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镜像迷恋 > 第一章

1
完美假面
粉底刮刀接触脸颊的凉意,像殡仪馆的入殓师在整理遗体。我闭着眼,身体绷得像块硬木头,杵在沈瞳那张巨大的、亮得能照见灵魂深处污垢的化妆镜前。空气里弥漫着医用硅胶那股特有的、甜腻又冷硬的化学气味,混着消毒水的凛冽,钻进鼻腔,扎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
别动。
沈瞳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像她手里那把冰凉的金属刮刀。刀锋精准地沿着我颧骨下方那道最狰狞、最深的沟壑边缘滑动,将一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肉色硅胶边缘压平、贴合。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按在我扭曲、增生疤痕的皮肤上,力道平稳得近乎冷酷。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眼神——全神贯注,像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碎瓷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曾经靠一张脸就能让万千人尖叫的废物。
镜子里,闭着眼的那个男人,下颌线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这是林焰那个曾经站在聚光灯下,被无数闪光灯和尖叫包围的林焰哈。现在只是一堆需要精心修补的烂肉。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提醒我,那场大火带走的不只是皮肤,是整个人生。
嘶——一丝细微的刺痛从耳根传来,是刮刀不小心蹭到了新生的、异常敏感的嫩肉。我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
说了别动。沈瞳的声音沉下去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另一只手的拇指立刻压上来,带着一种强硬的安抚意味,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死死摁住。她的指腹粗糙,按在脆弱的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不适与控制的麻痹感。
我没吭声。这点疼,算什么呢比起每天结束拍摄,回到这间该死的化妆室,独自面对镜子里那个真正的自己时,那种被活生生扒皮抽筋的凌迟感,这点疼连蚊子叮都算不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硅胶、酒精的气味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那冰凉的刮刀终于离开了我的脸颊。
好了。
我缓缓睁开眼。
镜子里的人,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皮肤光洁细腻,甚至连最细微的毛孔都看不见,完美得如同上帝亲手捏造的杰作。那是我。是我曾经拥有、被那场大火无情夺走的脸。沈瞳的作品。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来,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镜面里那个虚幻的倒影。指尖离冰凉的镜面还有几寸,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缩了回来。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
假的。全是假的。
镜子里那个完美无瑕的林焰,只是一个由硅胶、颜料和沈瞳那双毫无感情的手编织出来的巨大谎言。一个贴在烂肉上的华丽标签。每一次戴上它,都像一次公开处刑,向所有人宣告:看啊,林焰只剩下一张假脸了!每一次卸下它,才是真正的地狱。
药。我喉头滚动,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视线死死钉在镜中那张完美到虚假的脸上,不敢挪开分毫。多看一眼那幻象,似乎就能晚一秒坠入深渊。
沈瞳没说话,转身从旁边恒温冷藏的小冰箱里取出一个特制的密封铝管。她拧开盖子,挤出一小团淡绿色、散发着浓郁柠檬和薄荷混合凉气的凝胶在指尖,然后,那带着凉意和药味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按在了我真实的、布满沟壑的烧伤皮肤上。
嘶——!这一次的冰凉刺激来得更加尖锐,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应激性地向后一仰,试图躲开那冰锥般的触感。
她的手腕却像铁钳一样,瞬间扣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惊人,强行固定住我的头。她的眼神终于从那张完美的作品上移开,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没有任何遮挡地撞进我的眼底。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精密仪器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映着那张镜子里并不存在的、扭曲、暗红、凹凸不平的,属于林焰残骸的真实面孔。
她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像是深海鱼群的一次诡异闪光。冰冷,探究,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我脸上这道道丑陋的伤疤,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艺术品。
忍一忍。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有扣着我下巴的手指,力道没有丝毫放松,这药能抑制增生,减缓神经痛。必须按时涂。
冰凉的药膏在她指尖下化开,带着强烈的渗透感,渗入我灼痛、紧绷的疤痕深处。那感觉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同时扎刺。我被迫仰着头,像一个等待解剖的标本,任由她的手指在我最不堪、最脆弱的伤口上涂抹、按压。屈辱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喉咙,堵得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齿缝里挤出急促而压抑的喘息。
她的指腹划过我右脸颊上一块特别粗粝的疤痕组织,那里的神经似乎坏死了大半,又似乎格外敏感。一种混杂着剧痛和奇异麻痒的感觉猛地炸开,像电流窜过脊椎。
呃啊!一声短促的痛哼终于冲破喉咙。
沈瞳的动作顿住了。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回我的脸上,落在那片被她指尖触碰的、丑陋的真实上。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仪器。里面翻滚着一种更复杂、更幽暗的东西。像是厌恶被强行压制后的扭曲,又像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确认这皮囊之下纯粹的丑陋
痛她问,声音低了些,尾音微微上挑,不像关心,更像一种带着残忍兴味的观察。
我猛地别开脸,挣脱了她铁钳般的手,动作大得带倒了化妆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生疼。我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再看镜子,更不敢看她的眼睛。
好了吗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我该去片场了。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几秒钟后,她直起身,将那管淡绿色的药膏盖子拧好,放回冰箱。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毫无波澜的调子,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交锋从未发生。
嗯。保持表情幅度,别做大动作。出汗了及时通知我补妆。
我几乎是逃离般抓起旁边椅背上搭着的戏服外套,胡乱披上,大步冲向门口。手指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她平淡无奇的声音,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我刚刚结痂的溃烂伤口:
记住,林焰。镜头前那个‘完美’的你,才是现在能活下去的‘你’。至于镜子里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吐出的字眼冰冷而锋利,那只是需要被修复的残次品。别太沉迷。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化妆室里浓郁的硅胶和药味,也隔绝了她那句锥心刺骨的话。我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混合着特效妆完美的粉底,黏腻得令人作呕。
残次品。
这三个字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盖过了片场方向隐约传来的喧嚣人声。
2
海报后的眼神
片场的空气像凝固的、掺了沙砾的糖浆,黏稠闷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摄影棚特有的粉尘和汗水的浑浊气味。巨大的、能把人烤化的聚光灯悬在头顶,投下惨白刺眼的光柱,将一切阴影都驱逐得无所遁形。我穿着厚重的锦缎戏服,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又湿又冷。
卡!导演的吼声带着压抑的烦躁,像鞭子一样抽在闷热的空气里,林焰!眼神!你的眼神是木头做的吗深情!我要的是对爱人刻骨铭心的深情!不是让你盯着柱子发呆!重来!
周围的空气瞬间绷得更紧。助理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吸油纸和散粉刷,小心翼翼却又动作飞快地在我额角和鼻翼按压。我能感受到周围那些目光,无形的、黏腻的,从灯光师、场务、甚至对手演员的眼底飘过来,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和怜悯,落在我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他们在看什么看这张昂贵的硅胶面具还是透过这层假皮,窥视下面那团丑陋的烂肉
对不起,导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是经过无数次训练的完美声线,给我一分钟调整。
我走到巨大的、充当背景板的绿幕边缘,这里光线稍暗,能避开一点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我需要一点空气,一点能让我这具快要窒息的身体透口气的缝隙。化妆室的方向就在那边,走廊尽头。
脚步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挪动。仿佛那里是唯一能短暂逃避这场酷刑的避难所,尽管那避难所本身,也充满了另一种形式的凌迟。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快到沈瞳那间专属化妆室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门没有关严,虚掩着,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丝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我顿住了。那不是沈瞳工作时那种冷静、规律的呼吸。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颤抖的韵律,像电流通过绷紧的弦。
鬼使神差地,我凑近了那道缝隙。
化妆室里没有开顶灯,只有她工作台前那盏明亮的、用于精密操作的台灯亮着,投下一圈雪亮的光晕。沈瞳背对着门口,站在灯下。她面前巨大的化妆镜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大半。
我的视线越过她瘦削的肩膀,看清了那挡住镜子的东西。
一张巨大的、被精心塑封过的海报。
海报上,是林焰。大火之前的林焰。
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打在他光洁、毫无瑕疵的脸上,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笑容张扬肆意,眼神明亮得如同盛满了整个盛夏的阳光,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令人炫目的俊美和生命力。那是属于过去的、被烧成灰烬的幻影。
沈瞳就站在这张巨大的、属于过去的海报前。她站得极近,近得鼻尖几乎要碰到塑封的光滑表面。台灯的光从侧面打在她脸上,勾勒出她异常专注的侧影。她的眼神……那是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眼神。
不再是工作时那种冰冷的、精确的仪器感。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眸,此刻像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痴迷地、贪婪地、一寸寸地舔舐着海报上那张完美的脸。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摸着海报上林焰的眉骨,顺着挺拔的鼻梁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那仿佛带着阳光温度的、微微上扬的唇角。
她的指尖在海报的唇上反复流连、摩挲,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稀世珍宝。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呢喃着什么。昏暗的光线下,她侧脸的线条绷得极紧,混合着一种病态的沉醉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仿佛她指尖下的不是一个平面,而是有温度、有生命的实体。仿佛那个活在阳光海浪里的幻影,是她独自珍藏的、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珍宝。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汹涌而上,堵在喉咙口。原来如此。原来她每次为我精心修复这张脸时,那冰冷的专注背后,藏着的竟是这个她不是在修复林焰,她是在修复那个她私藏的、属于海报上的完美幻影!而我这张真实的脸,在她眼里,大概只是一件碍眼的、需要被掩盖的残次品容器!
愤怒、被亵渎的恶心感、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像毒藤般瞬间绞紧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推开了虚掩的门!
砰!
门板撞在墙上的巨响在安静的化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猛地转过身。那张巨大的海报因为她转身的动作,从墙上飘落下来,无声地滑落在地。
她脸上的表情,在转身的瞬间,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痴迷和沉醉。但当她看清门口站着的、顶着那张由她亲手复原的完美面容的我时,那些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种极度的惊愕和一丝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狼狈所取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踩在了滑落的海报边缘。
你……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失去了平日的平稳。
我的视线,越过她惊愕的脸,落在了地上那张巨大的、印着完美林焰的海报上。海报上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此刻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讽刺。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我几步冲上前,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我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弯腰的,只觉得一股暴戾的冲动支配了身体。我一把抓起那张滑落的海报!
嘶啦——!
刺耳的、布料被强行撕裂的声音炸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我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狠狠向两边扯开!海报上那张完美的脸,从额头中央被粗暴地撕裂开来,阳光的笑容被狰狞的裂口一分为二。
你在看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咆哮,嘶哑得破了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在看这个吗!这个被烧成灰的东西!嗯!
我喘着粗气,将手中撕裂成两半的海报残骸,狠狠地、像扔垃圾一样摔在沈瞳脚边。纸片飘落,那张被撕开的俊脸扭曲地躺在地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沈瞳站在原地,脸色煞白。她看着脚边的海报碎片,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我。她眼中的惊愕和狼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尖锐的怒意那怒意之下,似乎还翻滚着更幽暗的东西。
你懂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一样刮过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戳破隐秘后的尖锐,我修复的,是‘他’!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完美的‘林焰’!是那个本该属于聚光灯、属于所有人仰望的存在!不是你脸上这些……
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锋利地扫过我此刻覆盖着完美特效妆的脸,最终,那目光穿透了这层虚假的皮囊,直直刺向我隐藏在下面的、真实的丑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吐出的字眼清晰、冰冷、如同宣判:
……这些恶心的、扭曲的疤痕!我爱的,从来就是海报上的那个幻影,那个完美的‘林焰’!现在的你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不过是承载那个幻影的……躯壳。
躯壳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恶心的疤痕。躯壳。
原来在她心里,连残次品都算不上。我只是一个存放她迷恋幻影的……容器。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在我面前永远平静无波、此刻却写满冰冷决绝的脸。化妆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她台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
3
假面脱落
特效药膏的铝管,冰凉地硌在我的掌心。我蜷在酒店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像一片倒悬的、虚假的星河。那光落在我脸上,映在玻璃窗上,映出的依旧是那张完美无瑕、属于林焰的面具。
沈瞳那句躯壳,像毒蛇的利齿,反复啃噬着我的神经。恶心的疤痕。承载幻影的容器。
玻璃窗上的倒影完美得像个假人。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表面。光滑的,虚假的。就像沈瞳为我精心打造的一切。
一股强烈的、自毁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日复一日忍受这硅胶的闷窒,忍受药膏渗透疤痕的刺骨冰凉,忍受她像摆弄物件一样摆弄我的脸,只为了维持她心中那个该死的、被烧成灰的幻影!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猛地攥紧了掌心的铝管!那冰冷的金属外壳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下一秒,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从地上一跃而起,冲进浴室!
砰!
铝管被我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洗手台边缘!金属外壳瞬间瘪了下去,裂开一道口子。
还不够!
我抡起手臂,再次狠狠砸下!一次!两次!三次!
哐!哐!哐!
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刺耳地回荡在空旷的浴室里。铝管彻底爆裂开来,里面淡绿色的、散发着浓郁柠檬薄荷凉气的黏稠药膏,像被挤压出的内脏,猛地喷溅出来!溅满了洗手台洁白的大理石台面,溅到了镜子上,甚至有几滴粘稠的绿色,溅到了我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带来一丝怪异的冰凉。
我喘着粗气,看着镜子里那个溅着绿色药膏的完美倒影,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恶心。
我一把抓起那支彻底报废、还在流淌着药膏的铝管残骸,几步冲到马桶前,掀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将它连同里面残余的、价值不菲的特效药膏,一股脑地塞了进去!
哗啦——!
冰冷的水流咆哮着冲下,瞬间卷走了那扭曲的铝管和代表着修复希望的绿色粘稠物。水流打着旋涡,发出空洞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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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片场的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粉尘和汗水的沉重。巨大的鼓风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吹动着人造的硝烟,试图营造战场上的惨烈氛围。我穿着厚重的、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铠甲,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昨晚的自毁行为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像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和麻木。脸上那层沈瞳精心修复的完美假面,此刻感觉更像一层沉重的枷锁,死死地箍着我的头骨。
Action!
导演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
我按照剧本,在敌军的围追堵截中,踉跄着冲过一片由泡沫塑料和木架搭成的、象征断壁残垣的布景区。脚下是刻意布置得凹凸不平的瓦砾。一个扮演敌兵的武行嘶吼着从侧面冲撞过来,剧本里设计好的动作。但他的冲撞似乎比预想中更猛,或者是我脚下那该死的麻木感让我反应慢了半拍。
嘭!
沉重的撞击力狠狠砸在我的左肩上!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混乱中,我的左脸颧骨位置,重重地磕在了一根为了固定布景而裸露在外的、粗糙冰冷的金属支架棱角上!
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
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
一股冰凉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脸颊迅速滑落,带着一股熟悉的、甜腻又冷硬的硅胶和颜料混合的气味。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剧痛,从撞击点迅速蔓延开来。
时间凝固了一秒。
卡!卡!怎么回事!导演的吼声炸响。
所有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到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视线,从惊愕,到疑惑,最后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骇然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恶心与恐惧的窥探。
我僵硬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摸向左脸颧骨的位置。
触手一片湿滑黏腻。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光滑的硅胶假面,而是……一片粗糙、凸起、带着湿漉漉热意的……真实皮肤。假面被金属棱角生生撕裂、掀开了一大块!像一个被粗暴撕开的华丽礼盒,露出了里面不堪入目的、腐烂的内核。
天啊……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他的脸……
呕……一声清晰的、极力压抑却没能完全压住的干呕声,突兀地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断了片场最后一丝凝固的寂静。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僵。
我猛地抬起头,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沈瞳。
她就站在离我最近的位置,手里还拿着随时准备补妆的工具箱。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张开,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生理性的强烈不适而剧烈收缩着。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我左脸上那片暴露在空气中的、狰狞丑陋的烧伤疤痕上——那片刚刚被她指尖的药膏触碰过、此刻在灯光下无所遁形的真实伤口。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或心疼。只有赤裸裸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的厌恶和恶心!像看到了世界上最污秽、最令人作呕的东西!
她捂着嘴,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又要干呕,硬生生忍住了,但那眼神里的惊骇和排斥,比任何呕吐物都更具毁灭性。
片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在我脸上那片丑陋的疤痕,和沈瞳那毫不掩饰的、充满恶心的表情之间来回逡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尴尬和残忍。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荒凉的自嘲,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原来如此。躯壳不,在她眼里,我连躯壳都算不上。我只是一个盛放着她迷恋幻影的……垃圾袋。当垃圾袋破了,露出里面的腐烂,她只会觉得恶心。
世界在我眼前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沈瞳那双充满惊骇和厌恶的眼睛,以及周围无数道灼热的、如同芒刺在背的视线。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倒塌。
我猛地推开身边试图靠近的一个场务,撞开挡路的灯光架,在一片死寂和错愕的目光中,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朝着片场外那片巨大的人工湖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混杂着我粗重绝望的喘息。身后似乎有混乱的呼喊传来,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那片在阳光下泛着冰冷波光的人工湖。跳下去!跳下去就结束了!这具恶心的躯壳,这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厌弃的残骸,连同她那个该死的幻影,一起沉下去!
4
火场里的温度
冰冷的湖水带着巨大的吸力,瞬间没过了头顶。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耳朵里灌满了沉闷的轰鸣。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瞬间穿透厚重的戏服,狠狠扎进皮肤,扎进骨头缝里。肺里的空气被急剧地压缩,火烧火燎的痛楚在胸腔里炸开。
窒息。黑暗。冰冷。
还有……解脱
身体在下沉。意识像被水浸泡的墨迹,开始模糊、晕散。也好。就这样结束吧。让这具承载着幻影和恶心的躯壳,沉入湖底,变成淤泥。沈瞳……那张永远冰冷的脸……海报上完美的笑容……都滚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巨大的、沉闷的爆炸声,猛地穿透了层层水波,狠狠撞进了我的耳膜!
轰——!!!
那声音如此剧烈,如此近,仿佛就在岸上炸开!紧接着,是混乱到极致的尖叫声、哭喊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噪音,如同地狱的序曲,隔着水层疯狂地涌来!
发生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本能的惊悸,像电流般猛地窜过濒临熄灭的神经!片场!爆炸!
沈瞳!
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沉沦的迷雾!她还在片场!那个爆炸声……离化妆区那么近!她那间堆满了易燃化学品和精密仪器的化妆室!
不!
求生的本能和对那个名字的强烈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绝望和自毁欲!肺部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手脚在水中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划动!黑暗的水底,我朝着上方那点微弱的光亮,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上去!
哗啦——!
头终于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塑料燃烧的恶臭和烟尘,狠狠灌入我的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眼前的景象,如同炼狱。
片场方向,浓烟滚滚,烈焰冲天!几处巨大的布景在熊熊燃烧,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天空,发出噼啪的爆响。其中,火势最凶猛、黑烟最浓烈的地方,赫然就是……沈瞳所在的那排化妆车和临时搭建的工作棚区域!火光将半边天都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尖叫着,哭喊着,在浓烟和火焰的缝隙间盲目奔逃。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但远水救不了近火!
沈瞳!沈瞳还在里面!她的工作棚锁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尖利地穿透混乱,是沈瞳的助理,她满脸黑灰,指着那已被烈焰吞噬了大半的工作棚,声嘶力竭。
锁着!她没跑出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比刚才湖底的寒意更刺骨百倍!那张海报……那个冰冷的眼神……那句躯壳……所有的怨恨、屈辱、自暴自弃,在听到锁着两个字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狂暴的恐惧彻底碾碎!
不!她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消失!就算她厌恶我,就算她只爱那个幻影……她也不能死!
一股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爆炸开来!我甚至感觉不到脸上撕裂伤口的疼痛,感觉不到身上湿透铠甲的沉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烧得比眼前的火焰还要炽烈:进去!把她带出来!
让开!我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猛地推开挡在身前慌乱的人群,像一颗炮弹,朝着那片烈焰地狱的中心,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燎焦眉毛。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涕泪横流。燃烧的碎屑像火雨一样落下。我凭借着记忆,辨认着方向,埋头冲进浓烟滚滚、火舌肆虐的通道。热浪灼烤着皮肤,脚下的地面滚烫。沈瞳的工作棚就在前面!那扇熟悉的门,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大半!
沈瞳!沈瞳!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在火场的爆裂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没有回应。只有火焰的咆哮。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脱下身上湿透的、沉重的戏服外套,胡乱裹在头上和手上,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燃烧的门狠狠撞了过去!
嘭!
门被撞开了!灼人的热浪和浓烟瞬间将我吞没!视线一片模糊,只有跳跃的、狰狞的火光。
沈瞳!我眯着被烟熏得剧痛流泪的眼睛,在一片火海和浓烟中疯狂搜寻。倒塌的货架,燃烧的布料,炸裂的化妆品瓶子……终于,在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
是沈瞳!她倒在一堆被火焰燎着的布料旁,似乎被掉落的什么东西砸中了,动弹不得。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脸上全是黑灰,手臂和肩膀的衣服被火燎焦了一大片,裸露的皮肤红肿起泡。
抓住我!我扑过去,用裹着湿外套的手臂奋力扑打她身边窜起的火苗,灼热的疼痛从手臂传来也顾不上了。我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往外拖!
咳……咳咳……林……她似乎认出了我,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声音微弱。
别说话!走!我怒吼着,用身体挡住侧面卷来的火舌,半拖半抱地将她拽离那个角落。
就在这时!
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的呻吟!
小心!沈瞳惊恐的尖叫刚出口!
轰隆——!!!
一根被火焰烧断了承重的粗大布景横梁,裹挟着燃烧的烈焰和浓烟,如同倒塌的巨兽,朝着我们两人当头砸下!
千钧一发!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狠狠地将沈瞳向前一推!
噗!
沉重的撞击声和骨头碎裂的闷响同时响起!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身体被瞬间碾碎的剧痛,从左腿和后背猛地炸开!眼前一黑,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
我被那根燃烧的巨梁,死死地压在了下面!左腿传来骨头断裂的尖锐痛楚,后背被灼热的木头烫得皮开肉绽!浓烟和尘土灌入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灼痛。
呃啊……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开始模糊。完了……这次真的……出不去了……
林焰!林焰!沈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就在很近的地方。她没有跑!她竟然没有跑!
我艰难地转动剧痛的头颅,透过弥漫的烟尘和跳跃的火光,看到她跌跌撞撞地扑了回来!她脸上糊满了黑灰和泪水,手臂上的烧伤触目惊心,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她扑到压在我身上的横梁边,徒劳地用手去推那根沉重的木头,纤细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走……快走……我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别管我……
不!我不走!她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我拉你出来!我们一起走!她放弃了推动那根无法撼动的巨木,转而用那双被烫得红肿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压在横梁下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拉扯!
她手上的皮肤因为烫伤和用力而破裂,鲜血混着黑灰,染红了我的戏服袖子。那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温度,透过布料,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
放手……沈瞳……走啊!剧痛和浓烟让我几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她手上的血和灰,她眼神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心。
她仿佛没听见我的嘶喊,只是死死抓住我的手臂,像抓住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用尽所有力气拖拽。泪水混合着黑灰,在她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抓住我!林焰!抓住我!求你了!别死!我不许你死!
火焰在周围疯狂舞动,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烟呛得我们剧烈咳嗽。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就在她不顾一切拖拽我的瞬间,我脸上那早已被撕裂、又被湖水浸泡、被汗水浸透、摇摇欲坠的特效假面,终于彻底剥离了。
一大块硅胶边缘卷曲着,粘着血迹和污渍,从我脸颊上缓缓滑落,掉在滚烫的、布满灰烬的地面上。左脸那片狰狞的、被大火亲吻过的真实伤疤,连同颧骨上被金属架划开的新伤口,还有被浓烟熏黑的皮肤,彻底暴露在灼热的空气里,暴露在沈瞳近在咫尺的目光之下!
沈瞳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的目光,瞬间钉在了我的脸上。不再是片场那次充满惊骇和生理性厌恶的眼神。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只有泪水、恐惧、烟尘……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窒息的痛楚。她的视线,死死地锁在我脸上那片丑陋的、扭曲的疤痕上,如同被最滚烫的烙铁烫到,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看着珍宝在自己眼前被毁灭的巨大痛楚,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的怜惜
她看着我的伤疤,仿佛那每一道沟壑都刻在她自己心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就在这一瞬间,被剧痛和窒息折磨的我,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怨恨的堤坝,被这目光彻底冲垮了。不是因为这张脸。她此刻眼中的痛,不是为了那个海报上的幻影。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为眼前这个被压在火场里、面目全非、濒临死亡的……真实的林焰。
别……我看着她眼中映出的、我那张支离破碎、丑陋不堪的脸,看着她为我流下的滚烫的泪,一种更深的绝望和悲凉涌了上来。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别开了脸,躲开她的触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的抗拒和自厌:
别用你……沾满幻想的手……碰我……脏……
我厌恶自己此刻的丑陋,更厌恶让她看到这丑陋,为她带来痛苦。
不!!!沈瞳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甚至盖过了火焰的咆哮。她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像是被我那句脏彻底点燃了某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她猛地俯下身!不是用手,而是用她的整个身体!她不顾后背燎来的火焰,不顾手臂钻心的灼痛,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我被压住的上半身!她的脸颊,带着泪水和滚烫的温度,紧紧地、毫无保留地贴在了我那片暴露的、狰狞的、被所有人视为恶心的烧伤疤痕上!
滚烫的泪水,混着她脸上的黑灰,瞬间浸湿了我脸上粗糙的皮肤。那温度,烫得惊人,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烙进了我冰冷绝望的骨髓深处。
不脏……林焰……不脏……她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破碎的哭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灼烧着我的皮肤和灵魂,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看见了……我现在才真的看见……看见你了……
5
看见真实的你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盖过了记忆里那浓烈的焦糊与烟尘。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平行的光栅,安静地落在地板上。这里是远离喧嚣影视基地的心理康复中心,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平和。
我坐在宽大柔软的米白色扶手椅里,左腿厚重的石膏像一个笨拙的白色锚,牢牢固定在地毯上。后背和手臂的烧伤裹着敷料,传来阵阵隐痛。但比这些更清晰的,是脸上那久违的、毫无遮挡的感觉。空气直接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组织,有些地方带着新生的敏感刺痛,有些地方依旧麻木。
特效妆早在一个月前,沈瞳最后一次为我处理脸上被横梁擦伤和烟熏的伤口时,就平静地宣布:伤口愈合得很好,新皮也稳定了。以后……不用再戴面具了。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起伏,但我捕捉到了她指尖那一瞬间细微的停顿。
镜子就在我对面。一面巨大的、光洁的落地镜。我慢慢抬起头,视线投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短发,瘦削,脸色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脸那片从颧骨蔓延到下颌、如同被熔岩侵蚀过的大地般的暗红色疤痕。狰狞,扭曲,盘踞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过去的毁灭。右脸相对完好,但细看也有几道较浅的痕迹。新愈合的伤口在颧骨位置留下粉嫩的印记。这张脸,和完美毫不沾边,甚至称得上可怖。
这就是我。真实的林焰。一个被大火重塑过的灵魂的容器。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钝痛。我强迫自己看着镜中的影像,看着那片丑陋的疤痕。不再是逃避,不再是愤怒,只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审视。这就是我。不再是海报上的阳光,不再是镜头前的完美假面。一个被烧毁的残骸。
诊疗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镜子里,多了一个身影。
沈瞳走了进来。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带着消毒水和颜料味道的工作服,穿着一件简单的浅灰色针织衫和棉布长裤。她的身影在镜中显得安静而单薄。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手里没有拿任何工具,没有粉底刮刀,没有硅胶模具,没有那管淡绿色的特效药膏。她只是慢慢走到我旁边的另一张扶手椅前,坐了下来。没有看我,目光也投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看着镜中并排坐着的我们。
空气很安静。阳光在百叶窗的光栅里缓慢移动,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沉。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疤痕下脆弱血管的声音。久到镜中那个丑陋男人的影像,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还疼吗她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寂。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怕惊飞了停在窗棂上的蝴蝶。她问的是我脸上的伤,还是我腿上沉重的石膏或许都有。
习惯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目光依旧锁在镜中自己那片疤痕上。
又是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流淌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张力。不再是冰冷的对峙,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未愈伤口的试探。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终于,她的视线,在镜中缓缓地从我脸上那片疤痕移开,转向镜中她自己的倒影。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瞬间屏住呼吸的动作。
她抬起手,没有化妆刷,没有任何工具。她只是抬起自己那双无数次为我修复完美的手——那双曾经在海报上流连、在特效药膏里翻飞、在火场中死死抓住我的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她自己的左耳后侧。
她的指尖,在那里停顿了一秒。像是在下一个决心。然后,她轻轻撩开了耳后那一小片总是被她用精心修剪的鬓角碎发刻意遮盖的区域。
镜子里,她撩开碎发的指尖下方,一片淡淡的、不规则的暗红色印记,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那片印记不大,颜色也不算很深,像一片不小心印在细腻白瓷上的胭脂痕,但在她白皙皮肤的映衬下,依旧清晰可见。
一片胎记。
我愣住了。认识她这么久,为她工作了这么久,我从未知道她耳后有这样一片印记。她总是那么一丝不苟,连发丝都打理得完美无缺,原来……是为了遮盖这个
她微微侧过头,让那片暗红色的胎记在镜中完全暴露出来。她的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镜中——不是看我,也不是看她自己,而是看着镜中并排坐着的我们两人的影像。看着镜中我那大片狰狞的烧伤疤痕,和她耳后那片小小的、淡红色的胎记。
我以前……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带着一丝自嘲,很讨厌它。觉得它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破坏了……‘完美’。所以,总是想尽办法藏起来。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片小小的胎记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奇异的接纳。
后来,我迷恋一切‘完美’的东西。尤其是……她顿了顿,镜中的目光终于转向镜子里我的倒影,看向我脸上那片巨大的伤疤,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毫无瑕疵、光芒万丈的存在。好像追逐它们,靠近它们,我自己也能变得……‘完美’一点,或者,至少能暂时忘记自己的‘不完美’。她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剖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标本。
镜子里,她的目光坦然地落在我脸上那片伤疤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厌恶,没有了惊骇,没有了曾经那种对完美幻影的病态痴迷。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钝痛的理解,还有一种……仿佛穿过漫长迷雾后终于抵达的平静注视。
直到那天……在火里……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镜中的影像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你被压在下面……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疤……还有血……和灰……
她的视线没有移开,依旧牢牢锁在镜中我脸上的伤疤上,仿佛在重温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你推开我……自己被压住……你对我说‘别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压抑的颤抖,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残次品’,不是‘躯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说出下面这句话的勇气,目光从镜中我的伤疤,缓缓移向镜中我的眼睛,透过冰冷的镜面,与我的目光在反射中相遇。
我看到的是林焰。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是那个推开我的人。是那个被压在火里,还叫我‘滚’的人。是那个……真实的、会痛、会愤怒、会绝望、也会……救我的人。
镜子里,我们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映着我布满伤疤的脸,我的眼中映着她耳后那片小小的胎记。那片小小的红痕,在镜中反射的光线下,仿佛不再是她急于掩盖的污点,而是一枚独特的、只属于她的印记。
长久以来堵在胸口的、那团冰冷坚硬的巨石,在她那句我看到的是林焰出口的瞬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暖流击中,轰然崩塌,化为齑粉。视线在镜中交汇,那张满是疤痕的脸,那片小小的红色印记,在冰冷的玻璃平面上奇异地共存着,不再是对立的残缺,而是……存在的证明。
一股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灼烧。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她在镜中看到我此刻的狼狈。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试图咽下那份猝不及防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微凉的温度,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我紧握成拳、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我没有躲开。
那只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收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却无比坚定的力量。她的指尖依旧带着薄茧,掌心却不再冰冷。
诊疗室里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交错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百叶窗的光栅在地板上移动了微小的距离。尘埃在光柱里继续它们无声的舞蹈。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几息。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那个瘦削的男人依旧坐在那里,左脸的疤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旁边,是那个同样瘦削的女人,耳后的那片小小胎记也不再隐藏。我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但她的手,坚定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镜中的影像,平静,甚至有些疲惫。没有惊天动地的震撼,没有戏剧性的和解宣言。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重的平静,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确认。
沈瞳的目光也落在镜中,看着我们交叠的手,看着我们脸上各自的印记。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的松懈。
她转过头,不再看镜子,目光直接落在我真实的、布满疤痕的脸上。她的眼睛依旧清澈,里面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也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模样——没有特效妆,没有伪装,只有真实和脆弱。
林焰,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羽毛拂过心尖,又带着千钧的笃定,我们回家吧。
阳光透过百叶窗,暖融融地洒在她微微凌乱的发梢,也落在我脸上那片崎岖的疤痕上。我望着她眼中那个小小的、真实的自己,感受着手背上她传递过来的、不再冰冷的温度。
喉头那阵汹涌的哽咽终于缓缓平息。没有回答。
我只是反手,轻轻地,回握住了她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
掌心相贴。她的微凉,我的温热,在无声中缓慢交融。
镜子里,映出我们紧握的双手,映出两张不再完美的脸,映出一室无声流淌的、迟来的暖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