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大唐之锻玉长歌 > 第8章
长安的日头斜斜切过西市北街,将裴氏锻坊的黑旗照得泛出陈旧的赭色。裴琰站在坊门外的老槐树下,指节捏得发白
——
那面旗上的
“精铁”
二字被人用黑漆涂改成了
“内监”,墨迹淋漓,像未干的血。
“少郎,要不咱冲进去?”
鲁尔的铁钳在袖中捏出响动,突厥汉子颧骨上的旧疤因怒色涨得通红。他左腕的银环是当年裴家所赐,此刻硌得皮肉生疼,倒比坊门上新挂的
“内监工坊”
木牌更刺目。
裴琰按住他的胳膊,目光越过紧闭的坊门,落在院内那台熟悉的水力锤上。木架被漆成了刺目的朱红,锤头却蒙着层灰,显然久未动用。倒是墙角堆着些奇形怪状的铁器:带倒钩的锁链、淬了毒的袖箭、能藏在靴筒里的短刀,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物件。
“里面的人出来!”
鲁尔终究按捺不住,铁钳往地上一顿,火星溅在青石板上,“把我们的锻坊还回来!”
坊门
“吱呀”
开了道缝,探出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宦官,三角眼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尖声道:“哪来的野汉?敢在鱼公公的地界撒野?”
他腰间悬着柄弯刀,刀鞘上的银饰晃得人眼晕,倒比坊里的铁器更像摆设。
裴琰认得那刀鞘
——
原是兄长裴瑾的随身之物,当年被抄家时搜走的。他喉结滚了滚,忽然扯住要往前冲的鲁尔,低声道:“走。”
“少郎!”
“走!”
裴琰的声音压得像淬了冰,拽着鲁尔转身就走,靴底碾过地上的铁屑,发出细碎的响。他听见身后小宦官的嗤笑,听见坊门重新关上的重响,却没有回头。
西市以西的废园里,野蒿长得比人高。裴琰挥起鲁尔带来的短刀,劈断缠在石磨上的藤蔓,露出磨盘上熟悉的刻痕
——
那是他十二岁时凿下的
“琰”
字,被岁月浸得发黑。
“就在这儿。”
他用刀鞘指着满园的断砖残瓦,“盖座新工坊。”
鲁尔愣住了:“就这破地方?连口像样的熔炉都没有。”
“要熔炉何用?”
裴琰捡起块碎砖,在地上画出图样,“造曲辕犁不用大火,锻镰刀不需精钢。”
他指尖划过
“平民工坊”
四个字,忽然抬头道,“你去寻王伯,当年他藏了些工具在菜窖里。”
鲁尔虽不解,却还是攥着铁钳去了。暮色漫过废园时,裴琰已清出片空地。他坐在石磨上,望着东边内监工坊的方向,那里亮起了灯笼,朱红的光透过槐树叶漏下来,像撒了满地的血珠。
三更梆子响过,鲁尔带着个佝偻的身影回来了。王伯拄着根铁钎,鬓发比三年前白了大半,看见裴琰,老泪突然滚下来,砸在磨盘的刻痕上:“少郎……
老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套錾子、几把锉刀,还有半块被火熏黑的锻锤碎片
——
正是当年水力锤上的零件。“鱼朝恩那狗贼,把工坊改成了造暗器的窝,”
王伯的声音发颤,“上个月还逼着老奴造能射毒针的弩,老奴装病才躲过去。”
裴琰摸着那半块锤片,忽然起身将它嵌进石磨的缝隙里:“从明天起,咱们就用这石磨当铁砧。”
他往废园深处指了指,“那边有口枯井,能改造成淬火池。”
王伯抹了把泪,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条:“对了,沈姑娘托人捎来的,说让你万事小心。”
纸上只有八个字:“玉在椟中,待价而沽。”
墨迹里混着些极细的沙粒,是江南特有的河沙。裴琰将纸条凑近灯笼,忽然在
“玉”
字的笔画里看出些异样
——
那点捺的末端,藏着个极小的
“鱼”
字。
天快亮时,校园里响起了叮当声。裴琰抡着临时打造的木锤,将块废铁敲成犁头的形状,火星溅在石磨上,映出他年轻却凝重的脸。鲁尔在旁拉风箱,风箱是用旧麻袋改的,呼哧声像头疲惫的老牛。王伯则蹲在枯井边,往井里铺沙石,准备做淬火池。
日头升到三竿高时,第一个曲辕犁成了。裴琰提着犁头走到街面,往块木板上写了
“平价修农具”
五个字,往废园门口一立。过往的百姓起初只远远看着,直到个老农抱着断了柄的锄头犹豫着走来,这才渐渐围拢过来。
“后生,这犁真能比官营的好用?”
老农摸着犁头的弧度,眼里满是怀疑。
裴琰没说话,接过他的断锄,三两下就修好了。锄柄的接口处被他削成了榫卯结构,比原先的铁箍更结实。老农试了试,忽然喜道:“省力!比俺那新锄还省力!”
消息传开,来修农具的人排起了长队。裴琰只管埋头敲打,鲁尔负责拉风箱,王伯则给大家递水喝。废园里的叮当声混着笑语,倒比内监工坊的死气沉沉热闹多了。
傍晚收工时,裴琰数了数铜板,刚好够买些粗铁和木炭。他望着堆在墙角的农具,忽然对鲁尔道:“明天起,教王伯做水力传动的木架。”
“做那玩意儿干啥?”
“你说,”
裴琰望着内监工坊的方向,朱红的灯笼又亮了,“要是满城百姓都用咱们造的农具,鱼朝恩的暗器卖给谁去?”
鲁尔的铁钳
“当啷”
掉在地上,忽然明白过来。突厥汉子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少郎这招,比砸了他的工坊还狠!”
夜色渐深,废园的炉火依旧旺着。裴琰在石磨上画着新的图样,是改良过的纺车,能让妇人省一半力气。王伯在旁看着,忽然叹道:“老奴总算明白沈姑娘的意思了
——
玉在椟中,不是不争,是等个时机。”
裴琰没抬头,指尖在
“纺车”
二字上顿了顿。他知道,这平民工坊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战场,还在那座被染红的裴氏锻坊里。而他埋下的这颗种子,终有一天会顺着长安的街巷,缠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朱红梁柱。
远处的内监工坊传来几声惨叫,像是有人被暗器所伤。裴琰捏紧了手里的錾子,火星在石磨上溅起,像无数双等着燎原的星火。
那声惨叫像根冰锥刺破夜色,在西市上空荡了荡,被风卷进废园的篱笆。裴琰握着錾子的手猛地一顿,铁尖在石磨上划出道深痕。
“是暗器走火了。”
王伯佝偻着背往炉膛添柴,火星子舔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个月老奴亲眼见着,鱼朝恩的人试新造的袖箭,一箭射穿了三个木靶,却收不住力道,差点钉进自己喉咙。”
鲁尔往水力锤的木架上缠麻绳,闻言嗤笑一声:“活该!造些阴沟里的玩意儿,迟早伤着自己。”
他忽然压低声音,铁钳往地上敲出轻响,“要不今晚俺摸进去,一把火烧了那鬼工坊?”
“不可。”
裴琰放下錾子,从墙角拖过块废铁,借着炉火打磨,“鱼朝恩就等着咱们闹事。”
他想起沈蘅纸条里的
“待价而沽”,指尖在铁面上磨出层薄屑,“他占着裴家的地,造着害人的器,本就理亏。咱们越是安稳,他越坐不住。”
正说着,校园外传来脚步声。鲁尔瞬间抄起铁钳,却见个穿粗布衫的少年探进头来,手里捧着个豁口的瓦罐。“俺……
俺娘让俺送些米汤。”
少年怯生生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石磨上的犁头,“她说……
说您修的农具比官营的好。”
裴琰认出他是隔壁坊的,他娘是个寡母,靠着几亩薄田拉扯孩子。他接过瓦罐,往少年手里塞了个刚打好的铁环:“回去给你娘,能加固锄头柄。”
少年攥着铁环跑了,瓦罐里的米汤还冒着热气。裴琰舀了勺,米香混着铁锈味滑进喉咙,忽然觉得比任何珍馐都踏实。
三日后,平民工坊的名声传开了。不仅农夫来修农具,连绣娘都抱着断了的织机来求助。裴琰给织机装了个小小的木齿轮,竟让效率快了一倍。有个白发老妪摸着织机落泪:“俺那口子原是官营坊的木匠,造了一辈子织机,没你这法子巧。”
内监工坊的人终究来了。还是那个梳双环髻的小宦官,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力士,往坊门口一站,尖声道:“谁让你们私开工坊的?不知道长安的铁料都归内监管吗?”
鲁尔刚要发作,被裴琰按住。他拿起个修好的锄头:“官爷请看,都是修补旧物,没动新铁。”
又指了指排队的百姓,“这些都是街坊,只求个糊口的营生。”
小宦官的三角眼在人群里扫了圈,见都是些老弱妇孺,气焰弱了些,却仍梗着脖子:“鱼公公说了,以后修农具得去内监工坊,这儿……”
“去不得!”
个老农突然喊道,“上次俺去修犁,被他们要了半贯钱,还把犁头换了个次等货!”
众人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数落起内监工坊的不是。小宦官被骂得脸色发白,撂下句
“等着瞧”,带着力士灰溜溜地走了。
鲁尔望着他们的背影,铁钳在手里转了个圈:“少郎,这招叫啥?借刀杀人?”
“叫民心。”
裴琰低头继续打磨农具,“鱼朝恩能占咱们的坊,却堵不住百姓的嘴。”
夜里,王伯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少郎,老奴听说,鱼朝恩把今天的事报给了陛下,说您‘结党营私,笼络民心’。”
裴琰正在画新的纺车图样,闻言笔尖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洇开个小圆点。“他越是急,咱们越要稳。”
他往图样上添了个小机关,“明天起,教大家做这个。”
鲁尔凑过来看,只见纸上画着个带踏板的纺车,比寻常的多了个飞轮。“这能省多少力气?”
“一半。”
裴琰的指尖划过飞轮,“妇人能多纺些纱,就能多换些粮食。”
他忽然抬头,“王伯,您知道长安最大的布庄在哪吗?”
王伯想了想:“好像是城南的‘锦绣阁’,听说后台硬得很。”
“明天我去趟锦绣阁。”
裴琰将图样折好,塞进怀里,“要是能让他们用咱们的纺车,鱼朝恩的暗器坊,就真成摆设了。”
月光透过篱笆照进来,落在石磨的刻痕上,“琰”
字被镀上层银辉。鲁尔忽然觉得,这废园里的叮当声,比内监工坊的朱红灯笼更亮,像无数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等着破土的那天。
次日清晨,裴琰揣着纺车图样往城南去。路过西市北街时,他特意绕到裴氏锻坊门口。朱红的坊门紧闭,却能听见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比暗器声沉厚
——
像是有人在锻造大件铁器。
他心里一动,贴着墙根往里望。只见十几个工匠正围着水力锤忙碌,锤下的钢坯被打得火星四溅,竟是在造马镫。那马镫的样式他认得,是兄长裴瑾当年设计的
“防滑款”,专为边军打造。
“鱼朝恩想干什么?”
裴琰攥紧了手里的图样,指节泛白。造马镫不比造暗器,这是要插手军备的意思。
锦绣阁的伙计见他穿着粗布衫,本想拦着,却被他手里的纺车图样吸引。“这玩意儿真能快一半?”
伙计翻着图样,眼里满是怀疑。
“能不能,试试便知。”
裴琰指着柜台上的旧纺车,“半个时辰,我改给你看。”
伙计半信半疑地找来工具。裴琰手起刀落,将旧纺车的摇柄改成了踏板,又在横轴上装了个小小的木飞轮。改造好的纺车转动时,纱线均匀得像流水,果然快了许多。
掌柜闻讯赶来,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眼神精明得像算盘。“后生,这纺车卖多少钱?”
“不要钱。”
裴琰收起工具,“我只要锦绣阁答应,用这纺车纺出的纱,优先卖给平民工坊的百姓。”
掌柜愣住了,随即抚掌大笑:“有趣!你这后生,放着钱不赚,倒替旁人着想。”
他沉吟片刻,“成!我答应你。但你得保证,这纺车只能给锦绣阁用。”
“不行。”
裴琰摇头,“手艺是活的,要让大家都能用。”
他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掌柜你看,这长安城里,像我这样的手艺人,比宦官多得多。”
掌柜的笑容淡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是裴九章的儿子,对吧?”
裴琰心里一紧,却没否认。
“令尊当年给我打过织布机的铁件,”
掌柜叹了口气,“是个实诚人。”
他往裴琰手里塞了锭银子,“这钱你拿着,算我预支的改造费。至于纺车……
你想教给谁,便教给谁。”
回到废园时,鲁尔正跟几个妇人说笑着改造纺车。见裴琰回来,突厥汉子举着个刚做好的飞轮:“少郎你看,俺们也会做了!”
王伯却拉着裴琰往角落走,声音压得极低:“内监工坊那边,又在造弩机了。老奴听说是鱼朝恩要送给吐蕃使者的,还说……
要用裴家的秘法淬火。”
裴琰攥紧了手里的银子,指腹被硌得生疼。他走到石磨边,拿起錾子狠狠往下一凿,火星溅起半尺高:“他们学不会的。”
“为啥?”
鲁尔凑过来问。
“因为爹说过,”
裴琰的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淬火先淬心。心不正,炼出的铁,终究是脆的。”
暮色漫过废园时,新造的纺车转得飞快,纱线在夕阳下闪着金丝般的光。远处的内监工坊依旧亮着朱红灯笼,却没人再去看它一眼。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些靠阴私手段得来的权势,终究抵不过这实实在在的纺车声
——
那是百姓要活下去的声音,比任何暗器都锋利,比任何朱红都长久。
纺车的嗡嗡声裹着暮色漫出废园,与内监工坊的铜铃撞在一起,竟把那阴恻恻的声响压下去几分。裴琰蹲在石磨旁,借着最后一缕天光打磨新造的犁头,犁尖的弧度被他磨得格外精巧,既能破开板结的冻土,又不会伤及作物的根系。
“少郎,锦绣阁的掌柜派人送布来了。”
鲁尔扛着匹靛蓝色的粗布走进来,布角还带着浆洗后的硬挺,“说用咱们的纺车纺的,让给街坊们做件新衣裳。”
王伯摸着布料,忽然红了眼眶:“这布比官营坊的密实多了。想当年,裴家锻坊的铁料,也是这般实在。”
他往内监工坊的方向瞥了眼,“哪像现在……”
话音未落,校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几个穿着禁军服饰的兵卒涌了进来,为首的校尉腰间悬着鱼袋,显然是鱼朝恩的人。“奉鱼公公令,”
校尉的声音像淬了冰,“查抄非法工坊,所有人跟我走一趟!”
鲁尔瞬间将裴琰护在身后,铁钳在手里捏得咯咯作响:“俺们一没偷二没抢,修个农具犯了哪条律法?”
“私造器械,意图不轨!”
校尉挥手示意兵卒动手,“尤其是这些纺车,分明是暗藏机括的凶器!”
兵卒们一拥而上,将百姓们推搡开,就要砸那些纺车。个抱着纺车的老妪急得直哭:“这是俺们活命的物件啊!”
“住手!”
裴琰猛地站出来,挡在纺车前,“纺车是不是凶器,一试便知。”
他对那老妪道,“婆婆,纺给他们看。”
老妪虽害怕,却还是颤抖着坐上纺车。踏板轻转,纱线如流水般缠上锭子,动作流畅得像在跳舞。周围的百姓们也跟着起哄:“这要是凶器,俺们天天抱着凶器吃饭!”
校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硬着头皮道:“就算不是凶器,私造器械也得交罚金!”
他伸出三根手指,“每户三两银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分明是敲诈。百姓们顿时炸了锅,却大多低着头不敢作声
——
谁都知道鱼朝恩的手段。裴琰望着众人瑟缩的模样,忽然从怀里掏出锦绣阁给的那锭银子,往校尉面前一扔:“这些够不够?”
银子在地上滚了滚,露出雪白的成色。校尉的眼睛亮了,却假惺惺道:“念在你识相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们。”
他刚要弯腰捡银子,却被鲁尔一脚踩住手背。
“少郎给的是赔偿,”
突厥汉子的声音像磨盘,“不是让你中饱私囊的。”
他往兵卒们身后瞥了眼,“你家主子让你来演戏,也得有个分寸。”
校尉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身后的人群里,果然站着个穿便服的宦官,正阴恻恻地盯着这边。那宦官见被识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校尉见状,也不敢再纠缠,带着兵卒灰溜溜地撤了。
百姓们围着裴琰连连道谢,老妪更是把纺车抱得紧紧的:“后生,你真是菩萨心肠。”
裴琰望着兵卒们消失的方向,忽然对鲁尔道:“把纺车的图纸拓下来,分发给各家各户。”
他拿起錾子,在石磨上刻下
“共享”
二字,“让他们自己造,越多越好。”
鲁尔不解:“造那么多干啥?”
“鱼朝恩能禁咱们的工坊,却禁不了满城的纺车。”
裴琰的目光扫过西市的方向,“他占着裴家的地造暗器,咱们就用满城的纺车告诉他
——
这长安城里,终究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多。”
夜深时,校园里的人渐渐散去。王伯在收拾散落的工具,忽然发现石磨下藏着张纸条,是用内监工坊的专用信纸写的:“鱼欲炼毒箭,需西州硫磺。”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就的。
裴琰捏着纸条,忽然想起白天在锦绣阁听掌柜说的
——
西州硫磺是军管物资,鱼朝恩私自动用,分明是想做见不得光的勾当。他将纸条凑近炉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看来,咱们的纺车,真让某些人坐不住了。”
鲁尔往炉膛里添了块硬木,火光腾地窜起,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少郎,要不俺去趟西州?”
突厥汉子的眼里闪着狠劲,“把硫磺给烧了!”
“不必。”
裴琰望着窗外的月色,“咱们只需让更多人用上纺车。等到满城都是纺车声,他的毒箭,自然没处可用。”
炉火把
“共享”
二字照得发亮,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借着这平民工坊的烟火气,悄悄生根发芽。而几街之外的裴氏锻坊里,鱼朝恩正对着新造的毒箭冷笑,浑然不知那些看似寻常的纺车,终将织成张网,把他的阴谋困在其中。
天快亮时,裴琰在石磨上画好了新的图样。这次是改良的水车,能引水灌田。他望着图样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
“百工和而万物兴”。或许,这就是裴家手艺真正的传承
——
不是锻出最锋利的刀,而是造出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物件。
废园外的街面上,已有妇人开始纺线,嗡嗡声此起彼伏,像首朴素的歌谣。裴琰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他心里踏实得很。因为他握着的,不是冰冷的铁器,是无数双想好好过日子的手。这些手织出的布,种下的粮,终将比任何权势都坚韧,比任何朱红都长久。
水车的木轮在晨光里转得愈发轻快,将渠水扬成细碎的银珠,洒在废园新开垦的菜畦里。裴琰蹲在畦边,看着青嫩的菜苗舒展叶片,忽然听见街面传来喧哗
——
内监工坊的朱红漆门被人撬开了,十几个百姓正围着往里看,指指点点。
“少郎,出事了!”
鲁尔扛着铁钳从人群里挤回来,脸上沾着灰,“鱼朝恩的人夜里运毒箭出城,被巡城的金吾卫逮了个正着!”
裴琰心里一动,跟着鲁尔往裴氏锻坊走。只见坊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暗格里藏的毒箭、袖箭被翻得满地都是,几个小宦官被金吾卫按在地上,瑟瑟发抖。鱼朝恩却不见踪影,想来是提前得了消息,溜之大吉。
“这不是裴家的水力锤吗?”
有个老匠师摸着蒙尘的木架,眼眶发红,“当年裴九章先生就是用它造出百炼钢,怎么被改成这副模样?”
裴琰走到锤旁,指尖抚过被漆成朱红的木柱,忽然发力一推。“哗啦”
一声,外层的红漆剥落,露出里面熟悉的青黑色
——
那是父亲当年亲手刷的桐油色。人群里顿时响起惊叹,有人喊道:“这还是裴家的锻坊!”
金吾卫校尉见裴琰气度不凡,上前拱手道:“在下奉命查抄鱼朝恩党羽,敢问先生与这锻坊有何渊源?”
裴琰从怀里掏出半块锻锤碎片,正是当年鲁尔从火场里抢出的那块,与水力锤的接口严丝合缝。“在下裴琰,这是家父裴九章的产业。”
校尉眼睛一亮,连忙让人取来文契核验。确认无误后,他对裴琰道:“先生放心,鱼朝恩已被陛下下令查办,这锻坊自当物归原主。”
百姓们爆发出欢呼,有人自发找来工具,要帮裴琰清理工坊。王伯摸着熟悉的铁砧,老泪纵横:“老奴就知道,总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鲁尔却扯了扯裴琰的袖子,往角落里努嘴。只见个穿粗布衫的少年躲在柱后,手里攥着张纸条,正是之前送米汤的那个。少年见被发现,慌忙将纸条塞过来,转身就跑。
纸条上是沈蘅的字迹:“鱼虽败,网未破,当心暗箭。”
墨迹旁画着个小小的纺车,轮轴处标着个
“密”
字。
裴琰将纸条捏在掌心,忽然对校尉道:“这锻坊,在下想改作‘百工堂’。”
“百工堂?”
“对,”
裴琰望着涌进工坊的百姓,“让全城的手艺人都来这里交流技艺,造农具、修纺车,凡是能让日子过好的物件,都在这里造。”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些暗器,一把火烧了便是。"
火盆里的毒箭被点燃时,冒出刺鼻的黑烟,引得众人纷纷捂鼻。裴琰却盯着火焰,忽然对鲁尔道:“去把平民工坊的石磨搬来。”
当那面刻着
“琰”
字的石磨被安放在水力锤旁时,阳光恰好穿过工坊的窗棂,将两个物件的影子叠在一起。王伯忽然笑道:“老奴明白了,沈姑娘说的‘玉在椟中’,不是等价钱,是等个能让玉发光的地方。”
午后的锻坊里,叮当声重新响起。这次不再是造暗器的阴私响动,而是打制农具的清亮节奏。裴琰抡着锤,将块废铁打成锄头的形状,鲁尔在旁拉风箱,王伯则教几个少年辨认矿石。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无数个鲜活的日子。
西市的百姓们听说裴家锻坊重开,都赶来道贺。有人送来新采的蔬菜,有人带来自家酿的米酒,连锦绣阁的掌柜都亲自送来匹上好的绸缎,说是要给百工堂做面锦旗。
“写什么好呢?”
掌柜摸着绸缎,眼里满是笑意。
裴琰望着满坊忙碌的身影,忽然道:“就写‘工利其器,民利其生’吧。”
掌柜的笔顿了顿,随即笑道:“好一个‘民利其生’!这才是手艺真正的用处。”
暮色降临时,百工堂的灯笼亮了起来,温暖的光透过窗纸,映得西市北街一片通明。裴琰站在水力锤旁,看着鲁尔教孩子们调试新造的纺车,忽然觉得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铁可铸剑,亦可铸犁,全在握锤人的心。”
他知道,鱼朝恩的阴影或许还未散尽,朝堂的风波也远未平息。但只要这锻坊的叮当声不断,只要还有人记得
“民利其生”
这四个字,裴家的手艺就不算失传,长安的烟火气,就永远不会熄灭。
远处的宫墙隐在夜色里,沉默如谜。但百工堂的灯火却越来越亮,像颗扎在长安心脏里的种子,正借着无数双勤劳的手,悄悄长出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