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林静,今年五十二岁。
在退休之前,同事们都叫我精密仪器,因为我冷静、高效,能解决任何棘手的问题。我的人生,就像一部精准运行的机器,从未出过差错。
然而,在我五十岁生日那天,我亲手按下了这台机器的暂停键。
我选择了提前退休。
原因很简单,家里那两台运转了七十多年的老旧设备——我七十八岁的父亲和七十五岁的母亲,需要维修和保养了。
父亲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像一枚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时刻让人揪心。母亲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去年不慎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元气大伤。
我的弟弟林伟,远在省城,事业蒸蒸日上,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他的孝顺,永远只存在于电话里,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姐,家里全靠你了,你辛苦了。
姐,等我忙完手上这个项目,一定回去替你。
他的项目,似乎永远没有忙完的一天。
我累了,被工作和家庭拉扯得身心俱疲。最终,天平倒向了亲情。我向单位递交了申请,收拾好行囊,搬回了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
我以为,这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是一场用爱与耐心必然能换来温情与和睦的战役。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全心全意付出,就能守护父母安稳的晚年。
我像一个满怀热忱的新兵,义无反顾地踏入了一个名为家庭的复杂战场。
回家前,林伟难得地驱车回来,召集了一场所谓的家庭会议。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沙发上,交叠着双腿,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
姐,你愿意辞职回来全心照顾爸妈,这是大孝心,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我、父亲和母亲之间流转,最后说,但是,也不能让你白白辛苦。爸妈的退休金加起来有一万出头,我看这样吧,每个月拿出六千块钱,就当是……嗯,给你的‘伺候费’。
伺候费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我的心脏。
我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他们花钱雇来的保姆。照顾他们,是我的责任,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母亲像是收到了指令的木偶,立刻点头附和:对,你弟弟说得对,不能让你白忙活,这钱该给。
父亲沉着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算是最终拍板。
那一瞬间,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竟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他们仿佛是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而我,是一个即将被他们收编的外人。
但我强行压下了心里那丝怪异的不安。
我对自己说,林伟或许是怕我经济上有压力,毕竟我提前退休,收入大减。他们或许只是不擅长表达温情,用这种略显生硬的方式来体现对我的补偿。
我,一个在商场上阅人无数,能轻易洞察人心、预判风险的精密仪器,在亲情面前,主动选择了最愚蠢的出厂设置——盲目信任。
好。我听见自己说。
我以为我接受的是一份家人的体谅和关怀,却没想到,那是一份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一份将我未来推向深渊的契约。
我的人生,从我说出那个好字开始,便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回家的第一年,我几乎是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
我扔掉了厨房里所有高油高盐的调味品,换成了更健康的橄欖油和低钠盐。我给父亲的床头柜上安装了紧急呼叫铃,确保他有任何不适,我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我把家里光滑的瓷砖地面铺上了防滑垫,在淋浴间和马桶边装上了安全扶手。
我像一个最顶级的项目经理,把父母的健康晚年当成了我职业生涯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项目来攻克。
那六千块钱,我专门办了一张银行卡,专款专用。我还买了一个精致的皮面记事本,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每一笔开销。
给父亲买的进口降压药,一盒近三百,一个月三盒,从不间断。
给母亲请的专业康复理疗师,一周三次,一次三百,风雨无阻。
改善伙食,购买有机蔬菜、深海鱼油、高钙牛奶……
我把他们的生活,调理得像一本最严谨的健康教科书。我没从中拿过一分钱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添一瓶护肤品,甚至时常需要动用自己的退休金来填补家用。
起初,一切都笼罩在和谐的假象之下。
母亲会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静啊,还是女儿好,女儿贴心。
父亲的血压,也奇迹般地稳定在了正常范围,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但是,生活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童话。矛盾,总是在最细微的地方,悄然滋生。
那天,我用文火慢炖了一锅清淡滋补的菌菇鸡汤,为了让汤更健康,我甚至撇去了所有的浮油。香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满心欢喜地盛了一碗,先端到父亲面前。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怎么又是喝汤我想吃红烧肉,要那种肥的流油的!
我耐心地蹲下身子,柔声解释:爸,您血脂高,医生嘱咐了,不能吃那么油腻的。这个汤我炖了足足四个小时,鸡皮都去掉了,对您身体好,很健康的。
健康健康!我活到快八十岁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健康!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大得吓人。碗里的汤剧烈晃动,滚烫的汤汁溅了出来,正好落在我的手背上。
一瞬间,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
母亲坐在一旁,非但没有关心我,反而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着我:你爸就剩下这点爱好了,你还非要跟他对着干。你就不能顺着他一点吗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我看着手背上迅速泛起的一片红肿,心里的痛,远比手上的更甚。
我顺着他是顺着他走向心肌梗死,还是顺着他滑向脑溢血的深渊我的坚持,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活得更久、更健康吗
这样令人窒息的对话,渐渐成了我们家的日常。
我精心烹制的低盐低脂的菜肴,是寡淡无味,简直像在吃草。
我为他们挑选的舒适透气的纯棉衣物,是老气横秋,穿不出去。
我安排的每日午后散步,是无聊的折磨,还不如在家睡觉。
我雷打不动的监督他们吃药,更是没人性的监视,把家当成了监狱。
我的所有操心,在他们眼里都成了多余的控制。
我的所有付出,都变成了理所当然后的变本加厉的埋怨。
我像一个陷入泥潭的人,越是拼命挣扎,身体陷得越深,无力感和窒息感将我紧紧包围。
而那场将我彻底推入绝望的背刺,来自一个我毫无防备的周末。
那天,我正在厨房里,戴着老花镜,用一把小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给一条新鲜的鲈鱼挑着鱼刺。母亲牙口不好,我准备给她做一道鲜嫩的鱼肉丸子。
门铃毫无征兆地响了。
我擦了擦手,跑去开门。是弟弟林伟和他妻子芳丽,带着他们上小学的儿子,大包小包地回来了,像是来视察工作的领导。
姐,又在忙呢辛苦啦。林伟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将手里的礼品递给我。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享受着天伦之乐。我给他们端茶倒水,清洗水果,切好果盘,像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陀螺。
当我转身回到厨房,准备继续完成那道工序复杂的鱼肉丸子时,客厅里传来的对话,透过那扇虚掩的门,像利箭一样射穿了我的耳膜,将我钉在了原地。
是弟媳芳丽那尖酸又刻薄的声音:
爸,妈,你们可真是好脾气,真能忍。这要是换成我,一天都受不了。
我手里的动作,瞬间停滞。
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呢总归是自己的女儿。
女儿林伟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他每次在商业谈判中准备攻击对手时的前奏,姐她现在算什么一个没用的退休老女人,凭什么对你们的生活指手画脚她不就是仗着你们心软,仗着她现在‘伺候’着你们吗
你们再仔细想想,她拿着你们一个月六千块钱的‘工资’,住着你们的房子,吃着你们的饭,还把自己当成太上皇了!这笔账,她怎么算都划算啊!
我感觉一把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刀,从我背后狠狠地捅了进来。而握着刀柄的,是我从小保护到大、最疼爱的弟弟。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被轻易煽动起来的怒火:
她就是心机重!在单位当领导当惯了,回来就想把她那套用在家里,控制我们所有的人!你看看她,天天拿着个破本子记账,那是在防谁呢跟防贼似的!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可不是嘛!芳丽的声音立刻扬了起来,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精准地咬向我的要害,她就是想把你们的钱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然后嘛……这套房子,以后恐怕也想算计了去!爸,妈,你们可得防着点啊!
房子!
这两个字,像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精准无误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大脑里只剩下一片刺耳的嗡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一片死寂。
我为之放弃事业、倾注所有心血的家,我拼命想要守护的至亲,在他们的眼中,我竟然只是一个图谋家产、心机深重的外人。
我手里的那个白瓷碗,再也拿不稳,从指间滑落。
咣当一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摔得粉碎。
就像我那颗,同样被他们亲手摔得粉碎的心。
厨房门外的谈话戛然而止。一秒钟后,林伟猛地拉开了门,他看到的,是我惨白如纸的脸,和脚下那一地狼藉的碎片。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惊慌,反而是一种阴谋被当场撞破后的、恼羞成怒的凶狠。
你偷听我们说话他竟然恶人先告状。
第二章
林伟的质问,像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在我背后的伤口里,狠狠地、来回地搅动。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直直地投向客厅里那两位满脸惊慌、不知所措的老人。
我的父亲,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的母亲,则迅速低下了头,双手紧张地搓着自己的衣角。
他们的沉默,是比任何恶毒话语都更残忍的默认。
我没有偷听。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平静得像一潭泛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
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我缓缓地弯下腰,伸出手,一片一片地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轻易地划破了我的手指,一滴滴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乳白色的碎片上,开出了一朵朵刺眼又讽刺的血色小花。
我感觉不到手指的疼痛。
我站起身,没有理会手上的伤口,径直走回我的房间,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个被父亲轻蔑地称为防贼用的破本子的记账本。
这是我的物证。
我天真地以为,这是我清白和尊严的最后证明。
我拿着这个账本,像拿着一枚烧红的烙铁,走回了客厅,将它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
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爸,妈,林伟,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六千块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吗
我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至亲背叛后,极致的愤怒和失望。
你们看!都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
我翻开账本,像一个输光了一切的绝望赌徒,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第一页,五月份。购买降压药,九百八十四元。母亲康复理疗,三千六百元。购买日常蔬菜水果,一千一百二十元。水电煤气费,四百五十元。总计支出,六千一百五十四元。我个人,贴补了一百五十四元。
第二页,六月份……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笔一笔地念。
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清晰的日期,那些详尽的商品名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小锤子,狠狠地敲打着我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我以为,这铁证如山,足以让他们感到羞愧,足以让他们哑口无言。
然而,我再一次彻彻底底地,低估了人性的无耻和贪婪。
一场极致的、疯狂的语言战争,瞬间爆发了。战火,将我无情地吞噬。
账本弟媳芳丽第一个发出了刺耳的尖笑,她抱着胳膊,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看着我,我的好姐姐,你当了半辈子领导,做个假账对你来说,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谁知道你这些发票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外面做假发票的多得是!
这是一个猝不及不及防的反转。
我的铁证,在她的嘴里,被瞬间定义为了伪证。
林伟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上来,他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痛心疾首的失望:
姐,我们说的重点根本就不是钱!是你的态度!你看看你,回来之后把这个家搞得像什么了像你的办公室!爸妈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下属!你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控制欲,才是最伤人、最可怕的!
他极其巧妙地偷换了概念。
将他们最初的贪钱指控,瞬间转移到了对我进行精神虐待的道德审判上。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随即又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
我控制我那是为了他们的健康!
为了他们好,就可以完全不顾及他们的感受吗!林伟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他才是正义的化身,为了他们好,就可以让他们活得像个囚犯一样,没有一点乐趣吗!爸只是想吃一口红烧肉,你都严厉禁止,这到底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那变态的掌控欲!
你……你血口喷人!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终于开口了。
他不是来为我辩解。
他是来,对我下达最终的、公开的审判。
够了!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都站了起来。那双因为衰老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射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林静,我真是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他伸出手指,直直地指着我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狠狠地射向我。
我们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退休回来给我们当典狱长的!
你弟弟说得对!你就是心机重!你就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死死地控制在你的手心里!
你拿着我们的钱,还想让我们对你感恩戴德你做梦!
最致命的一击,接踵而至。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我,吼出了那句将我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话。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这个家不欢迎你!
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我听不到芳丽嘴角那抹得意的窃笑,听不到林伟那虚伪的叹息,也听不到母亲那懦弱无助的抽泣。
我只看到父亲那张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那张,我曾经想要用我的余生,去温柔守护的脸。
我,被公开处刑了。
在我的家里。
被我最亲的人,联手送上了审判台。
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心血,都被他们无情地践踏,然后被巧妙地定义为一场处心积虑的、恶毒的阴谋。
我的人生,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孤立无援的、可悲至极的笑话。
我没有滚。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三张我曾经最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然后,在他们错愕的注视下,我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冰冷、诡异,看得他们所有人心里阵阵发毛。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我转过身,不是走向大门,而是径直走向了厨房。在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从刀架上,拿起了一把刀。
data-fanqie-type=pay_tag>
第三章
我拿起的,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刀锋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反射出森然、冷酷的光芒。
客厅里的三个人,瞬间变了脸色。
母亲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了嘴巴。
林伟则条件反射般地张开双臂,护在了父母身前,对着我色厉内荏地怒吼道:林静!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恐,而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向客厅角落里那盆被我精心侍弄了整整半年的君子兰。
那是父亲的最爱,他每天早晚,都要站在花前看上好几遍。
我举起了刀。
在他们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我没有将刀刺向他们,更没有刺向我自己。
我一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插进了花盆的泥土里。
然后,我手腕用力一剜!
我将那株长势喜人、叶片肥厚的君子兰,连根拔起,随手扔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翠绿的叶子,肥厚的根茎,此刻沾满了湿润的泥土,狼狈不堪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主人亲手杀死的、无辜的尸体。
这盆花,是我花钱买的,是我亲手养的。
紧接着,我转身走向电视柜。
上面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是母亲的最爱,她总说用这个壶泡出来的茶,味道格外香醇。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手起刀落。
砰!
茶壶应声碎裂,紫红色的碎片四处飞溅。那清脆刺耳的声音,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个茶壶,是我托人从宜兴带回来的,也是我买的。
我又走向沙发旁边的墙壁。
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美的十字绣,绣的是《家和万事兴》。那是我回来后,利用照顾他们的间隙,一针一线,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绣出来的。
我举起刀,用刀尖,对准那幅绣,从家字开始,狠狠地、一路划了下去。
直到兴字的最后一笔。
结实的画布应声破裂,露出了后面苍白冰冷的墙壁,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幅绣,也是我的心血。
我每毁掉一样东西,就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事实的语气,说一句话。
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们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吓傻了。
他们或许设想过我会哭、会闹、会歇斯底里地争吵,却万万没有想到,我会用这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极强的方式,进行一场惨烈无比的告别。
我在用我的行动告诉他们:我亲手带到这个家里的所有温情和美好,此刻,由我亲手,一样一样地收回,一样一样地毁掉。
我在亲手割裂我与这个家,最后的一丝一毫的联系。
最后,我将手里的刀,随手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然后,我转身,回到了我的房间。
弟媳芳丽,那个最终的胜利者,像一只斗胜了的、骄傲的孔雀,抱着胳膊,施施然地跟了进来。
她要来欣赏我溃败后的狼狈,并给予我最后的、致命的羞辱。
她斜靠在门框上,用一种施舍般的、故作同情的语气说:
姐,你也别这么激动,气坏了身体不值当。其实啊,有些事我们早就商量好了。
我停下从衣柜里拿取衣物的手,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林伟早就觉得,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享清福,把爸妈这两个‘包袱’都甩给他,太不公平了。她慢悠悠地、残忍地吐露着那些肮脏的秘密,所以啊,我们就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你‘主动’回来,把爸妈最难伺候、最熬人的这几年给扛过去。毕竟,你是姐姐嘛,多付出一点,也是应该的。
至于那六千块钱她嗤笑一声,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那就是个诱饵,也是个将来能用得上的把柄。就是为了今天,为了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能把你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你看,你一回来,爸妈的身体被你调理好了,健康的生活习惯也养成了。现在,正好轮到我们来‘摘桃子’了。
我们才是爸妈法律上唯一的儿子和儿媳,这房子,这存款,将来理所当然都是我们的。你一个外嫁的女儿,说到底,早晚都是个外人。
她在我的房间里,这个我住了二十多年、曾经以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风港里,对我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
然后,她开始像个女主人一样,环顾四周,用一种规划未来的姿态,指指点点。
这张床太老气了,该扔了。这个衣柜也得换,换个纯白的欧式风格。
哦对了,这面墙太空了,以后得挂我们家小宝的奖状,他可是我们全家未来的希望。
她在我的圣地,当着我的面,进行着一场精神上的强暴和侵占。
那一刻,我心中所有残留的爱、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全部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死寂。
我被彻底杀死了。
我对我前半生所珍视的亲情,所有的幻想,都被彻底删除。
永久删除。
我收拾东西的手,不再颤抖。
我只带走了我的身份证件和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
那个被他们污蔑为罪证的记账本,我留下了。
我把它摊开,平放在那张即将被他们扔掉的书桌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走了。
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告别。
我只是在那个记账本的扉页上,用钢笔,留下了一行字。
我都知道了。祝你们,得偿所愿。
这份极致的安静,是我最后的尊严,也是我最狠的报复。
我走后的第一天。
林伟一家,还沉浸在彻底掌控这个家的胜利喜悦中。
别管她,就是闹脾气呢。
她一个五十多岁的退休老女人,没工作没朋友,除了这个家她还能去哪不出三天,自己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芳丽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得意地对林伟说。
第三天。
我没有回来。
这个家开始出现一丝不协调的混乱。
父亲的降压药吃完了,林伟去药店买,结果买错了牌子和剂量,父亲吃了两天,就感觉头晕恶心,在家里大发雷霆。
母亲想洗个热水澡,芳丽嫌烧水、搀扶太麻烦,嘴上答应着,却一拖再拖。
第一周。
我还是没有回来。
家里已经像个垃圾场。吃剩的外卖盒子堆成了小山,沙发上、地板上到处是脏衣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
争吵,开始频繁地爆发。
你不是说你能照顾好吗这就是你说的照顾!父亲对着林伟怒吼。
那老太婆天天这里疼那里痛,还要按摩,我哪有那个美国时间!芳丽也尖叫着反驳。
第二周。
林伟终于开始感到恐慌。
我的手机,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他去了我以前单位的宿舍,早已人去楼空。
他问遍了所有我们共同认识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下落。
我像一滴水珠滴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一天晚上,在又一次因为谁来做晚饭而引发的激烈争吵后,林伟烦躁地冲进了我那间空荡荡的房间。
他想找到一些线索,或者说,他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我只是躲起来的幻想。
然后,他看到了书桌上那个摊开的账本,和扉页上那一行刺眼的字。
祝你们,得偿所愿。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账本。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被他无耻地污蔑为假账的记录,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无声地扇在他的脸上。
他看到了夹在账本里的,每一张药店的收据、理疗中心的发票、甚至超市购物的小票。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他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亲手赶走的,不是一个心机深重的姐姐。
他赶走的,是这个家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守护神。
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一样,瞬间将他吞噬。
他不是后悔伤害了我。
他是恐惧。
恐惧未来那些无尽的、需要他亲力亲为的麻烦和责任。
就在林伟失魂落魄、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手忙脚乱地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请问是林先生吗这里是急救中心。您的父亲刚刚在家中突发脑溢血,是邻居听见声音不对报的警,现在正在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抢救室,情况非常危险,请您立刻过来!
林伟手一软,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四章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圣药,也是最强的升级服务器。
五年,足够一个被生活彻底清零的玩家,重新练出一个装备顶级、技能满点的全新角色。
五年后,南方,一座温暖的海滨城市。
林总,这是‘安澜之家’本季度的财务报表,净利润环比增长了百分之四十八,已经超额完成年度目标。
林总,我们和瑞士生命科学实验室的远程健康监测合作协议已经拟好,请您过目。
林总,下午三点,您和几位慈善基金会的代表有一次视频会议,讨论援助孤寡老人的项目。
在一间宽敞明亮、可以俯瞰整片蔚蓝大海的顶层办公室里,一个身穿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气质干练凌厉、眼神沉静如水的女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这个女人,是我。
林静。
但,早已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天真、软弱、可以被亲情随意拿捏的林静了。
我是安澜之家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安澜之家,是国内目前最顶级、口碑最好、专注于提供高端定制化居家养老解决方案的专业机构。
我的客户,非富即贵,但他们更看重的,是我们的专业和用心。
我的团队,是我从全国各地亲自挑选的,由顶尖的医生、康复师、营养师和心理咨询师组成的行业梦之队。
当年,我拿着我所有的积蓄和后半生的退休金作为抵押,贷款创业。
我来到了这座没有任何人认识我的陌生城市,从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小咨询室开始,一步一步,将我曾经照顾父母时积累的所有经验、踩过的所有坑、学到的所有知识,全部变成了我事业的核心竞争力。
我,已经脱胎换骨。
我,浴火重生了。
命运的重逢,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以一种最戏剧化的方式上演。
那天,我刚结束一场跨国视频会议,助理敲门进来,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林总,外面有位……自称是您弟弟的林先生,没有预约,但执意要见您。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零点一秒。
然后,恢复如常,轻轻地将杯子放回桌面。
让他去三号会客室等着吧。
我走进会客室。
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男人。
是林伟。
他像是被生活这个最无情的铁拳,反复捶打了无数次。
头发花白稀疏,身形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廉价衬衫。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刻满了卑微、潦倒和难以掩饰的绝望。
他看到我走进来的那一刻,像是看到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狂喜。
姐!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要朝我跪下。
我身后的助理反应迅速,立刻上前一步,礼貌而又坚定地扶住了他,让他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人!
他开始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没有了当年一丝一毫的风度。
爸他……他三年前就走了,中风瘫在床上,最后走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
芳丽那个贱人,卷了家里所有的钱,早就跟人跑了!我……我公司也破产了,房子卖了还债,现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泣不成声,把他这五年来的所有悲惨和落魄,都像一堆垃圾一样,毫不保留地摊开在我的面前。
姐,我求求你,你就看在爸妈的份上,你回来吧!你帮帮我!妈她……她现在在养老院,脑子也糊涂了,谁都不认识了……姐,我求求你了,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他还在用他那套早已过时的逻辑,试图用血缘和亲情来绑架我。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终极的对决。
我的回应,将为我们这出跨越了数年的狗血剧,画上最终的句号。
我没有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像在看一场与我毫不相干的、蹩脚至极的独角戏。
等他的哭声渐渐歇斯底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我才缓缓地、轻轻地,开了口。
我的声音,像一把最精密的、冰冷的手术刀,锋利、精准,直剖人心。
第一。
我平静地看着他,竖起一根手指。
你不是在求我这个姐姐,你是在求一个,能帮你收拾所有烂摊子、让你继续逃避责任的免费工具。
他的哭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第二。
我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依旧沉静。
你不是真的后悔,你只是在你走投无路、一败涂地的时候,无比怀念那个,曾经被你亲手赶走的、可以让你无限索取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傻子’。
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惨白如纸。
第三。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脚下微不足道的蝼蚁。
你、你的父母、你的家庭,早在五年前,就与我林静,再无任何关系。你们的生与死,荣与辱,都与我无关,我毫不关心。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平静而清晰。
但每一个字,都足以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凌迟得体无完肤。
他彻底呆住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绝望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我转身,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对了,忘了告诉你。
你父亲当年突发脑溢血,如果能在黄金时间内得到专业的家庭急救,并且在后期有科学的康复介入,或许,根本不会是后来那样的结果。
而这些,恰好是我‘安澜之家’最基础、最核心的服务项目之一。只可惜,以你现在的状况,大概是永远都请不起了。
说完,我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会客室的门,在我的身后,被助理轻轻地关上。
那一记轻微的关门声,是我们这场漫长恩怨的休止符。
一切,都结束了。
关于林伟和他母亲的最终结局,我是后来从一些老家同行的闲聊中零零碎碎听到的。
父亲去世后,林伟的债务压力越来越大,最终无力承担母亲在养老院的费用。
他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为了躲债去了偏远的工地打黑工,也有人说他因为诈骗被抓了进去。
母亲,在养老院里孤独地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最终在一次普通的感冒引发的肺部感染中,平静地离世了。
他们一家,当初联手将我推入人生的深渊。
最终,他们也整整齐齐地,掉进了自己亲手挖掘的、名为自私与贪婪的陷阱里。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公平的清算。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是什么反应
我正站在安澜之家年度慈善晚宴的现场。
我刚刚代表公司,向城市里的几家公立养老院和临终关怀机构,捐赠了一笔不菲的善款和一批最新的智能健康设备。
台下,是我的员工们骄傲的笑脸,是合作伙伴们赞许的目光,是受助老人们家属感激的泪水。
我的心中,没有恨,更没有复仇的快意。
那些人,那些事,早已像上个世纪的旧电影,褪色、模糊,被我从人生的硬盘里彻底格式化了。
晚宴结束后,我拒绝了司机,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海滨的晚风格外温柔,吹拂着我的脸颊,带着一丝咸咸的、清新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和满天璀璨的星辰。
我的人生,在五十岁那年,被强行打碎。
可我没有沉沦,而是选择用五年的时间,将那些碎片,一片一片地亲手捡拾起来,然后,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重新拼凑、打磨,最终塑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闪闪发光的自己。
我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
我只是林静。
是安澜之家上百名员工信赖的领导者,是无数个家庭在面对衰老与疾病时,可以依靠的坚实后盾。
我找到了比血缘更深刻的羁绊,也找到了比亲情更广阔的价值。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这是我亲手为自己挣来的,后半生的,海阔天空,岁月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