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熔金残照,无声溃堤
暮春傍晚的樱花公园,成了被晚霞点燃的巨大熔炉。西沉的太阳倾倒下浓稠的、带着悲壮意味的橘红与金箔,泼洒在蜿蜒的石子小径、低垂的樱花残枝,以及那张承载过无数次等待与妥协的墨绿色长椅上。
空气里浮动着樱花将谢未谢时独有的、近乎腐烂的甜腻香气,混杂着新割草地的生腥气。风是暖的,拂过皮肤却带起一层细密的寒意。
苏辰就坐在这片绚烂的光影里,背脊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他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脚下几片零落碾入泥土的樱花瓣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全部勇气的来源。
三年来,每一次争执、每一次无理的命令、每一次耗尽尊严的妥协,都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他,越收越紧,直到此刻,肺腑间最后一丝可供呼吸的空气也被彻底榨干。
晴晴,
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胸腔里积压的最后一点力气,我们...分开吧。
吴晴晴正低头专注地审视着自己新做的美甲。极淡的裸粉色打底,每一片指甲的尖端都点缀着细碎如星尘的闪粉和一颗小小的水钻。夕阳慷慨地赋予它们奢华的光泽,在她纤白的指尖跳跃。
苏辰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这精心维持的平静湖面。她指尖的动作猛地顿住,精心描绘的睫毛倏然抬起,惊愕如同实质的闪电,在她那双总是盛着睥睨神色的漂亮眼睛里一闪而过,瞬间撕裂了那层精致的冰壳。
但仅仅是一瞬。
冰壳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凝结、加厚,覆盖一切波澜。她挺直了那如天鹅般优雅的颈项,线条流畅的下巴微微抬起一个绝对完美、不容置疑的弧度,仿佛在承接某种无形的加冕。一丝混合着轻蔑与嘲讽的冷笑,极其缓慢地攀上她涂着昂贵口红的唇角。
分开她的声音刻意拖长,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谈论天气般随意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好啊,苏辰。你以为你是谁本小姐早就腻了,像嚼一块没味道的口香糖。她甚至优雅地耸了耸肩,指尖轻轻弹了一下,仿佛真的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心脏深处传来清晰的碎裂声,伴随着被冰冷利器缓慢搅动的剧痛。苏辰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某种支撑了三年的东西轰然倒塌的巨响。
一千多个日夜的倾尽所有,倾尽时间、精力、尊严、积蓄,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她公主的冠冕,忍受着她一切无理取闹的规则,最终换来的,竟只是这抹冰冷到骨子里的腻了。
一股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瞬间冲上喉咙,堵得他窒息。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锐痛来对抗那灭顶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他几乎是贪婪地、带着最后一点卑微的祈求,望向她的眼睛深处,渴望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迟疑、不舍,哪怕是一点点的困惑也好。
只要她流露出一丁点为什么的迹象,他辛苦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就会立刻土崩瓦解,他会跪下来,会道歉,会收回那句耗尽了他全部勇气的话语。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完美的指甲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冷漠的阴影。
那点细碎的闪粉和水钻似乎重新抓住了她全部的兴趣,远比眼前这个刚刚宣判了两人关系死刑的男人重要得多。
一阵晚风卷过,撩起她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几缕发丝拂过她毫无表情、精致如瓷的侧脸,也彻底吹散了苏辰心底最后一丝微弱得可怜的火星。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包围了他。他猛地从长椅上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决绝,带起一阵风,身下的长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背对着她,不敢再看一眼那美丽却冰冷的侧影,生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彻底崩溃。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空洞的隧道尽头传来,带着一种被彻底抽干后的死寂:
那就这样吧...保重。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沉重地踩在铺满残樱的小径上,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和身后那片熔金般的残照里。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在地上,像一个孤寂而悲怆的符号,渐渐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
吴晴晴依旧端坐在长椅上,背脊挺直,姿态完美,如同一尊被遗落在人间的、价值连城却毫无生气的琉璃人偶。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苏辰的背影彻底被公园入口的树影吞没的那一瞬间,她涂着昂贵唇釉的、饱满的嘴唇,难以察觉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指甲上那点曾经让她无比愉悦的闪粉光芒,此刻变得无比刺眼,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视网膜,刺得她眼眶深处瞬间涌上一股尖锐的、无法抑制的酸涩和灼热。
她用力地、死死地抿紧双唇,贝齿几乎要嵌进柔软的唇肉里,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不合时宜、有损公主威仪的软弱狠狠压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挽留
这个念头仅仅在她脑中闪现了千分之一秒,就被更强大的、名为骄傲的意志碾得粉碎。
开什么玩笑!
她可是吴晴晴,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她的字典里,从来只有被追求、被宠爱、被挽留,何曾有挽留他人这种自降身价的选项
骄傲是她赖以生存的华丽王冠,永不低头是她刻入骨髓的宿命法则。一丝一毫的示弱,都是对这王冠的亵渎,是对她精心构筑的公主人设的彻底背叛。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优雅,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个空荡荡的公园入口。晚风送来远处孩童模糊的笑闹声,更衬得她身边的寂静死水般凝固。
指缝间,那枚苏辰省吃俭用、打了好几份零工才咬牙买下的铂金情侣戒指,在最后的霞光里闪过一道微弱却冰冷的光,像是对这三年荒谬供奉的一个无声嘲讽。
2、烟火喧嚣,沉默祭奠
夜色彻底吞噬了白昼的残光,城市换上另一副面孔。霓虹灯如同醉汉迷离而亢奋的眼睛,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肆意流淌、跳跃,将浑浊的夜色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白日残留的暑气、汽车尾气的浊味,以及从街角巷尾顽强钻出的、勾人食欲的烟火气息。
老地方大排档的角落,一张油腻腻的折叠小桌,桌腿似乎永远也摆不稳,随着轻微的晃动发出吱呀的抱怨。
桌上早已杯盘狼藉:横七竖八的空啤酒瓶像战败士兵的残骸,堆叠出小山;凌乱的竹签上残留着烧烤的焦痕和油渍;几碟盐水毛豆和油炸花生米只剩下狼藉的空壳。
空气是粘稠的混合体,有劣质炭火灼烧油脂的焦香、有孜然辣椒粉的霸道辛香、有廉价啤酒挥发出的微酸麦芽气,还有男人们身上蒸腾出的汗味,彼此纠缠、发酵,形成一股粗粝而真实的市井气息。
苏辰、老杨、小胖,三个男人像三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落满灰尘的石像,沉默地围坐在桌边。
嘈杂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有隔壁桌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划着拳,唾沫星子横飞;有另一桌带着孩子的夫妻,女人在呵斥打翻饮料的男孩;有烤架旁,老板正大声吆喝着新来的菜单,铁铲与铁板碰撞出刺耳的刮擦声...
然而,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这小小的角落之外。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老杨,这个平时嗓门最大、最咋呼的汉子,此刻沉默得像块铁。他布满茧子的大手拿起一瓶刚从冰桶里捞出来的啤酒,瓶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粗粝的手指、蜿蜒过手腕上那道陈年的疤痕,无声滴落在油腻的桌面。
他熟练地用牙齿咬开瓶盖,啵的一声闷响,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冰凉的、泛着白色泡沫的酒液被注入苏辰面前那只空了大半的玻璃杯,金黄的液体汹涌溢出杯口,沿着杯壁狼狈地淌下,在早已被油污浸透的桌布上,蜿蜒出几道新的、湿漉漉的痕迹。
小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红肿。他默默地把一碟刚烤好、还在滋滋作响、散发着致命焦香的羊肉串推到苏辰面前。
肥瘦相间的肉块上,辣椒面和孜然粒在油脂的浸润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霸道的气味瞬间钻进鼻腔。
苏辰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疲惫的躯壳。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杯中那些不断生成、又不断破裂的细小泡沫,仿佛那里面囚禁着他无法言说、也无从追忆的整整三年时光。
那些被小心翼翼捧起的公主冠冕的重量,那些被无底线透支的耐心与爱意,那些被践踏在地的尊严碎片...都在这金黄色的液体里无声沉浮、破灭。
他端起那杯冰冷的液体,对眼前诱人的肉串视若无睹,仰起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将满满一杯苦涩狠狠地灌了下去。
冰凉刺骨的酒液裹挟着浓重的麦芽发酵的苦味,一路灼烧着食道,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割裂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一杯...
又一杯...
再一杯...
他沉默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即将报废的机器。只偶尔,会被过于急促灌下的酒液呛到,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
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单薄的身体剧烈地弓起、颤抖,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被打断了翅膀、徒劳挣扎的鸟,每一次扑腾都耗尽仅存的气力,却无法逃离既定的坠落轨迹。汗水混杂着不知名的液体,顺着他苍白的鬓角滑落。
老杨和小胖默默地看着,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沉重到化不开的、了然于胸的痛楚。
他们太清楚了。这三年来,作为苏辰最铁的兄弟,他们旁观了太多,也隐约知晓了太多那个公主吴晴晴令人窒息的法则。
他们甚至私下里无数次劝过苏辰,换来的总是他疲惫的苦笑和一句她只是太依赖我了、慢慢会改的。
此刻,所有的劝慰都是多余,所有的询问都是残忍的二次伤害。
于是,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最沉默也最有力的陪伴。老杨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也满上。小胖也端起了酒杯。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是当苏辰再次机械地端起空杯时,老杨会沉默地为他续上;当苏辰被呛咳折磨得弯下腰时,小胖会适时地递过一张粗糙的纸巾。
空气里只剩下玻璃杯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又孤独的声响、隔壁桌愈发高涨的划拳声浪、以及烤架上油脂滴落炭火时那永不停歇的刺啦——刺啦——声。
这混合着人间烟火气的沉重背景音,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包裹着角落里的三个男人,将他们与周遭的喧嚣隔离开来,形成一个只属于悲伤和祭奠的、沉默的孤岛。
3、酒精灼穿堤坝,血泪控诉
酒精如同最猛烈也最无情的熔岩,终于烧穿了苏辰苦苦维持了整晚、甚至苦苦维持了三年的理智堤坝。堤坝溃决的瞬间,积压的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咆哮而出。
哐当!
苏辰猛地将手中的玻璃杯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杯底与硬塑料桌面撞击发出刺耳的闷响,残存的酒液飞溅出来,沾湿了他的袖口和桌面。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一片,像两簇燃烧着痛苦和疯狂的火苗。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失焦地扫过老杨和小胖写满沉重关切的脸庞,仿佛在努力辨认这两个熟悉的身影,又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身处人间,而非某个绝望的炼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三年积压的委屈、被践踏的愤怒、以及彻底失去后的无边绝望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你们知道吗!苏辰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来回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酒气和浓得化不开的哽咽,冲破了角落沉重的寂静,引得旁边几桌的食客侧目看来。
他伸出右手,三根手指用力地、神经质地戳着油腻的桌面,指甲刮擦着塑料桌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电话!电话!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凸,必须他妈的三秒!三秒之内必须接起来!晚一秒!就晚他妈一秒钟!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碗碟叮当作响,残余的花生米跳了起来,就是世界大战爆发!就是天塌地陷!就是‘苏辰你心里根本没我’!‘你肯定在跟别的女人鬼混’!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那次!就那次!我在公司做年度最重要的项目汇报!手机调了静音塞在裤兜最里面!它他妈的隔着两层布在里头震!震得我大腿都麻了!像揣了个定时炸弹!我硬着头皮讲完,手心全是汗...散会冲进洗手间掏出来一看...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99+!99条微信!满屏的问号!满屏的红色感叹号!最后一条是...
他模仿着吴晴晴那种冰冷尖利的语调,扭曲着脸,‘苏辰,你死了吗死了吱一声!’
你不会生气的吗
生气我不会,她会。苏辰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身体猛地向后倒去,重重靠在吱呀作响的廉价塑料椅背上,仰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被油烟熏得发黄发黑、模糊一片的天棚吊顶,仿佛那上面正上演着他屈辱的过往。
如果生气,就必须跪下...必须...跪下道歉!立刻!马上!就在她脚边!不然就是‘你不爱我了’!‘你心里早就没我了’!‘你变了’!永无止境的控诉,像念紧箍咒!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噩梦般的恍惚,有次...在她家楼下...深秋了,下着瓢泼大雨...冷得刺骨...为什么就因为我排了一个小时队买的网红奶茶,店员疏忽,少加了一份珍珠!她觉得口感不够‘糯’!不够‘Q弹’!就这一份珍珠!
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捏碎什么,她当时脸就沉了,把奶茶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指着单元门口那片积水的洼地,对我说...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模仿着那个冷酷的命令,‘跪下!现在!立刻!给我道歉!不然我们就完了!’
回忆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雨夜。
雨水...冰冷的雨水...就那么灌进我的脖子,顺着脊梁往下淌...衣服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像裹着一层冰...邻居在窗户后面探头看...保安打着伞过来劝...‘小伙子,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别冻坏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声音哽咽,她呢她就站在三楼的窗边,抱着手臂,冷着脸,像看一出滑稽戏,像看一条...在泥水里打滚的狗...直到我跪得浑身像筛糠一样抖,嘴唇冻得发紫,牙齿打架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她才终于...‘恩准’我起来...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让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耸动。
老杨和小胖俩人不知道如何劝,只能吃东西吃东西地重复着...
吃东西对,吃东西!苏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声更难听。
他随手抓起桌上小胖推过来的那根早已凉透、油脂凝固的羊肉串,却并不吃,只是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捏着那根细细的竹签,仿佛那是他所有痛苦的具象。
半小时!黄金半小时!超过半小时还没送到她嘴边,那就是世界末日降临!管你是堵在高架上寸步难行,还是外面刮着能把树连根拔起的台风!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凌晨两点!睡得正沉!一个电话打过来,声音又娇又横,‘辰辰,我突然好想吃城西那家‘甜梦’的提拉米苏哦,就现在!’
你们知道那家店多远吗横跨半个城区!我他妈...我他妈穿着睡衣拖鞋,像个傻逼一样冲下楼,在凌晨的寒风里等了二十分钟才打到车!横穿半个沉睡的城市!送到她家楼下,按门铃的手都在抖...她睡眼惺忪地下楼,披着真丝睡袍,接过盒子,就着楼道昏暗的光,用附带的小勺子极其优雅地挖了一小口,放进嘴里...然后,眉头就那么轻轻一皱...
他模仿着那个细微却致命的表情,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嘲讽,‘啧,放太久了,口感不对,湿哒哒的,一点都不蓬松了...扔了吧。’
他猛地将手里那根被他捏得变形的羊肉串狠狠砸在桌子上,竹签啪地一声断裂,冰冷的肉块滚落在狼藉的桌面。
还...还有第一口!他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再次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他伸出食指,用力地、一下下地点着空气,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铁律,任何东西!苹果、蛋糕、冰淇淋、哪怕是一颗葡萄!第一口!必须是!由我!亲手!喂!到!她!嘴!里!
他喘着粗气,眼神狂乱,像伺候老佛爷用膳!有一次...就一次!我哥们儿大刘过生日,大家聚餐,气氛挺好。刚上的片皮烤鸭,油亮喷香。大刘那家伙,热心肠,顺手就用薄饼卷了一块带皮的鸭肉,蘸好酱,还体贴地放了葱丝黄瓜,递给她,笑着说‘嫂子尝尝,这家烤鸭绝了’...
苏辰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荒诞的表情,她的脸,唰一下!就冷了下来!像瞬间结了一层冰霜!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摔!清脆得全场瞬间安静!然后整个晚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就那么冷着脸坐着,像尊冰雕!回去回去跟我闹了整整三天三夜!不依不饶!说‘苏辰!你居然允许别的男人‘喂’我吃东西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不尊重我!’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下跪道歉都没用!她说这触碰了她的底线!是‘精神出轨’的前兆!
她永远是对的!永远!太阳都得围着她转!她的情绪就是圣旨!是最高指令!我的工作我的感受我的尊严我他妈...
苏辰的声音彻底崩溃,变成一种受伤濒死的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巨大的悲伤和屈辱终于击溃了他,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自己沾满油渍、酒渍和泪水的前臂里,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声从臂弯的缝隙里闷闷地透出来,一声声,像垂死的哀鸣,撕扯着这油腻而喧嚣的夜晚。
老杨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愤怒、心疼和无能为力。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份量,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拍在苏辰剧烈颤抖、弓起的背脊上。
那力道穿透薄薄的衣衫,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兄弟在,天塌不下来。小胖摘下眼镜,再也抑制不住,眼圈通红,泪水无声地滑落。他默默地用衣角反复擦拭着镜片,仿佛这样就能擦掉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周围的划拳声、笑闹声、杯盘碰撞声,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悲伤屏障隔绝开来。整个喧嚣的大排档里,仿佛只剩下这个角落,只剩下苏辰蜷缩在廉价塑料椅上被无形的爱凌迟得体无完肤的悲恸身影,和他那无法抑制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悲鸣。那些随着他痛苦倾诉而流淌出的、令人窒息的公主病细节,像无数根冰冷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两个兄弟的心里,也彻底刺破了这看似热闹温暖的市井烟火气表象,裸露出其下残酷冰冷的人生一角。
4、谁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无价之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悲恸几乎要将角落彻底淹没时,一阵极其不合时宜却又无比熟悉的手机铃声,骤然刺破了沉重的呜咽声。
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一首歌曲,而是一首老掉牙、旋律简单到有些幼稚的儿歌,声音清晰而稚嫩: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这充满童真和依恋的旋律,在这充斥着廉价酒气、油腻烧烤味、男人汗味和绝望哭声的混乱大排档角落里,在苏辰撕心裂肺的悲鸣背景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直击心灵,带着一种让人瞬间鼻酸的巨大反差。
苏辰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压抑的哭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不顺畅的抽气声。
他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烫到,又像是溺水者听到了岸上的呼唤,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从沾满油污的裤袋里往外掏手机。
动作因为醉意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显得笨拙又慌乱,手机差点滑脱掉进地上的油污里。他紧紧抓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屏幕的光在昏暗角落里亮起,幽幽地照亮了他那张布满泪痕、鼻涕狼藉、眼睛红肿、狼狈不堪到极点的脸。
他眯着被酒精和泪水模糊的双眼,努力聚焦了好几次,才勉强看清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名字,不是冰冷的吴晴晴,而是两个温暖得几乎要灼伤他眼睛的字:
妈妈。
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在湿滑的屏幕上滑了好几次才终于触碰到那个绿色的接听图标。
喂...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苏辰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醉意和一种在外面受尽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最安全港湾的孩子般的全然依赖,那个字脱口而出,破碎而沙哑:妈...
仅仅一个字。
所有的堤防,所有强撑的铠甲,所有被公主规则禁锢的压抑,在这一声本能的呼唤中,彻底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电话那头,母亲焦急关切的询问声立刻清晰地传来,穿透了所有的嘈杂背景音,带着一种能融化坚冰的暖意和急切:
辰辰怎么了辰辰声音怎么这样你在哪儿呢跟谁在一起是不是喝酒了是不是受委屈了快告诉妈!
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全然的、毫无保留的心疼和担忧。
这熟悉的温暖如同最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苏辰最后的心防。他紧紧抓着手机,仿佛那是无边苦海里唯一能承载他重量的浮木,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涌而出,混着鼻涕,糊了满脸,他也完全顾不上去擦。
妈...他对着话筒,像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在筋疲力尽时看到家门灯火的孩童,哽咽地、语无伦次地、破碎地倾诉着,所有的委屈和疲惫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妈...我好累...真的好累啊...累得...喘不过气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反复地、无助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三个字承载了他三年来所有的重量。
小胖再也忍不住,摘下眼镜,用袖子狠狠抹着眼睛,泪水却越擦越多。老杨那只一直拍着苏辰后背的手,力道变得更加沉重而坚定,一下,又一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兄弟在,别怕的承诺。
霓虹灯牌的光怪陆离地闪烁着,红蓝绿黄的光交替扫过桌上的一片狼藉,扫过苏辰蜷缩哭泣、脆弱不堪的身影,扫过老杨沉默坚毅的侧脸和小胖通红的双眼。
不远处,老旧居民楼的某个窗户里,隐隐传来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温柔歌声,更远处,也许还有夜归人疲惫的脚步声。
这喧嚣而疲惫的人间烟火,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紧紧包裹着角落里这个终于卸下所有伪装、暴露出血肉模糊软肋的年轻人。
谁生来就该是另一个人的奴仆谁生来就该被无止境地索取、被肆意地践踏尊严、被耗尽心血直到油尽灯枯
苏辰蜷缩在那把咯吱作响的廉价塑料椅里,对着母亲电话那端毫无保留的温暖泣不成声。这卑微的、脆弱的呜咽,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撕开了吴晴晴那座华丽公主城堡的虚幻幕布——
原来那些被高高供奉、闪耀夺目的冠冕,其沉重的底座之下,早已刻满了另一个人累累的、无声的伤痕;而此刻这滚落尘埃、卑微如尘的眼泪,都曾是某个平凡家庭里,被父母捧在掌心、视若生命全部的无价珍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