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东村,1988年3月。雷恩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烟雾,悄无声息地从电影院后巷的防火梯滑下,落地时右肩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止痛药的效力在消退,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让潜伏的剧痛更加狰狞。吉米发来的BP机震动警告(三短一长再三短)如同冰冷的警钟,在他神经末梢持续敲打:“蝎子”的清道夫来了,正在附近嗅探托尼的血迹。
他不能回阁楼,那是自投罗网。也不能留在“翡翠梦”,这里即将成为风暴眼。他需要一个临时的巢穴,一个能喘口气、处理伤口、思考对策的地方。他的目光扫过东村迷宫般杂乱的后巷,最终定格在几个街区外一栋废弃的、被木板封死的廉价公寓楼。楼体像被蛀空的朽木,外墙爬满涂鸦和污渍。就是那里了。
雷恩压低帽檐,将风衣领子竖得更高,遮住半张脸和颈部的绷带边缘。他选择最混乱、人流量最大的街道行走,让自己消失在傍晚下班的人潮中。脚步沉稳,但每一步都牵扯着右肩的伤。他像一个行走的疼痛容器,里面盛满了雨林的硝烟、地狱厨房的锈水,以及此刻东村后巷里弥漫的、无形的杀机。
他绕到公寓楼的背面,这里堆满了建筑垃圾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铁门被厚重的铁链锁着,但铰链早已锈蚀松动。雷恩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从山姆店里顺来的、一头磨尖的粗铁丝。他强忍着右肩的剧痛,左手灵巧地将铁丝探入锈蚀的锁孔,屏息感受着内部的簧片。几秒钟细微的拨弄,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锁芯弹开。他扯掉沉重的铁链,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杂着霉菌、老鼠屎和化学试剂残留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地下室昏暗如夜,只有高处几个破碎的通风口透进些许微光,照亮飞舞的尘埃。空间很大,堆满了废弃的油漆桶、破损的石膏板和建筑废料。角落里,几个被丢弃的、布满灰尘的破沙发像蹲伏的怪兽。空气冰冷潮湿,如同墓穴。
雷恩反手关上门,插上锈蚀的门闩,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剧烈地喘息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粘在绷带上,带来一阵刺痒。失血和疼痛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摸索着找到离门最远、最黑暗角落的一个破沙发,撕开上面腐烂的布面,露出还算干燥的海绵内胆,坐了下去。身体接触沙发的一刹那,疲惫如同千斤巨石般压下。
他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一点止痛药,就着水壶里冰冷的剩水吞了下去。药效需要时间。他脱下风衣和里面的衬衫,露出缠满绷带的右肩。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绷带外侧已经渗出一片暗红的洇痕。他咬着牙,用匕首割开绷带。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缝合线被之前的爆发动作撕裂了部分,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正缓慢地渗着血水和黄浊的组织液。情况在恶化。
他拿出急救包,用最后一点酒精棉球粗暴地擦拭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然后倒上止血粉,用新的绷带紧紧缠绕、加压。整个过程,他一声未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不断滚落的冷汗,昭示着这非人的痛楚。
处理完伤口,他靠在冰冷的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耳机里“蝎子”冰冷傲慢的声音和艾琳娜在“翡翠梦”里诡异的举动,如同纠缠的毒蛇,在他疲惫的脑海中盘旋。
**“……盯着点她(艾琳娜),说不定……还能帮我们洗得更漂亮……”**
**“……这地方……烂透了……”**
艾琳娜·阿什克罗夫特。华尔街的金融天才,参议员备受瞩目的女儿。她出现在“翡翠梦”,精准检查喷泉池,又特意去了放映室。她对那里很熟悉?或者,她是在确认某种预设的“安全状态”?她与海湾集团的联系,到底有多深?她是被迫卷入,还是主动合作?甚至……是更高层的操控者?参议员知道吗?那个在电视上慷慨激昂缉毒的参议员,他的家族金库是否也流淌着可卡因的利润?
而“蝎子”的清道夫……雷恩猛地睁开眼,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他们像真正的毒蝎,循着托尼这条死鱼的腥味找来了。托尼的钱夹和纸条是关键。钱夹里除了地址和钱,还有什么?他快速回忆:油腻的零钞,那张写着地址和蝎子符号的纸条……等等!还有一张揉成一团、印着模糊电话号码的加油站收据!他当时没在意,随手塞进了口袋!
雷恩立刻翻找风衣口袋,果然在角落里摸到了那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纸片。借着高处透下的微光,勉强辨认出上面模糊的数字。一个加油站的电话?托尼最后出现的地方?还是……他联系过谁?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改装BP机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是急促的、连续不断的短震!
是吉米的最高紧急信号!**“发现目标!正在靠近!”**
雷恩的心脏瞬间如同被冰水浸透!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动作牵扯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跌倒。他强撑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野兽,无声地扑到地下室唯一一扇通往街道的、被木板钉死的窄窗前。他用匕首撬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向外窥视。
后巷的景象透过缝隙映入眼帘。暮色四合,垃圾箱巨大的阴影几乎吞噬了狭窄的空间。就在巷口昏黄的路灯光晕边缘,两个身影正朝着废弃公寓楼的方向缓缓移动。他们没有像普通路人那样行走,而是贴着墙壁,动作警惕而专业,如同在丛林里潜行的猎手。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深色夹克,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另一个相对瘦削,穿着连帽衫,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视着巷子两侧的每一个门洞、每一堆垃圾、每一扇窗户——包括雷恩藏身的这栋破楼!
瘦削的那个男人停在了雷恩撬开的地下室铁门附近,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他的手指拂过门边的泥土,又摸了摸门锁处被雷恩撬动时留下的、极其细微的金属刮痕。他抬起头,对着魁梧同伴做了个手势,指向门锁,眼神变得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般锐利。
魁梧男人立刻靠了过来,从夹克内侧掏出一个东西——不是枪,而是一根前端带有钩爪的、沉重的撬棍!他熟练地将钩爪卡进铁门与门框的缝隙,肌肉贲张,准备发力!
他们发现了!而且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雷恩!他没有时间思考对方是如何如此精准地追踪到这里!是吉米暴露了?还是托尼那张该死的加油站收据留下了线索?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地下室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扇即将被撬开的铁门!他成了瓮中之鳖!
绝境!真正的绝境!
雷恩的大脑在剧痛和死亡的威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肾上腺素如同高压电流般冲刷着他的血管,暂时压倒了伤痛和疲惫。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急速扫视!
废弃的油漆桶!破损的石膏板!堆在角落的、布满灰尘的破旧电器外壳!还有……他之前坐过的破沙发!
一个极度疯狂、极度危险,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时间只剩下几秒钟!铁门外,撬棍与金属摩擦的刺耳“嘎吱”声已经响起!门闩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雷恩动了!快如鬼魅!
他首先扑向那几个废弃的油漆桶!桶是空的,但很沉。他用尽全身力气,不顾右肩撕裂般的剧痛,将它们猛地推倒、滚向地下室中央的空地!沉重的铁桶滚过水泥地面,发出隆隆的闷响!接着,他抓起几块巨大的、边缘锋利的破损石膏板,狠狠砸向那些滚动的油漆桶!
“哐当!哗啦!”
巨大的噪音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开!如同引爆了一颗小型震撼弹!破碎的石膏粉尘瞬间弥漫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混乱,让门外撬门的动作骤然停顿!魁梧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止了发力。
就在这宝贵的、不到两秒的间隙!
雷恩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向地下室最深处、远离铁门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被丢弃的、外壳锈蚀的旧冰箱和洗衣机。他之前就注意到其中一个冰箱门虚掩着。他目标明确,不是为了躲藏,而是为了冰箱旁边墙上那个东西——一个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完整的、老式的金属配电箱!
他冲到配电箱前,左手快如闪电地拉开那扇锈蚀的金属小门!里面是纠缠的、颜色剥落的旧电线,灰尘和蛛网覆盖其上。一股浓烈的、绝缘层老化的焦糊味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用匕首狠狠割断了主进线的塑料外皮,露出了里面黄铜色的粗壮电线!接着,他迅速将匕首插回腰间,双手抓住旁边那个废弃冰箱的金属外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它拖拽过来!沉重的冰箱底座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铁门外的魁梧男人显然被里面的巨响和噪音激怒了,也意识到猎物在垂死挣扎!他发出一声低吼,再次发力!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锈蚀的门闩终于被彻底撬断!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
浓重的灰尘和石膏粉雾扑面而来!魁梧男人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地下室深处,那个背对着他、正将冰箱拖向墙边的身影!
“在里面!抓住他!”魁梧男人咆哮一声,端着撬棍就冲了进来!他身后的瘦削男人也反应极快,右手瞬间从连帽衫口袋里掏出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漆黑的手枪,枪口抬起,指向雷恩的背影!
雷恩等的就是这一刻!就在铁门被撞开、魁梧男人冲入、瘦削男人抬枪瞄准的瞬间!
他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将沉重的废弃冰箱猛地推向那个被他割开了主进线外皮的配电箱!
生锈的冰箱金属外壳,狠狠撞在了裸露的、带着220伏市电的粗壮铜线上!
“滋啦——!!!”
一道刺眼得令人瞬间失明的蓝白色电弧,如同愤怒的雷龙,在冰箱外壳和配电箱之间猛然炸裂!巨大的电流瞬间贯通了整个金属冰箱外壳!强大的电磁场干扰甚至让地下室仅有的几个灯泡疯狂闪烁了一下!
冲在最前面的魁梧男人首当其冲!他手中的金属撬棍,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雷恩砸下,但在半空中就变成了绝佳的导体!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空气!魁梧男人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剧烈地抽搐起来!撬棍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发出巨响!他全身的肌肉在高压电流下疯狂痉挛,头发根根竖起,眼球瞬间充血凸出,口鼻中喷出白沫!浓烈的皮肉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甚至没能倒下,就那么僵直地抽搐着,成了电流的导体,照亮了昏暗的地下室,也挡住了后面持枪者的射击路线!
瘦削男人被这地狱般的一幕惊呆了!刺眼的电弧、同伴瞬间变成焦黑抽搐的人形火炬、空气中弥漫的恐怖焦臭味……这一切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起的枪口因为惊骇而微微偏移!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滞!
雷恩在冰箱撞上电线、电弧爆发的瞬间,已经凭借着无数次在枪林弹雨中锤炼出的本能,猛地向侧面扑倒!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翻滚着躲到了另一个巨大的废弃洗衣机后面!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噗!噗!”
两声安装了消音器后沉闷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子弹狠狠打在雷恩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水泥墙上,溅起一片碎石和火星!
瘦削男人反应极快,从惊骇中回神,枪口迅速追着雷恩翻滚的身影移动!他眼神狠戾,手指再次扣向扳机!这个目标太危险了!必须立刻清除!
然而,雷恩的动作更快!在翻滚躲避的同时,他的左手已经从腰间拔出了那柄冰冷的弹簧刀!“啪”的一声脆响,锋利的刀刃弹出!他没有丝毫停顿,翻滚停止的瞬间,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借着洗衣机残骸的掩护,猛地从侧面扑出!目标不是持枪者本身,而是持枪者脚下!
他手中的弹簧刀,不是刺向人体,而是如同飞镖般,被他用尽全力狠狠甩出!目标直指瘦削男人脚下那片潮湿地面上一根裸露的、被石膏粉尘半掩的、锈迹斑斑的粗铁丝——那是他之前推倒石膏板时故意暴露出来的废弃建筑钢筋!
“叮!”
弹簧刀精准地击中了那根粗铁丝!撞击产生的微弱火花,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但这已经足够!
瘦削男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雷恩扑出的身影上,枪口下意识地追瞄过去,脚下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右脚,正踩在了一片被之前滚倒的油漆桶泄露的、粘稠而湿滑的油污混合液上!
弹簧刀撞击铁丝的火花,如同一个信号!
“呲溜——!”
瘦削男人踩在油污上的右脚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他惊恐地试图稳住身体,但油污太滑,重心已失!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手中的枪也因失衡而指向了天花板!
“噗!”又一颗子弹打在了天花板上,震落一片灰尘。
雷恩等的就是这一刻!在瘦削男人失去平衡、向后倒下的瞬间,雷恩如同捕食的猎豹,从洗衣机后猛地扑出!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右肩的剧痛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遗忘!他凌空跃起,左膝弯曲,如同攻城锤般,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冲力,狠狠撞向瘦削男人暴露出的、毫无防备的胸口!
“咔嚓!”
清晰的肋骨断裂声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呃!”瘦削男人双眼暴凸,口中喷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堆满废弃管道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手枪脱手飞出,掉落在几米外的垃圾堆里。
雷恩落地,一个踉跄,右肩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反扑回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站稳,眼神冰冷地看向地上两个失去战斗力的敌人。
魁梧男人早已停止了抽搐,像一截焦黑的木炭般蜷缩在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瘦削男人瘫在墙根,胸口凹陷,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眼神涣散,只剩下本能的痛苦喘息。
雷恩喘息着,走到瘦削男人面前,蹲下身。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他扯开男人的连帽衫领口,果然,在靠近锁骨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硬币大小、边缘锐利的铅灰色蝎子纹身!和托尼纸条上画的一模一样!海湾集团的标记!
“谁派你来的?”雷恩的声音沙哑冰冷,像生锈的锯子在摩擦,“‘蝎子’?还是更高层?”
瘦削男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眼神怨毒地盯着雷恩,充满了不甘和恐惧,但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血沫不断涌出。
雷恩不再追问。他从男人身上搜出钱包,里面除了少量现金,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墨西哥传统服饰、笑容羞涩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照片背面,用西班牙语写着:“给我的天使,玛利亚和小迭戈。爱你的胡安。”
胡安。又一个名字。又一个破碎的家庭。
雷恩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将照片塞进自己口袋。他又捡起地上那把装着消音器的黑色手枪——一把勃朗宁BDA
380,检查了一下弹匣,还有三发子弹。他将冰冷的枪插进后腰。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下室里的两具尸体(或者说一具尸体和一个濒死者),如同看着两堆无用的垃圾。然后,他走到那个还在微弱闪烁电弧的配电箱前,用匕首柄狠狠砸了几下,彻底破坏了内部的线路,切断了危险的电源。
他必须立刻离开。枪声虽然装了消音器,但之前的巨大噪音和焦糊味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而且,“蝎子”损失了人手,只会派来更危险、更专业的猎犬。
雷恩拖着疲惫剧痛的身体,像一头浴血的孤狼,再次消失在纽约冰冷而无情的夜色里。身后,废弃公寓的地下室如同一个刚刚吞噬了生命的墓穴,散发着死亡和焦糊的气息。而在他口袋里,那张名为胡安的男人的家庭照片,正和他口袋里艾米丽、哈罗德的照片贴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被同一个黑暗巨兽碾碎的、不同的人生。复仇的链条上,又增添了一环冰冷的铁锈与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