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的指甲抠进跨河大桥的水泥缝时,肝区的疼正顺着血管爬,像有条冻僵的蛇在咬。
桥下的河水是墨做的,把他的影子泡得发胀——45岁,头发白了大半,眼下乌青比眼袋重,一件洗褪色的环保局制服裹着瘦得硌人的骨架。他盯着影子里自己的手,指腹有层厚茧,是常年攥笔写排污报告磨的;虎口有道浅疤,是三年前大年初一去工厂盯设备,被生锈的铁门划的。
要么签辞职报告,补你3个月工资;要么耗着,等财政有钱。局长的话还在耳边响,像刚灌进去的冰碴子。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张女儿的学费催缴单,和张揉皱的体检报告——肝内多发钙化灶几个字,被汗浸得发糊。
十个月没发工资了。
桥对面的五金店还亮着灯,老板老王正坐在门口嗑瓜子。陈建军认识他,当年俩人一起进环保局当合同工,老王干了半年就卷铺盖去了新加坡,回来时揣着300万,买了这门面,娶了个年轻媳妇。刚才路过时,老王喊他:建军,来店里帮忙不一个月五千。
五千。比他在环保局干16年的工资还高。
陈建军笑了一声,喉咙里像卡着玻璃渣。他想起29岁那年,老王蹲在环保局门口的槐树下劝他:去新加坡干建筑,管吃管住,三年最少挣50万。他当时怎么说的哦,他说:我妈身体不好,走不开。再说,合同工稳定。
稳定。
这两个字像条绳子,勒了他16年。勒得他妻子去年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勒得他现在连体检费都掏不出,勒得他站在这桥上,连跳下去的勇气都快没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是女儿发来的:爸爸,老师说再不交学费,就不让我进教室了。
陈建军的手开始抖。他低头看河水,影子突然动了——29岁的自己从水里钻出来,穿着崭新的工装,身后跟着拎行李的老王。走啊,去新加坡!年轻的自己冲他喊,声音亮得像刚开封的刀。
他猛地晃了晃头,影子还是那个45岁的影子。
肝区的疼突然变凶,他弯下腰,额头抵着冰凉的桥栏。恍惚间,他好像看见自己站在新加坡的工地上,看见省会的房价涨了,看见女儿在欧洲的沙滩上追海鸥……那些画面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裹得他骨头都酥了。
直到一阵冷风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哆嗦,才发现嘴角挂着笑,眼泪却已经淌到了下巴。
他慢慢直起身,爬上桥栏。河水在脚下翻涌,像在等他。
去你妈的稳定。他轻声说。
陈建军站在跨河大桥上时,肝区的疼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拧毛巾。他低头看了看河面,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晃悠,像团没抻开的皱纸。这桥他走了十六年,从环保局到老家的必经之路,可今晚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口袋里的体检报告边角都磨卷了。肝内多发钙化灶,建议进一步检查,那行字他看了不下五十遍。上周去医院想预约CT,护士说先交六百块定金,他摸了摸口袋,转身就走。十个月没发工资了,别说检查费,女儿下个月的学费还欠着老师的。
桥栏杆上有层薄灰,他的手指按上去,留下个清晰的印子。就像他在环保局留下的印子——十六年合同工,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五岁,他的名字总出现在值班表最显眼的位置。大年初一的值班表上年年有他,暴雨夜的防汛名单里有他,连单位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同事都会喊建军,你去换一下。他总说没事,我年轻,可现在镜子里的人,眼下的乌青比眼袋还重,头发白了大半,上次染头还是女儿生日时,妻子盯着他说别让孩子觉得爸爸像爷爷。
妻子去年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起因是他又在女儿生日那天被喊去加班,等他提着蛋糕赶回家,只剩一桌子冷菜和妻子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陈建军,我跟你过够了。妻子的声音很平静,环保局难道就你一个人就你能干你是领导还是有编制啊
他想解释,说合同工也是工,说单位承诺过只要表现好就有机会转编,大家都一样忙,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咳嗽。常年熬夜整理排污档案,他的咽炎早就成了顽疾,一着急就咳得直不起腰。妻子看着他佝偻的样子,突然笑了,你看看你,把自己熬成这样,图什么
图什么他也想问自己。当年二十多岁,在镇上工厂当技术员,每月能挣三千多。环保局招合同工,每月才一千八,可母亲说公家单位稳定,老了有依靠。他咬咬牙辞了职,成了环保局里最年轻的临时工。那时候老王还没走,也是个合同工,天天撺掇他去新加坡干建筑,管吃管住,一个月顶这破工作半年。
我妈身体不好,走了谁照顾他当时这么说。老王撇撇嘴,等你妈需要人照顾,你连医药费都掏不起,有什么用
现在想想,老王真是预言家。母亲前年中风,住院费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他去单位想预支两个月工资,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陈啊,单位也难,你克服一下。克服他怎么克服为啥领导不克服,当年让我年年大年三十加班的时候领导怎么不克服一下,当年使唤我当牛做马,如今却说让我克服一下,这单位早就没有了曾经的温情,母亲的康复针不能停,女儿的学费不能拖,他只能去跟亲戚借钱,听够了你不是在环保局上班吗的反问,最后在借条上按下红手印时,指腹的温度烫得他心慌。
桥那头传来脚步声,他下意识往栏杆边靠了靠。是个遛弯的老头,他的邻居,提着个收音机,里面正唱着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老头路过他身边时停了停,小伙子,大半夜的在这吹风
他没说话。老头叹了口气,我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在县里当个临时工,干了十年,去年单位裁员,说让走就走了。他天天在家喝酒,说自己这辈子白活了。
白活了。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十六年,他把最好的年纪耗在这稳定里。记得刚上班那年,他跟着老同志去郊区工厂检查,厂长递烟,老同志摆摆手,他也跟着摆手。厂长后来塞给他一个红包,他攥在手里一路小跑还给领导,领导夸他懂规矩。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傻,傻得像个笑话。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他掏出来,屏幕亮光照着他蜡黄的脸——是女儿发来的,爸爸,老师说明天要交学费了。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没按下一个字。
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差点掉进河里。回头一看,是老王。老王穿着件崭新的皮夹克,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刚从店里关门,看见桥上有个人像你。
老王的五金店就在桥头,去年刚开的。听说他在新加坡干了三年,挣了三百万回来,买了门面房,娶了个年轻媳妇,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你怎么在这老王把保温桶塞给他,我媳妇炖的排骨汤,给你带点。
他没接,看着老王手腕上的金表,突然觉得刺眼。你当年怎么劝我的他声音发哑。
劝你跟我去新加坡啊。老王挠挠头,你说你妈身体不好,说合同工稳定。
稳定个屁!他突然吼起来,引得路过的人都回头看。稳定就是让我干十六年,被人像扔垃圾一样扔掉稳定就是让我连女儿学费都交不起稳定就是让我现在连病都不敢看
老王愣住了,半天没说话。我不是那意思,他搓着手,我就是觉得……你别太钻牛角尖。要不你去我店里帮忙一个月给你开五千,管吃。
五千。比他在环保局的工资还高。可他怎么能去去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这十六年全白干了他看着老王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里面隐约传来电视声,突然想起自己家里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
不了,他摇摇头,我再想想。
老王叹了口气,把保温桶放在桥栏上,汤你拿着,趁热喝。有难处就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老王走了之后,桥上又剩下他一个人。风更冷了,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拿起保温桶,打开盖子,排骨汤的香味飘出来,带着点葱花的味道。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缠着他要喝排骨汤,他每次都买最便宜的骨头,炖得烂烂的,女儿抱着碗能喝两大碗。
现在女儿跟着妻子在娘家,喝的排骨汤大概是岳母炖的吧。他舀了一勺汤,刚碰到嘴唇就烫得缩回来,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烫,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手机又响了,是领导打来的。他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按下了拒接。然后关机,扔进了口袋。
他爬上桥栏,脚下的河水黑沉沉的,像一张大嘴,等着把他吞下去。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他想起母亲中风时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说儿啊,妈拖累你了;想起妻子走那天,看着他说我不是要跟你离婚,我就是想让你活得像个人;想起女儿上次视频,怯生生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他要是死了,她们怎么办
可活着,又能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身体往前倾了倾。
爸爸!
突然有人喊他。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女儿站在桥头,手里攥着个布娃娃。妻子跟在后面,眼圈红红的。你干什么!妻子跑过来,一把把他从桥栏上拽下来,你要是死了,我和女儿怎么办
他愣住了,看着女儿扑进他怀里,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爸爸,你别死,女儿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领,学费我可以不交,我可以不上学了。
他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抱着女儿的手止不住地抖。傻孩子,怎么能不上学。他哽咽着,爸爸错了,爸爸不该吓你们。
妻子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走过去,想拍她的背,又不敢。对不起,他说,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妻子没回头,过了半天,说:妈给我打电话了,说家里的老房子能卖二十万。先把你的病看好,再给女儿交学费。
那房子不能卖,他急忙说,那是妈唯一的念想。
人都快没了,还管什么念想!妻子终于回头,眼睛红得像兔子,陈建军,我跟你过这么多年,不是图你有钱,是图你踏实。可你不能踏实到连自己都不顾了!
他看着妻子,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是啊,他还有妻女,还有母亲,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好,他点点头,不卖房子。我去老王店里干活,一个月五千呢。
妻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你早该想通了。
女儿拉着他的手,爸爸,我们回家吧,我给你煮面条。
他牵着女儿的手,妻子跟在旁边,手里提着老王给的排骨汤。晚风好像没那么冷了,桥头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看了一眼桥栏,刚才自己站过的地方,还留着个淡淡的印子。
走吧,妻子碰了碰他的胳膊,回家。
他点点头,跟着妻女往回走。路过老王的店,老王正站在门口抽烟,看见他们,笑着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
也许,没那么糟。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肝区好像也不那么疼了。明天去老王店里看看,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大不了从头再来。十六年的合同工没了,可他还有手有脚,还能挣钱。
女儿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爸爸,你看,那颗星星好亮。
他抬头,夜空里真的有颗很亮的星。他笑了笑,牵着女儿的手,一步步往家走。
只是他没注意,自己的脚好像一直没沾地。他也没注意,妻女的影子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像随时会散开的烟。他更没注意,桥头的老王,脸上的笑容凝固着,像个不会动的蜡像。
肝区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弯下腰,想捂住肚子,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身体。妻女还在往前走,好像没发现他掉队了。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自己的手,透明的,能看见对面的路灯。
原来如此。
他慢慢直起身,看着妻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他转过身,重新走上桥。桥栏上,他刚才留下的印子还在,旁边放着那个保温桶,里面的排骨汤早就凉透了。
手机还在口袋里震动,是女儿发来的短信:爸爸,老师说明天要交学费了。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映出他苍白的脸。河风吹过,他的身体晃了晃,像片随时会落下的叶子。
也许,这样也挺好。
他爬上桥栏,最后看了一眼夜空。那颗很亮的星还在,只是怎么看,都像女儿作业本上没擦干净的墨点。
然后,他跳了下去。
河水很冷,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骨头里。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听见妻子在喊他的名字,又好像听见女儿在哭。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河水,冷冷地抱着他,像抱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影子。
陈建军以为自己会像块石头一样沉到河底,被淤泥裹住,再也见不到光。可身体没往下坠,反而像被什么东西托着,轻飘飘地往上浮。
他睁开眼时,正趴在环保局办公室的桌子上。阳光从老式木窗棂里钻进来,在排污档案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鼻尖萦绕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是他刚进单位时,档案室特有的味道。
建军,发什么呆呢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腰。
他猛地抬头,看见老王那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老王还没留现在的寸头,头发有点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新加坡那边回话了,下月初有船,跟我走不
他愣住了,低头看自己的手——关节分明,没有常年握笔留下的厚茧,指甲缝里也没有洗不掉的墨渍。他摸了摸脸,皮肤紧致,没有松弛的眼袋。桌角的台历翻到2008年3月,他29岁,刚到环保局报到没半个月。
我妈……他下意识想说我妈身体不好,可话到嘴边突然卡住——2008年,母亲还在镇上种菜,每天早上五点去菜市场摆摊,能扛着二十斤白菜健步如飞。所谓的身体不好,是五年后她才查出的高血压。
你妈好着呢!老王把纸条拍在他桌上,我昨天去你家送请帖(他当时要去新加坡,算提前告别),看见阿姨在院子里劈柴,比你都有力气。
他盯着台历上的2008,心脏狂跳。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六年前,回到了还能选择的年纪
我跟你走。他突然说。
老王眼睛瞪得溜圆,你说真的不惦记你这‘稳定’的合同工了
稳定个屁。他低声骂了句,和十六年后那个深夜在桥上吼出的话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他眼里没有绝望,只有劫后余生的亮。
他当场撕了刚签的合同,跟着老王去镇信用社取了仅有的八千块积蓄。回家收拾行李时,母亲在院子里择菜,看见他打包衣服,直念叨公家单位多好,出去打工多苦。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母亲——这是他后来想做却再也没机会做的动作。妈,我出去挣大钱,回来给你盖楼房。
母亲愣了愣,笑着拍他的背,傻小子,平安就好。
去新加坡的船在海上摇了三天。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平面,第一次觉得空气是自由的。十六年的压抑像场噩梦,现在他终于醒了。
在新加坡的日子确实苦。建筑工地上,太阳晒得能把皮肤烤脱层皮,钢筋磨得手心全是血泡。可每次领到工资,看着汇款单上的数字,他就觉得浑身是劲。他没像老王那样干三年就回家,而是在工地摸熟了流程后,跟着一个江苏老板学看图纸、管工人。第五年,他成了工地上的小工头,手下管着二十多个工人,月薪能拿到三万。
2013年,他听说老家省会的房价开始涨,立刻汇了五十万,让老王帮忙在新区买了两套三居室。老王在电话里咋舌:你小子现在胆子真大,敢一下砸这么多钱。他笑了,我知道未来会怎样。
2015年股市大跌,身边人都在割肉,他却把新加坡的积蓄全转回来,梭哈了几家后来会成为行业龙头的公司股票。2018年,他卖掉房产和股票,账户里的数字后面跟着七个零。
他终于回家了。给母亲在县城最好的小区买了带电梯的房子,请了护工专门照顾(他记得母亲60岁后会腿疼,走不了楼梯);他去妻子的老家——那个他后来只在离婚协议上见过地址的地方,找到了还在当老师的妻子。
我叫陈建军,想跟你处对象。他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捧着花,像个毛头小子。
妻子后来总说,那天看见他站在阳光下,眼睛亮得吓人。
他们结婚那年,女儿出生了。他没让妻子再去上班,请了最好的月嫂,买了最贵的婴儿床。女儿第一次喊爸爸时,他抱着她在客厅里转了十圈,眼泪把女儿的衣服都打湿了——这是他在桥边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现在成真了。
他没再碰环保相关的工作,用一部分钱开了家环保科技公司,专门研发新型污水处理设备。他知道哪些技术会火,知道哪些政策会扶持,公司三年就做到了行业前列。他给老王的五金店投了资,帮他扩成了全县最大的建材市场。
35岁那年,他带着母亲、妻子和女儿去了欧洲。在埃菲尔铁塔下,他给妻子拍了张照——和他幻想里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妻子的笑容更真,眼角没有被生活磨出的细纹。在威尼斯的船上,女儿指着水里的倒影,喊爸爸快看,我们一家人都在里面。
他看着水里的倒影,突然想起十六年前那个跨河大桥。那个冰冷的深夜,那个绝望的自己,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45岁生日那天,他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晒太阳。女儿在不远处追着海鸥跑,妻子靠在他身边读杂志,母亲在遮阳伞下打盹。他摸了摸自己的肝区——这些年每年体检,医生都说他身体好得很。
在想什么妻子放下杂志,递给他一杯果汁。
在想,幸好29岁那年,我跟老王走了。他笑着说。
妻子捏了捏他的脸,现在知道,别总信什么‘稳定’了吧
他握住妻子的手,刚想说是啊,肝区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和十六年前那个深夜,和他跳河前最后一刻的疼一模一样。
他猛地坐起身,疼得额头冒汗。妻子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想说没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妻子的脸,突然发现她的轮廓在模糊,像被水打湿的画。女儿的笑声越来越远,母亲的鼾声也像隔着层棉花。
沙滩在旋转,海水在上涨,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建军陈建军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挣扎着想抓住妻子的手,却抓了个空。眼前的一切像被打碎的玻璃,瞬间散成了光。
再次睁开眼时,他还趴在跨河大桥的栏杆上。
河水漆黑,带着腥气。桥下没有沙滩,没有海鸥,只有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肝区的疼还在,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是女儿发来的短信:爸爸,老师说明天要交学费了。
原来刚才那十几年的风光,那家人团圆的温暖,不过是他跳河前几秒的幻想。
他慢慢直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桥面。老王的五金店早就关了门,里面的暖黄灯光灭了,只剩下黑漆漆的窗口。刚才那个拍他肩膀的老王,那个劝他去店里帮忙的老王,全是假的。
妻女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母亲的体温好像还留在背上。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风。
比十六年合同工更冷,比十个月拖欠的工资更冷,比此刻河面上的夜风格外冷。
他低头看着水里的自己,45岁,满脸疲惫,口袋空空。十六年的稳定像条锁链,把他困在这个瞬间,连死前的幻想都带着挣脱不掉的枷锁。
他最后看了一眼夜空,那颗像墨点的星星还在。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
身体往下坠的时候,他好像又听见了老王的声音:去新加坡不一个月顶这破工作半年。
这次他没犹豫,在心里喊:走。
只是河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口鼻,什么也听不见了。
桥还在,河还在,只有桥上那个模糊的印子,很快被风吹散了,像从没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