来,倒让凤凰的尾羽添了几分血色,像极了当年父亲被砍头时,溅在绣谱上的血。
她把那枚拼合的玉佩塞进枕下,又摸出那张画着小像的纸。在温的塌鼻梁旁,她用针尖划了道更深的痕。
第二针,该挑断你的筋骨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扇面的凤凰眼上。
那用南海珠粉末混着金线绣成的眼珠,在暗处闪着微光,仿佛正冷冷地盯着这锦绣庄里的魑魅魍魉。
而阿妧知道,温既然认出了她,就绝不会只满足于让她绣扇面。
他要的,是她脑子里的绣谱,是能让他在李嵩面前更进一步的筹码。
她将那枚缠丝纹绣针别在发间,针尾的银线在月光里闪了闪。
也好。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往京城那潭深水里,再投一把火呢。
6
针绣罪证
温果然没给她太多准备时间。
第四日清晨,一辆乌木马车停在了锦绣庄门口。
车帘掀开时,露出李嵩府里特有的鎏金纹——那是当年父亲常说的恶兽纹,据说能镇住横财里的血腥气。
温公子说,阿妧姑娘的手艺该让尚书大人瞧瞧。车夫面无表情地递过套藕荷色衣裙,料子滑得像水,领口却绣着朵暗紫色的罂粟,换上行装,这就启程。
春桃抱着阿妧的胳膊直发抖:他们会不会……
阿妧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那朵罂粟上。
李嵩最喜用毒花暗纹,这是在提醒她,此行是鸿门宴。
她转身回房,将缠丝纹绣针藏进发髻深处,又把拼合的玉佩塞进贴身的亵衣里——那是温家最后的印记,也是她的底气。
换衣时,她对着铜镜系腰带,破布下的疤痕被勒得发疼。
镜中的影子瘦得脱形,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针。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阿妧掀起车帘一角,看见温站在廊下,手里把玩着那枚凤衔珠玉佩,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抬眼,隔着车帘与她对视,嘴角勾起抹算计的笑。
阿妧缓缓放下车帘。她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把她这个活绣谱献给李嵩,既能表忠心,又能借李嵩的手除掉她这个隐患。
只是他忘了,温家的针,从来都淬着两样东西:丝线,和决绝。
马车走了整整三日,进京城时,正赶上街面洒扫。
阿妧隔着纱帘,看见曾经的锦绣阁旧址上,立起了座新的嵩云楼,牌匾上的字嚣张得很,墨汁里像是掺了金粉。
那是李尚书的新产业,车夫啐了口,听说里面的绣娘,都是当年从温家抢来的。
阿妧的指尖抠进车壁。车窗外,个熟悉的身影正指挥着伙计搬绣架——是张掌柜,那颗标志性的痦子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他手里拿着本绣谱,封皮正是温家的百鸟纹。
车帘被猛地掀开,温的声音钻进来:到了。
李府的朱门沉甸甸的,铜环上的兽首正对着她,眼珠是用红宝石嵌的,红得像血。
阿妧低头跨过门槛时,听见身后传来温的低语:记住,你只是个想活命的绣娘。
正厅里,李嵩斜倚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个玉扳指。
他比三年前更胖了,双下巴压得领口的蟒纹都变了形,唯独那双三角眼,依旧像毒蛇似的盯着人。
就是你,会飞丝绣他没抬头,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阿妧刚要屈膝,温忽然在她身后轻咳一声。
她余光瞥见他手里的玉佩,瞬间明白——他要她装傻。
回大人,她垂下眼,声音刻意放得怯懦,只是瞎绣的,当不得真。
瞎绣李嵩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破布上,温说你能绣出《百鸟朝凤图》的风骨
阿妧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还在惦记那幅图。
民女……
大人,沈温忙上前一步,递上那扇凤凰扇面,她性子怯,还是看手艺吧。这飞丝绣里的门道,连宫里的绣娘都未必懂。
李嵩接过扇面,在灯下晃了晃。
当锦绣二字在光线下显出来时,他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这针法……你从哪学的
阿妧捏紧了袖中的针:小时候在乡下,见个老嬷嬷绣过。
老嬷嬷李嵩冷笑一声,忽然将扇面往桌上一拍,温姁,你以为换了张脸,我就认不出你了
破布下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阿妧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淬了毒的眼睛里。
三年前枯井里没淹死你,倒是长了胆子。李嵩缓缓起身,脚步声像擂鼓,王嬷嬷死前提的《百鸟朝凤图》,到底藏在哪
温在一旁脸色煞白,显然没料到李嵩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阿妧忽然笑了,声音从破布里透出来,又冷又脆:大人想要图容易。
她抬手摘下发髻里的缠丝纹绣针,针尖在烛火下闪了闪,只是图里的东西,怕是会烫了大人的手。
哦李嵩眯起眼,什么东西
贵妃娘娘与外戚私会时,掉落的那枚玉簪纹样。阿妧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针似的扎进厅里每个人的耳朵,我爹当年绣在图的夹层里,本想呈给陛下,却被大人说成是巫蛊咒。
李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胡说八道!
刀风劈过来时,阿妧侧身躲过,手里的绣针脱手而出,精准地钉在李嵩的袖口上——针尖挑着根线头,正是他蟒纹里藏着的金线,与当年构陷沈家的巫绣所用的线,一模一样。
大人急什么她后退一步,撞在温身上,手肘狠狠往他肋下一顶,温公子不是说,要让我好好‘伺候’大人吗
温疼得闷哼一声,刚要呼救,却见阿妧的指尖在他脖颈处一划——那枚藏在她指间的玉佩棱角,正抵着他的动脉。
当年你跪在我爹灵前,说会护着温家,阿妧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冷得像冰,现在,该你还了。
厅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夹杂着铁甲碰撞的脆响。
李嵩的刀顿在半空,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大人!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禁军……禁军包围了府门!说收到密报,您私藏巫绣,意图不轨!
李嵩的佩刀哐当落地。
阿妧看着他惨白的脸,忽然想起三天前,她让春桃托人把绣着罂粟纹的帕子,悄悄送进了御史台——那帕子上的针脚里,藏着李嵩贪墨军饷的账目,是她从刘管事的账册里拼出来的。
你……李嵩指着她,手指抖得像筛糠。
阿妧缓缓扯下脸上的破布,露出纵横交错的疤痕。
那些疤痕在烛火下扭曲着,像极了温家被烧毁时的断梁。
我爹说,温家的针,能绣繁花,也能绣罪证。她捡起地上的绣针,一步步走向李嵩,当年你用‘巫绣’构陷温家,今日,我就用针,把你的罪证,一针一线绣在朝堂上。
温想趁机溜走,却被阿妧反手抓住。她将那枚凤衔珠玉佩塞进他手里:拿着这个,去告诉陛下,温家的冤屈,该雪了。
禁军冲进来时,正撞见李嵩瘫在地上,温举着玉佩发抖,而那个毁了容的女子,正用一枚银针,细细挑开李嵩袖中的金线——那些金线里,竟藏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他与外戚往来的密语。
阿妧站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钟声,像极了尼姑庵后山的那口钟。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光正一点点亮起来,照在嵩云楼的牌匾上,将那嚣张的金字,染成了血色。
春桃不知何时挤了进来,抱着她的胳膊哭:阿妧姐,我们回家了。
阿妧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忽然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声里没有仇恨,只有释然。
而京城的天,从今日起,该放晴了。
7
碎锦重圆
李嵩倒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三日内传遍了京城。
阿妧没有立刻离开李府。
禁军搜查时,她在李嵩的书房角落里,找到了那本被张掌柜拿走的温家绣谱。
封面的百鸟纹已被磨得发白,内页却完好无损,父亲批注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妧转身,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绣娘,正颤巍巍地捧着件半成品——是《百鸟朝凤图》的残卷,绢面上的凤凰翅膀已绣了大半,用的正是温家独有的盘金绣。
张嬷嬷阿妧的声音发颤。张嬷嬷是当年锦绣阁的总领绣工,她以为……
老奴躲在柴房的夹层里,张嬷嬷抹着泪,看着他们把姐妹们拖走,看着你家被烧……这图是老爷出事前让我藏的,说总有一天,能等到沉冤得雪。
阿妧抚过残卷上的针脚,那熟悉的力度和转角,像父亲的手正隔着时光与她相触。
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烧不掉,也抢不走。
三日后,陛下在朝堂上重审温家旧案。温捧着凤衔珠玉佩跪在殿中,抖着嗓子念出李嵩与外戚的密语,张掌柜作为人证,被押上来时面如死灰,那颗痦子耷拉着,像颗烂痣。
温家忠良,应予昭雪。陛下的声音透过丹陛传来,贵妃、李嵩及其党羽,抄家问斩。
当平反二字落下时,阿妧正站在午门外的石阶下,脸上重新缠了块素色的布。阳光落在她身上,暖得像母亲当年的怀抱。
温从宫里出来时,被封赏的绸缎裹得像个粽子。
他看见阿妧,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句:你……以后打算去哪
阿妧没看他,指尖捻着根金线:回绣坊镇。
嵩云楼归了我,温的声音带着试探,你若留下,锦绣阁……
不必了。阿妧打断他,温家的锦绣,不在楼里,在针上。
她转身离开,背影在宫墙的阴影里,反而显得轻快。
温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偷拿她的绣线,被叔父用竹尺打手心时,是她偷偷塞给块糖。
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暖。
回到绣坊镇时,春桃正站在锦绣庄门口,踮着脚张望。看见阿妧,她扑上来抱住:阿妧姐!你看!
锦绣庄的牌匾换了,变成雁回绣坊,三个字用青线绣在木牌上,针脚里藏着细碎的银星,是阿妧教春桃的星点绣。
张嬷嬷带了十几个姐妹回来,春桃拉着她往里跑,我们把当年的绣架都找回来了,还有……
后院里,棵新栽的桂花树正抽新芽。
阿妧站在树下,摸出发髻里的缠丝纹绣针,阳光穿过针尾的缠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父亲教她绣的第一朵桂花。
姐姐,该绣新样子了。春桃递过块素白的绢。
阿妧接过,银针穿入的瞬间,手腕转出个熟悉的弧。
这一次,她绣的不是凤凰,不是缠枝莲,而是只小小的麻雀,站在桂树枝头,歪着头,像是在啄阳光。
针脚落下时,她忽然想起慧能师太的话:别让仇恨把针尖磨钝了。
原来,针尖除了绣地狱,也能绣人间。
暮春的风拂过窗棂,带着新抽的桂花香。绣坊里的笑声此起彼伏,穿针引线的沙沙声,像首温柔的歌。
阿妧低头看着绢面上的麻雀,破布下的嘴角,缓缓勾起抹浅淡的笑。
那些疤痕还在,那些记忆也还在,但都不再是枷锁了。
她的针,终于可以只为阳光和花香而绣。
而这世间的锦绣,本就该是这样的。
8
风来满庭芳
桂花落满绣绷的那天,阿妧解开了脸上的布。
春桃正踮脚往檐下挂新绣的帕子,回头看见时,手里的木杆咚地砸在地上。
那些纵横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粉,像极了被撕碎又小心拼粘的锦缎,反而比寻常容貌多了种惊心动魄的韧。
姐姐……春桃的声音发颤。
阿妧对着铜镜笑了笑,拿起那枚缠丝纹绣针,蘸了点金粉,在疤痕最浅的地方轻轻一点——像给破锦补了粒细碎的金扣。
张嬷嬷说,当年老爷绣《百鸟朝凤图》,总在断线处接段彩线,她抚过镜中的纹路,说是‘碎处有光,才是真锦绣’。
后院的桂树已长得齐檐高,风一吹,落瓣飘进西厢房,粘在那本沈家绣谱上。
阿妧翻开谱子最后一页,空白处被她补绣了片凤凰尾羽,用的是从李府废墟里捡的残线,红的、蓝的、金的,缠缠绕绕,倒比完整的更见风骨。
雁回绣坊的名声渐渐传开,不是因为多华贵的纹样,而是因为阿妧总能把破损的旧绣补得恰到好处。
有富家太太拿来撕裂的嫁衣,她用接针绣在裂口处补了圈并蒂莲,针脚藏在花叶褶皱里,远看竟像原本就有的巧思;有老妇人送来被虫蛀的寿屏,她捡来孩子们丢弃的彩色线头,在蛀洞处绣了群啄食的雀儿,倒添了几分生气。
这日,温提着盒点心来,站在绣坊门口,看着来往的绣娘捧着料子进出,忽然叹了口气:当年叔父总说,绣品如人生,怕的不是破,是破了不肯补。
阿妧正给块撕碎的百子图补线,闻言抬头,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碎发,落在温鬓边新添的白发上。
他后来把嵩云楼捐给了国库,自己回了乡下,听说日日临摹叔父的字。
这块料子,是当年锦绣阁的存货。阿妧举起绣绷,碎口处被她用金线绣了圈藤蔓,将四散的孩童连在一起,你看,碎了,也能长出新样子。
温看着那片金线藤蔓,忽然红了眼眶。他想起叔父被押走那天,漫天飞雪落进锦绣阁,婶娘把这匹百子图塞进他怀里,说留着,给阿姁做嫁妆。
离开时,温在门槛上顿了顿:陛下说,要为温家立碑。
阿妧低头穿针,金线穿过残布的瞬间,在阳光下亮得像条河:不必了。
她指了指满院忙碌的绣娘,指了指檐下晾晒的、补着各色花纹的旧绣品,这些,就是碑。
暮色漫进绣坊时,阿妧收起那幅补好的百子图,又拿出《百鸟朝凤图》的残卷。
张嬷嬷凑过来,看着她用盘金绣接补凤凰缺失的翅膀,金线在残绢上起伏,像正从灰烬里振翅。
还差最后一针。阿妧的指尖悬在绢面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脸上的疤痕上,落在绣谱的墨迹上,落在满室飞散的线头和笑闹声里。
她忽然明白,所谓重圆,从不是回到最初的模样。
就像被撕碎的锦缎,补过的裂痕会藏着新的针脚;就像被毁掉的人生,流过的血、吃过的苦,终会在某个清晨,化作照亮前路的光。
银针刺入的瞬间,针尾的缠丝纹在月光里转了个圈,像极了当年父亲教她时,在她手背上画的那个圈。
只是这一次,指尖的温度里,再没有仇恨,只有历经风雨后的温软。
窗外的桂花又落了一层,像给这满室的锦绣,铺了层碎金。
而那本被重新补全的《百鸟朝凤图》,卷首被阿妧添了行小字:
碎锦重圆处,风来满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