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油泼面酱杀疯了 > 第一章

村里甑糕做得最好的牛结实欠债百万进城投亲,
被表姑骗去顶替网红甜品店主厨:要求用法语解说。
牛结实慌乱中把秦椒油泼进熔岩蛋糕,评委当场被辣得直撞墙。
法国主厨黎鹏却突然跪地亲吻他的解放鞋:这才是灵魂料理!
隔天顾客在店门口排出秦兵马俑方阵阵型,
他愁得蹲门口啃油泼面,却被误会成行为艺术。
灶王爷托梦送来一只万能搪瓷盆,倒啥酱都卖脱销。
最后秦椒酱火遍全球,他却盯着回收到盆底的债条陷入沉思。
——咱这半生,终究是盆给咱熬出来的。
老牛沟的雾气还没散干净,蒸甑糕的那股子甜腻热气倒是先冲出来,死死糊在村道两旁的土墙上。牛结实蹲在牛记那块裂了缝的木招牌底下,烟袋锅子燎出的青烟缠着他那张愁云密布的脸,像是灶台上糊了的锅底灰,厚得刮不下来。村支书那张皱巴巴的纸捏在另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里,纸都揉了角,上面那串数字——1字后面拖着的那一大串0,刺得他眼窝子疼。一百个万呐!那是他爹娘欠下治病没留完的空洞,更是他牛家祖传甑糕技艺都兜不住的黑洞。
结实啊,村长老李闷闷的声音扎进耳膜,那高利贷的钱可是长了牙的……利滚利,咬住了就不撒口哇!
牛结实硬邦邦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瓮里憋出来的,短促又憋闷。他扭头,目光掠过那一排排空荡荡、等着填糯米的木甑子。光景好的时候,木甑里飘香,引着十里八乡人。现在,里头就剩点冷冰冰的残余枣皮,沾在木头缝里,像干涸的血痂。
他狠命嘬了最后一口烟,火星子猛地亮了一下,又倏忽暗下去,变成一丁点摇摇欲坠的红,终于彻底熄灭在那方布满沟壑的手掌心里。他站起身,骨头缝里咔吧响了一声,像是被那一百万三个字压断了根弦。进省城!投奔表姑去!甑糕手艺的软和甜,在城里人的快刀子胃前,不知还顶不顶得用他心里七上八下,像刚出锅的甑糕被胡乱翻了面。
绿皮火车轰隆着把他那颗塞满债条的心,一路颠簸着丢在了西安城南霓虹晃眼的南门外。他穿着对襟的老粗布褂子,肩头背着一个磨损褪色的化肥袋子,里头硬邦邦装着半袋子他家压箱底的陈年秦椒面——那是他爹以前托走西口的脚商捎回来的,色是那最霸道的深砖红,闻一下能冲破天灵盖。走在城里,他这身打扮、这股气味,与四周那些穿着笔挺衣裳匆忙赶路的人群撞了个结实,简直如同秦腔老艺人一头扎进了西洋乐队中间。他笨拙地避让着刺耳的喇叭声,被巨大玻璃橱窗里那些油光锃亮、卖相惊人的模特晃晕了头,晕乎乎地撞进一扇沉沉的玻璃门。
——嘭!
眼窝长沟里咧!
一声尖利刺耳的陕西方言猛地劈开空气,差点把他脚前灰白锃亮的地砖掀开一道缝。一个烫着蓬松卷毛、身裹紧身荧光色小褂的富态妇人,踩着能把地砖踏穿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旋到他眼前。那张描画过的脸上满是焦躁,正是他投奔的表姑马芳芳。
姑……牛结实赶紧低头叫了一声,想问问那债务的事。
可把你等回来咧!灶上炸锅了娃!表姑没容他喘气,两只涂得红亮的手指甲一把钳住他粗壮的手腕,力气大得他一个趔趄。也不容分说,拽着他就像拉着一头认路的倔牛,直直冲进弥漫着浓重甜腻奶油香的玻璃门深处。里面豁亮得耀眼,冰柜玻璃上挂着的细小水珠折射着灯光,晃得牛结实眼花。墙壁雪白,桌上铺着崭新雪白桌布,一群穿着雪白厨衣、戴着雪白高帽的年轻人如同整齐列队的兵俑,在冰凉的金属操作台间急速穿梭。唯独灶口正中央,空着一个巨大的窟窿眼,像缺了主将的空场,只听见烤箱叮叮当当报错的急吼声此起彼伏,搅得人心慌。
姑,甑糕的……牛结实那句欠款卡在喉咙眼。
没功夫咧!马芳芳像变戏法,猛地从身后拽出一身尺码小得离谱、紧绷绷的白厨师服,兜头就往牛结实身上套。喏!你新名字——法国大师路易!记牢靠!她指着他胸前临时别上的精致徽章,声音压得极低,像咬耳根的耗子,今日!美食协会大人物亲到!你是从啥啥法国……普罗旺斯顶风回来的!那堆‘法棍’——哦不是法国点心,照本子上写的搞!念咒也得说洋文!懂!她塞给他一个薄薄的法语速成小本子,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本子封面上花里胡哨印了几个法国字——牛结实只认得里头有一根看起来烤糊了的棍子面包图像。灶前空荡荡的大屏幕上刷地亮起倒计时,血红的数字刺眼地跳动起来:15:00。
路易大师ACTION!前台小伙子那操着蹩脚普通话的吆喝像鞭子抽过来。
牛结实眼前一阵发黑。那身勒得像捆猪肉的小白褂闷得他透不过气,汗珠子贴着太阳穴往脖颈里滚。他茫然扫过眼前那堆锅碗瓢盆,还有旁边盘子里那几个烤得棕黄、中间裂着口子,像冒着滚滚岩浆热泡的……圆蛋糕(那就是熔岩巧克力蛋糕!)旁边的酱料罐倒不少,甜腻的香气让他胃里直翻酸水。本子上那蝌蚪似的法国符号,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地跳舞。他本能地抓向脚边的化肥袋子,那里有他唯一熟悉的气味——秦椒面带来的灼热呛香。就在这时——
路易先生,请!玻璃门外猛地撞进来一群黑压压西装的身影。
镁光灯咔嚓咔嚓猛闪!牛结实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手指却下意识地在熟悉的化肥袋口抓到了熟悉的东西——家里带来的那只边沿磕碰无数、蓝底白花的旧搪瓷盆沉甸甸坠在手里。盆底还残留着半坨干硬的甑糕底子,像是凝固的琥珀岁月。他心里唯一安稳的锚点,沉甸甸压在手心。
那三位派头十足的外国人评委(两个黄毛,一个黑发),在长条桌前坐得笔挺如剑。那眼神,锋利冰冷,像手术台上无影灯,齐刷刷聚焦到他灶台中央。牛结实喉头猛一紧,手里那把不锈钢长勺柄都被攥出水来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挤出昨晚囫囵吞枣背下的第一句法语。
Bon…bonjour……je
suis……舌头硬得像鞋底子。他额角的汗更多了,心里如同擂起了八百里秦川震天响的鼓点。
评委席上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瘦高个儿,不耐地用手指点了点光滑的桌面,眼神已经透出些许审视的凉薄。另一个胖些的大胡子评委,则带着了然无味的笑意,微微侧头和助手低语,嘴角勾起的弧度像在看一出排演拙劣的马戏。
完了!牛结实眼前金星乱迸,似乎看见债主王瘸子那张油腻腻的笑脸突然逼近。他慌得心像被扔进了滚油锅,手指下意识地在灶台摸索,那罐秦椒面隔着冰冷的灶台传递着泥土般熟悉的温度。绝望中他猛地抄起长勺,慌乱地朝着离手边最近的、一个还微温着的熔岩蛋糕模具里狠狠戳进去——可那深棕色的岩浆才刚有凝固的迹象。勺子碰到了硬壁。那一瞬间,某种本能驱使着他,另一只手在巨大的压力下失去了思考能力,鬼使神差地伸向旁边那只半开的酱料小碗——但他抓错东西了!那深红得近乎发黑的黏稠液体,是他从化肥袋里刚倒出来的、加了自家秘制胡麻油的秦椒油!
咣当!
那分量十足的搪瓷盆被他胳膊一扫,直接打翻在滚烫的操作台角落!暗红色的黏稠秦椒油,像打翻了的火山岩浆,一下子在锃亮的金属面上铺开。这刺眼的变故和暴烈的气味,如同一记闷棍砸在评委席上,三人猛地往后一仰。整个操作间瞬间寂静如鬼域,只剩下牛结实粗重如拉风箱的喘息。
牛结实脑子彻底成了锅滚烫的浆糊。那评委眼镜后骤然射出的冷光,像寒冰扎进他脊梁骨。他连想都没想,手里那把还沾着棕色巧克力糊的长勺,竟鬼使神差地朝那摊红油火海猛地一搅——
刺啦——!!!
勺尖上的巧克力糊遇上滚烫油星,爆出骇人的声响!一股浓烈、霸道、混合着巧克力甜腻香气与爆裂椒香的狂野味道瞬间爆炸开来!那气味如同点燃的火药桶,迅速充斥整个空间!
Mon
Dieu!(我的天啊!)评委席最边上那位胖大胡子最先跳起,指着牛结实勺子下那片岩浆战场,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的惊愕,仿佛见了外星异客。
勺子停在那片棕红交缠的漩涡里。牛结实那被逼得通红的眼睛,像急了的公牛,豁出去般看向那群评委。他根本不知道啥叫熔岩蛋糕的灵魂质感,凭的全是山里熬甑糕的老经验——勺子猛地刺入那片翻滚的油汪酱海!他手腕一沉,一股劲带着老陕翻搅大甑糕的力气,狠狠一挑——一块被红得发亮的辣椒油严实实包裹着的、形态古怪扭曲的巧克力块被豁然掘出!热气腾腾地拖拽着浓郁扑鼻的焦香与辣香,那混合气息野蛮得活像在人心上撒了一把淬火的铁砂!
请——请吃!他喉咙嘶哑,带着豁出去的悲壮,把那勺散发着危险光芒的玩意儿猛地杵到了评委席正中央!
时间凝固了。
那位眼镜评委,大概是被那股浓郁霸道的辣气冲昏了头,又或是对那奇丑无比的造型产生了病态的猎奇心,他皱着眉,带着法国人特有的傲慢与狐疑,居然拿起一旁精致的小叉子——仅挑起勺子里一块不到米粒大的沾满了红油的巧克力碎屑。
他屏住呼吸,像是科学家面对未知元素,将那沾满红油的碎屑极其谨慎地放进嘴里——
噗——!咳咳!呜——!!!!
下一秒,眼镜评委像被烧红的烙铁猛地捅进了嗓子眼!他双眼骤然大睁,布满血丝的眼球瞬间激凸而出!白脸唰地一声全红透了,紧接着是脖子,耳朵根都红得要滴出血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夹带着无法抑制的呛喘声从他喉咙深处炸开,身体猛烈地筛糠般抖动!他终于忍无可忍,像受惊的豹子,嗷地一声嚎叫,猛地从椅子弹起!
Eau!
Eau!(水!水!)旁边的金发女评委惊得花容失色,慌忙抓起水壶。
可是晚了!那位眼镜评委痛苦万分地揪住自己的领口,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嗬嗬声,像破旧风箱在拉扯。他痛苦地弓着腰,完全失控,对着旁边那雪白崭新、坚硬冰冷的墙壁——
砰!砰!砰!额头直接撞了上去!
咚咚作响!整个玻璃操作间都在跟着他那绝望的撞击声颤抖。撞墙声密集而沉重,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砸在旁人心坎上。
另外两个评委惊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死死抱住近乎癫狂的眼镜评委。现场镁光灯疯了似的闪烁,记录下这百年难遇的奇景——米其林级别的美食大师,竟被一口中国乡间来的酱料辣得暴走撞墙!
混乱中,牛结实僵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把染红的勺子,像个行凶未遂的傻子。完了,全完了!他脑子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仿佛看到表姑那双涂着丹蔻的长指甲,已经变成债主王瘸子的爪子,要来剜他的心头肉抵债了!
就在这时!
一道白色的旋风以饿虎扑食之态,猛地撞开了混乱人群。法国主厨黎鹏竟不知何时挤到了灶台前!他那双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睛,此刻却泛着饿狼般贪婪的绿光,死死钉在操作台上那滩渐渐冷却、却依然散发着桀骜不驯香气的辣椒油上!牛结实甚至来不及反应,黎鹏已劈手夺过勺子,整个上半身几乎扑倒在操作台上,贪婪地舀起一大块凝固沾油的巧克力与红油混合物!那分量,比刚才眼镜评委尝的起码大十倍!
他看都不看旁人,以近乎殉道般的狂热,把那巨大的、浸满红油的黑暗料理一口塞进嘴里!
牛结实下意识猛地闭上眼——完了,第二个撞墙的马上就要来了!只怕还是以头抢玻璃那种!
可是——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没有嚎叫。没有撞墙。
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死寂的张力。黎鹏保持着那个吞咽的姿势,僵在那里。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清零,只有腮帮子在快速地、无声地咀嚼蠕动,像某种异兽在消化猎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镁光灯凝固在空中。
突然!
黎鹏的喉结猛地滚动!一声满足到近乎呻吟的长叹从他喉咙深处缓缓挤压出来,饱含了无尽的痴迷与虔诚,像是迷途的灵魂突然看见了圣光。
Ahhhhh……这叹息拖得极长,长到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下一个疯狂动作的序曲。
下一秒,这位法餐界的新星,这位追求极致优雅、连头发丝都不曾乱过的英俊主厨——噗通一声,毫无预兆地双膝砸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精准地跪倒在牛结实那双沾满灶灰、还微微开胶的解放牌黄球鞋前!
他猛地伸出双手,如同捧着圣杯,牢牢握住牛结实那只穿鞋的左脚!
在所有人石化般的目光和镁光灯疯狂的追逐下,黎鹏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态,俯下身——
啾——!
炽热而响亮的亲吻,狠狠地印在了那只又脏又破的鞋面上!无比虔诚,无比狂热!
Mon
Dieu!(我的天啊!)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信仰般的光,直勾勾地看向完全傻掉的牛结实,用夹杂着法语、英文蹩脚的中文吼道,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这才嘶——(是)!Soul
料理!灵~魂~的味道!!!
所有相机像疯了一样集体爆发!咔嚓咔嚓!快门声几乎掀翻屋顶。马芳芳张大的嘴巴足以塞进一只滚热的甑糕。黎鹏还在激动地用法语夹杂半生不熟的中文高喊:酱!那个……红太阳的酱!神谕!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城市被一种陌生的喧嚣唤醒。
牛……牛记甜品门前那块曾经精致低调的招牌,如今被一层层五颜六色的涂鸦和签名覆盖得几乎看不出原来字样。最显眼的位置被龙飞凤舞喷上两个大字——撞墙。
然而,真正撼动西安城根的,是店门口那片空旷地砖上盘踞的……巨龙。
人群!无边无际的人群!如同史前蠕动的巨兽,从街角一直蜿蜒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还打着骇人的旋涡!没有维持秩序的人,没有栅栏绳,但这股汹涌的人潮,竟自行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队形——如同刚刚破土而出,正以无畏气势迈向远方的秦兵马俑军阵!每一个兵俑,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紧紧攥着一个容器:白的搪瓷缸子、深蓝的塑料盆、细长的矿泉水瓶……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伸向那玻璃门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统一的、近乎朝圣的狂热光焰!所有容器,都指向那传说中让法国大师亲吻脏鞋的神之辣酱!
黎鹏和他的法餐团队彻夜未眠,用实验室般的精准复刻着那惊天动地一刻的操作流程——精确到每克巧克力、每滴辣油的配比。可当十几份顶着同样狰狞的辣椒油亮泽的撞墙熔岩蛋糕端上操作台长桌,却都成了没有灵魂的橡皮泥!黎鹏痛苦地抓着他那精心修剪过的头发,对着墙上那巨幅眼镜评委撞墙瞬间的抓拍猛拍桌子:No!No
Soul!是酱!酱才是心脏!可那秦椒油的余量,连把勺子底都盖不满了。
酱!酱啊——!!
绝望的吼声穿透后厨墙壁,砸进门外兵马俑阵线的心坎里,人群发出一阵焦躁不安的嗡嗡声浪。
前厅角落,牛结实几乎缩成一块沉默的石头。他背对着落地窗外那片黑压压的人影山,巨大的惶恐如同一张撒开的渔网,将他紧紧缠裹。店里的焦躁、黎鹏的绝望、玻璃门外无声又惊悚的朝圣压力,一起勒紧他的喉咙。他习惯性地伸手进那个陪伴多年的化肥袋子底层,摸出昨天剩下的硬面饼,又捞出一小撮保命的干辣椒面,顺手将装着剩下最后一点秦椒油的塑料瓶按回口袋深处。
没人注意他。他挪到冷冰冰的玻璃门角落,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求生欲,蜷缩着,像只被惊扰的土拨鼠蹲下来。然后,在脚边那片光可鉴人、倒映着外面人山人海的瓷砖地上——
他开始干一件所有老陕在最不安时都会干的事。他掏出硬面饼,掰碎,又从怀中拽出那个仅剩一小层油底的塑料瓶,手指费力地探入瓶口,小心翼翼地刮——那点珍贵的红油星星点点落在干硬的碎饼块上。接着,他熟练地解开上衣口袋里一个用油纸小心裹着的纸包——那是他从店里角落找到的一点盐。他将珍贵的秦椒油混合物和干硬的饼渣尽可能揉合在一起。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纯粹霸道的辣香,刺破满屋甜腻的奶油香气,像一只无形的、带着倒刺的手猛地揪住了黎鹏的神经末梢!
黎鹏如同遭遇电击般猛地转头!
玻璃门角落那卑微蜷缩的身影,与窗外万人军阵的肃杀形成一个诡异的微型宇宙!
就在那一刹间——所有早已等候多时的手机镜头,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群,刷地一下全对准了这个角落!聚光灯刺眼地聚焦过来!镁光灯连成一片雪白的闪电!
咔嚓!咔嚓!咔嚓!
牛结实惊愕地僵在炫目的光海中,手中那块油渍麻花、沾满碎辣椒籽的饼疙瘩都忘了往嘴里送。他的姿势凝固了:穿着绷小的劣质白厨衣,在雪亮的打光下却像披着破碎的战袍;额角滚落的汗珠在强光下闪烁着疲惫的光泽;紧攥着油饼的手青筋暴起;眉宇间是深得化不开的愁,嘴角却因为嘴里塞着半块硬饼而微微鼓起;眼神像蒙着灰尘的玻璃球,浑浊地倒映着周遭一切疯狂又虚妄的幻光——饥饿、疲倦、惶惑、痛苦被快门贪婪地捕捉定格,凝固成一幅荒谬绝伦的后现代艺术品!
行为艺术!这是高级的行为艺术!有年轻人大声惊呼,表达……对资本化美食浪潮的解构!和对原生土味的深度乡愁!
闪光灯疯狂地倾泻。牛结实成了风暴中心最茫然的那颗灰尘。他在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荒谬表演中,被活活架上了舞台,连咀嚼的动作都失去了意义。那半块硬邦邦的油泼面疙瘩,被咸涩的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泡软了,沉沉地坠在胃里,像块冰冷的铁。疲惫像沉重的磨盘,一点点把他的骨头碾得吱呀作响。夜里,他被黎鹏和表姑半恳求半绑架地塞进了甜品店小库房那个所谓的主厨套房——一个塞满废弃包装箱和过期可可粉味道的小格子间。他躺在硬板床上,窗外人群的骚动与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墙壁,却淹没不了心头那一丝冰凉麻木的念头:完了,明天债主就要登门了……
那冰冷的感觉,沉甸甸的,一直坠下去,坠进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牛结实在一阵奇异的光亮里感觉脚底板硌得慌,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是库房低矮的棚顶和沾灰的蜘蛛网,而是大片大片蒸腾的白雾。雾气浓得化不开,闻着却有一股子奇特的香气,像刚开锅的高粱米粥味、新擀面撒过面粉扬起的粉尘味、熬猪油快好时那点微微的焦糊味……诸多熟悉又陌生的饭食香气拧成一股绳,丝丝缕缕钻进鼻子。
脚下也不是硬板床板,而是夯实的、带着微微热气的黄土。
……结实啊——
一个苍老又温吞的关中方言,慢悠悠地从雾气深处飘过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温热的石子,直直落在人心坎上,让人心窝子发烫。
牛结实心头猛地一跳,慌忙回头,雾霭深处缓缓显出一个矮小的轮廓来。一个头戴旧毡帽、身穿打着补丁青布袄的老汉,脸上沟壑深得像黄土坡上的褶子,却泛着和煦的光泽,一双小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拄着根擀面杖粗细的木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这不是村里早年就没了的那位老灶爷赵疙瘩吗他守了一辈子的土灶台,灶膛里的火灭了,他也跟着走了。眼前这热烘烘的烟火气,倒真像他还在时的光景。
咋在省城……日塌咧(搞砸了)赵老汉走近了,抬起那双骨节粗壮、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手,竟然轻轻拍了拍牛结实宽厚结实的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汗衫传过来,暖烘烘的,带着老灶台熄了火后余烬那种踏实的温热。
一股说不清的委屈猛地撞上鼻根,牛结实的嗓子眼瞬间被堵住了:赵爷……甍糕……抵不住那大窟窿债……那城里人……又像鬼一样追着要酱……
嗨!赵老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咧开嘴,缺了牙的豁口露着风,笑容却无比豁达明亮,酱酱有啥难城隍庙的香灰再厚,顶得上咱村前坡那一把土疙瘩里的椒记住咧娃,这世上所有的好酱,都是从烂盆底里刮出来的营生!
说完,他不再看牛结实,目光却投向雾气深处某个方向,仿佛那儿真有个大灶台,上面正煮着啥好东西。他慢慢蹲下身,从怀里摸索着——掏出来的,不是什么金线银箔的法器,而是一只最最普通的搪瓷盆!
那盆可真有些年头了,搪瓷磕碰脱落了好几处,大肚小口,盆底画着粗糙褪色的蓝花草叶纹样,外壁是奶白色,被岁月染上一层暖暖的牙黄色。盆沿坑坑洼洼,是无数次刮蹭留下的印记。整个盆子,一看就是家家户户灶台上用了不知多少年、油垢都已沁进搪瓷肌里的老物件。
给!赵老汉把那盆子塞到牛结实怀里。盆子比他想象中沉,仿佛不是空的。
这……牛结实懵了。
甭问咧!赵老汉挥挥手,脸上的笑容暖如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记住!凡是想刮干净的烂底子……倒进去!搅它七七四十九圈!拿出来!那就是旁人心尖尖上想得抓心挠肝的好酱!
话音未落,老汉的身影像是被一阵灶台的蒸气流卷了进去,瞬间模糊,融进了那片厚重的、混杂着千百种饭食香气的白雾里。
赵爷——!牛结实急急伸手去抓,眼前却猛地一亮——
他激灵一下坐直了身子!
库房狭小的硬板床上,满是可可粉和陈年硬纸壳的味道。怀里空荡荡的,那股灶台边的温暖烟火气和赵老汉的音容笑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起手,下意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手指头却实实在在地碰到了冰凉粗糙的搪瓷边缘!
哐当!
他骇得几乎从床上弹起来!定睛看去——
那只梦里才见过的、坑坑洼洼的搪瓷盆,正安安稳稳地立在他胸口的衣服褶子上!盆底粗糙磨损的蓝花草叶纹样、盆沿上大大小小磕碰脱落的搪瓷缺口、盆身温润老旧的奶白牙黄色泽……甚至那沉甸甸的分量,都跟梦里一般无二!盆壁冰冷,却隐隐散发着一种混着油垢、面粉、酱醋余味的气息,像整个村子沉淀了百年的烟火瞬间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他手指颤抖地抚过盆沿的缺口,那触感粗粝真实。盆是凉的,可他身体深处却有一股热流在奔涌冲撞。他猛地抱起盆,沉甸甸坠手的感觉,如同抱着一块从黄土塬最深处刚刚刨出来的,凝着整个乡村魂灵的琥珀。
库房门被擂鼓般敲得山响,黎鹏带着哭腔的破锣嗓子穿透薄薄的门板:路易!救命!酱!我的灵魂——!
牛结实抱着盆,眼神里空荡荡的情绪一点点沉淀下来,变成一种石头般的坚硬。他赤着脚,一步跨下坚硬的板床,搪瓷盆在手中反射着窗外初升的冰冷晨曦。
倒啥酱他嘴唇微动,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那只无声的铁盆。那盆只是沉默,盆底深陷的阴影仿佛是一口无底的深渊之眼。
路易!开门!黎鹏的嘶吼已经带着绝望。
牛结实猛地拉开了门。黎鹏那张布满血丝的英俊脸蛋和他身后那群眼神空洞疲惫的年轻厨师挤在门口。众人目光唰地钉在牛结实怀中那只突兀出现的旧搪瓷盆上,脸上写满惊愕。
牛结实目光掠过餐厅角落那些堆积如山的、颜色暗淡、早已无人问津的老陈果酱存货瓶。又看了看餐厅后门外垃圾桶边,那两个还没来得及被收走的大型塑料油桶——那是废弃的、用来装劣质便宜油的东西。
倒!牛结实的声音斩钉截铁,简短得没有半点情绪。
他把怀里的搪瓷盆稳稳放在餐厅中央最宽大的操作台正中心!盆底与冰冷的钢铁接触,发出沉闷又突兀的声响。黎鹏和他那群助手,脸上还挂着昨夜的泪痕和油渍,此刻却像提线木偶,抱着沉重积压的廉价草莓酱桶、半凝固的桔子酱缸、超市打折清仓的甜腻蓝莓罐头,甚至那两桶散发着工业味道、颜色浑浊不清的劣质油——
哗啦——咚咚咚——噗——
红的、橙的、紫的、黄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劣质液体、凝固酱块、半融化的罐头肉倾倒进盆中!有的砸在盆底发出咚咚的闷响,有的顺着盆壁滑出黏腻的痕迹,那些油甚至浮在表面形成恶心的光斑!各种诡异的、令人不适的色泽在盆里搅作一锅暗浊的混沌!整个空气弥漫开一股混杂着廉价香精、微微馊味和油脂腻味的怪诞气息!
黎鹏捏着鼻子,脸色发青:Mon
Dieu……(我的天呐!)这简直是魔药……
牛结实看都没看他们。他拿起一把最普通的木质长柄汤勺,像在老家灶房搅拌那口老甑糕锅一样,手臂沉稳地发力,手腕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节奏搅动起来——左七七圈,右七七圈。没有念咒,没有祷告,只有他汗衫紧绷下臂膀贲张的肌肉轮廓和沉重呼吸。
盆里的混合物在强力搅动下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嘟声。颜色变幻,红褐逐渐吞噬所有杂色,搅动中,漂浮的油星被强制打入酱体深处,粘稠度在诡异增加。酱体像被驯服的巨蟒在盆中回旋、翻卷、压缩、沉淀,奇异地向着一种浑厚、深沉、富有侵略性的酱红色转变。
突然,一缕极其尖锐、极其霸道、如同烧红铁链在空中疯狂抽打般的浓香——炸裂开来!它撕碎了餐厅里所有甜腻的蛋糕香、奶油气!如同一头凶悍的、带着原始莽荒之气的巨兽,咆哮着冲进所有人的鼻腔,霸道地占领他们的感知!
黎鹏捏着鼻子的手陡然松开,瞳孔瞬间收缩!
这味道……像燃烧的荆棘丛!又像他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个古老东方灶台上跳跃的火苗!灵魂深处的悸动如海啸般将他席卷!他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靠近它!靠近它!
开——门!黎鹏猛地嘶吼,声带撕裂般破音!
沉重的卷帘门像断头台的闸口猛然上升!门外那无声矗立、如同凝固冰河般的兵马俑阵线,猛地被一股狂暴如飓风的气味扫过——
哇!最前排一个举着空矿泉水瓶的年轻人,下意识地狠狠吸了一大口!那股狂暴香气直接撞进他脑子深处某个沉睡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烈火骤然从嗓子眼一路烧灼进胃袋!不是单纯的辣!是混杂着某种果酱酸味的激灵是劣质油脂搅浑后带来的野蛮饱满是那股沉淀压抑、最终爆发出的、属于烟火缭绕人间最深层的渴望
冲啊——!!!
万籁俱寂的阵线瞬间土崩瓦解!狂热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吼叫,狠狠拍向那家小小的甜品店!
黎鹏和他那群助手们此刻已经化身成麻木却高效的酱类流水线。那只深不可测的搪瓷盆如同魔泉永不枯竭,无论舀出多少红得发亮的酱,盆底那混沌的酱汁依旧粘稠深重。黎鹏眼神亢奋,机械地将酱注入高价回收的空香水瓶、玻璃试管、甚至保温杯盖子里……无论何种形式,无论何等容器,无论多离谱的价格——只要酱汁沾着一点盆边的搪瓷,只要酱体染上那魔性的暗红!
给我!一瓶!钱……我这就扫码!西装革履的白领额头上青筋突起。
盖子上那一点……我就要那一点红的!拄拐杖的老太太哆嗦着手里的纸钞往前递。
一万!这个装酱的试瓶架子我买了!光头老板用现金砸着吧台。
不到半天,甜品店所有库存容器宣告弹尽粮绝!连黎鹏洗手消毒用的医用广口瓶都被塞满了红色!门外的兵马俑大潮不减反增,马路对面新开了三家打着撞墙同源旗号的小店队伍也排成了蚯蚓形状。
牛结实抱着那只沉重的搪瓷盆,把它挪到库房唯一的小窗下。窗缝渗进夕阳昏黄的光线,给沾了厚厚酱垢的盆沿镶了道虚弱的金边。他坐在一个倒扣的硬纸箱上,盆搁在大腿上,沉甸甸地压着腿。
四周喧嚣如鼎沸,库房里的空气燥热、粘稠,充满了咸辣与钱币的金属味。牛结实只是低头,死死盯着盆底那一层凝固的、酱红色的壳。他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进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在那冰冷黏腻的盆壁和盆底之间刮挠着。指尖触碰到酱壳下一种异常粗糙、坚韧的纸张质地。
他屏住呼吸,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一点点下沉。手指在黏稠酱壳的缝隙中艰难地钩探、摸索。终于,指尖捏住了一小角微微翘起的纸片!那一小角在酱红色中透出一种不祥的灰白……
他猛地用力!
嗤啦——
粘连在酱壳底部,一张被油污浸透、边缘卷曲、颜色如同鬼片道具般蜡黄的纸条被生生撕扯出来!纸条上的字迹被酱料长久浸泡早已模糊发胀,但那串如蛇般缠绕盘踞的阿拉伯数字——1字开头,后面坠着望不见尽头的0,如同从地狱伸出的冰冷锁链,依旧可以辨识!
债条。
高利贷那张催命的债条。
它竟然被牢牢地粘附在这只带来滔天财富的搪瓷盆的最深处!
牛结实捏着这张冰冷湿粘的纸条,像是捏住了自己还在艰难跳动的心脏。耳膜被外面疯狂的叫卖、扫码声、欢呼声不断撞击、撕扯。
……酱料库存……告罄……新批次还在排队……
……第五家连锁合约……
……全球代理权……
黎鹏那些被金钱烧红了眼的亢奋汇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
牛结实的手指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那冰冷的纸片仿佛被点燃了,灼烧着他的指尖、血肉、骨头。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试图擦去那似乎正沿着脸颊冰冷蜿蜒而下的东西。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盆壁上粗糙的蓝花草纹样,仿佛要将其刻进骨髓里去。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嚼碎了一生的滋味,那声音低沉,浑浊,如同从黄土最深处费力挤出:
哎……咱这半生啊……到底……是让这只盆给咱……声音哑得厉害,在粘腻的空气里艰难滚动,给咱……熬成的啊——
窗外的霓虹灯骤然刺破库房昏沉,强行在那只沾满酱渍的搪瓷盆、那张湿淋淋的债条,和牛结实脸上那冰凉的痕迹上,泼上了一层虚假而滚烫的……猩红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