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梯吃人啦
汗味、廉价香水味,还有若有若无的韭菜盒子味儿。早高峰的电梯,就是个移动的沙丁鱼罐头。李哲被挤在角落,后脑勺贴着冰凉的金属壁,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昨晚熬到三点赶出来的PPT,现在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胃里。手机屏幕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幽幽的光,映着一张张同样麻木疲惫的脸。
他只想快点到十七楼,灌下今天的第一杯黑咖啡。
突然,一股极其浓烈、极其陌生的味道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不是汗臭,也不是韭菜盒子。
是铁锈。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铁锈味。直冲天灵盖。
李哲猛地吸了口气,想把这股怪味驱散。吸进去的瞬间,味道变了。变成了尘土,呛人的、干燥的、带着水泥粉末的尘土味。紧接着,一种沉重冰冷的触感毫无征兆地压上他的肩膀和脖子,硬邦邦的,硌得生疼,像扛着一根冰冷的铁棍。
呃……
一声短促、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沙哑得可怕,完全不像他自己的。
眼前电梯里挤挤挨挨的西装革履瞬间扭曲、褪色、崩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没有任何遮蔽物的高空阳光。巨大的钢梁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脚下是蚂蚁般大小的车流和行人。风吹在脸上,带着高空特有的凛冽和灰尘的味道。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恐惧。
一股纯粹、原始、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
他猛地弓起背,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仿佛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致命的重量。
喂!你怎么了旁边一个提着公文包的胖子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惊叫出声,声音里满是嫌弃和恐慌。
犯病了吧羊癫疯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躲闪意味。
别碰他!小心传染!有人惊恐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电梯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小的空间里顿时乱成一团,惊恐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李哲扭曲的脸上和失控的身体上。
窒息感越来越强。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沉重的压力死死压在他的脖颈和胸口。他张大了嘴,徒劳地吸气,却感觉肺叶像被水泥糊住,一丝空气都进不来。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咸腥味——是血!大量的血!
视野开始发黑,边缘泛起血红的泡沫。耳边,工友模糊的、变了调的惊呼声和风声混杂在一起,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老刘!抓住!抓——
叮!
十七楼到了。清脆的提示音像一把剪刀,猛地剪断了那根将他勒死的无形绳索。
眼前的恐怖高空景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沉重的压力、刺鼻的血腥、窒息的痛苦……潮水般退去。李哲双腿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冰冷的电梯壁滑坐到地上,瘫成一团烂泥。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浓烈的血腥味,引得他一阵阵干呕。
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是明亮整洁的写字楼走廊。外面等候的人看到电梯里的景象——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汗水湿透、还在不住干呕的李哲,以及周围那一圈避之唯恐不及、面带惊恐的同事——全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没人敢上前。
搞……搞什么名堂一个年轻职员探头探脑,声音发虚。
李哲抬起哆嗦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生理性泪水,视线模糊地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惊疑和疏离的脸。刚才那濒死的绝望和此刻周围冰冷的审视,像冰与火,在他体内疯狂交织冲撞。
他扶着墙壁,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那根冰冷的钢钎,仿佛还插在他的喉咙里。
2
超市里的我们
城市像个被捅破的马蜂窝。新闻滚动播放着全球性记忆闪回事件,专家们语焉不详,政府呼吁保持冷静,但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而彻底地蔓延开来。
李哲家楼下那家原本只是有点拥挤的社区超市,此刻已彻底沦为战场。货架像被飓风扫过,大片大片地空着,只剩下些孤零零的标签。地上散落着被踩烂的菜叶、挤爆的饼干包装袋。空气里混杂着汗臭、焦虑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推车撞击声、尖叫声、孩子的哭嚎声、还有收银台方向传来的暴躁争吵,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噪音墙,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李哲推着个几乎空了的购物车,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掀翻的小舟,在愤怒焦虑的人流中艰难地往前挪。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电梯里那钢钎穿喉的冰冷触感和血腥味挥之不去,加上昨晚几乎没睡,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只想找到哪怕一包方便面,然后立刻逃离这个疯狂的地方。
前面冷冻柜区稍微空一点。他刚把车头调转过去,一个女人几乎是同时从侧面冲了过来,目标也是冰柜里仅剩的几盒速冻水饺。她看起来四十出头,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脸色蜡黄,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两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同一盒饺子。
我的!女人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尖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哲,那眼神像护崽的母狼,凶狠,却又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脆弱。
李哲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下,但疲惫和一种莫名的烦躁让他没有完全放开。我也……他刚开口,想解释自己也需要食物。
就在两人视线交汇、手指触碰在冰冷饺子包装盒上的那一刹那——
嗡!
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毫无征兆地同时在两人脑海中炸开!
李哲眼前的超市景象瞬间扭曲、溶解。
他看到的不再是混乱的超市和女人凶狠的脸。他看到了一片惨白的天花板,单调得令人心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小孩子的药味和奶腥味混合的、让人心头发酸的味道。耳边响起微弱、断续的仪器嘀嘀声,像生命在倒计时。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猛地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那不是他的情绪,却比他自己所有的疲惫加起来还要沉重百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喉咙堵得发慌,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一个名字,一个带着哭腔的呼唤,在他意识深处绝望地回荡:……小宝……坚持住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哲对面那女人的身体也猛地一僵。她凶狠的眼神瞬间涣散了,蜡黄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她看到的,不再是李哲疲惫的脸和空荡的购物车。
她看到了一间狭小的格子间,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映着一张极度疲惫、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的脸(那是李哲自己)。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件和空咖啡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感,像黏稠沉重的沥青,从屏幕那头汹涌地淹没了她。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精神被反复压榨、掏空后,只剩下麻木和空洞的窒息感。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意识里反复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明早九点前必须发我邮箱……没有借口……
啊……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呻吟,抓着饺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盒塑料包装烫得惊人。她那双凶狠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李哲刚刚体会到的、那种属于病房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助。
李哲的意识被强行拉回超市的喧嚣。他看着眼前女人瞬间崩溃的眼神,自己喉咙里那股属于医院绝望的味道还未散去,而对方眼中映出的,分明是自己熬夜加班时那张麻木绝望的脸!
一种诡异至极的、灵魂被短暂交换又粗暴塞回的错位感让他头晕目眩,胃里翻腾。
……宝宝……
李哲嘴唇哆嗦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哭腔的词语,不受控制地滑了出来。那是刚才闪回中,女人意识深处绝望呼唤的名字!
女人猛地一震,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中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哲,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恐惧和一种被窥破最脆弱角落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
你……你怎么……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着饺子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仿佛李哲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发出哗啦一声响。她看李哲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
周围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短暂的僵持和两人脸上极不正常的惨白与惊恐,投来疑惑的目光。
李哲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女人像躲避瘟疫一样,惊恐地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猛地转身,一头扎进混乱的人潮,瞬间消失不见。那盒速冻饺子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李哲低头看着那盒饺子,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购物车。超市的喧嚣声浪重新将他包围,却显得格外遥远和不真实。他弯腰,机械地捡起那盒冰冷的饺子,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比电梯里那根想象中的钢钎还要冷。
他成了怪物,她也成了怪物。在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世界里,彼此都看见了对方心底最深的窟窿。
3
净化开始
手机屏幕刺眼地亮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李哲瘫在沙发上,那盒冰冷的速冻饺子随意丢在脚边的地板上。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诡异。警笛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更加尖利,像受伤野兽的哀嚎,撕扯着夜幕。
他手指僵硬地滑动着屏幕。社交媒体的信息流彻底爆炸,像一个巨大的、充斥着恐惧和混乱的回音壁。
救命!刚才我脑子里突然塞进一个老太太跳楼的画面!太真实了!我要疯了!
楼上+1!我‘体验’了一个被家暴女人的全过程……浑身疼得现在还在抖!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坐标东区!街上有两个人突然打起来了!好像是因为闪回看到了对方干的龌龊事!
完了完了,世界末日!大家快囤货!锁好门!
一条被疯狂转发的官方紧急通告被置顶推送,猩红的标题像凝固的血:
【全球紧急状态】记忆净化计划即刻启动!为保障社会秩序与公民心智健康,所有已记录在案的‘记忆闪回’携带者,请主动前往指定隔离点接受‘净化’治疗。拒不配合者,将强制执行。
通告下方附带着冰冷的指定隔离点地址列表,像一张张通往未知深渊的门票。评论区瞬间被恐惧和愤怒淹没:
净化什么意思洗脑吗!
主动去去了还能回来吗!
凭什么!我们也是受害者!
支持政府!这些闪回就是瘟疫!必须清除!
李哲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净化清除他想起电梯里那根冰冷的钢钎,想起超市里那个女人眼中属于医院的绝望。那不仅仅是画面,那是切肤的痛,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又塞进异物的感觉。现在,有人要把这些异物,这些别人的、痛苦的、却无比真实的生命烙印,从他的脑子里清洗掉用什么方式电击药物还是……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
就在这时,手机自动跳转到一个紧急插播的新闻直播画面。信号似乎不太好,画面有些摇晃和雪花。背景是深夜的街道,警灯刺眼地旋转着,将周围破败的墙壁和围观人群惊恐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一个穿着深蓝色急救员制服的男人正被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看不清徽章、但动作极其粗暴的特勤人员从一栋老旧居民楼里强行拖拽出来。那男人剧烈地挣扎着,脸上的肌肉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急救员的帽子掉在地上,被一只黑色的皮靴无情踩过。
放开我!你们没有权力!我只是拍到了!我只是记录下来了!男人嘶吼着,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绝望,那些闪回是真的!是证据!你们不能这样抹掉!
李哲瞳孔猛地一缩。那个急救员!是张海!他小区附近社区医院的,人很和气,上次李哲急性肠胃炎还是他给处理的。他怎么会……
镜头拉近,对准了张海被反剪着双手、拼命扭头的脸。他的嘴角破了,渗出血丝,但那双眼睛在警灯的闪烁下,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肯屈服的光芒。
你们害怕真相!害怕我们看到彼此!张海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镜头,对着周围死寂的人群嘶喊,清洗了记忆,我们还剩下什么!一堆听话的空白躯壳吗!那些记忆……那些痛苦……它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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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一个特勤人员厉声呵斥,狠狠一肘击在张海的腹部。
张海痛苦地弯下腰,后面的话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干呕。
直播信号猛地被切断,屏幕瞬间变成一片刺眼的、令人窒息的蓝色。只有一行冰冷的白色小字在蓝屏中央闪烁:信号中断。
李哲盯着那片死寂的蓝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张海那双燃烧着愤怒和不屈的眼睛,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记录真相,就是这样的下场净化……这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他的神经。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焦躁地踱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张海被拖走时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反复回响:清洗了记忆,我们还剩下什么!
他该怎么办躲起来能躲到哪里去下一个被拖走的会是谁
他下意识地看向卧室紧闭的门。妻子林玥今晚值夜班,还没回来。她……她知道这个净化计划吗她会怎么想李哲的心被巨大的不安攫住,他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一点支撑。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打开灯。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床头柜——林玥平时习惯把工作笔记和零碎东西放在那里。
没有笔记本。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些杂物。他又转向衣柜,打开林玥放贴身衣物的那个抽屉,胡乱地翻找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皮质封面的东西。
李哲的心跳骤然加速。他颤抖着手,把那本深棕色封面的笔记本从一堆柔软的衣物下面抽了出来。很厚,很有分量。
他坐到床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手指带着不自知的颤抖,翻开了封面。
扉页空白。
再翻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预想中的实验数据或者会议记录。
是字迹。林玥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了纸页。记录的,是一个个片段,支离破碎,却带着触目惊心的细节和强烈的情感色彩:
日期:10.17。地点:地铁3号线。闪回主体:中年男性(推测)。记忆片段:厨房水槽里堆积如山的脏碗盘,水龙头滴答声,窗外暮色沉沉。情绪:极度的疲惫、麻木,对生活无声的厌弃。关键词:重复,无意义。
日期:10.21。地点:中央公园长椅。闪回主体:老年女性(目测)。记忆片段:掌心抚摸一块光滑温润的鹅卵石,阳光晒过的温度。情绪:深切的怀念与宁静的悲伤。关联推测:可能是逝去老伴的遗物。
日期:10.25。地点:办公室(自身经历)。闪回主体:未知(强烈共情)。记忆片段: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伴随着一种手掌被柔软小手紧紧抓住的触感。情绪:无助、焦灼、心被撕裂的痛。生理反应:心跳加速,乳汁分泌感(幻觉)。
日期:10.28。地点:家中(李哲经历)。记忆片段:高空坠落感,浓烈血腥味(铁锈味),颈部被重物穿透的剧痛。情绪: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主体推测:高空作业人员(建筑工人),已死亡。记录者备注:李哲首次闪回后状态极差,持续干呕。
李哲的手指死死捏着纸页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一行行看下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电梯里那地狱般的经历,被妻子以如此冷静、如此详尽的笔触记录在案!还有超市里那个陌生女人,她闪回的、属于李哲的加班窒息感……这里也有!
这根本不是工作笔记!这是一本……一本偷来的人生标本集!记录着那些被闪回强行塞进别人脑子里的、属于他人的、最私密、最痛苦、最珍贵的生命碎片!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是怎么知道……知道他也经历了闪回甚至……知道他闪回的具体内容!
无数个问题像冰雹一样砸在李哲混乱的脑子里。就在这时,客厅方向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金属摩擦声。
咔哒。
门开了。
4
妻子的笔记本
脚步声很轻,带着工作后的疲惫,穿过客厅,停在卧室门口。
李哲像一尊被骤然冻住的雕塑,僵硬地坐在床边,手里死死攥着那本深棕色的笔记本。纸页的边缘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分散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
林玥推开门。她身上还穿着研究所那件略显宽大的白色工作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容,眼下的阴影比平时更深了几分。看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笔记本、脸色铁青的李哲时,她的脚步瞬间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扭曲。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玥脸上的倦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李哲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惊愕、慌乱,最终沉淀为一片死水般平静的复杂神情。她没有试图解释,没有上前抢夺笔记本,甚至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愤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哲,眼神深邃得像两口幽潭,里面翻涌着他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有悲伤,有决绝,还有一丝……解脱
为什么李哲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他举起手中的笔记本,那动作沉重得像举着一块墓碑,为什么要记这些这些……别人的痛苦别人的……秘密
林玥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个笔记本上,眼神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她轻轻走进房间,反手关上了卧室的门,将那本笔记隔绝在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她没有靠近李哲,只是倚着门框,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因为它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证明我们曾为‘人’。
李哲愣住了,像被这句话狠狠打了一拳。人他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荒谬和不解,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愤怒,记录别人死前的痛苦记录一个母亲看着孩子生病的绝望记录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碎片,就能证明我们是‘人’!
林玥抬起头,直视着李哲眼中燃烧的困惑和痛苦。不是碎片,李哲。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是活过的痕迹。是爱,是痛,是恐惧,是希望……是构成一个‘人’的全部重量。电梯里那位工人大哥,他扛起钢梁时在想什么是今天的工钱能给女儿买新书包,还是抱怨这该死的日头超市那位大姐,她抱着发烧的孩子时,除了绝望,是不是也想起孩子第一次喊‘妈妈’时的那种心都要化掉的感觉
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李哲,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净化’……他们要清除的,不只是那些闪回的画面和痛苦。他们要清除的,是让我们能感知他人、理解他人、与他人血肉相连的东西。清除掉这些,我们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有什么区别没有共情,没有理解,只剩下服从和恐惧的社会,会变成什么样
李哲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想起了张海被拖走时那不屈的嘶吼:清洗了记忆,我们还剩下什么!妻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那层被恐惧和愤怒蒙蔽的迷雾。那些闪回……不仅仅是痛苦。电梯里,在死亡降临前的一瞬,他似乎也捕捉到一丝……对天空的眷恋超市里,那女人的绝望深处,是否也燃烧着不肯放弃的微弱火光
你……李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艰涩,你早就知道知道会这样知道这个‘净化计划’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你在研究所……参与了这个!
林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极苦涩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我研究的是意识的边界,李哲。是记忆如何塑造我们。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笔记本,当‘闪回’现象最初零星出现时,我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它不是灾难,它是……一扇被强行打开的门。门那边,是我们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彼此。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无力:我试图发出警告……但‘秩序’和‘可控’,永远是某些人眼中高于一切的价值。我的报告,我的数据……石沉大海。‘净化’是唯一被采纳的方案,高效,彻底。她顿了顿,看向李哲,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歉意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所以,我只能记录。用最笨的办法,记下这些即将被清洗掉的‘人’的证据。
李哲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笔记本从他微微松开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柔软的地毯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信息量像重锤砸在他的意识上:朝夕相处的妻子,竟然是研究这场席卷全球灾难的核心专家!她早就知道风暴将至,却只能像一个孤独的守墓人,偷偷记录下注定要被抹去的墓志铭!
所以……我们……李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实验品一股被欺骗、被利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林玥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哀伤,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不是雷声,是沉重的撞击声!来自客厅的大门!
整面墙壁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特别搜查队!立即开门!粗暴的、毫无感情的吼声穿透门板,像冰冷的铁锤砸了进来。
紧接着,是更猛烈的撞击!
砰!砰!砰!
坚固的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周围的墙皮开始碎裂、剥落。
林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但她的眼神却在刹那间变得异常锐利和镇定。她猛地看向地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卧室唯一的窗户——那里装着坚固的防盗网。
他们来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她弯腰,以极快的速度捡起那本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她看向李哲,眼神复杂,有诀别,有嘱托,还有一丝……恳求
李哲,记住,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极快,记住那些感觉!记住别人眼里的世界!那才是……
轰隆——!!!
一声更巨大的爆裂声打断了林玥的话。客厅的大门被整个撞开了!碎裂的木屑和金属零件四处飞溅!
沉重的、穿着黑色作战靴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客厅,带着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气息,毫不停留地朝着卧室方向涌来!
5
比记忆更深的
卧室的门被一只穿着厚重作战靴的脚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三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全覆式头盔、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特勤人员瞬间涌入,冰冷的枪口在昏暗的卧室灯光下泛着幽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房间内的两人。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作战靴踩踏地板的沉重回响。
为首的特勤人员,肩章上的标识异常冰冷,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李哲惊恐的脸,最后牢牢钉在紧紧抱着笔记本、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的林玥身上。他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经过电子处理,带着非人的金属质感:
林玥博士。‘净化中心’特勤分队。你因涉嫌非法收集、传播高危意识污染数据,危害公共安全与社会稳定,现依法对你进行强制收容。他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扫过林玥怀中的笔记本,交出所有记录载体。
不!李哲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嘶吼着就要往前冲,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试图挡在妻子身前。什么恐惧,什么后果,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带走她!
但他刚迈出一步,侧面一个特勤人员如同鬼魅般欺近,沉重的枪托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他的肋下!
呃啊——!
剧痛瞬间抽空了李哲所有的力气和空气。他眼前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蜷缩着重重摔倒在地毯上。肋骨处传来骨头可能碎裂的可怕痛楚,让他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大嘴,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视线模糊扭曲,只能看到那几双冰冷的靴子围在妻子脚边。
李哲!林玥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想蹲下查看,却被另外两名特勤人员粗暴地架住了胳膊。她的挣扎在他们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显得如此微弱。
带走!为首的特勤队长毫无感情地下令。
等等!林玥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拔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你们的目标是我!我的研究!放了他!他跟这些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李哲,充满了哀求。
队长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所有密切接触者,都需接受评估与观察。他,需要配合调查。他挥了挥手。
李哲感觉头皮一阵剧痛,有人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将他半拖起来。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妻子被两个人死死架着,强行拖向门口。她挣扎着回头,最后一次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深邃的、几乎要将他灵魂吸进去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燃烧着微光的决绝。
记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对他无声地喊出最后两个字。口型清晰无比。
然后,她被拖出了卧室,消失在门口。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伴随着林玥被捂住嘴后发出的沉闷呜咽。
林玥——!!!李哲发出野兽般的哀嚎,不顾肋骨的剧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追出去。但一只穿着厚重靴子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背上,将他死死压在地毯上,粗糙的纤维摩擦着他的脸。冰冷坚硬的枪管抵住了他的后颈,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配合点,废物。一个冷漠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
净化中心地下核心区。空气冰冷得刺骨,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和金属冷却液的味道。巨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发出低沉的嗡鸣。这里是意识处理的手术台。
林玥被束缚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手腕和脚踝被坚固的合金环扣死。椅子连接着无数闪烁着红绿光芒的线缆,汇聚到她身后一个庞大的、如同巨型大脑中枢的银白色圆柱形设备——记忆剥离核心。幽蓝的光线在设备内部无声流转,充满了冰冷的技术感。
几个穿着白色无菌服、面无表情的技术人员正在设备控制台前进行最后的操作确认。巨大的主屏幕上,代表着林玥意识活动的复杂波形图剧烈地跳动着,旁边一个猩红的进度条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推进:85%…
86%…
林玥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抵抗设备对意识的扫描和锁定而微微颤抖。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痕,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对面单向玻璃幕墙的方向。她知道,在那玻璃后面,一定有决策者的眼睛在看着,冷漠地等待着净化完成。
控制台前,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高级研究员白袍的老者(陈院长)看着屏幕上剧烈波动的意识图谱,眉头紧锁,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她的意识抵抗强度远超预期,院长。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盯着数据流,声音带着一丝不安,‘核心’反馈,目标深层记忆区存在异常稳固的锚点,常规剥离程序遭遇强烈阻滞。强行加速可能导致不可逆的脑损伤,甚至……意识崩溃。
陈院长面无表情,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井。锚点他的声音毫无波澜,执行深度扫描,定位锚点坐标。启动‘湮灭协议’预备程序。清除污染数据是最高优先级,代价在可接受范围内。他的手指移向控制台边缘一个被透明罩子保护着的、醒目的红色按钮。
技术员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有些迟疑:院长,湮灭协议是最后手段,它……
执行命令!陈院长打断他,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眼中没有一丝对林玥这个昔日得力下属的怜悯,只有对失控变量必须被清除的冷酷决断。
屏幕上,猩红的进度条跳到了89%。代表着深层记忆区的区域,亮起了一个异常刺目的红色光斑——那是湮灭协议锁定的目标。
地下核心区的入口处,李哲被两个特勤人员粗暴地拖拽着前行。他脸上带着伤,嘴角淤青,肋下的剧痛让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被带到这里,接受所谓的观察评估,实际上,是让他亲眼见证净化。
他被按在一个观察窗前。透过厚厚的特种玻璃,他看到了下面核心区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妻子被束缚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身后那台巨大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设备,像一头蛰伏的怪兽,正将幽蓝的光束聚焦在她身上。主屏幕上那个猩红的进度条,如同死神的倒计时:90%…
91%…
不——放开她!你们这些畜生!!李哲目眦欲裂,疯狂地捶打着坚不可摧的观察窗,指骨瞬间破裂流血,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撕心裂肺的绝望。林玥!!!
他的嘶吼在隔音的观察区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核心区内。陈院长看着进度条跳到92%,眼神冰冷如铁。他不再犹豫,抬手,一把掀开了那个红色按钮的保护罩!鲜红的警示灯在按钮周围急促地旋转闪烁起来!
目标深层记忆锚点锁定……‘湮灭协议’启动倒计时:5……4……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的核心区回荡。
林玥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设备全功率启动带来的巨大压力而剧烈颤抖,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束缚环深深勒进她的皮肤。然而,在极致的痛苦中,她的嘴角,却极其微弱地、近乎不可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埋藏至深的温柔。
就在陈院长的手指即将狠狠按下那个毁灭性的红色按钮的瞬间——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超越物理听觉极限的嗡鸣,并非通过耳膜,而是如同亿万根极细的钢针,直接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大脑深处!它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源自意识本身的、剧烈的、全球性的共振!
核心区内所有闪烁的仪器屏幕,在同一瞬间,被一片纯粹、温暖、铺天盖地的金色光芒彻底覆盖!
那不是设备发出的光。
那是一片……晚霞。
瑰丽得惊心动魄的晚霞。大半个天空燃烧着赤金、橙红、玫瑰紫,云朵被镶上耀眼的金边,如同熔化的宝石流淌在天幕。光线如此温暖,如此真实,仿佛带着太阳沉入地平线前最后的热度。
在这片占据所有人视野的、壮丽的晚霞下,一个小小的画面占据了核心:
一个年轻的女人(分明是年轻了十岁的林玥),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坐在一个老旧居民楼的天台边缘。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眉眼间清晰可见李哲童年的影子)。男孩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倒映着漫天燃烧的云霞,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惊叹。女人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温柔得不可思议,她看着怀里的孩子,嘴角噙着无比满足、无比宁静的笑意,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她的手臂,紧紧地、充满保护欲地环抱着小小的男孩。晚风轻轻拂起她鬓角的发丝。
画面是静止的,却又充满了动态的生命力。那份流淌的母爱,那份纯粹的依赖与幸福,那份在平凡黄昏中捕捉到的永恒宁静……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程序、所有预设的指令!
呃啊!控制台前的陈院长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椅背上,脸上的冷酷面具瞬间碎裂,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茫然,他死死捂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
我的头!
这……这是什么!
晚霞孩子
核心区内,所有技术人员都丢开了手中的操作,痛苦地抱住头蹲下或瘫倒,发出混乱的呻吟和惊叫。束缚着林玥的设备发出刺耳的过载警报,幽蓝的光流变得紊乱不堪。束缚她的合金环扣在巨大的意识冲击下,咔哒几声,竟自动弹开了!
林玥的身体失去了束缚,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跌倒在地。她蜷缩着,身体还在因为剧烈的冲击而颤抖,但她的眼睛却努力地睁开一条缝,望向观察窗的方向。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存在的……欣慰。
观察窗前,疯狂捶打玻璃的李哲,动作骤然僵住。他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呆立当场。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画面……那个老旧的天台……那个晚霞漫天的黄昏……
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六岁生日那天!他缠着妈妈(林玥那时还在读研究生,他们住在简陋的出租屋)要看最高的地方。林玥拗不过他,偷偷带他爬上了那栋七层老楼的天台。夕阳西下,他被那从未见过的、燃烧了整个天空的景象惊呆了,害怕得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而年轻的林玥,就那么抱着他,坐在危险的边缘,指着天边变幻的云彩,轻声细语地安抚他,告诉他那是太阳公公在画画……
这份记忆,早已被他遗忘在童年模糊的角落。它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带着一丝小小的违规冒险。它没有痛苦,没有秘密,没有价值。它只是一片温暖的晚霞,和一个母亲怀抱的温暖。
此刻,这份被林玥珍藏在意识最深处、如同生命锚点般的平凡记忆,却在她即将被彻底净化的绝境时刻,以一种无法理解、无法阻挡的方式,通过那神秘的全球闪回网络,瞬间涌入了此时此刻,地球上每一个正在经历或曾经经历过记忆闪回的人的脑海中!
不分地域,不分种族,不分立场!
贫民窟里惊恐躲避追捕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并不存在的天空,泪水滑过肮脏的脸颊。
战壕中紧握步枪、眼神凶狠的士兵,动作猛地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的柔软。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浑浊的眼中映出虚幻的金色光芒,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正在签署净化授权令的高官,手中的金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文件上,他失神地望着办公室的墙壁,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那片燃烧的晚霞和相拥的母子……
无数人,在同一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陷入了短暂的、震撼的失神。他们看到了那片晚霞,感受到了那份无条件的爱与保护。那份平凡的温暖,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无法计数的、细碎的涟漪。
警告!警告!‘湮灭协议’遭遇未知意识洪流冲击!
核心处理器过载!强制中断!
目标深层记忆结构……发生未知连锁共振……不可逆锁定!
删除指令……失败!重复!删除指令失败!
刺耳的、前所未有的尖锐警报声,不再是单调的电子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混乱的嘶鸣,疯狂地响彻整个核心区!红色的警示灯不再是旋转,而是像发了疯一样疯狂闪烁、爆裂!控制台上,无数屏幕瞬间被乱码和血红的ERROR覆盖,火花噼啪地从过载的接口处迸射出来!
那台庞大的、代表着绝对技术权威的记忆剥离核心,发出沉闷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哀鸣,内部流转的幽蓝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了几下,然后猛地彻底熄灭!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黑烟,从设备的散热口里狼狈地冒了出来。
陈院长瘫在他的座椅里,昂贵的眼镜滑落在鼻梁上,他失魂落魄地看着一片狼藉、陷入瘫痪的控制台,看着主屏幕上那定格在93%的猩红进度条,以及旁边疯狂跳动的、覆盖了整个屏幕的、巨大的血红色字符:
【删除失败】
【目标记忆锚点已固化】
【不可逆】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意识里。
地下核心区的入口观察窗,特勤人员早已松开了对李哲的钳制,他们也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被那席卷全球的意识洪流冲击得失去了行动能力。
李哲猛地扑到观察窗前,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玻璃,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林玥!林玥!
下方核心区的地面上,蜷缩着的林玥似乎听到了。她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沾着汗水和灰尘的脸庞朝向观察窗的方向。她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在那涣散的深处,李哲清晰地看到了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芒,像暴风雨后顽强透出云层的星辰。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李哲看懂了。
她说:……晚霞……
然后,她的头无力地垂落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她的身体不再紧绷,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放松姿态。
刺耳的、宣告失败的警报声依旧在疯狂地嘶鸣着,回荡在死寂的核心区,回荡在陷入短暂全球静默的星球上空,像一首荒诞而悲怆的终曲。
李哲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观察窗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玻璃上的灰尘流下。他望着下面那个蜷缩在瘫痪的巨大机器旁、渺小却仿佛点亮了整个黑暗空间的妻子,望着控制台上那些巨大刺眼的删除失败、不可逆的字符。
他知道,那片晚霞,那个怀抱,那份平凡到微不足道的爱,已经以一种无人能解的方式,深深地、永恒地刻进了这个混乱世界的集体意识里。
它再也无法被净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