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抵达睢阳
睢阳的城墙在暮色里像一截烧红的烙铁,城砖缝隙里渗出的血渍被雨水冲成蜿蜒的小溪。裴琰伏在护城河对岸的芦苇丛里,望着城头飘动的
“唐”
字旗
——
旗面被箭簇撕得像破布,却依旧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再等半个时辰,”
鲁尔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怀里的破甲箭,铁簇上还沾着括苍山的硫磺粉末,“月上中天时,叛军换岗的间隙最松。”身后传来少女的轻咳。阿青抱着装满矿石的竹篮蹲在芦苇深处,篮里的硝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映得她脸色发白。“城根第三棵老槐树下,”
少女用银簪在泥地上画着城防图,“法明师父说那里有处排水口,能容一人钻进去。”苏文远正往《守城纪要》上补记叛军布防,笔尖在
“西门岗哨每两刻一换”
字样上顿了顿:“石兄,张将军信里说‘城楼木榫已朽’,咱们带的铁件够不够加固?”裴琰没答话,目光落在城头一个蹒跚的身影上。那老兵拄着断枪来回巡逻,甲胄破烂得露着骨头,却每走三步就往城下望一眼
——
是雍丘城头那个缺了门牙的弓箭手,去年他曾说
“石匠师傅的箭能穿三层皮甲”。三更梆子声刚过,城头忽然亮起三盏油灯,连成个
“品”
字。是张巡约定的信号:可以动手。鲁尔率先蹚过护城河,冷水没及腰腹,他却像不知寒似的,凫水的动作比江南水鸮还快。裴琰紧随其后,怀里揣着元老爷子造的机关鸟
——
鸟腹里藏着给张巡的密信,画着转关弩的改良图样。排水口比预想的更窄。阿青卸下竹篮,蜷身钻进去时,发辫被砖缝勾住,扯落的发丝飘在污水里,像条断了线的黑绸。“里面有铁栅栏,”
少女在暗处低语,“用带来的硝石粉能腐蚀锁扣。”裴琰摸出陶罐里的硫磺,与阿青递来的硝石粉混在一起,撒在栅栏锁芯上。粉末遇水冒出白烟,发出
“滋滋”
的声响,不过半刻钟,锁扣就酥得一掰就断。穿过排水口便是城墙内侧的马道。角落里堆着百姓捐的门板,上面还留着孩童刻的歪歪扭扭的
“家”
字。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正用破布擦拭箭簇,见他们钻出排水口,手里的布
“啪”
地掉在地上。“是……
是江南来的匠师?”
妇人声音发颤,露出缺了三颗牙的牙床,“张将军说你们会带麦饼来……”鲁尔忙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的干粮,妇人却没接,转身往城楼下跑:“我去报信!将军在城楼等你们三天了!”登上城楼时,裴琰才看清睢阳的真容。街道上到处是啃草根的百姓,他们把最后一粒粮省给了守城士兵;军械坊的炉火昏昏欲睡,老工匠们正用断刀打磨箭头,火星落在满地的血污里,像濒死的萤火。“你们可来了。”
张巡从箭垛后转过身,甲胄上的裂缝里嵌着干涸的血渍,他手里的枪杆磨得发亮,却在看到机关鸟时忽然红了眼眶,“元老先生的手艺,还是这么巧。”元老爷子的机关鸟扑棱棱飞向帅旗,鸟喙里坠下的密信飘落在张巡脚边。将军捡起信笺,指尖在
“城楼木榫已朽”
字样上反复摩挲:“昨夜西角楼塌了半间,压死三个士兵……”裴琰跟着他查看城防。西角楼的梁柱果然歪成了四十五度,木榫处裂着狰狞的口子,露出被虫蛀空的芯。“得用铁箍加固,”
他敲了敲梁柱,声音发闷,“还要把松动的城砖换成青石,否则叛军撞门时会整片塌。”走到箭簇库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库存的箭杆多是百姓捐的竹竿,梢头发脆,稍一用力就断成两截。阿青拿起一支箭掂量:“括苍山的苦竹更坚韧,可惜没带来……”“咱们有这个。”
裴琰从鲁尔背上解下布袋,倒出一堆铁屑,“把百姓捐的铁器熔了,做铁制箭杆
——
虽然沉些,却射得远。”最要命的是水源。城内唯一的水井浮着层绿藻,张巡让人舀了一碗,水面漂着几缕血丝。“叛军往井里扔过尸体,”
将军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现在只能喝护城河的水,可他们在上游撒了脏东西。”法明和尚忽然蹲下身,用禅杖搅动井水:“贫僧有法子。用沙石铺三层过滤,再用麻布裹着木炭吸附秽物,煮沸后能喝。”
他指着井边的老槐树,“这树根能净水,刨些须根放进去,还能去味。”沈蘅带着商队从排水口钻进来时,天已微亮。二十个护卫扛着硫磺、硝石和包扎伤口的麻布,为首的晚晴怀里抱着个陶罐,里面是江南带来的稻种。“小姐说,”
侍女把陶罐递给张巡,“等守城了,就把这稻种撒在城外的荒地里。”张巡捧着陶罐的手微微发抖。罐口飘出的米香混着城楼上的血腥气,竟奇异地让人安心。“城里只剩三天口粮,”
将军忽然对裴琰道,“史朝义说,破城后要把工匠的手全剁下来,挂在城门上示众。”裴琰望着远处叛军大营升起的炊烟,忽然解下腰间的铁环
——
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刻着
“裴氏锻坊”
四个字。他把铁环套在城砖的箭孔里:“那就让他们看看,这些手能造守城的器械,也能把他们挡在城外。”鲁尔已在熔铁炉边忙活起来,风箱的呼哧声惊飞了城头上栖息的乌鸦。阿青和法明和尚组织百姓清洗水井,少女用银簪挑起井里的秽物,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姑娘。苏文远蹲在箭簇库门口记录:“铁箭杆需熔五十斤铁,过滤井需沙石三百斤,加固城楼需铁箍二十个……”
他忽然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泛起鱼肚白,“石兄,你看,快天亮了。”裴琰望着晨曦里渐渐清晰的城郭,忽然想起长安西市的水力锤。那时他总觉得手艺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此刻才明白,真正的天工,是无数双手握在一起
——
铁匠的锤,木匠的凿,药师的杵,甚至孩童递来的一块碎铁,都在共同锻造着活下去的希望。“开始干活吧。”
他往熔铁炉里添了块木炭,火光映得脸膛发红,“咱们要让睢阳的太阳,照见叛军退兵的那一天。”城楼下传来百姓的呼喊。他们扛着自家的铁器往军械坊跑,有断了腿的老兵拖着铁犁,有抱孩子的妇人捧着铁锅,还有个瞎眼的老妪被孙子牵着,怀里揣着把生城楼下传来百姓的呼喊。他们扛着自家的铁器往军械坊跑,有断了腿的老兵拖着铁犁,有抱孩子的妇人捧着铁锅,还有个瞎眼的老妪被孙子牵着,怀里揣着把生锈的菜刀。张巡忽然对裴琰笑道:“你看,这城就像块百炼钢,越淬越韧。”裴琰望着那些涌动的人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比雍丘更难,可只要这些手还握着工具,只要那罐稻种还在城楼上等着春天,这孤城就永远不会陷落。熔铁炉
“腾”
地窜起火苗,映红了半边城楼。鲁尔抡起大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叮当声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响亮,像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血战,敲响了第一声鼓点。熔铁炉的火光在城楼上投下跳动的影子,将裴琰的侧脸切割得明暗交错。他正用铁钳夹着烧红的铁条在砧上敲打,火星溅在张巡那杆磨得发亮的枪杆上,像落了场细碎的金雨。“铁箍要煨成马蹄形,”
裴琰对帮忙的老铁匠说,铁条在他手里渐渐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这样才能咬住城楼的木柱,叛军撞门时才不会崩开。”老铁匠眯眼瞧着那道弧线,忽然抹了把脸:“去年军器监来的匠人,只会用直铁条捆柱子,哪懂这弯弯绕?结果被叛军一撞就散了架。”
他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
“腾”
地窜高半尺,“石匠师傅,您这手艺,比官营坊的掌作还地道。”鲁尔正往箭杆里嵌铁芯,突厥汉子的大手此刻却比绣花针还巧。他把百姓捐的竹竿劈成细条,中间夹根寸许长的铁屑,再用麻布缠紧,涂上火漆:“这样既轻便,又够硬,能射穿叛军的皮甲。”一个断了指的青年蹲在旁帮忙削竹片,他原是江南织造坊的工匠,叛军烧坊时没了三根手指,此刻削起箭杆却依旧麻利:“这法子比咱们织锦的‘三梭并织’还妙,能让竹和铁咬得更紧。”沈蘅带着晚晴清点商队运来的药材,将金疮药、止血散按伤口类型分类。“这是苏州药铺熬的‘九味止血膏’,”
她拿起个陶罐递给张巡,罐口飘出艾草的清香,“涂在箭伤上,比军中的金疮药见效快。”张巡揭开罐盖闻了闻,忽然对城楼下喊:“把伤兵营的弟兄抬上来!让沈姑娘的药试试!”伤兵们被抬到城楼时,裴琰才看清守城的惨状。有个少年兵的胳膊被箭簇穿透,伤口已经化脓;一个老兵的腿被投石机砸伤,骨头刺破皮肉露在外面,却还攥着半支断箭。“这伤得剜掉腐肉。”
沈蘅拿起把银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晚晴,烧烈酒消毒。”少年兵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裴琰忽然将自己刚打磨好的铁箭杆递给他:“攥着这个,比咬着牙管用。”
少年接过箭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铁屑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法明和尚带着百姓清洗水井,禅杖在井底搅动出浑浊的漩涡。“先铺三寸粗沙,再铺两寸细沙,最上面盖层木炭,”
他指挥着两个青壮往井里填滤材,“这样滤出的水能去腥味,煮沸后能喝。”阿青蹲在井边,用银簪挑起滤出的水尝了尝,忽然眼睛一亮:“比江南的井水还甜!法明师父,您这法子能记进《天工录》吗?”和尚合掌笑道:“能救人性命,便是最好的记录。”
他指着井边新栽的枸杞苗,“贫僧在井栏边种了这东西,根须能固沙,果实还能当药。”暮色降临时,西角楼已用铁箍加固完毕。裴琰让鲁尔拿铁锤试撞木柱,“咚”
的一声闷响,城楼纹丝不动,铁箍与木柱咬合处只微微震颤。“成了!”
老铁匠拍着大腿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这下史朝义那厮就是调来撞车,也撞不开这楼!”张巡望着加固后的城楼,忽然对裴琰道:“石匠师傅,今晚去我帅府吃顿正经饭
——
让伙夫把最后半袋米煮了,咱们就着沈姑娘带来的腌菜,也算喝杯守城酒。”帅府其实就是间破庙,供桌当案几,香炉里插着半截蜡烛。伙夫端来一锅糙米饭,中间摆着碟腌萝卜,沈蘅却从商队的箱子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江南带来的糟鱼。“这是扬州老字号的‘醉糟鱼’,”
她把鱼分成小块,“配糙米饭正好。”张巡夹起一块鱼,忽然叹了口气:“去年这时候,睢阳还能买到江南的糟鱼,如今……”
他没再说下去,只把鱼放进嘴里细细嚼着,“等破了围,我请诸位吃睢阳的鲈鱼,就着沈姑娘的新茶。”裴琰想起雍丘城头那半块麦饼,忽然觉得此刻这口糟鱼比任何珍馐都滋味醇厚。他望着庙外巡逻的士兵,望着远处叛军大营隐约的灯火,忽然明白什么是
“孤城”——
不是被围困的城郭,是一群要把根扎在绝境里的人。夜深时,鲁尔忽然拽了拽裴琰的胳膊,指着庙外的夜空。只见法明和尚在井边点燃了盏油灯,灯芯裹着层薄纸,火光透过纸映出淡淡的青色。“是给百姓报平安的信号,”
鲁尔低声道,“说明井水能喝了。”裴琰望着那盏在夜色里摇曳的青灯,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手艺如灯”。此刻城楼上的熔铁炉,伤兵营的药罐,井边的青灯,甚至少年兵攥紧的铁箭杆,都在黑暗里亮着,像无数盏要把乱世照亮的灯。“该去换岗了。”
张巡站起身,枪杆在地上顿了顿,“石匠师傅,今夜你守西角楼,我去东门。”裴琰抓起那把刚打磨好的铁箭杆,箭杆的弧度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他忽然对鲁尔道:“把转关弩搬到西角楼,咱们让叛军尝尝江南工匠的厉害。”城楼的风带着寒意,却吹不散熔铁炉的烟火气。裴琰伏在箭垛后,望着远处叛军大营渐渐熄灭的火把,忽然觉得掌心的铁箭杆有了温度。他知道,明天天一亮,史朝义还会带着云梯、撞车再来,可只要这些熔铁的火、滤水的沙、疗伤的药还在,这孤城就永远不会陷落。就像那盏在井边摇曳的青灯,再微弱,也能照亮活下去的路。后半夜的露水打湿了城楼的箭垛,裴琰用布擦拭着转关弩的机括,铁件上的霜气在掌心化成水,混着铁锈腥味格外刺鼻。鲁尔蹲在旁给箭簇涂松香,说这样能让箭矢穿透叛军皮甲时更顺畅,突厥汉子臂上的旧伤被夜风吹得发红,却浑然不觉。“少郎你看,”
鲁尔忽然指向城外,叛军大营边缘亮起数点鬼火,在旷野里飘忽不定,“他们又在搞鬼,想吓着城里百姓。”裴琰往弩机里压进五支铁箭杆,箭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让元老爷子放机关鸟。”城楼暗处传来
“咔嗒”
轻响,元老爷子新调试的机关鸟扑棱棱升空,翅膀上绑着浸了硫磺的麻布,在夜风中燃出绿火。鬼火般的磷光与硫磺的绿光在旷野里交织,竟把叛军的疑兵吓得连连后退。“老东西的手艺还没丢。”
张巡不知何时站在箭垛后,手里把玩着那支裴琰送他的铁箭杆,“当年在雍丘,你留的投石机图纸,现在还在军械坊压箱底呢。”裴琰望着远处被机关鸟惊散的叛军,忽然想起雍丘城头那个白发老妪。她说自己的丈夫原是铁匠,造了一辈子农具,却在守城时拿起了刀。此刻城楼下那些啃着草根、却依旧帮着搬运石块的百姓,何尝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锻造着守城的盾牌?天快亮时,伤兵营传来好消息。用沈蘅的
“九味止血膏”
敷过的伤口,化脓的少年兵竟能坐起身喝米粥了;那个露着骨头的老兵虽然还不能走路,却能清晰地说出叛军投石机的布防。“这药比宫里的贡品还神。”
老军医捧着空陶罐,对沈蘅连连作揖,“沈姑娘要是早来三日,至少能多保五个弟兄的胳膊腿。”沈蘅却望着城楼下排队领水的百姓,他们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
——
缺了口的瓦罐、裂了缝的铜盆,甚至还有个孩子举着掏空的葫芦。“让商队把装药材的木箱拆了,”
她对晚晴说,“给百姓当盛水的家什。”法明和尚滤出的井水此刻已能饮用,青壮们用木桶往上抬,桶绳在肩膀上勒出红痕,却唱着江南采菱的调子:“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铜钉……”裴琰忽然对鲁尔道:“把剩下的铁料熔了,做些简易的汲水器。”
他在地上画了个杠杆图样,“这样能让百姓省力些,不用一趟趟扛着木桶跑。”老铁匠凑过来看了看,忽然拍着大腿:“这法子比咱们锻铁的‘天车’还妙!一根木杆,一个铁钩,就能把水吊上来!”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城楼时,裴琰站在西角楼眺望全城。军械坊的炉火已经升起,映得半边天发红;伤兵营传来士兵们的谈笑声;百姓们排队领水的队伍像条长龙,在街道上蜿蜒。“石匠师傅你看!”
阿青举着块刚从城墙根捡的矿石,在晨光里泛着银星,“这是‘水胆矾’,能让铁箭杆不生锈
——
够咱们造百支箭了!”苏文远正往《守城纪要》上补画汲水器图样,笔尖沾着露水,在
“铁箍加固城楼”“硫磺箭簇”
等字样旁添了
“杠杆汲水”
四个字。他忽然抬头道:“石兄,等咱们把这些法子记全了,将来编进《天工录》,定能让后世知道睢阳是怎么守住的。”裴琰望着远处叛军大营重新竖起的旗帜,史朝义显然在集结兵力,新一轮攻城随时可能开始。可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
城楼上有能穿透皮甲的铁箭,伤兵营有能愈合伤口的药膏,水井里有能解渴的清水,更重要的是,这座城里有无数双愿意握着工具、而非握着刀的手。鲁尔往转关弩里压满了箭,铁钳在箭簇上敲出清脆的响:“少郎,该上弦了。”裴琰扳动弩机,五支铁箭杆齐刷刷指向叛军大营,箭簇的反光在晨光里像五颗亮星。他忽然想起父亲留在锻坊墙上的那句话:“铁可铸剑,亦可铸犁,全在握锤人的心。”此刻,睢阳的每一块城砖,每一支箭,每一口井,都在诉说着这个道理。而他们这些握着锤、握着针、握着药杵的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把这座孤城锻造成乱世里最坚硬的那块铁。远处传来叛军集结的号角,低沉而急促,像死神的催命符。可城楼上的人却没谁惊慌
——
老铁匠正在给箭簇淬火,鲁尔在调试转关弩的机括,沈蘅在给伤兵换药,连元老爷子都把机关鸟的弦上得更紧了些。裴琰握紧手里的铁箭杆,忽然对张巡笑道:“将军说的睢阳鲈鱼,可得留着等咱们喝庆功酒。”张巡举起枪杆,枪尖在晨光里闪着寒光:“定留着!还要就着沈姑娘的新茶,听石匠师傅讲怎么把叛军挡在城外的。”第一支叛军的箭射上城楼时,裴琰正往熔铁炉里添了块新炭。火光映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像映着整个睢阳
——
一座用手艺和人心锻造的,永远不会陷落的城。
第二节:三日备战
睢阳的晨雾裹着铁腥味,将军械坊的炉火晕成一团朦胧的橘红。裴琰站在案前铺开羊皮纸,鲁尔用炭笔在纸上圈出城内的铁匠铺位置,炭灰簌簌落在染血的甲片上
——
那是昨夜从叛军尸体上剥下的,边缘还留着破甲箭的凿痕。“第一日,先熔铁器。”
裴琰用骨签在纸上划出三道线,“鲁尔带铁匠铺的弟兄去收百姓家的铁器,锅铲、犁头、铁锁……
凡是能烧红的都要。”鲁尔的铁钳在案上敲出重响:“少郎放心,突厥汉子抡锤时,能让铁锅变成狼牙棒!”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左肋那道箭疤,“去年在幽州,我用叛军的头盔熔成撞门锤,一锤就砸开了牢门。”元老爷子拄着拐杖凑过来,指节在
“城墙暗门”
四个字上点了点:“老东西我带三个木匠,把西角楼那处废弃箭孔拓成暗门。”
他往羊皮纸上画了个曲折的机关,“门轴用浸过桐油的桑木,开关时悄无声息,能藏下十个带刀的弟兄。”阿青抱着装满植物标本的竹篮蹲在案边,篮子里有锯齿状的草叶、紫红的根茎,还有几颗圆滚滚的野果。“这是‘救荒草’,嫩叶能吃,根块磨成粉能当粮,”
少女用银簪挑起片叶子,“城根、墙角到处都是,够百姓撑三日。”沈蘅忽然从商队的箱子里翻出一卷细麻布:“用这布缝滤水袋,装沙石和木炭,挂在井边让百姓自己滤水。”
她指着布上细密的纹路,“苏州织造的‘云纹布’,孔隙比寻常麻布匀,过滤得更干净。”张巡捏着羊皮纸的边角,指腹在
“三日”
字样上反复摩挲:“史朝义最迟第四日会攻城,咱们得跟老天爷抢时辰。”
他忽然对城楼下喊:“传我令!各家各户把铁器送到军械坊,捐铁器者,优先领滤好的井水!”百姓们扛着铁器往军械坊涌时,鲁尔已经支起了十二座熔炉。有个老妪抱着口传了三代的铁锅,锅沿都快磨平了,却在炉边徘徊着舍不得放手。“老嫂子,”
鲁尔蹲下身,用突厥话混着汉话劝道,“铁锅能煮饭,熔成狼牙棒能守城
——
城守住了,将来我给您打口新锅,比这口大两倍。”老妪抹了把泪,把铁锅递进熔炉:“俺那口子是铁匠,死在范阳了,他说过,铁能护家……”裴琰正在井边调试滤水装置。他把三个木桶叠起来,最下层铺碎石,中层填细沙,最上层盖着木炭,桶底钻了十几个小孔。“这样滤过的水,再用铜壶烧开,能去腥味。”
他往最上层撒了把法明和尚采的艾草,“这草能去毒,比光煮更干净。”元老爷子带木匠在西角楼忙活。他们用凿子一点点拓宽箭孔,木屑混着城砖的碎末簌簌往下掉。“门闩得做成‘万字扣’,”
老人往木槽里抹桐油,“外面看着是根普通木杆,里面藏着三道暗锁,只有咱们的人能打开。”阿青领着几个孩子在城墙根辨认植物。她教孩子们辨认
“救荒草”
的锯齿叶,说这种草跟江南的荠菜味道相似;又指着墙缝里钻出的藤蔓:“这根能吃,就是有点苦,像没加糖的药汤。”到了午时,军械坊前已堆起小山似的铁器。鲁尔抡着大锤,把一口铁锅砸成扁平的铁坯,再趁热弯出狼牙状的尖刺。“这玩意儿砸在叛军头上,比刀砍得疼!”
他举起刚做好的狼牙棒,铁刺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忽然有人喊:“叛军在城外放箭!”众人奔到城头,只见十几支火箭拖着火苗射向城楼,却被元老爷子新造的挡板挡了下来。那挡板用三层木板夹着铁皮,箭簇射在上面只留下个白印。“老东西我早防着这手,”
老人摸着挡板上的铁皮,“这是用百姓捐的铁犁片拼的,比盾牌结实十倍。”裴琰忽然盯着火箭的箭头:“他们箭簇裹了油脂,想烧咱们城楼。”
他转身对鲁尔道,“熔铁时多留些铁水,灌进陶罐里封好,叛军爬云梯时往下扔
——
比火箭厉害。”沈蘅正指挥侍女们缝滤水袋,见城楼下有个孕妇捂着肚子咳嗽,忙让晚晴把她扶进伤兵营。“这是‘妊娠咳’,”
她往孕妇嘴里塞了颗蜜饯,“苏州药铺的枇杷膏,能润喉。”孕妇望着案上正在缝制的滤水袋,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银簪:“沈姑娘,这簪子能熔成铁吗?是俺当家的给俺买的,说能避邪……”沈蘅把银簪推回去:“留着。等生了娃,用这簪子给娃绾头发。”
她往孕妇手里塞了两个麦饼,“多吃点,娃才有力气等城破了……
等咱们把叛军打跑了。”暮色降临时,第一日的活计初见成效。铁匠铺造出三十根狼牙棒,二十个灌铁水的陶罐;西角楼的暗门拓宽到能容一人弯腰进出;阿青收集的
“救荒草”
够百户百姓吃一日;井边挂起二十个滤水袋,清水顺着袋底的小孔滴进木桶,在暮色里泛着银星。裴琰蹲在熔铁炉边啃麦饼,饼渣掉进火里,“噼啪”
爆出火星。鲁尔凑过来,铁钳上穿着块烤得焦黄的野兔肉
——
是阿青带着孩子在城墙根套住的。“少郎,你看这肉,”
突厥汉子笑得露出白牙,“比幽州的烤羊腿还香。”远处的叛军大营亮起灯火,像群贪婪的狼眼。可城楼上的人却没谁害怕,老铁匠在给狼牙棒淬火,元老爷子在暗门轴上涂桐油,阿青在教百姓辨认野果,连那个孕妇都帮着缝滤水袋,针脚歪歪扭扭,却把布角叠成了小小的莲花。裴琰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手里的麦饼比江南的糕点还甜。他知道,这三日的活计造不出坚不可摧的城墙,却能造出比城墙更坚硬的东西
——
是老铁匠淬火时眼里的光,是阿青辨认野草时的认真,是孕妇缝滤水袋时的虔诚,是无数双手握在一起时,那种要把日子过下去的执拗。“明日该造撞门锤了。”
裴琰往炉里添了块木炭,火光映得脸膛发红,“得用最硬的枣木,裹三层铁皮,让史朝义知道,睢阳的门,不是那么好撞的。”鲁尔举起刚磨亮的铁钳,在暮色里划出一道冷光:“俺去选木料,保证比叛军的撞车还结实!”城楼下传来晚晴教孩子们唱的江南小调:“月照城头霜,箭簇映寒光,待到云开日,回家种稻粱……”
歌声混着熔铁炉的叮当声,在睢阳的夜色里飘得很远,像在给这场与死神赛跑的备战,哼着温柔的鼓劲歌。第二日的晨光刚漫过城楼,鲁尔已带着青壮在城隍庙劈枣木。那是城中最老的一棵枣树,传说是隋朝时栽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张巡亲自挥斧砍第一下,斧刃嵌进树干,溅出的木屑带着淡淡的枣香。“这木头够硬,”
鲁尔用铁钳敲了敲断面,纹理密得像蜘蛛网,“裹三层铁皮,能把叛军的撞车撞散架。”
他指挥众人将树干截成丈许长的木段,再用刨子削去枝桠,露出光滑的木质,“少郎说要在两端镶铁头,像突厥人的狼牙棒似的。”裴琰正在井边改进滤水装置。他在最上层的木炭里掺了把石灰,白色粉末遇水冒出细泡:“法明师父说石灰能杀水里的虫,这样煮起来更放心。”
法明和尚蹲在旁用禅杖搅动,滤出的水在晨光里清得能看见桶底的木纹。一个瞎眼的老篾匠摸索着走来,怀里抱着捆竹篾:“石匠师傅,老东西我看不见,却能编竹筐装滤材。”
他指尖在竹篾上翻飞,篾条像活过来似的缠成细密的网,“这是俺年轻时编鱼篓的手艺,漏水慢,装沙石正好。”元老爷子的暗门已初具雏形。他让木匠在门后装了个
“转关”,转动门轴时,城砖会自动复位,从外面看与城墙浑然一体。“这机关叫‘金蝉脱壳’,”
老人往轴里塞了把石墨粉,“滑得很,开关十次都不会卡。”
他忽然对趴在门缝往外看的少年兵道,“等下教你怎么用,夜里能摸出去砍叛军哨兵的脖子。”阿青领着妇人们在城根挖
“救荒草”
的根。那根块像小土豆,沾着湿泥,却被妇人们擦得干干净净。“这东西磨成粉,掺在麦饼里能顶饿,”
少女举起个最大的根块,“昨天我让伙夫试过,有点像栗子味。”
有个刚失去孩子的妇人一边挖一边哭,泪水滴在泥土里,却把根块擦得格外亮。沈蘅在伤兵营熬药,铜锅里飘出浓郁的药香。她把阿青采来的野菊花扔进锅里:“这花能退烧,比军中的柴胡还管用。”
晚晴正给伤兵喂药,忽然指着窗外:“小姐你看,百姓们在给咱们送吃的!”城楼下排着长队,有老妪提着陶罐,里面是掺了野菜的稀粥;有孩子捧着烤熟的野果,果皮焦黑却透着甜香;还有个瘸腿的货郎,挑着最后两坛烈酒,说要给伤兵消毒用。“把粥分给伤兵,”
沈蘅对晚晴道,“野果给守城的弟兄当干粮。”
她接过那两坛酒,忽然对货郎道:“等破了围,我让商队送你十坛江南的女儿红。”到了午后,军械坊的炉火更旺了。鲁尔把烧红的铁皮裹在枣木锤上,铁钳敲得铁皮
“叮当”
响,让铁与木咬得更紧。“这撞门锤有三百斤重,”
他擦了把汗,铁屑混着汗水在脸上画出黑道,“得二十个弟兄才抬得动,一锤下去,保准能把叛军的云梯砸成柴火。”裴琰忽然想起什么,往撞门锤的铁头上加了圈倒刺:“这样砸在云梯上,能勾住他们的木架,拽都拽不下来。”
老铁匠在旁点头:“石匠师傅这法子妙,就像给猛虎添了爪子。”暮色降临时,暗门终于完工。元老爷子让少年兵演示开关,门轴转动时果然悄无声息,打开后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外面正对着叛军大营的死角。“夜里派三个弟兄出去,”
张巡摸着门沿的木刺,“把他们的望楼烧了,让史朝义摸不清咱们虚实。”阿青带着妇人们磨了半袋
“救荒草”
粉,绿莹莹的粉末装在百姓捐的布袋里,像极了江南的绿豆粉。“伙夫说,掺两勺在粥里,能多喂饱五个兵卒,”
少女往沈蘅手里塞了一小包,“这是最细的,给伤兵营的弟兄补身子。”裴琰站在井边,看着百姓们用新做的滤水袋滤水。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踮着脚,小手抓着袋绳摇晃,清水顺着布孔滴进木桶,在暮色里闪着碎银似的光。“这水甜吗?”
他蹲下身问孩子。孩子咧开没牙的嘴笑,把手里的野果递给他
——
果皮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鲁尔扛着刚做好的狼牙棒往城楼走,铁刺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他忽然对裴琰道:“少郎,等打完仗,咱们用这撞门锤改个水车吧,能浇城南那片荒地。”裴琰望着远处叛军大营渐渐亮起的火把,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对战争的恐惧,被手里这颗带着牙印的野果压下去了。他知道,这三日造的不只是撞门锤、滤水袋、暗门,更是让人心安的东西
——
是孩子递来的野果,是妇人擦亮的根块,是瞎眼篾匠编的竹筐,是无数人在绝境里,依旧相信明天的念想。“明日该做火箭了,”
裴琰往军械坊走,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用阿青采的硫磺草当引火,比叛军的油脂箭厉害。”鲁尔扛着狼牙棒跟在后面,铁刺划过高耸的城墙,留下细碎的火星:“俺去熔箭头,保证每个都带倒钩,射进去就拔不出来!”城楼上的风带着枣木的清香,混着药香、铁腥味,竟成了乱世里最安心的味道。元老爷子在教少年兵用暗门,阿青在给野果分类,沈蘅在给伤兵换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像无数颗齿轮,咬合着推动这座孤城,对抗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夜里,裴琰在羊皮纸上添了句:“二日,成撞门锤一具,暗门一道,滤水袋百个,救荒草粉三石。”
苏文远在旁边画了个笑脸,笔尖沾着药汁,把笑脸染成了淡绿色。第三日的黎明带着雨意,军械坊的地面结了层薄冰。裴琰踩着冰碴往熔炉走,靴底碾过铁屑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剩下的时辰。鲁尔已将二十支火箭头熔好,箭头呈三棱形,每个棱上都凿了细槽
——
里面要灌满阿青熬的硫磺膏。“这膏子遇热就着,”
阿青捧着陶罐往箭头上浇,硫磺味呛得她直咳嗽,“比叛军的油脂箭烧得久,能把他们的云梯烧成黑炭。”
少女指尖被膏子灼得发红,却用布擦了擦继续浇,“伙夫说这草还能驱虫,等春天撒在田里,能护庄稼。”元老爷子带着木匠在暗门后加装了
“连环板”。一块块三寸厚的木板藏在城墙夹层里,拉动机关就能组成临时通道。“这是给伤兵用的,”
老人往板缝里塞麻丝防漏风,“万一城楼守不住,能从这里撤到内城。”
他忽然对帮忙的老兵道,“你那断腿能踩稳吗?我再加块踏板。”裴琰的滤水装置前围满了百姓。他在最下层木桶下接了根竹管,清水顺着竹管流进石槽,石槽里铺着鹅卵石,能沉淀最后一点泥沙。“这样就不用次次搬木桶了,”
他教孩子们用木勺舀水,“记得烧开了再喝,上面漂着的白沫要撇掉。”有个哑女抱着陶罐来接水,她丈夫是守城的士兵,前日死在箭下。裴琰给她舀了满满一罐,哑女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绣着莲花的布帕,轻轻放在滤水袋上
——
帕子边角已磨破,莲花却绣得栩栩如生。沈蘅在伤兵营给少年兵换绷带,少年臂上的伤口已开始结痂。“再敷两日药就能拆绷带了,”
她往伤口上撒了把碾碎的
“救荒草”
籽,“这药能长肉,比金疮药还管用。”
少年忽然指着窗外,只见百姓们正往城楼上搬运石块,连白发老妪都抱着小石子往箭垛边送。到了午时,雨渐渐停了。鲁尔指挥青壮把撞门锤抬到西城门后,枣木锤身裹着锃亮的铁皮,两端的铁头闪着寒光。“这玩意儿得四个人牵绳,”
他往绳套上抹桐油,“要撞的时候喊一声‘睢阳’,保管浑身是劲!”老铁匠突然
“咚”
地跪在裴琰面前,手里举着半截断刀:“石匠师傅,老东西我……
我把祖传的宝刀熔了,给撞门锤当铁头了。”
刀身刻着
“忠勇”
二字,是他祖父在贞观年间得的赏赐。裴琰扶起老铁匠,断刀的寒气透过掌心传来:“这刀没熔,它变成了撞门锤的骨头,会守着睢阳。”
他把断刀碎片嵌进撞门锤的铁头缝隙里,“等破了围,我给您重锻一把,比这把还锋利。”元老爷子的暗门迎来了第一个
“客人”——
法明和尚带着两个药农从城外摸进来,背上的竹篓装满了草药。“贫僧去南边山里采药,”
和尚抹了把脸上的泥,“遇见沈姑娘的商队,说城里缺‘止血藤’。”
药农掀开篓子,里面的草药沾着露水,散发着清苦的香。阿青领着孩子们在城墙根种
“救荒草”
的根块。“等春天就能长新叶,”
少女把最后一块根埋进土里,“到时候咱们不用再挖野菜,能收新的了。”
最小的孩子把那颗烧焦的木傀儡放在草苗旁,傀儡的断手正好指着根块埋下的地方。暮色降临时,裴琰站在城楼清点三日成果:三十根狼牙棒立在箭垛后,像排狰狞的铁树;撞门锤卧在城门后,枣木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暗门隐在城墙阴影里,只有转关的铜环偶尔反光;滤水袋在井边排成串,清水顺着竹管流进石槽,映得晚霞像碎金;伤兵营飘出药香,与军械坊的铁腥味混在一起,竟成了最踏实的味道。张巡忽然指着远处叛军大营:“他们在搭望楼,想看清咱们城防。”
裴琰抓起一支火箭:“让他们看。”
他把火箭搭在转关弩上,硫磺膏在暮色里泛着油光,“让他们知道睢阳的箭,比他们的望楼厉害。”“放!”火箭拖着绿火窜向叛军望楼,箭簇撞在木架上的瞬间,硫磺膏
“腾”
地燃起大火。风助火势,望楼很快变成个火笼,叛军的惊叫声顺着风飘过来,像群受惊的鸦雀。城楼上爆发出欢呼。有个断腿的老兵拖着伤腿爬向箭垛,手里举着半块麦饼:“让他们烧!咱们有石匠师傅的箭!有鲁尔的狼牙棒!有……”
他忽然哽咽,却把麦饼往嘴里塞得更急。裴琰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三日来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暖意。他知道,这些狼牙棒、撞门锤、滤水袋,终究是为了让断腿的老兵能啃着麦饼看叛军退兵,让哑女能抱着装满清水的陶罐回家,让孩子们埋下的
“救荒草”
根块,能在春天长出新叶。苏文远在《守城纪要》最后一页画了个完整的笑脸,旁边写着:“三日备战毕,民心固,器械足,可迎敌。”
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朵悄然绽放的莲花。夜色渐浓,城楼上的灯火次第亮起。鲁尔在给撞门锤的绳套上油,元老爷子在暗门转关里添石墨粉,阿青在给火箭补硫磺膏,沈蘅在伤兵营给最后一个伤兵换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像无数颗星子,在乱世的黑夜里,点亮了睢阳这盏不灭的灯。裴琰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最好的淬火是
“百炼之后,仍有三分柔”。此刻这座孤城,就像块被战火反复淬炼的精钢,既有狼牙棒的坚硬,又有滤水袋的温柔,正等着黎明时分那场与命运的较量。远处传来叛军收兵的号角,低沉而不甘。可城楼上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
一场用手艺和人心,对抗铁蹄的开始。第三节:首战显威睢阳的晨雾尚未散尽,叛军的号角已如狼嗥般撕破天际。裴琰伏在西城门的箭垛后,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叛军阵列,指节因紧握铁箭杆而泛白。鲁尔扛着新铸的狼牙棒蹲在他身旁,突厥汉子的指缝间渗出汗水,在布满铁屑的甲胄上洇出深色的痕。“看那架势,至少有五千人。”
鲁尔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叛军阵前那十架冲车
——
车轮比寻常冲车宽半尺,车首裹着铁皮,显然是冲着撞破城门来的。更远处,三十架云梯如蜈蚣般卧在地上,梯身缠着防滑的麻绳,顶端装着带铁钩的搭爪。元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暗门旁,指节在门轴的铜环上反复摩挲:“老东西我带十个弟兄守暗门,等他们云梯架上来,就从这缝里钻出去,给他们后腰一棒子。”
老人往门轴里撒了把石墨粉,转关转动时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保证让史朝义那小子摸不着头脑。”阿青蹲在城根给火箭头涂硫磺膏,少女指尖被灼得通红,却用布擦了擦继续涂:“这膏子掺了括苍山的硝石粉,见火就炸,能把云梯烧得连铁钩都剩不下。”
她身后堆着二十捆浸了桐油的柴草,是准备给冲车
“加餐”
的。沈蘅站在伤兵营门口,正给最后一个伤兵系紧绑腿。那士兵的胳膊还缠着绷带,却执拗地要上城楼:“沈姑娘放心,俺一只手也能拉弓!”
晚晴在旁给箭袋里插满破甲箭,银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
那是她从发髻上拔下来别在箭袋上的,说要
“给叛军留点念想”。鼓声三响,叛军开始推进。三十架云梯在盾牌阵掩护下缓缓前移,梯首的铁钩在朝阳下泛着幽光;十架冲车紧随其后,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
“咯吱”
声,像十头即将扑食的巨兽。“放箭!”
张巡的枪杆猛地顿在城砖上,震落几片昨夜凝结的霜花。城楼上箭如飞蝗,破甲箭穿透叛军皮甲时发出
“噗嗤”
的闷响,带起的血珠在晨雾里连成红线。裴琰扳动转关弩,五支铁箭杆齐刷刷射断了最前面那架云梯的麻绳,梯身晃了晃,从中间弯折下去,上面的叛军惨叫着摔进护城河里。“好箭法!”
老兵在旁喝彩,独臂拉弓的手稳如磐石,“这铁箭杆比竹箭厉害十倍!”冲车很快抵近城门,“咚”
的一声巨响,城门晃了晃,门轴发出痛苦的呻吟。鲁尔吼了声
“睢阳”,二十个青壮拽着撞门锤的麻绳往后退,枣木锤身在空中划出弧线,狠狠砸在冲车顶上。铁皮碎裂声混着叛军的惨叫传出来,第一架冲车的木架当场散了架。“再来!”
鲁尔的脸涨得通红,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着绳头,“让他们知道睢阳的门不是好撞的!”第二波攻势来得更猛。叛军分出一半兵力猛攻西角楼,那里的城墙本就老化,被冲车撞得砖石簌簌往下掉。元老爷子忽然对少年兵打了个手势,暗门
“吱呀”
一声裂开细缝,十个握着狼牙棒的弟兄猫着腰钻出去,顺着城墙根摸到云梯背后。“砸!”
老人的拐杖重重顿在城砖上。狼牙棒带着风声砸在叛军后腰上,惨叫声此起彼伏。最前面那架云梯失去支撑,“哗啦”
一声翻倒在地,压死压伤十几个叛军。少年兵趁机往梯身上泼柴草,阿青点燃火箭射过去,火舌
“腾”
地窜起三丈高,将云梯烧成个火笼。史朝义在阵前看得目眦欲裂。他挥刀砍翻两个后退的亲兵:“废物!连个城楼都拿不下!”
亲兵指着城楼上那些泛着冷光的铁箭杆和狼牙棒,声音发颤:“将军,唐军的器械……
比之前厉害多了!”裴琰忽然注意到叛军云梯的铁钩上缠着铁链,是怕再被箭射断。他往箭袋里摸出支特殊的破甲箭
——
箭簇是三棱形的,鲁尔特意在棱上开了血槽。“射铁链!”
他对身边的弓箭手喊道,“打断他们钩子!”铁箭杆穿透铁链的瞬间迸出火星,最前面那架云梯的铁钩
“当啷”
落地,梯身失去平衡,像条断了头的蜈蚣栽进护城河里。城楼上爆发出欢呼。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被母亲举在箭垛边,小手攥着块石头往城下扔,奶声奶气地喊:“砸……
砸坏蛋!”激战持续到午时,叛军始终没能靠近城头。他们的云梯被拍竿砸断了七架,冲车被撞门锤毁了五辆,暗门里钻出的弟兄像鬼魅般反复袭扰,搞得叛军人心惶惶。史朝义在阵前勒住马缰,望着城楼上那面被箭簇划破却依旧挺立的
“唐”
字旗,忽然咬着牙下令:“鸣金收兵!”
他盯着城楼上那些晃动的人影,声音冷得像冰,“传令下去,谁能活捉唐军的工匠,赏黄金五十两,升帐前亲卫!”叛军潮水般退去时,城楼上响起震天的欢呼。鲁尔扔掉狼牙棒,一屁股坐在城砖上,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护城河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元老爷子用拐杖敲了敲暗门的转关,对少年兵笑道:“老东西我这把骨头,还能跟他们玩三五个回合。”裴琰靠在箭垛上喘气,铁箭杆的寒意透过掌心传来。他望着叛军撤退时留下的尸体和散落的云梯碎片,忽然觉得三日备战时那些熬红的眼、磨破的手,都化作了此刻城楼上猎猎作响的风。阿青抱着最后一罐硫磺膏跑过来,少女的发辫散了,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石匠师傅,你看!他们把云梯都扔了!”沈蘅提着药箱登上城楼,给裴琰包扎被箭杆磨破的手掌:“史朝义要活捉工匠,说明咱们的器械打疼他了。”
她往伤口上撒了把金疮药,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按了按,“得更小心些了。”张巡举起枪杆指向叛军大营:“他们还会再来的,而且会更狠。”
将军的目光扫过城楼上那些疲惫却发亮的脸,“但只要咱们手里的家伙比他们硬,心里的气比他们足,这睢阳就守得住!”夕阳把城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护城河里漂浮的叛军尸体渐渐被暮色吞没。裴琰蹲在熔铁炉边,往火里添了块新炭,火光映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残酷的厮杀还在后面。可只要鲁尔的狼牙棒还能举起,元老爷子的暗门还能转动,阿青的硫磺膏还能点燃,这孤城就永远不会陷落。鲁尔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烤得焦黄的野兔肉,往裴琰手里塞:“少郎,趁热吃。明天咱们再造十支火箭,让史朝义那小子连帐篷都烧不着!”夜色渐浓,城楼上的灯火次第亮起。伤兵营传来伤兵们低低的谈笑声,军械坊的炉火依旧旺着,老铁匠正在给断了尖的狼牙棒重新淬火。远处的叛军大营里偶尔响起几声凄厉的惨叫,大概是史朝义在处置退下来的败兵。裴琰咬了口野兔肉,肉香混着硝烟味格外踏实。他望着夜色里那面在风里飘动的
“唐”
字旗,忽然觉得这孤城像块百炼的精钢,越淬越韧,越磨越亮。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睢阳城头。裴琰蹲在箭垛后擦拭铁箭杆,火光在箭簇上流动,映出他眼底未散的锋芒。鲁尔正往狼牙棒的铁刺上涂抹桐油,突厥汉子粗粝的指腹蹭过倒刺,带起细碎的木屑
——
那是今日砸断叛军云梯时嵌进去的。“史朝义那厮怕是在琢磨怎么偷咱们的工匠。”
鲁尔往掌心啐了口唾沫,铁钳重重敲在城砖上,“去年在幽州,他就用金银收买过官营坊的掌作。”元老爷子拄着拐杖在暗门附近踱步,拐杖头在转关铜环上轻轻磕碰:“老东西我在门轴里加了‘倒钩锁’,夜里从外面休想打开。”
他忽然压低声音,指节点着城墙内侧的一处砖缝,“这里藏了二十斤硫磺,真要是叛军摸到城下,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阿青领着孩子们在城根捡拾叛军遗落的箭杆,少女把还能用的竹箭捆成束,断成两截的就扔进熔炉当柴烧。“这箭杆的竹子是北方的‘箭竹’,”
她捡起一支还算完好的箭,用银簪刮了刮竹节,“比江南的毛竹脆,难怪射不远。”
有个孩子举着支带火痕的叛军火箭跑来,箭杆上还缠着没烧尽的油脂布,阿青眼睛一亮:“这布能浸桐油当引火,比咱们的麻布耐烧!”沈蘅在伤兵营给少年兵换药,铜盆里的烈酒泛着琥珀色的光。少年臂上的伤口又渗了血,却咬着牙不吭声,只盯着窗外正在加固的拍竿。“明天叛军定会猛攻拍竿,”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稚气却异常坚定,“我去守拍竿,保证不让他们靠近。”晚晴正往箭袋里分装破甲箭,闻言把银簪往箭袋上别得更紧:“带上这个,射中叛军头目有赏。”
她往少年手里塞了块麦饼,“吃饱了才有力气拉弓。”深夜的城楼格外安静,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裴琰忽然对鲁尔道:“把拍竿的配重再加五十斤。”
他指着城外叛军大营隐约的灯火,“史朝义肯定会用更粗的云梯,普通配重砸不断。”鲁尔扛起铁砧往拍竿底座走去,铁砧与城砖碰撞的
“哐当”
声惊飞了栖息在箭垛上的夜鹭。“少郎放心,俺这就去熔铁水浇拍竿的木轴,保准比铁箍还结实。”元老爷子的暗门忽然传来轻响,是法明和尚带着两个药农从城外回来。他们背上的竹篓装着新采的
“止血藤”,叶片上还沾着露水。“贫僧在叛军望楼外听了半宿,”
和尚往嘴里塞了块野果,“他们说明早要用‘飞虎梯’,说是能像壁虎似的贴城墙爬。”裴琰心里一紧。飞虎梯是西域传来的攻城器械,梯身装着铁爪,能牢牢扣住城砖缝隙,比普通云梯难对付十倍。“让阿青多备些硫磺膏,”
他往熔炉里添了块松木,“把火箭头改成‘开花箭’,射上去能炸开散火星。”天快亮时,叛军果然有了动静。三百名精锐士兵抬着十架新云梯悄悄摸到护城河边,梯身裹着黑布,铁爪在晨光里闪着幽光
——
正是飞虎梯。史朝义在阵前勒着马,手里的鎏金刀指向城楼:“拿下拍竿者,赏白银百两!”“放拍竿!”
张巡的枪杆猛地顿在城砖上,震得拍竿顶端的铁锤头发出嗡鸣。三丈长的拍竿带着风声砸下去,最前面那架飞虎梯的铁爪应声崩断,梯身像条被打断脊梁的毒蛇栽进护城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叛军士兵的皮甲。鲁尔吼着号子拉动绞盘,拍竿在城楼上划出一道道残影,转眼又砸断了两架飞虎梯。“放火箭!”
裴琰扳动转关弩,开花箭在飞虎梯上空炸开,硫磺火星像烟花般散落在黑布上,“腾”
地燃起大火。被火困住的叛军在梯上惨叫,却因铁爪扣得太紧无法脱身,活活烧成了火人。史朝义气得在阵前暴跳,挥刀砍翻了两个后退的亲兵:“废物!连个拍竿都拿不下!”
他忽然指着暗门方向,那里有个叛军正被狼牙棒砸得脑浆迸裂,“那里有暗门!从暗门冲!”元老爷子早有准备,暗门
“哐当”
一声落下铁闸,将冲过来的叛军挡在门外。少年兵们从城砖夹层里抽出短刀,顺着预先挖好的窄缝往外捅,惨叫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激战持续到午时,叛军的飞虎梯被砸断了七架,三百精锐死伤过半。史朝义望着城楼上那架依旧挥动的拍竿,望着暗门处不断传出的惨叫,忽然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传我令
——
活捉唐军工匠者,赏黄金百两,升偏将军!”这个悬赏像块巨石投进叛军阵里,残存的士兵眼睛顿时红了,疯了似的往城楼冲。有个叛军头目举着盾牌靠近暗门,嘴里喊着
“抓活的有赏”,却被元老爷子从城缝里塞进一包硫磺粉,点火的瞬间,整个人成了个火团。城楼上的唐军士兵也杀红了眼。断腿的老兵用独臂拉弓,箭箭射向叛军头目;瞎眼的老篾匠摸索着往城下扔石块,嘴里喊着
“砸死你们这些强盗”;连那个刚失去孩子的妇人都举着块城砖,狠狠砸在爬上来的叛军头上。裴琰忽然注意到史朝义身边多了个穿黑袍的谋士,正对着城楼指指点点。“那人是安禄山的谋士严庄,”
张巡的声音带着寒意,“最会用毒计,怕是在琢磨怎么挖地道偷袭。”裴琰往熔炉里扔进一把铁屑:“让鲁尔熔铁水灌地道口,来多少烫多少。”
他忽然对阿青道,“把剩下的硫磺膏全涂在箭头上,射向严庄,吓吓那老狐狸。”火箭拖着绿火窜向严庄,吓得谋士连滚带爬躲到史朝义身后。叛军阵脚顿时乱了,张巡趁机下令:“开暗门!用撞门锤冲他们后腰!”鲁尔拽着撞门锤的麻绳率先冲出暗门,枣木锤身裹着铁皮,一锤砸在叛军的盾牌阵上,顿时砸开个缺口。唐军士兵像潮水般涌出去,狼牙棒挥动时带起风声,将溃散的叛军打得抱头鼠窜。暮色降临时,叛军再次溃败。城楼下的尸体堆成了小山,飞虎梯的残骸在夕阳下泛着焦黑的光。鲁尔扛着沾满血污的狼牙棒往城楼走,铁刺上挂着叛军的皮甲碎片,却咧着嘴笑:“少郎你看,这棒头上的倒钩,挂了个叛军百夫长的头盔!”元老爷子用拐杖拨弄着暗门的铁闸,上面布满了箭簇留下的凹痕:“老东西我这铁闸,至少挡住了三十个想抓活口的叛军。”裴琰望着远处叛军大营渐渐熄灭的灯火,忽然觉得掌心的铁箭杆有了温度。他知道,史朝义的悬赏只会让明天的攻城更残酷,可只要城楼上这些握锤的手、拉弓的手、举砖的手还在,这孤城就永远是铁打的。沈蘅提着药箱登上城楼,给裴琰包扎被箭簇划伤的胳膊:“严庄那老狐狸肯定在想别的法子,咱们得防着他挖地道。”
她往伤口上撒了把
“止血藤”
粉末,“法明师父说这药能让伤口结得更快。”夜色渐浓,城楼上的灯火次第亮起。老铁匠在给拍竿的木轴浇铁水,铁水落地时发出
“滋啦”
的响,像在给这座孤城镀上一层铁甲。少年兵们围着火炉烤野兔肉,笑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竟压过了远处叛军收尸的哭嚎。裴琰往熔炉里添了块新炭,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他想起父亲说过
“铁可断,却不能弯”,此刻这座孤城,就像块被反复锤炼的精钢,在乱世的烈火里,愈发显出铮铮铁骨。残阳如血,将睢阳的城墙染成暗红色。裴琰站在西城门的箭垛边,望着叛军拖尸的队伍在旷野里留下蜿蜒的血痕,指节在铁箭杆上磨出红印。鲁尔正用叛军的盾牌打磨狼牙棒,铁刺刮过盾牌的铜钉,火星溅在满地箭簇上,像撒了把碎金。“史朝义那厮怕是在咬牙切齿。”
鲁尔掂了掂手里的狼牙棒,棒头的倒钩还挂着块叛军皮甲,“今日砸断他十二架云梯,够他心疼半月的。”元老爷子拄着拐杖检查暗门的铁闸,闸上嵌着七支叛军的箭,箭头都已弯折。“老东西我这铁闸是用百姓捐的铁锅熔的,”
他用拐杖拨弄着箭杆,“比官营坊的甲胄还结实,难怪射不穿。”阿青蹲在城根分拣火箭头,少女将还能用的箭头重新浸过硫磺膏,断了尖的就扔进熔炉。“这些箭头能回炉再造,”
她举起一支带着火痕的箭,“比新铸的更硬,因为受过一次火淬。”沈蘅在伤兵营给最后一个伤员换药,铜盆里的药汁泛着深绿色的光。那是用阿青采的
“救荒草”
根熬的,能消肿止痛。“明天让伙夫多熬些,”
她对晚晴道,“守城的弟兄们都用得上。”暮色四合时,张巡在城楼摆了个简陋的庆功宴
——
每人半块掺了野菜的麦饼,配着滤好的井水。将军举起水囊敬众人:“今日首战告捷,多亏了石匠师傅的器械,鲁尔的狼牙棒,还有诸位弟兄的血性!”裴琰望着远处叛军大营零星的灯火,忽然道:“史朝义悬赏抓工匠,明日定会用更阴毒的法子。”
他往嘴里塞了口麦饼,饼渣落在《守城纪要》上,沾在
“拍竿配重五十斤”
那行字上,“咱们得把暗门再加固,拍竿底座浇层铁水。”鲁尔拍着胸脯:“少郎放心,今夜我就带弟兄们熔铁水,保证让拍竿比石头还结实。”子夜时分,城楼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是叛军派敢死队摸城,想趁夜偷走拍竿的图纸。元老爷子早有防备,暗门
“哐当”
落下铁闸,将五个敢死队困在瓮城。少年兵们从箭孔里往下扔硫磺包,火折子点燃的瞬间,瓮城成了片火海。“抓活的!”
裴琰忽然喊道。他想从叛军嘴里套出史朝义的下一步计划。鲁尔纵身跃下城楼,铁钳般的大手掐住最后一个叛军的脖子。那士兵嘴里还在喊
“活捉工匠赏黄金”,却被鲁尔一拳砸晕,拖回城楼。审讯时,叛军士兵供出史朝义明日要用地道偷袭西角楼,还说严庄献计,要放火烧军械坊。“你们的工匠是软肋,”
士兵吐着血沫狞笑,“只要烧了你们的铁炉,看你们还造得出什么!”裴琰眼神一凛,对张巡道:“让法明师父带弟兄们在西角楼挖条反地道,埋下硫磺罐。”
他又对鲁尔道,“把军械坊的铁器全搬到城楼,铁炉浇层湿泥,让他们烧不着。”天快亮时,反地道挖成了。法明和尚在地道尽头埋了二十罐硫磺,引线通到城楼的箭孔边。“只要叛军敢钻进来,”
和尚捻着佛珠,“就让他们尝尝佛光的厉害。”黎明时分,叛军果然开始挖地道。城根传来
“咚咚”
的刨土声,像鼹鼠在地下打洞。裴琰让士兵们故意装作没察觉,只在箭孔后握紧了引火绳。当刨土声离反地道只有丈许时,裴琰猛地拽动引火绳。硫磺罐
“轰隆”
一声炸开,地道里传来叛军的惨叫,泥土从城根的裂缝里涌出来,带着浓烈的硝烟味。史朝义在阵前听得爆炸声,气得差点摔了鎏金刀。他挥刀砍翻报信的亲兵:“废物!连条地道都挖不好!”城楼上爆发出欢呼。鲁尔举着狼牙棒在城楼转圈,铁刺上挂着个叛军的头盔,那是从反地道里捡的。“让他们挖!”
突厥汉子笑得露出白牙,“挖得越深,死得越惨!”午时,叛军再次攻城,这次用了新造的巨型冲车,车首裹着三层铁皮,还涂了防火的泥浆。裴琰让鲁尔把撞门锤的铁头换成带倒刺的,又在城门后堆了三十袋沙土,冲车撞上来时,只让城门晃了晃,却没裂开。“放拍竿!”
张巡的枪杆指向冲车。浇过铁水的拍竿带着千钧之力砸下去,巨型冲车的铁皮应声凹陷,木架
“咔嚓”
断裂。叛军士兵们抱着头后退,却被暗门冲出的唐军截住,狼牙棒挥动时,惨叫声此起彼伏。史朝义在阵前看得目眦欲裂,他勒转马头,对着亲兵嘶吼:“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捉唐军工匠!本帅要亲手折断他们的手!”夕阳西下时,叛军终于退了。城楼上的拍竿还在缓缓晃动,像一头疲倦却依旧威严的巨兽。裴琰望着满地叛军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忽然觉得掌心的铁箭杆有了生命
——
它见过血,却护了更多人的命。鲁尔扛着狼牙棒往军械坊走,铁刺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少郎,明日咱们造些铁蒺藜,撒在护城河里,让他们的云梯架不稳。”元老爷子用拐杖敲了敲暗门的铁闸:“老东西我再往门轴里加点石墨,让它开关更顺,方便咱们偷袭。”阿青抱着最后一罐硫磺膏,往火箭头上涂抹:“这膏子还能再熬些,只要‘救荒草’还在长,咱们就有火药用。”沈蘅站在城楼边,望着江南的方向。那里夜色渐浓,却有一颗亮星格外醒目。“商队该送硫磺来了,”
她对晚晴道,“只要商路不断,咱们的器械就不会断。”裴琰翻开《守城纪要》,在最后一页添了句话:“首战显威,非器械之利,乃人心之固。”
苏文远在旁边画了个拍竿的简笔画,旁边写着
“砸断云梯十二架,撞毁冲车五辆”,字迹在暮色里微微颤抖,却透着一股昂扬的劲。夜色笼罩睢阳时,城楼上的灯火次第亮起。铁炉的火光映着正在锻造的狼牙棒,箭孔后守着拉弓的士兵,暗门后藏着握紧短刀的少年。远处的叛军大营一片死寂,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等着黎明再次扑来。可城楼上的人谁也没怕。因为他们知道,只要铁炉还在烧,拍竿还能挥,暗门还能开,这座孤城就永远是乱世里最硬的那块骨头,让任何来犯者都得崩掉几颗牙。第四节:技术间谍睢阳的晨雾刚被朝阳撕开道口子,城门口就传来了流民的哭喊声。二十多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蜷缩在瓮城根,手里攥着发霉的饼渣,眼神里混着恐惧与期盼。鲁尔扛着狼牙棒守在门内,突厥汉子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
这些人里,有个瘸腿的老者总往军械坊的方向瞟,指节上的老茧深得像被铁锉啃过。“少郎,这老头不对劲。”
鲁尔用铁钳戳了戳地上的流民,“你看他那双手,磨的是握锤的茧子,不是刨地的。”裴琰正蹲在箭垛后校准投石机的刻度,闻言顺着鲁尔的目光望去。老者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袍,左腿明显短了一截,却在转身时,后腰露出半截褪色的皮甲
——
那是叛军工匠营特有的制式。他心里一动,指尖在投石机的木架上轻轻叩击:“让沈姑娘的人去探探。”沈蘅的情报网像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撒在了流民中间。卖胡饼的王婆端着热汤走过去,故意把碗往老者面前一倾,滚烫的汤汁溅在他手背上。老者却没像常人那样缩手,只是眉头微蹙,那道疤痕纵横的手背竟连红都没红
——
是常年跟熔炉打交道练出的耐热功夫。“老哥哥是做什么营生的?”
王婆用围裙擦着碗沿,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精明,“看这手劲,莫不是铁匠师傅?”老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像漏风的风箱:“瞎混饭吃的,年轻时打过农具。”
他目光扫过城楼上的投石机,喉结悄悄滚动了一下,“你们这投石机……
配重看着轻了些。”这话像根针,刺破了裴琰的平静。寻常流民只会看投石机的大小,绝不会注意配重这种细节。他转身对苏文远道:“把去年那张报废的投石机图纸找出来,在配重杆的尺寸上改改。”苏文远很快翻出那张泛黄的图纸,上面还留着裴琰的批注:“配重杆过长,易折。”
裴琰用朱砂笔在旁边添了行字:“加长三尺可增射程,需用松木打造。”
他故意把笔尖的朱砂蹭在图纸边缘,像不小心沾的。暮色降临时,老者果然借着帮军械坊劈柴的机会,溜到了废纸堆旁。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张揉皱的图纸,手指在柴刀上悄悄握紧,趁人不备飞快地将图纸揣进怀里,瘸着腿往流民窝棚走,背影在夕阳里拖得格外长。“鱼上钩了。”
沈蘅站在城楼阴影里,银簪在发间闪着冷光。她身边的晚晴正清点着小贩们传来的消息:老者昨夜往城外扔过石头,石头里裹着布条;他认得范阳军器监的火漆;最可疑的是,他裤脚沾着的铁屑,与叛军工匠营特供的生铁成分相同。裴琰往投石机的配重箱里加了块青石,木架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忽然对鲁尔道:“今夜操练时,让投石机‘崩’根木杆。”子夜的梆子声刚敲过,军械坊突然传来
“咔嚓”
巨响。投石机的配重杆果然断裂,碎石没飞出三丈就砸在地上,惊得流民窝棚里一片骚动。瘸腿老者披着外衣出来查看,昏暗的月光下,他嘴角勾起的那丝笑意,恰好被箭垛后埋伏的少年兵看得真切。三日后,老者借着帮军械坊修补熔炉的机会,摸到了裴琰的案前。案上摊着张新画的投石机图纸,旁边压着块硫磺矿石。老者的目光像只贪婪的苍蝇,在图纸上的
“齿轮传动”
字样上盘旋,手指不自觉地在衣袋里摩挲
——
那里藏着块浸了桐油的麻布,要用来拓印图纸。“老丈懂这个?”
裴琰突然转过身,手里的铁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老者吓了个哆嗦,慌忙低下头:“略懂些皮毛。”
他盯着图纸上的齿轮尺寸,喉结又动了动,“这齿距……
是不是密了些?”裴琰笑了笑,往图纸上添了笔:“老丈说得是,该再放宽半寸。”
他故意把修改后的图纸推到老者面前,指尖在
“松木配重杆”
几个字上重重一点。次日清晨,老者借口去城外拾柴,瘸着腿溜到了护城河边。他将拓印着图纸的麻布塞进空心芦苇,刚要往对岸扔,就被鲁尔的铁钳死死钳住了手腕。突厥汉子的大手像铁箍,捏得老者指骨
“咯吱”
作响。“说!还有多少同党?”
鲁尔将狼牙棒往地上一顿,棒头的倒刺擦着老者的喉咙。老者的脸瞬间惨白,却梗着脖子不肯开口。这时沈蘅从芦苇荡里走出,手里捏着块绣着狼头的令牌
——
那是从老者窝棚的草堆里搜出来的,叛军工匠营的腰牌。“史朝义派你来偷投石机图纸?”
沈蘅用银簪挑起那块麻布,拓印的字迹在晨雾里若隐隐现,“可惜啊,你带回去的,是要你们命的东西。”老者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忽然想起裴琰修改图纸时的眼神,想起那根
“该放宽半寸”
的齿轮,冷汗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
那是故意留下的破绽,齿轮太宽会卡住传动,松木配重杆更是会在重压下崩裂。城楼上的裴琰望着被押走的老者,指尖在真图纸上轻轻划过。他往投石机的齿轮箱里撒了把石墨粉,冷声道:“让斥候盯着对岸,看史朝义什么时候上钩。”鲁尔扛着狼牙棒往回走,铁靴碾过地上的芦苇:“少郎,要不要把其他间谍都揪出来?”裴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流民窝棚里那个正在缝补衣裳的妇人身上
——
她穿针的手法,是叛军军械营特有的
“三指绕线”。他忽然对苏文远道:“把那套有缺陷的投石机图纸,再‘丢’一次。”朝阳越升越高,将睢阳的城墙染成了金红色。护城河里的芦苇荡随风摇曳,藏着不知多少双窥探的眼睛。裴琰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做的,就是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见他们想看见的
“真相”老者被押进军械坊时,腰牌上的狼头在火把下泛着幽光。鲁尔将狼牙棒往地上一顿,火星溅在老者脚边,却见他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死死盯着墙上挂的投石机部件图,喉结像吞了石头似的上下滚动。“说吧,”
裴琰坐在熔铁炉边,铁钳夹着块通红的烙铁在炭灰里轻划,“史朝义让你偷图纸做什么?”老者梗着脖子不吭声,直到鲁尔将烧红的烙铁往他面前一送,灼热的气浪燎得他胡须卷曲,才猛地瘫软下去:“造……
造三十架投石机,五日后强攻东门。”
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严庄说,只要炸开东门,就把睢阳的工匠全……
全剁了喂狗。”沈蘅忽然冷笑一声,银簪挑起他怀里那张拓印的图纸:“你以为这图纸是真的?”
她将图纸凑到火把前,朱砂写的
“松木配重杆”
几个字在火光里格外刺眼,“松木遇潮会弯,加长三尺?怕是发射时先断的就是这根杆。”老者的脸瞬间成了死灰。他望着图纸上那道被朱砂改过的刻度,忽然想起自己在叛军工匠营时,曾因用松木做投石机杆被打了二十棍
——
那木头看着结实,实则脆如薄冰。“还有同党吧?”
裴琰将烙铁按进冷水里,“滋啦”
一声白雾腾起,“那缝补衣裳的妇人,挑药箱的郎中,是不是跟你一伙的?”老者的嘴唇哆嗦着,忽然往地上一跪:“我说!我说!那妇人是严庄的远房侄女,郎中是前隋军器监的叛官……
他们藏在流民窝棚最东头,床板下有暗道通城外!”鲁尔刚要提刀往外冲,却被裴琰按住。“别急着抓。”
他往炉里添了块青冈木,火苗舔着烙铁发出
“噼啪”
声,“让他们把假图纸送出去,再陪史朝义演场戏。”子夜的流民窝棚里,缝补衣裳的妇人正借着月光绣帕子。帕子上绣的鸳鸯看着恩爱,翅膀的纹路却藏着密语
——“图纸已得,松木配重杆可行”。她刚把帕子塞进竹篮,就见郎中挑着药箱从身边走过,药铃
“叮铃”
一响,正是约定的信号。“东门的投石机布防图,”
郎中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今夜必须送出去。”妇人点点头,将竹篮往臂弯里紧了紧,转身往暗道走去。她没察觉,元老爷子正拄着拐杖站在窝棚外的老槐树下,拐杖头在地上轻轻画着圈
——
那是给暗处的少年兵发信号,让他们跟着妇人摸清暗道走向。三日后,叛军大营果然传来动静。斥候回报,史朝义调了五十名工匠在北岸赶工,投石机的配重杆清一色用松木打造,杆身比寻常的长了足足三尺,严庄还亲自在旁监工,骂骂咧咧地催着
“五日内必须造好”。“再加把火。”
裴琰让苏文远写了封
“密信”,故意让挑药箱的郎中
“截获”。信上写着
“东门守兵换防在丑时,可趁机用投石机炸城”,落款是
“裴琰亲书”,字迹却模仿得歪歪扭扭,像急着写就的。郎中果然将密信藏在药箱夹层里,趁夜溜出暗道。可他刚摸过护城河,就被埋伏的少年兵按在水里,药箱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刺鼻的药味混着泥水漫了开来。“严庄要是知道你们送的是假信,”
鲁尔踩着郎中的后背,铁钳夹着那封密信在他眼前晃,“会不会把你这叛官的舌头割了?”郎中呛着水求饶,说出了最后的秘密:史朝义计划在五日后丑时,用新造的投石机炸东门,同时派三百死士从暗道偷袭军械坊。裴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对沈蘅道:“让王婆给流民窝棚送些麦饼,就说……
感谢他们帮忙修补军械。”
他往投石机的铁架上缠了圈铁链,“咱们得让史朝义觉得,他的计谋还没露馅。”妇人被抓时,正坐在窝棚里绣最后一块帕子。帕子上的鸳鸯已绣完,翅膀的密语改成了
“丑时动手”。鲁尔将帕子往她面前一摔,却见她忽然抓起剪刀往喉咙刺去,被晚晴眼疾手快地夺了下来。“何必呢,”
沈蘅用银簪挑开她的袖口,露出里面刺着的狼头纹身,“你原是长安织造坊的绣娘,何苦替叛军卖命?”妇人的泪突然涌了出来:“他们抓了我女儿……
在洛阳城做人质。”
她望着帕子上的鸳鸯,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绣了一辈子鸳鸯,从没绣过真的……”裴琰听着这哭声,忽然对鲁尔道:“把她关在军械坊,让她帮忙修补投石机的麻布罩。”
他往熔炉里添了块铁,“让她看看,咱们造的器械是用来守城,不是杀人。”五日后丑时,叛军果然如期而至。三十架松木配重的投石机在北岸一字排开,严庄举着火把狂笑:“裴琰!今夜就让你尝尝自己图纸的厉害!”可当第一块碎石被抛出时,只听
“咔嚓”
巨响,松木配重杆像面条似的弯成了弓形,碎石没到城下就砸落护城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叛军的皮甲。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
三十架投石机的配重杆接连崩裂,有的甚至当场散架,木片飞得比碎石还远。“怎么会这样?”
史朝义的鎏金刀往地上一劈,将块碎石砍成两半,“严庄!你给我说清楚!”城楼上的裴琰望着北岸的乱象,忽然对老者道:“看见了?这就是用松木造杆的下场。”
他将一块桑木往老者面前一递,“真正的配重杆,要用浸过桐油的桑木,你年轻时难道没学过?”老者捧着桑木,指腹抚过致密的木纹,忽然老泪纵横。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师父教他选木料时说:“匠人的眼要亮,心要正,选错了料,砸的是自己的招牌。”此时东门的暗道口,三百死士刚钻出来,就被元老爷子的
“倒钩锁”
缠住了腿脚。老人拄着拐杖在城楼上喊:“老东西我这锁,用的可是你们叛军的铁链子!”火把亮起时,死士们才发现自己被圈在铁蒺藜阵里,鲁尔带着弟兄们举着狼牙棒从两侧包抄,喊杀声震得城砖都在发颤。严庄见势不妙,转身想逃,却被一支破甲箭射穿了肩胛。射箭的是那个缝补衣裳的妇人,她站在城楼上,手里的弓还在发抖,帕子上的鸳鸯在火光里飘得像片云。“我女儿……
能回家了吗?”
妇人望着北岸溃散的叛军,声音里带着哭腔。沈蘅走到她身边,银簪在晨光里闪着柔和的光:“等破了围,我让商队去洛阳接她。”
她指着城楼下正在收兵的唐军,“你看,绣娘的手,也能拉弓守城。”老者望着那些崩裂的松木杆,忽然对裴琰道:“我……
我会造桑木杆。”
他捡起块崩碎的木片,“给我个机会,让我把这杆造好。”裴琰将铁钳递给他:“熔炉里的铁还热着,现在动手还不晚。”晨光漫过城楼时,军械坊的炉火又旺了起来。老者握着铁钳的手虽还在抖,却比任何时候都稳当,桑木杆在他手里渐渐成型,浸过桐油的木身泛着琥珀色的光,像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玉。鲁尔蹲在旁边添炭,忽然笑道:“老东西,你这手艺,比在叛军营里强多了。”老者没答话,只是往桑木杆上刻了个小小的
“匠”
字,刻得又深又重,像要把这字嵌进木头里去。桑木杆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老者用细砂纸一遍遍打磨着杆身,木屑簌簌落在军械坊的青石板上,混着铁屑积成薄薄一层。裴琰蹲在旁看着,忽然递过去一把刻刀:“把你的名字刻上去吧,就像当年在官营坊那样。”老者的手猛地一颤,刻刀在木杆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他年轻时的名字叫秦九,曾是京兆府最有名的杆匠,造的投石机杆能精准抛出八十步远,官营坊的梁上还挂着他的铭牌。可自从被叛军掳走,这名字就被狼头腰牌上的
“秦老狗”
替代了。“我……
我不配。”
老者将刻刀往地上一扔,手背的青筋突突直跳,“我造的杆,杀过唐军的弟兄。”鲁尔正往投石机的齿轮箱里填石墨粉,闻言瓮声瓮气地说:“少郎说你配,你就配。”
突厥汉子举起刚修好的狼牙棒,棒头的倒刺闪着寒光,“俺以前还帮叛军打铁呢,现在不也守睢阳?”沈蘅带着妇人来军械坊时,少女正用丝线修补投石机的麻布罩。她绣的不是鸳鸯,是丛野菊,金黄的花瓣在粗麻布上开得格外精神。“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沈蘅将一封密信递给妇人,“你女儿被商队救出来了,现在在扬州。”妇人捏着密信的手直发抖,信纸在她掌心揉出深深的褶。她忽然抓起针线,往麻布罩上添了朵更大的野菊:“等守城了,我教姐妹们绣这个,就当……
就当给城楼添点颜色。”五日后的清晨,叛军再次攻城。这次史朝义学乖了,不用松木杆,改用浸过油的枣木,却不知裴琰早已让鲁尔在投石机的弹槽里装了铁蒺藜。当叛军的碎石被抛到半空时,唐军的投石机突然发射,铁蒺藜像暴雨般砸进叛军阵里,扎得人仰马翻。“这是秦老丈造的杆!”
鲁尔指着城楼上那架最远的投石机,秦九造的桑木杆果然争气,铁蒺藜被抛出百步远,正好落在叛军的指挥阵里。史朝义的鎏金刀砍翻了两个报信的亲兵,却挡不住铁蒺藜的攻势。严庄捂着受伤的肩胛喊:“撤!快撤!”
可唐军的箭雨早已封住退路,鲁尔带着弟兄们从暗门冲出,狼牙棒挥动时,叛军的尸体堆成了小山。秦九站在城楼上,看着自己造的桑木杆一次次将铁蒺藜抛向敌阵,忽然老泪纵横。他想起年轻时造的犁铧在关中平原翻起的泥土,想起被叛军逼着造杀人器械时的噩梦,此刻握着木杆的手,终于不再发抖。“老东西,你看!”
元老爷子拄着拐杖凑过来,指着北岸溃散的叛军,“你的杆,比他们的枣木杆厉害!”秦九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发亮的铜铭牌
——
那是他偷偷从官营坊梁上摘下来的,刻着
“秦九”
二字。他将铭牌系在桑木杆上,风一吹,铜片发出清脆的响,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和解。战事平息后,裴琰在军械坊设了个简单的仪式。他让秦九、妇人还有那个被抓的郎中站在炉前,亲手将他们的罪证扔进火里
——
狼头腰牌、密信帕子、叛军官印,在烈焰中蜷成焦黑的团。“从今天起,你们是睢阳的工匠,不是叛军的间谍。”
裴琰往炉里添了块新铁,火光映着三张羞愧却亮堂的脸,“手艺没有对错,错的是用它的人。”秦九忽然
“咚”
地跪在炉前,额头抵着滚烫的青石板:“石匠师傅放心,我秦九往后造的,都是守城护民的器械,再不敢沾半点血腥。”妇人往炉里扔了根绣线,丝线在火中蜷成小小的圈:“我绣的野菊,要开满睢阳的城楼。”郎中则将药箱里的毒药全倒在地上,用脚碾成粉末:“我要把叛军的药方改了,只救人,不杀人。”秋雨又下了起来,却洗不掉军械坊里的暖意。秦九带着徒弟们打磨新的桑木杆,妇人领着姐妹们绣城楼的麻布罩,郎中在伤兵营熬着疗伤的药汤。他们的手艺曾被战火扭曲,如今却在睢阳的城楼上,重新长出向善的枝芽。裴琰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在《守城纪要》上添了最后一句话:“技术是刀,人心是鞘,鞘在,刀便不会乱砍。”
苏文远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桑木杆,旁边题着
“秦九造”
三个字,墨迹在雨雾里晕开,像朵悄悄绽放的野菊。夜色降临时,秦九造的桑木杆还立在城楼上,铜铭牌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远处的叛军大营一片死寂,谁也不知道,这场技术间谍的较量,最终不是以杀戮结束,而是以一群匠人找回初心,画上了句点。第五节:硫磺之争睢阳的寒雾裹着硝烟味,将军械坊的炉火晕成一团模糊的橘红。裴琰捏着最后一勺硫磺粉,指尖的震颤让粉末簌簌落在青铜药碾里,与硝石、炭末混作灰黄的一团。药碾转动时发出干涩的
“咯吱”
声,像在数着所剩无几的时日
——
罐子里的硫磺,只够再做三次火药试验了。“少郎,真没了。”
鲁尔将空陶罐底朝天扣在石台上,突厥汉子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后这点还是阿青从城根石缝里抠出来的,混着半罐泥沙。”裴琰望着药碾里那点可怜的粉末,忽然将铁杵重重一砸。粉末溅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映在青铜上的脸
——
眼窝深陷,胡茬像荒草般疯长,倒比城根的流民还憔悴。“没有硫磺,火药就是堆碎石。”
他声音发哑,指腹摩挲着罐底残留的硫磺渍,“守城的火箭、反地道的硫磺罐,全指望它。”沈蘅掀帘进来时,银簪上还沾着晨露。她手里捏着张揉皱的商路图,指尖在
“谯郡”
二字上反复圈点:“谯郡的硫磺矿还在咱们商队手里,只是叛军在涡阳设了三道卡,过不去。”
她忽然将图往案上一拍,“我让晚晴带三十个护卫,扮成粮商突围,今夜就走。”裴琰猛地抬头,炉火在他眼底跳动:“太险了!涡阳的守将是令狐潮的侄子,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险也得去。”
沈蘅的银簪在图上划出道寒光,“军械坊的硫磺撑不过五日,等叛军知道咱们没了火药,攻城只会更狠。”
她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秤,秤砣上刻着
“衡”
字,“这是我商队的信物,谯郡矿主认得。”子夜的城门缝里,晚晴带着商队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三十匹骆驼驮着空粮袋,护卫们的弯刀藏在粮垛下,刀鞘上的铜环都缠了麻布,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沈蘅站在城楼阴影里,望着商队的影子融进夜色,忽然将银簪拔下攥在掌心
——
簪尖刺破皮肤,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接下来的三日,睢阳像被抽走了魂魄。裴琰把药碾擦得锃亮,却只能对着空陶罐发呆;鲁尔将硫磺矿的分布图翻得卷了边,指腹在
“括苍山”
三个字上磨出薄茧;阿青则带着孩子们在城根翻找,连石头缝里的硫磺结晶都没放过,小手被矿石划破,渗着血珠也不肯停。第三日傍晚,瞭望的士兵忽然大喊:“商队回来了!”众人奔到城楼,却见商队只剩十匹骆驼,护卫们个个带伤,晚晴的左臂缠着染血的麻布,银簪上的宝石都崩掉了半块。“令狐潮的人在涡阳设了埋伏,”
晚晴刚说出这句话就晕了过去,怀里还死死抱着个牛皮袋
——
里面是带回的硫磺,沉甸甸的,却裹着刺鼻的血腥味。沈蘅剪开牛皮袋的瞬间,心沉到了底。袋里的硫磺掺着半袋泥沙,还有几簇干枯的野草,显然是从叛军的马蹄下抢回来的。“能带回这些就不错了。”
张巡拍了拍她的肩,枪杆上的血痕还没干透,“令狐潮的人把矿洞都炸了,晚晴他们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裴琰抓起一把硫磺,泥沙顺着指缝漏下,在石台上积成小小的土堆。“得连夜筛出来。”
他往大木盆里倒了半盆清水,“鲁尔,烧热水;阿青,拿细麻布来;苏先生,记好纯度
——
低于八成的不能用。”鲁尔立刻生起十二盆炭火,铁锅里的水很快咕嘟冒泡。他将硫磺倒进热水,用铁钳反复搅动,泥水泛着浑浊的泡沫浮上来,露出底下黄中泛青的硫磺块。“这得筛三遍,”
突厥汉子的额头上滚下汗珠,混着铁屑在脸颊上冲出黑道,“第一遍去泥沙,第二遍去草屑,第三遍用麻布滤细粉。”阿青将细麻布缝成三层滤袋,少女的指尖被热水烫出红点,却咬着牙把硫磺粉往袋里倒。“这样滤出来的够纯了吧?”
她望着袋底漏下的细粉,像金色的流沙,“能造火药了吗?”裴琰捏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硫磺的刺鼻味中还混着淡淡的土腥:“还得再淘一次。”
他往水里撒了把草木灰,“这东西能让泥沙沉得快些。”夜色渐深,军械坊的灯火却越来越亮。三十个士兵轮流帮忙筛硫磺,铁盆碰撞声、麻布摩擦声、水壶烧开的哨声混在一起,像支杂乱却悲壮的曲子。鲁尔守在最关键的第三道筛,铁钳在滤袋上反复碾压,掌心的血泡破了又结,染红了雪白的麻布。“鲁尔,换个人吧。”
裴琰见他脸色发白,想接过铁钳,却被他一把推开。“少郎放心,俺撑得住。”
鲁尔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在火光下格外刺眼,“当年在幽州作坊,俺三天三夜没合眼,造出的破甲箭射死了三个叛军小头头。”天快亮时,最后一批硫磺粉终于筛好。裴琰用银秤称了称,纯粉只有带回的一半,刚好够五日之用。他刚要喊鲁尔来看,却见突厥汉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铁钳
“当啷”
砸在石台上,溅起的硫磺粉像黄色的雪。“鲁尔!”
裴琰扑过去抱住他,只觉得怀里的身体烫得吓人,“快叫沈姑娘!”沈蘅赶来时,鲁尔的嘴唇已经发紫。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看眼睑,脸色凝重如霜:“是劳累过度,加上硫磺气熏的。”
她往鲁尔嘴里灌了勺药汁,“得让他睡足十二个时辰,再不能碰熔炉了。”裴琰望着筛好的硫磺粉,忽然觉得那金灿灿的粉末像掺了铅,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想起晚晴带回的半袋泥沙,想起鲁尔倒下时的样子,想起城楼上那些等着火药守城的士兵
——
原来最锋利的刀,也会被缺了一块的铁砧硌得卷刃。阿青蹲在鲁尔身边,用湿布擦着他脸上的铁屑,忽然抬头道:“石匠师傅,我去括苍山找硫磺吧?我认得矿脉。”裴琰刚要摇头,却见沈蘅摇了摇手。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银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括苍山太远,咱们得想别的法子。”
她忽然指向药碾里的硫磺粉,“也许……
不用那么纯也能造火药?”裴琰的心猛地一跳。降低纯度意味着威力减小,甚至可能炸膛,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路。他捏起一点硫磺粉,指尖的震颤比昨夜更甚
——
原来技术的极限,往往不是由工匠的手艺决定,而是被这乱世里的一粒泥沙、一滴血汗,死死卡住了喉咙。晨光漫进军械坊时,鲁尔还在昏睡,嘴角却挂着丝笑意,像是梦见了在幽州造箭的日子。筛好的硫磺粉装在三十个陶罐里,整整齐齐排在墙角,像三十颗沉甸甸的心事,压得每个人的呼吸都格外沉重。鲁尔的鼾声在军械坊里起伏,像头疲惫的老牛。裴琰往他额头上搭了块湿布,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心里像压着筛硫磺的铁钳。墙角那三十罐硫磺粉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每罐都贴着张小纸条,写着
“纯度七成五”“含沙三成”——
这样的料子,造火箭怕是连引线都烧不旺。“少郎,要不试试掺硝石?”
秦九拄着拐杖凑过来,手里捏着块从叛军箭簇上刮下的硝石,“老东西我在叛军营里见过,硝石多了,火药燃得快,或许能补补硫磺的亏空。”裴琰抓起一把硫磺粉往青铜药碾里倒,硝石的冰冷混着硫磺的灼热,在掌心凝成细小的水珠。“比例得改。”
他用铁杵轻轻搅动,“原先是硝六硫二炭二,现在……
硝七硫一炭二试试。”
药碾转动时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在数着生死的刻度。沈蘅端着药碗进来,碗沿还沾着点
“救荒草”
的绿汁。她把碗放在鲁尔头边,银簪挑起张写着
“涡阳急报”
的字条:“晚晴说,令狐潮把谯郡的硫磺矿全炸了,咱们再没后援了。”裴琰的铁杵顿在药碾里。他望着窗外城根那些正在啃草根的百姓,忽然想起商队带回的硫磺里混着的野草
——
那是涡阳城外特有的
“苦苣”,根须能扎进石缝里,再旱的天也死不了。“也许……
不用非靠矿里的硫磺。”
他往药碾里添了勺炭末,“阿青说城根的青石里含硫,只是含量低。”阿青正带着孩子们在城墙根凿石头,小凿子在青石板上划出白痕,溅起的石屑里果然有星星点点的黄。“石匠师傅你看!”
少女举着块凿下的碎石,在阳光下能看见细密的硫磺结晶,“多凿些,总能凑够数!”孩子们立刻跟着学样,小拳头攥着凿子敲得城砖
“当当”
响。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被震得发红,却把碎石往竹篮里塞得更紧,篮子底早被硫磺蚀出了细密的小孔。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晕,裴琰的火药试验却接连失败。第一炉按
“硝七硫一”
配的药,点燃后只冒了股青烟,连柴火都没引燃;第二炉加了点木炭,“轰”
的一声炸开,却只掀翻了半块石板,威力还不及原先的三成。“这样的火药,炸不开叛军的地道。”
张巡捏着块炸碎的石板,枪杆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史朝义要是知道咱们没了好硫磺,定会拼了命挖地道。”话音刚落,城根忽然传来
“咚咚”
的刨土声。法明和尚从反地道里钻出来,禅杖上沾着湿漉漉的泥:“叛军在挖第三条地道,离内城只剩五丈了!”
他指着禅杖上的湿泥,“土里混着硫磺味,他们也在往地道里填火药!”裴琰的心猛地沉下去。叛军有充足的硫磺,而他们手里这些七拼八凑的料子,怕是连阻拦都做不到。他往药碾里又倒了勺硫磺粉,铁杵重重砸下去,粉末溅在秦九那只刻着
“匠”
字的桑木杆上,黄得像凝固的血。“让孩子们别凿石头了。”
裴琰忽然对阿青道,“去把城楼上的旧火箭拆了,刮箭头上的硫磺膏
——
那是用括苍山的好料熬的,兴许还能用。”少女的眼睛亮了亮,转身就往城楼跑。小凿子从她腰间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石屑里,那点硫磺结晶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颗快要熄灭的星。鲁尔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
“硫磺……
筛……”,手还在半空比划着握铁钳的姿势。裴琰往他嘴里喂了口药汁,忽然听见秦九在药碾边低喊:“燃了!少郎你看,燃起来了!”那炉按
“硝七硫一”
配的火药,在阳光下竟燃出淡蓝色的火苗,虽不及原先的猛烈,却稳稳地烧着了堆在旁边的干柴。“是炭末!”
秦九的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老东西我多加了把炭末,燃得稳了!”裴琰望着那簇跳动的蓝火,忽然抓起铁杵往药碾里猛捣。硫磺的刺鼻味混着硝石的腥气,在军械坊里弥漫开来,像场带着希望的浓雾。他知道这样的火药威力不足,却或许能在叛军的地道口燃出片烟障
——
至少能拖延时辰,等鲁尔醒过来,等孩子们刮够箭头上的硫磺膏。沈蘅忽然指着窗外,银簪在阳光下划出道亮线:“你看!阿青他们拆了多少火箭!”城楼的阴影里,孩子们正举着小刀刮箭头上的硫磺膏,刮下的黄末装在掏空的葫芦里,像盛满了细碎的阳光。阿青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支只剩半截的火箭,箭头的硫磺膏在她掌心融成小小的黄珠,烫得她直跺脚,却舍不得松手。裴琰抓起把刚配好的火药,粉末在指缝间簌簌落下。他忽然对秦九道:“再配十炉,用陶罐封好,咱们去地道口等叛军
——
就算炸不开他们的阵,也得让他们尝尝睢阳的硫磺味。”药碾又开始转动,“沙沙”
声混着鲁尔的呓语、孩子们的笑闹,在军械坊里织成张坚韧的网。墙角那三十罐硫磺粉依旧沉默,却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
——
因为造火药的人心里,正燃着簇比硫磺更烈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