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第一次往东宫送毒点心时,太子萧彻就洞悉了一切。
他却含笑捏起一块:孤允许你毒死我。
所有人都知道,萧彻身体孱弱活不过二十五岁。
太后命我送他最后一程,换我全族荣耀。
我日日送去带着鹤顶红的点心,他却夸我手巧。
直到他病发咳血倒在我怀里,沙哑追问:
能不能...把点心里的东西换成解药
后来宫变的雨夜,我执剑横在太后颈前。
将毒瓷瓶砸碎在她脚边:
娘娘,这鹤顶红的滋味...该您亲自尝尝了。
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微得如同筛落的盐粒,被风卷着,无声无息地扑打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再无声融化,留下深色湿痕,迅速凝结成一层脆弱透明的寒冰。入宫后的第一个冬天,干冷得渗人骨髓,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一种急于消散的仓皇。
林晚端着那只沉重的御膳房描金填漆食盒,沉重的红木底座压得她指骨发白。青黛色素面宫裙下摆扫过清扫过的甬道地面,发出细微的悉索声。这声音,在她耳中放大了数倍,如同催命的更漏。袖管深处,那个微凉坚硬的小东西随着步伐紧贴着手臂内侧,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整条臂膀都在微微战栗——一个秘色小瓷瓶,光滑釉面触手冰凉,里头装着足够毒死十个壮汉的鹤顶红粉末。此刻,瓶口软木塞紧,外面谨慎地裹着层层油纸,可那一点辛辣微甜的铁锈腥气,仿佛已经冲破层层封锁,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口鼻。
奉命去东宫送太后娘娘赏下的点心,手脚麻利些。太后贴身的大太监拂尘一甩,眼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在她低垂的颈子上冷冷刮过,用心办差,娘娘自会记着林才人你的孝顺,林都尉府上三百余口,也是指望着才人能得太后青眼,光耀门楣的。
林晚的头垂得更低了,下颚几乎要碰触到衣襟上简单的盘扣。冰冷的气息从肺腑深处无声地吐出:奴婢……遵旨。
沉重而高耸的东宫朱漆殿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发出低沉暗哑的声响。一股浓烈的、带着奇特的微苦气息的药香扑面而来,汹涌地撞入她的鼻腔,霸道地压下了记忆中那点属于死亡的甜腥。仿佛无形的暖流在寒意中漫溢而出,殿内重重帐幔低垂,熏笼里银炭烧得正旺,无声的热力缓缓驱散着她一路携带来的冷气。这温暖的舒适气息却让她指尖一阵阵发冷,袖中的瓷瓶像毒蛇的尖牙抵住她脉搏最虚弱的位置。
内殿深处,一道身影在软榻上闲倚着。太子萧彻裹在厚厚的貂裘里,身形略显单薄,脸色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带着一丝病气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目光缓缓投过来时,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审视重量的穿透力,如同一只栖伏的苍鹰,不疾不徐地扫过她全身每一个角落。
引路的太监低伏身体告退,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银炭在熏笼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一响。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药香裹着暖流钻入肺腑,反而让她脊背绷得更紧。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高底的宫鞋落在光亮如水纹的金砖地面上,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殿中太静了,静到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声音。她停在软榻前丈余,屈膝,行大礼:奴婢林晚,奉太后娘娘懿旨,送点心入东宫,给太子殿下尝个新鲜。
她的声音竭力平稳,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掂量过千百遍才吐出来。
宫女上前,动作轻巧地接过她手里那座沉甸甸的催命符般的食盒,放在萧彻榻前的雕花红木小几上。紫檀盒盖揭开,几样点心精致地摆放在素白细瓷盘子里,形态玲珑,色泽诱人,尤其是中央那只被巧手捏成莲花形状的,粉白的花瓣层叠分明,娇艳欲滴。
林晚的视线飞快掠过那些点心,尤其是那朵莲花尖顶抹着的一点嫣红——致命的鹤顶红粉末混在胭脂糖浆里,被精心伪装成了花瓣的天然晕染。
她只觉得喉咙口火烧般的干紧,仿佛那点胭脂糖浆正卡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维持着完美的恭敬姿态。
静默无声。只有炭火的低语在殿内蔓延。那沉寂像冰冷的潮水,一丝丝漫过脚踝、膝盖、腰部,逐渐淹没心脏。
林晚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在小几旁,集中在那个苍白而沉默的男人身上。他能看穿什么吗那双幽深的眼睛,是否早已洞悉一切那朵莲花点心上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甜腥气,在浓烈的药香里是无所遁形巨大的压迫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重重裹缠。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萧彻已然睡去。忽然,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软榻上,那道苍白的影子终于动了动。
林晚低垂的视野里,映入一片玄色的、绣着细密云龙纹的衣角,接着,是一截过分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那手指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只是透着一种缺乏血色的冷。
那手,精准地悬停在了那盘致命的点心之上,微微一顿,最终,竟朝着那朵最艳丽的莲花点心而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点致命的嫣红时,林晚的心几乎要破腔而出!
听闻林才人近日得宠,萧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低沉,带着一点久病的微哑,又透着一种冰锥似的锐利,仿佛能直刺人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林晚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微微抬了下眼睫。
视线瞬间撞进一道深渊。萧彻不知何时已经半撑着身子看她,那双眼睛隔着不远的距离,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极力维持平静却仍难掩一丝仓皇的面容。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可怕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尽她灵魂最深处的污浊算计。他唇角甚至含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冰封湖面上偶然碎裂的一丝涟漪。
太后亲自调教点出来的人,心思果然细巧,点心捏得,连孤看了也觉着……不忍心尝呢。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玩味。
林晚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冻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唇色都失了所有的暖意。她猛地攥紧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遏制住身体的颤抖,不至于失态到跪倒在地。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撕裂薄薄的胸腔。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一个调教,一个细巧,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她最恐惧的角落。
巨大的惊骇让她喉咙干涩发紧,所有预备好的恭顺话语都被冻结在齿间。只能更深地低下身体,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
殿下……谬赞了。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压抑不住的、无法控制的颤音。
几上发出轻响。林晚不敢抬头,只听到细微的咀嚼声。是他吗还是她的错觉那轻微的声音却如同炸雷响在她的头顶。
过了片刻,萧彻的声音再度响起,那点细微的笑意竟然还在,只是更深了,像是冷铁磨出的光:点心不错。林才人下次再来时,手可以不必抖得那般厉害。他停顿了一下,在死寂的殿宇中,这停顿长得令人窒息,孤这残躯病骨,左右也没多少日子可活。
林晚身体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所以,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孤允许你毒死我。
刹那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银炭不再噼啪,风声不再从窗缝渗入,时间,空间,连同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统统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碾得粉碎。殿内唯有厚重的锦缎和墙壁将这句足以招致灭族之灾的话语无声吸纳。
林晚伏在地上,冰凉的汗意瞬间浸透了内衬薄薄的里衣,贴在后背,粘腻冰冷。地面冰寒的金砖透过薄薄的丝织宫裙,将尖锐的冷意迅速传递至骨髓。袖管里的秘色瓷瓶,从未像此刻这样,沉得像一块生铁,紧紧压在她的手臂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浓烈的腥甜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恐惧如深海,瞬间将她吞噬。他不仅知道,甚至……默许平静地邀请自己的死亡这位太子萧彻,他到底是病入膏肓神志不清,还是冷酷疯狂到了极致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中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满足意味的喟叹。接着是杯盏碰在桌面上的轻响。
这点心风味独特,孤甚喜。萧彻的声音恢复了一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慵懒,林才人用心了。日后若得了空……便常来吧。
那随侍在侧的太监如同一个精准的提线木偶,躬身趋前,利落地收拾起几乎看不出减少的点心盘子,合拢了盒盖。
林才人,殿下要歇息了。太监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是逐客令。
林晚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磕了个头,声音涩哑:奴婢告退。动作快得有些狼狈,从冰凉的金砖地面撑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酸痛僵硬。她不敢再看一眼榻上那抹苍白的影子,起身倒退着,一步,一步,脚步虚软,直至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那浓烈药香与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门外寒冽的空气如同冰冷的瀑布当头浇下,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同时又有一种溺水后浮出水面般近乎虚脱的感觉。殿内那几乎压垮她的凝重与恐惧似乎被隔绝开了些许,然而袖中的毒瓶,其冰冷的存在感却比来时更加清晰、沉重、不容忽视,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手腕。
殿内,厚重的云纹锦帷将萧彻的身影遮蔽得愈发模糊。内监躬着腰凑得极近,手中托着一块素白的棉布帕子。方才还神色平静的萧彻,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侧过头,猛地喷出一小口暗沉的、发紫的血沫,正正落在那雪白的帕子中央。
暗紫色血渍在棉布纹理间迅速晕开,如同腐败的花瓣图案。
内监捧着沾血的手帕,布满褶皱的脸瞬间绷紧,身体无声无息地伏得更低,细密的冷汗沿着稀疏鬓角沁出。殿下声音干涩,带着惊痛。
萧彻抬手,用自己宽大的袍袖内衬擦去唇边的血痕。那动作粗率而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与他平日展现的克制截然不同。苍白的脸上并无痛楚,那深潭似的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其疲惫的灰暗,随即又被一种近乎尖锐的、带着自毁意味的冰冷覆盖。他喘息略微急促,却极力压制,目光落在那片污糟的帕子上。
清尘。他低哑地唤了内监的名字,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带着病气消耗殆尽后的干枯,把那个叫……林晚的宫女,送来的点心……都埋了吧。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缓慢,却又带着千斤重量,一点痕迹都别留。
老奴遵命。清尘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他小心地收起那方污了的棉布。
还有……萧彻的目光虚虚地投向雕花窗棂外灰霾的天空,眼底深处有什么极其复杂幽暗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派人查清楚。林家几百口……近况如何。查细些……尤其是她兄长的腿伤。
清尘的头垂得更深了些:老奴明白。
萧彻疲惫地阖上眼,重又靠回厚厚的隐囊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只从喉间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字:去。
暖阁里沉重的药香和血腥气重新混合、沉落下去,死寂蔓延开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爆响。
沉重的冬意终于被春日的暖阳撕开一道口子。宫墙根背阴处的积雪悄无声息地融化,汇成一条条浑浊冰凉的小水流,渗入铺着青砖的缝隙。庭院中几株耐寒的早樱试探着钻出深紫的叶芽,怯生生地探头,尚不敢绽放。
林晚踏进东宫侧殿书房时,脚步滞涩了一瞬。紫铜狻猊兽炉里香烟轻缓地逸出,将萧彻惯常批阅奏章的厚重书案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暖雾里。可今日,那书案后并无熟悉的身影。她端着点心盘子,目光急急扫过,心竟有些无端地往下沉。
她的视线落向稍远处的雕花长榻。透过半垂的轻纱帷幕,看见萧彻靠在厚厚的隐囊上,膝上搭着一张玄色厚毯。那张脸在纱幕之后显出惊人的灰败,唇色几乎成了冰冷的青灰。太医垂手跪在榻前,正低声禀报着什么。
……寒气入络,沉疴加剧,殿下还需……声音刻意压得极低,后面的话语便模糊了。
林晚的脚步停在一排高耸的书架旁,不敢再向前。手中的素白瓷盘,里面的点心捏成了几只玲珑的云雀形状。其中最大一只雀鸟的翅膀尖上,一点嫣红被细细点染上去,在今日格外稀薄的日光下,色泽竟显得有些刺眼。袖管里的秘色小瓷瓶硌着手臂内侧的皮肤。空气里氤氲的香气中,仿佛又透出那丝难以察觉的铁锈甜腥。
他看到了吗他看到那只红翅云雀了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她不敢深想那日他对她所说的话,那平静的邀请,如同一个充满不祥诱惑的深渊。送点心的间隔,她严格遵守太后宫里的指令,从不随意增减,像在完成一场设定好频率的、心照不宣的死亡仪式。
隔着纱幕,萧彻动了动,似乎极轻微地抬了一下手,太医立即躬身退后几步。林晚慌忙低下头,将手中点心小心翼翼放在一旁备好的小几上。
点心……搁着吧。萧彻的声音传来,虚弱得如同穿过漫长的冬季终于抵达的蛛丝,带着难以掩饰的喘息声,林才人……上前来。
林晚依言上前,在距离榻前几步的位置规矩跪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搁在厚毯上的手,骨节嶙峋而苍白,微凸的青筋格外醒目。
萧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有些涣散地移开,望向半开的窗扉。春日微弱的光线透窗而入,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疲倦和痛苦的轮廓。他像是被某种思绪攫住,又仿佛仅仅是积攒说话的力气。
外头的树……抽芽了他突然问,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内殿里有种奇特的回响。
林晚怔了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朝窗外看了一眼。那株老梅的枯枝上确实隐隐泛出一点不易察觉的青意。回殿下,是有些绿意了。她谨慎地回答。
绿意……萧彻低声重复,眼神有些空洞地落在半空,……真好。他极轻微地咳了一下,旋即紧紧抿住唇,似在忍耐着什么。一阵压抑的沉默弥散在香雾和春寒交织的空间里。
林晚跪在冰凉的地上,目光掠过他灰败的脸色和痛苦忍耐的神情。胸腔深处某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竟被此刻这幅衰弱图景轻轻撞了一下,裂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带着一点生硬安抚意味的声音开口:这冬日再漫长阴冷……总也……总也拖不过春日暖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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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心骤然提起。是否太僭越这种近乎慰藉的言语,在太后和东宫之间你死我活的局中,危险又愚蠢。
萧彻的目光倏地转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不锐利,也不冰冷,只是像初春刚刚解冻的深潭,蓄满了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他看了她许久,久到林晚以为这片刻的冲动已为自己招致了灾祸。然而,那薄得近乎透明的青灰色唇角,竟艰难地、缓缓地向两侧牵起一点弧度。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潭死水被风吹起的、微不可见的涟漪。
林才人此言……听着倒是……他顿了顿,声音微弱下去,带着气声,倒是应景。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猝然爆发,冲开了他唇边那点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前倾,像一张被狂风猛烈弯折的弓。青灰色的脸瞬间涨成骇人的紫红,手指死死抓住厚毯边缘,骨节绷得发白,喉间挤出破碎的、窒息的咯咯声响。
太医脸色大变,慌忙上前,却被萧彻艰难地抬手挡开。
那痛苦的撕裂声仿佛也狠狠撕扯在林晚的心上。某种完全压过恐惧和命令的东西猛地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倏地站起来,两步抢上前。
水……水!她听见自己失声喊道,声音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显得突兀而尖利,几乎破音。身体的动作快过了思维,她半跪在榻前,一只手托住了他因剧咳而痉挛下沉的上身,掌心隔着单薄的丝质寝衣感受到那躯体的急速震颤和灼人的热度;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恐慌和急切,在他剧烈起伏的脊背上,笨拙却又尽力轻柔地一下下拍抚。
触手所及,是骨骼支离般的瘦削,以及因剧咳而绷紧如铁的肌肉。她的动作僵硬而慌乱,完全没了平日宫规训练出的刻板姿态,只剩下一个人面对另一人无边痛苦的、最本能的失措和试图缓解的努力。
太医飞快地奉上一小杯温热的清水。
林晚几乎是抢过来,小心翼翼托到他唇边,声音放得极低、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他脆弱的呼吸:殿下,润一润……
萧彻的咳嗽在失控的痉挛中勉强被压制了一点,喘息粗重,带着湿漉漉的拉扯声响。冷汗顺着他紧闭的眼角和深刻的太阳穴纹路滑下。他顺从地微微偏头,就着林晚的手,小口咽下那点清水。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蹭到了林晚的手背皮肤,如同浸了冰一样。
他的眼睫颤抖着掀开,眸子里蒙着一层因剧痛和窒息而泛起的生理性水光,失却了往日的锐利与审视,深不见底的墨色中,竟流露出一丝被痛苦完全压倒的、近乎脆弱的孩子般的懵然。那目光短暂地、迷蒙地落在林晚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高热带来的混乱。
随后,沉重眼皮垂落,眼睫下覆上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沉重地向后靠回隐囊之中,胸膛仍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空洞的回响。
林晚扶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瓷杯温热,而她的指尖却如冰。方才那失神一瞥中的脆弱和无助,如同滚烫的烙铁,灼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烫得她心口发紧,袖中隐藏的毒瓶从未如此刻般冰冷刺骨,几乎要灼穿她的手臂。
殿内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声,还有太医们焦灼低语下弥漫开的绝望寒意。
林晚退后,重新规矩地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冰凉顺着膝盖一路侵袭。太医们匆匆上前的脚步声惊醒了这短暂的混乱。她缩回手,指尖那点被他无意触碰到的冰冷却挥之不去。袖中的秘色瓷瓶沉重依旧,像个如影随形的诅咒。
她的目光落在小几上那盘被忽略的点心上。春日初临的微光下,云雀点心的翅膀尖上,那抹致命的嫣红刺得她眼睛发涩。窗外的确泛起了绿意,很微弱,却不容置疑。殿内药炉散发的热气混着萧彻粗重的喘息缓缓浮动。
太后那双精光四射、毫无温度的眼睛倏然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如同两盏森寒的灯笼;兄长最后一次离京前强撑的笑脸,双腿因旧伤微微歪斜着倚在门框上的姿态,亦清晰如昨。那些画面与眼前这张因痛苦而扭曲、带着脆弱痕迹的苍白面容交错重叠,撕扯着她的神智。
书房的寂静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方才还混乱一片的内室此刻被几重屏风隔开,内监低声应诺与太医匆促开方子的声音被压低到极轻。唯独萧彻压抑的喘息声,依旧穿透厚重的帐幔,在寂静的书架之间隐约回荡,带着死亡的铁锈气息。每一声,都像是在林晚紧绷如弦的神经上狠狠刮过一道深痕。
她垂着眼,视线落在面前小几下那片光亮的金砖上,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得最低,只盼时间快些流淌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内监总管清尘佝偻的身影穿过屏风空隙,无声地出现在她面前。老太监脸上刻满风霜,眼皮低垂遮住了眼中所有情绪。他朝着几上那盘点心,动作沉稳却又带着一股沉重感地伸出手。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寒冰凝冻的针刺入胸腔。
清尘看也未看她,干枯的手指熟练地端起那方描金填漆食盒底座,将盛放着云雀点心的素白瓷盘稳稳纳入其中。他的动作平稳如常,没有丝毫的晃动或迟疑,指尖甚至没有去碰触任何一块点心,如同对待一批已然标注了无用的器皿。
……老规矩,埋了清尘的声音低哑,刻意压得极低,却又清晰无误地送入林晚耳中。这轻飘飘一句问询,显然并非在等她回答,更像是一种冷漠的宣判。
林晚低垂着头,视线牢牢锁着自己伏在地上而有些发白的指尖,喉咙像是被一块滚烫的烙铁死死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点微弱的反应足够了。清尘便不再多看她一眼,端着那承载着死亡意味的食盒,如同捧着一份早已腐烂发臭的、却必须掩埋干净的秽物,步履沉重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帐幔之后,连同那盘中凝固的无言杀戮。
书房重新归于一片凝重死寂,只有远处屏风后传来模糊的、压抑的交谈声,以及那股似乎能渗透入骨髓的苦涩药香。林晚依旧保持伏跪的姿态,双膝在地砖冰冷的寒意侵蚀下有些发麻僵硬。
时间,在沉滞的寂静和断续的痛苦喘息声中,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
不知过去了多久,屏风深处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接着,一个宫女匆匆从里面出来,快步走到林晚面前,微喘着低声道:林才人,殿下醒了,传您进去一趟。
林晚的心猛然提起,又沉了下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她依言起身,膝盖的酸麻让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稳。随着宫女小心地绕过那几重遮蔽病榻的锦屏,一股混杂着浓烈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更为凶猛地涌来。
萧彻躺在那张雕花精致的宽大睡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丝绵锦被,只露出一张脸和搁在锦被外的一截苍白的手腕。短短片刻,那脸容上的灰败之气似乎被强行压制下去一些,唯剩疲惫像一层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他的眉骨眼窝。先前挣扎带来的血色褪尽,唇色依旧淡得如同水洗过。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虽然布满疲倦缠绕的血丝,目光却像幽深古井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带着一种极其清醒的锐利感。他静静看着绕过屏风走近的林晚。
林晚的心悬在半空,在距离榻前几步的位置停下,依照礼仪深深垂首敛目:奴婢参见殿下。声音发紧。
萧彻微微抬了抬手,示意那引领的宫女退下。内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空气里紧绷的寂静几乎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响。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低垂的眉睫上,那视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似乎要剥开她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深处那因恐惧和隐秘而瑟缩颤抖的灵魂。
长久的沉默压得林晚几乎无法呼吸,袖中的秘色瓷瓶似乎灼烧起来。就在她以为自己支撑不住的时候,萧彻终于开了口。那声音沙哑得厉害,气力虚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河床深处艰难滤出,但偏偏每个音节都清晰入耳,如同冰冷的珠子滚落在玉盘之上。
林才人……他唤了她一声,停顿的间隙长到令人生怖,仿佛在凝聚最后一点力气,也像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确认,又似乎……是在等她抬起头来面对他。过了片刻,他才继续,那语调是陈述,不是询问,更像在平静地揭穿一层早已透明的面纱,下次送点心……把里面那个东西,换成……解药吧。
轰的一声!
林晚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撞在她心口上,撞得她神魂几乎要出窍!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无法掩饰的、如同被最深的秘密在毫无防备时骤然刺穿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从第一次!从她踏入这道殿门开始送那第一份心意,甚至可能更早!她所有自以为隐秘的送毒,小心翼翼的粉饰太平,在他眼中,就像一幅摊开的、涂抹拙劣的画,每一笔致命的痕迹都无所遁形!
那日他说允许你毒死我,并非妄言,亦非试探,而是冷眼旁观之下,带着一丝残忍玩味和深入骨髓的嘲弄!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吞噬了她的思维。既然知道,为何不揭破为何不将她立刻缚送司刑司,挫骨扬灰为何任由那毒点一次一次送入他的东宫是太后的威势令他有所忌惮,还是……这幅早已朽坏的皮囊,病骨支离的身躯,死亡于他已然成为一种解脱的奢望
种种念头如同万马奔腾在她脑中冲撞翻搅,找不到出口。她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被冰冷坚硬的巨手死死扼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双腿酸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萧彻的目光直直地迎上她眼中那瞬间碎裂的惊怖和混乱。在那浓重的疲惫和苍白的底色下,她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悲悯的神色——不是对他自己命运的怜悯,而是……对她是对她这个被推在阴谋与刀刃之间的人偶
这念头让她愈发遍体生寒。
见她只是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萧彻缓缓阖上了眼,仿佛刚才那一句话已耗尽了他所有支撑的心力。那层浓得化不开的倦意重新沉甸甸地覆上他眉宇。退下吧。那沙哑到极致的命令从唇间逸出,轻飘无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林晚几乎是踉跄着从暖阁最深重的那片药香与死亡的阴翳中退出来的。外面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冷得刺骨。殿内那点稀薄的温暖彻底断绝后,冬日的酷寒才更加凶猛地侵袭上身来,顺着丝绸宫裙一路冻结到她的发梢指尖。
浑浑噩噩地返回自己那狭小偏冷的住所,刚在冰冷的圈椅里坐下,门外就响起一声轻微又带着不容忽视冷意的咳嗽。林晚的心骤然沉入冰窟。
太后宫里的老嬷嬷推门而入,带来一股外面清冽的寒意,脸上堆着的笑容是几十年宫墙里精心打磨出的模板,恭敬中嵌着不容错辨的审视意味。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红木食盒。
林才人。老嬷嬷躬身行礼,太后娘娘挂念才人辛苦,特意赐下些温补滋养的上好血燕羹,命老奴即刻看着才人趁热用了,也好早日调养好身子,为娘娘……分忧。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锋刃。
分忧!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心上!为谁分忧自然是分担太后忧虑那命不久矣、却还迟迟不肯咽气的东宫病患!所谓的温补血燕羹,不过是淬了毒的皮鞭,提醒她尽快下手罢了!
老嬷嬷脸上笑容一丝未减,动作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强硬。她走到桌边,亲手将那小巧食盒掀开盖子,里面一碗清透粘稠、炖得软糯的血燕羹正散发着淡淡的、甜润的香气。嬷嬷用里面细长的玉匙缓缓搅动了几下,氤氲的热气便随之升腾起来。
林晚看着那碗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欲作呕。袖管里那个冰冷的瓷瓶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千钧巨铁,拉扯得她手臂酸痛欲断。那瓷瓶里剩下的鹤顶红,分量足够再调制整整三次点心!而萧彻那苍白虚弱的面容,和那句如惊雷炸在她耳边沙哑指令——把里面的东西换成解药
——
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能吗她有选择吗
老嬷嬷将那碗燕羹轻轻推到她面前,玉匙搁在碗沿。那双精明的老眼,在昏沉的光线下闪着不容错辨的、冰冷的催促寒光,无声地压迫着她:喝下去!立刻喝下去!这是太后的恩典与期待,你若还想保全你林府满门,保全你那跛足的兄长……
林晚的手指在袖子掩盖下死死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的嫩肉里。最终,她僵硬地抬起手臂,端起了那冰冷的玉碗。碗壁的寒意却远不及她指尖温度冰冷。她拿起玉匙,颤抖着舀起一小口粘稠如血的燕窝,送入自己僵硬的唇瓣里。
腥甜的温热滑过她的喉舌,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血块!一股浓重的、无法形容的屈辱感从胃底直冲上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鼻梁和眼眶,辣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她强忍着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泪意,紧咬着牙关,将那一小口恩赐艰难地咽了下去。喉管被灼烧般剧痛。
老嬷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满意到极点的笑容,如同冰冷的刻痕加深了几许。
才人慢用。太后娘娘盼着……才人早日交上这份令她安心的‘答卷’呢。她将重音压在那三个字上,随即躬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一个完成了使命的、没有温度的影子。
房门关上的轻微声响,如同沉重的铁闸在林晚心头砸落。
那碗猩红的燕窝羹静静留在斑驳褪色的木桌上,散发着令她窒息的甜香。桌上摇曳的残烛灯焰,将食盒与瓷碗的阴影,拉得漫长扭曲,如同鬼魅的利爪,无声地扼住了她纤细的颈项。窗外风声呜咽,掠过宫墙高大的檐角,凄厉如同被困孤鸟的长唳,一声声,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弦上反复拨响。
她猛地伏在冰冷坚硬的桌面上,无声地剧烈喘息。胃里那股滚烫的、腥甜的毒药灼烧感,此刻竟诡异地淡去了几分。那碗恩赐带来的巨大精神压迫力,反而在胸腔最深处激荡出一种反扑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戾火花。
解药……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在脑海中清晰闪现……那双病弱手掌透骨的冰凉触感亦挥之不去……
又一场早春的雨悄然无声地覆盖了皇城,细密如牛毛,将连绵起伏的宫殿群浸润在一种粘滞、潮湿的灰绿调子之中。空气里沉淀着新叶初发的气息与青砖缝隙里陈年腐土的余味。
太后宫里的老嬷嬷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上还沾着外面细密的雨气。这一次,那张惯常带着程式化笑容的脸上,却冷得结冰,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锐利刀锋。她带来的,是冷冰冰的、不容丝毫辩驳的指令。
太后娘娘口谕,老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片摩擦,明日,最迟明日日落之前,东宫那位……若还不能体体面面地‘安然归天’,让娘娘放下忧心。那么……她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要砸进林晚的血肉里去,就只能由老奴代为‘问候’林都尉府邸了。娘娘惦念府上男丁少,尤其是……林都尉那位身有不便的独子,听闻天寒湿气又重了,旧疾复发……娘娘最是心疼,已特意差人,备了好些个……格外‘有效’的去湿温补药方子。
林晚垂眸站在当地,宽大的袖口下,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捏得一片惨白,几乎要刺破薄薄的皮肤。心口像是被那柄无形的冰刃反复穿刺,带起一阵阵尖锐痉挛的痛楚。太后的威胁精准地钉在她最无法承受的软肋上——兄长!
奴婢……遵懿旨。喉咙像是被砂纸反复磨砺着,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血腥气。
老嬷嬷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在她脸上冰冷地停留了片刻,似乎要确认她眼底是否还残存着哪怕一丝不合时宜的挣扎。最终,那布满褶皱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绷紧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冷哼。
雨点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噼啪作响,如无数细密的鼓点捶打着林晚濒临断裂的神经。她没有再踏入那间浓重药气弥漫的书房,而是折返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居室。
烛火在风雨摇曳的夜里不安地跳动着,时明时暗。林晚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指尖捻着那个秘色瓷瓶微凉的釉面。冷意顺着指尖蔓延,却无法冻结她眼中疯狂跳动的焰火——那是恐惧、被逼至绝境的孤注一掷,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混乱的冲动交织在一起灼烧出的决绝。
她最终撬开了软木瓶塞。这一次,里面倒出来的,不再是细如粉尘、带着甜腥气的赤色毒砂。那是一种质地偏硬、呈不规则的黄褐色结晶,散发着一种极其奇特的气味,微苦,微凉,又带着一种类似草木被烧灼过的焦浊感。这是她散尽了多年积攒的微薄体己,借着宫中采买的门路,费尽心思才辗转得来的零星几片金蟾衣研磨而成的东西——传说于内腑之毒有独到的克制之效。
将这一点点来之不易的粉末,用冰冷发硬的指腹仔细捻开,全神贯注地、一点点搅拌进特意挑选的小巧精致、洁白如雪的云片糕内部深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与虔诚。
清晨时分,空气如同浸透了水的旧棉絮,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厚重的低云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檐角,天色呈现出一种混浊的、随时可能泼下瓢泼大雨的灰黄色。
林晚端着她特制的点心,脚步落在被夜雨浸透、湿漉漉光可鉴人的金砖甬道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上。
东宫那象征着无上威严的朱漆大门无声地向她敞开。萧彻的身影裹在一件苍青色素面锦袍里,独自立在开阔轩敞的暖阁窗边。没有点灯,窗外混沌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削薄得有些骇人的肩背线条。他正默默注视着庭院中一棵被夜雨打落半树新叶的玉兰,苍白的侧脸被天光映得没有半分血色,周身笼罩着一种沉滞的、如同寒潭深水般令人窒息的平静,又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坍塌于无声的危墙。
林晚的脚步在门口略微滞涩了一瞬。那抹孤绝寂寥的侧影,竟让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口。她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了进去,将点心轻放在窗边的矮几上。
萧彻没有立刻回头。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棵被风雨催折得有些狼狈的玉兰上。过了片刻,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看过来时,如同结了冰的古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矮几上那盘雪白的点心,此刻如同一个沉默的证人。林晚低垂着眼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更不敢去看那盘承载着她全部生机的罪证。
云片糕……萧彻低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沙哑,打破了几乎凝固的沉寂,看着倒是……清爽。
他迈步向前,脚步比往日更加虚浮。走近矮几时,那高大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林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见他伸出那只过于苍白、骨节嶙峋的手指,缓缓悬停在那盘云片糕上方。指尖修长,带着一种病态的透明感。
殿内的空气瞬间抽紧。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成了黏稠的丝线,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拖行。林晚的心跳狂擂,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指尖在袖中刺进掌心,渗出的血珠粘腻湿冷,她却浑然不觉。他……会拿起吗会吃下去吗那里面,不是索命的毒药,是她近乎绝望赌上一切才偷换来的救药!
那只悬停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压,几乎快要触碰到最上面那片洁白得刺眼的糕饼边沿。林晚甚至错觉自己听到了糕体绵密内部细微的簌簌声响。
猛地,萧彻身体剧烈一晃!仿佛某种被强行压制的火山骤然爆发,他一只手猛地攥住窗棂硬木,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发亮,爆发出极其剧烈的呛咳!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喉咙的恐怖力量,整个人痉挛着弓下去,脊背弯成一张欲碎的弓。那深青色的袍袖拂过矮几边缘,那盘精心摆放的点心被猛地撞歪!瓷碟发出刺耳的滑行刮擦声!
哐当!
瓷碟从矮几边缘整个摔落!摔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瞬间四分五裂!碟中雪白酥软的云片糕被砸飞散开,如同炸开了一朵破碎的雪莲,滚落一地狼藉!那片被林晚用尽心力投入了希望的黄褐色粉末微痕,在碎裂的糕体和飞溅的点心渣屑中,被粗暴碾碎,再也无法辨识!
林晚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她想扑过去,脚却被钉在了原地!萧彻的身体如同被骤然抽去了所有支柱,沉重地倒向冰冷的地面!
殿下!她脑中一片空白,失声尖叫,身体的本能冲垮了所有宫规仪态的束缚,整个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在那具如同失去重量的枯叶般下坠的身体落地前,她狼狈地用自己的身体当成了垫子。撞上地面的冲击让她痛得闷哼一声,骨头几乎要碎裂。
萧彻滚烫沉重的躯体完全砸进她单薄的怀抱里,剧烈的咳喘喷出的灼热气息燎烫着她的脸颊。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苦涩药气一起,将她彻底淹没。她徒劳地用尽全力抱紧那具依旧在痉挛颤栗的身躯,双手所及之处,只有隔着衣料都能清晰感受到的灼人高温和濒死般的剧烈悸动。他咳出的血沫,带着滚烫的温度,飞溅几滴在她的颈侧,如同烙印。
去……叫……太……医……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朝着殿外嘶喊,声线撕裂,快!快去叫太医!!!
怀里的痉挛终于微弱下去,咳喘变成了无力破败的拉风箱般的粗嘎气息。萧彻的意识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彻底迷失。他整个身体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她的手臂和胸前,沉得如同注了万钧铅水。那颗因剧痛而微侧靠在她肩窝的头颅,散乱的发丝蹭着她的下颌,呼吸微弱且滚烫,每一次都如同濒死的、断断续续的叹息。
林晚搂抱着怀中这个滚烫而沉重的躯体,脸颊贴着他渗着冷汗、温度极高的额头。冰冷的绝望和某种灼热的冲动交织着,在她血管里疯狂奔流撞击。
醒醒!萧彻!你醒醒!看着我!她哑着嗓子,用力拍打他冰冷得异常的脸颊,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东西……我换了!我按你说的……换了!听见没有!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着沾染在他衣襟上的血沫滑落,留下蜿蜒滚烫的痕迹。她的手指穿过他冰凉汗湿的发间,绝望地用力摇晃着他沉重的身体,仿佛要将最后一息生机摇回这具被死亡紧紧攥住的躯壳。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换了!换了……!那沙哑的嘶吼,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也破开了最后的心防。
太后高踞在宽大精致的凤椅上,脸上松弛的皮肉层层堆叠下垂,眼窝深陷处的精光,却似淬过毒的寒刃,在层层叠叠的帐幔与明亮的宫灯映照下闪烁着阴森冷厉的光芒。跪伏在她脚边的老嬷嬷正絮絮叨叨地低语禀报,每一句话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引线,将太后的怒气引向爆燃。
老奴今日在东宫亲眼所见!老嬷嬷微微抬脸,干瘪枯黄的脸上皱纹里都蓄满了狠毒,那林才人……分明是投了药进去!只是天意难测,让那盘‘好意’摔碎了……紧接着太子殿下就毒发……她声音里刻意掺入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若不是……若不是老天爷开眼护佑,此刻东宫早就……
废物!一声冷厉如冰的斥喝猛地切断了老嬷嬷的絮叨!
凤椅上的太后豁然拍案而起!广袖带起的劲风,拂倒了手边矮几上一只价值连城的甜白釉茶盏,哐当碎裂!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碧绿的茶叶和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狼藉。
好……好一个不知死活的贱婢!太后浑浊的眼珠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层层叠叠的眼皮剧烈颤抖,唇角歪斜着扭曲,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齿缝间狠狠挤出,带着刻骨的恨毒,哀家成全她林家的富贵门楣,她竟敢!竟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反水!跟那棺材瓤子唱起同命鸳鸯的戏码来了!好好好!既是她……自己求死!
殿外骤然起风!原本沥沥细雨的绵长叹息骤然转为疯狂肆虐的咆哮!狂风裹挟着骤然凶悍起来的豆大雨点,如同脱缰的怒兽,狂暴地撞击在紧闭的厚重雕花窗棂上,发出沉闷又密集的砰砰巨响,整个宫宇似乎都在这撼天动地的风雨声中微微战栗!
更深夜重!太后布满寒霜的眼中闪过一道噬人的厉光,猛地扭头,朝着殿角侍立如影子般肃杀的黑衣护卫厉声喝道,即刻带人去掖庭!把那贱婢连同她林府上那跛子兄长——给哀家一并锁拿过来!
是!低沉如野兽应诺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随即是沉重的脚步声如奔雷般远去,混合着外面凶猛的雨声。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鼓动的风箱。她强压怒气重新坐下,冷冷俯视着地上跪伏的老嬷嬷,声音是磨刀石磨过一般的粗粝森冷:去备东西!哀家要亲自赏那贱婢一口……真正提神醒脑、销魂蚀骨的好滋味!
老嬷嬷眼中掠过一丝快意,飞快地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爬起来,从旁边一个上了三道铜锁的赤金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秘色瓷瓶。那瓶子小巧玲珑,釉色光滑温润,在跳跃的灯焰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泽。
殿外风雨的咆哮声似乎达到了顶峰,每一道惊雷炸响在宫城上方,都仿佛是九幽之下的魔神擂响了进军的战鼓,震得殿顶梁柱都嗡嗡作响。一道道惨白狰狞的电光穿透窗纱,将殿内锦绣雕琢的辉煌瞬间撕扯成扭曲诡异的、非人间的怪诞之影。琉璃宫灯被狂风撼动疯狂摇曳,投下墙壁上无数摇晃拉长的、如同狂舞厉鬼般的斑驳痕迹。
在这光怪陆离、风声雨势仿佛要将整个宫宇都掀上天空的混沌喧嚣中,一道冰冷迅捷的身影如同鬼魅,从风暴席卷的雨幕深处无声潜行而入!
厚重的朱漆殿门被猛地推开!
林晚站在了殿门正中!浑身精湿,冰冷的雨水不断顺着她紧贴身体的玄色劲装滚落,在殿门高槛内侧的光洁金砖上迅速汇成一滩冰冷的积水。几缕湿透的黑发紧贴在她苍白冰冷的颊边,发梢犹滴着水珠。那双眼睛,如同被冰雪淬炼过的寒刃,直直刺向高坐于上的太后!
她的左手,紧紧攥着那柄还在滴着滚烫猩红的剑!剑尖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稀释,在地面上蜿蜒出淡红色的纹路。而她的右手,高高举起一个光滑的秘色小瓷瓶——那瓶身被狂乱摇曳的灯焰映照,泛着毒物特有的幽光!正是方才太后让老嬷嬷取出的那一瓶!此刻被她持在手中!
冰冷的气息如同有形之物,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殿外呼啸的风雨声仿佛刹那间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娘娘安好。林晚唇边绽开一丝极其扭曲的笑意,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凌与铁锈,砸落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金砖上,这长夜漫漫,风雨急骤……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剐过太后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微微抽搐的面孔,以及那张脸孔旁、惊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老嬷嬷,……奴婢来请娘娘安寝了!
林晚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裹挟着风雷之气的墨色闪电,朝着殿中央那张象征着至高威权的华丽御座猛扑而去!带起的冰冷水汽和凛冽杀意劈开了香炉里袅袅升腾的、原本安神的沉香烟气!
护驾!!!太后惊骇欲绝的尖利嘶嚎陡然炸裂!然而那声音在殿外撼天动地的风雨咆哮中显得如此的微弱无力。
角落里的护卫拔刀欲冲上前阻挡!林晚手中的长剑却化作一道刁钻的毒龙,瞬息之间,精准地刺穿对方手腕脉门!剧痛让那护卫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沉重落地,本人也惨嚎着跪倒在地。另一名护卫则被她飞起一脚狠狠踹中胸口,闷哼一声倒飞出数丈,嘭地撞在一根蟠龙雕绘的巨大朱漆柱子上,软软滑落,再也无法动弹。
电光火石间!林晚的身影已经如同索命的修罗,稳稳地踏上了御座前冰冷坚硬的台阶!剑锋一横,那锋锐冰凉的剑刃,牢牢地贴在了太后那布满横褶、此刻因骇然而剧烈抖动的肥厚脖颈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肌肤,瞬间冻结了太后所有残存的嚣张气焰!那张涂抹了浓厚胭脂的脸上血色尽失,连脂粉都无法掩盖的灰败从皮肉深处透出。浑浊的眼珠因极度的惊恐而凸出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横在颈前那柄还在滴落温热血珠的凶器。
娘娘不是一直……想亲眼看看鹤顶红的滋味么林晚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每一个字却又清晰地凿进太后被恐惧攫住的耳膜。脸上那点扭曲的笑意彻底展开,如同寒夜里骤然绽开的曼陀罗花。
她握着那只秘色小瓷瓶的手稳稳悬到太后抖如筛糠的双唇之上。
那瓶口微侧,里面的深红色毒砂——如血!如冰!如炽热的诅咒!——混合着雨水,无声无息地倾泻而下!糊进了太后因惊骇而本能张开的、涂着深红口脂的嘴!
唔——!!太后浑浊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惊恐闷吼!身体在剑刃的限制下疯狂地挣扎扭动,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喉咙,试图抠出口中那些滑腻剧毒的东西!浓重的、混杂着强烈铁锈气息的甜腥味猛地爆开,瞬间弥漫整个殿堂!
林晚看着那张因惊骇、剧毒入喉与窒息感瞬间交织而极速由灰转紫、扭曲到完全变形、如同地狱恶鬼的脸庞,一股狂暴的复仇火焰在她胸腔里彻底炸开!她高高举起那只罪恶的、曾被赋予了太多死亡任务的秘色瓷瓶——那象征着太后多年来无尽阴谋与恶毒诅咒的载体!
手臂用尽全力挥下!
哐当——哗啦!
秘色瓷瓶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御座之前光亮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炸响!精美的薄胎秘色瓷瞬间粉身碎骨!无数锋利尖锐的碎片携裹着内里剩余的赤红毒砂,如同燃烧的星辰碎片,朝着四面飞溅激射!其中几点冰冷如刀锋的碎片,带着诡异的红痕,狠狠划过太后那张绝望扭曲的面孔,瞬间便拉出几道蜿蜒的血线!
太后如遭万针攒刺般猛然惨嚎一声!身体更加疯狂地弹动挣扎!那只扼住喉咙的手上,被毒砂侵蚀的皮肤迅速泛起诡异的赤紫色,而那滑腻剧毒的东西更顺势倒灌入她的气管!强烈的窒息感和喉管被腐蚀烧灼的剧痛让她浑身猛烈抽搐,粘稠带血的口涎混合着翻搅出的秽物不可抑制地从嘴角奔涌淌下!
娘娘……林晚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开,如同飘荡在血雨腥风中的一声幽叹。她垂下执剑的手,身体退后一步,带着一种燃烧过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大仇得报却坠入无尽虚空的苍凉感,冷冷俯视着御座上那具如同被抛到岸上、垂死挣扎即将彻底僵直的庞大鱼尸,……这鹤顶红的滋味……如何
冷冽的字句混着外面终于穿透沉寂风雨的、远方隐隐传来的宫门开启的巨大轰鸣声与鼎沸厮杀呐喊!那声音撕破风雨,越来越近!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殿内琉璃宫灯的光芒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林晚松开手,沾血的利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溅起微小而清脆的声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御座上扭曲蠕动、濒临彻底断气的庞然残躯,那象征着至尊与毒恶的躯体,那曾悬在她和兄长脖颈上多年的阴影源头。
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每一个关节。林晚不再迟疑,猛地转身,穿过那满地狰狞狼藉的尸骸——破碎的秘色瓷片如同冰面裂纹四下蔓延,内侍宫女们瑟缩在血泊阴影中如同待宰羔羊。她踉跄着,踏过冰冷的金砖地,冲向那扇被殿外天光劈开一道惨白色缝隙的高大宫门!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却又无比决绝。
当她猛地撞开殿门,外面世界的喧嚣与气息如同沸腾的巨浪般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乱的厮杀呐喊、兵刃刺耳的碰撞刮擦声震耳欲聋!血腥气息混着冰冷的雨水与铁锈味,浓烈得让人窒息,强行压下了殿内残留的香腻毒气。
天边,厚重的、几乎要压垮整座皇城的浓密云层,被遥远的地平线深处一道极其细微、却带着势不可挡锋芒的炽热金光,强硬地撕开了一道蜿蜒曲折的口子!那缕初生的、纯净的朝阳之光,带着一种万物起始般的磅礴希望,奋力刺破无边的黑暗与混沌!驱散了萦绕宫阙的沉沉死气!
它投射在林晚满是血污、雨水与冰冷汗水的脸上,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片长久盘踞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阴霾。那阴霾在纯净的天光之下,如同见了天敌的腐植,剧烈地蒸腾、摇曳、试图凝聚垂死挣扎。
风依旧凛冽呼啸,卷着冷雨狠狠抽打在她身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冻得刺骨锥心,可那金红色的光芒灼灼映照,竟生出不可思议的融融暖意。
林晚眯起眼,迎着那束破开整个沉重黑暗时代的晨光,深深地、贪婪地、用力地吸了一口冰冷清冽、又带着铁腥与新生草叶气息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