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第一天,我收到匿名警告:离陈屿远点。
后来他成了我同桌,每天帮我整理错题本。
直到我在他书包里发现我的日记本,上面写满不是我。
心理咨询室播放的监控录像里,我看到自己拿着美工刀站在他桌前。
医生轻声道:你分裂出的那个人格,一直在保护你。
毕业典礼樱花纷飞时,他挡住众人视线:现在可以哭。
陈屿,我身体里有海啸。
我知道,我听见了。
1
阳光像淬了火的碎玻璃,蛮横地泼进教室,滚烫地烙在每一张陌生的课桌椅上。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转学通知单,指尖冰凉,指关节绷得发白,硌着掌心那点微弱的疼。教室里嗡鸣着一种黏稠的喧嚣,打闹声、窃窃私语、书本翻页的哗啦脆响,搅和在一起,嗡嗡地撞着我的耳膜。空气里浮动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少年人温热的汗气,还有一种更隐蔽的、冰冷的审视,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裸露的后颈上。
班主任的声音隔着那片喧嚣传来,有点远,带着例行公事的平淡:这是江晚同学,以后就是我们高三(19)班的一员了。她的目光扫过我,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像掠过一件刚搬进来的课桌。我垂下眼,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那里蹭了一点讲台边的灰。喉咙干得发紧,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微小的刺痛。
你就坐……班主任的视线在教室里逡巡,寻找那个空缺的坐标。我的心脏悬在半空,随着她的目光忽上忽下。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这片喧闹的粘滞。
老师,我旁边有空位。
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空气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无数道更加锐利、更加灼热的目光重新搅动起来。那些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混杂了惊愕、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它们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又飞快地扫向声音的源头。
我循着那声音望去。
靠窗最后一排。光影在那里切割得格外分明。一半是窗外过分刺目的白亮,一半是室内沉静的阴影。他就坐在那片明暗交界线上。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肩线和下颌冷硬的线条,他微微侧着头,额前略长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姿态疏离,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被骤然投来的目光包围着。
陈屿班主任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随即点点头,行,江晚,你就坐陈屿旁边。
我的脚像灌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又软又虚浮。穿过那一道道无声的、却仿佛带着实质压力的视线,走到那个角落。拉开椅子时,铁质椅腿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短促的吱嘎一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尽量缩起肩膀,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课桌冰冷坚硬,我甚至能感觉到旁边座位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滞的、带着距离感的气息。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书本,仿佛刚才那句邀请耗尽了他所有的社交配额。
上午的课混沌地滑过去。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细小的雪。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在我眼前扭曲、跳跃,却怎么也钻不进我那被陌生感和紧张感塞得满满当当的脑袋。我像个局外人,被困在自己的躯壳里,徒劳地试图抓住那些飘过的知识点。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
陈屿的侧脸线条很冷硬。他听课的姿态极其专注,脊背挺直,偶尔在摊开的练习册上飞快地记下几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而规律。他周身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屏障,隔绝了周围那些好奇或复杂的目光。然而,就在我再次偷偷瞥向他时,他那搁在桌沿的左手,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右手手腕内侧。那个动作极其细微,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像在抚慰一道看不见的旧伤疤。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一种莫名的、尖锐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收回视线,指尖冰凉,掌心却沁出黏腻的冷汗。为什么仅仅是一个动作而已。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向黑板,可那点微弱的寒意,却像一枚细小的冰针,扎进了我的神经末梢。
午休的铃声终于敲响,像一声救命的号角。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和少年人释放的喧闹。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书包冲出教室,只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喘口气。通往食堂的走廊挤满了人,喧嚣声浪一波波涌来,推搡着我向前。我低着头,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拥挤。
突然,一股不小的力道狠狠撞在我肩膀上!
啊!我低呼一声,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失去平衡,踉跄着向旁边倒去。手里的书包脱手飞出,重重摔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里面的书本和文具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撞我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他脚步顿了一下,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歉意,反而带着点不耐烦的嗤笑,似乎嫌我挡了他的路。他旁边的同伴也跟着哄笑起来。周围经过的同学脚步微滞,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却没有一个人停下。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火烧火燎。我慌忙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些摊开的书本、滚远的笔、散落的试卷……它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我被剥开的难堪。我胡乱地把它们往书包里塞,动作笨拙又急促。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动作利落而稳定。他先帮我捡起了那几本被踩上半个脚印的课本,用袖口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是一支滚到墙角的圆珠笔,最后,准确地从几张散落的卷子中抽出了那张被揉皱的、写着我名字的转学通知单。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高效地将东西一一归拢,递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
陈屿站在逆光里,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周身晕开一层模糊的光晕。他微微蹙着眉,额前的碎发落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张脸依旧是冷淡的,看不出多少温度。他甚至没有看我递来的东西,只是把它们放进我因紧张而微微张开的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我的掌心,一触即分,冰凉干燥。
拿好。他的声音很低,没什么起伏,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沉闷地落在我混乱的心湖里。
我愣愣地接过那叠东西,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却没有停留的意思,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汇入了人流,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喧闹的光影里。
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则地狂跳,脸颊的热度未退,可那股几乎将我淹没的羞耻和无助,却因为他沉默的援手,奇异地平复了一些。我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和书本,仿佛抱住了一根浮木。那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
下午的课,依旧艰难。陌生的环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困在局促不安里。语文老师布置了当堂作文,题目是记忆深处的光。我咬着笔头,盯着空白的稿纸,脑子里却像被水洗过一样,一片混沌的空白。那些应该清晰的童年片段、温馨的家庭场景,此刻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灰翳,影影绰绰,无法聚焦。越是努力去想,太阳穴越是突突地跳着疼。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抬手用力揉了揉额角,试图驱散那阵尖锐的抽痛。
给。
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惊得差点跳起来,猛地侧头。
陈屿依旧看着自己摊开的习题册,仿佛刚才那声音不是他发出的。只是他原本放在桌角的草稿本,不知何时被推到了两张桌子相接的缝隙处,刚好滑到我这边。本子摊开的那一页,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只在页眉处,用极其工整清瘦的字体写着两个字:思路。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劈开了我脑子里那团乱麻。虽然依旧模糊,但一丝微弱的光似乎真的透过了记忆的尘埃。我定了定神,有些笨拙地拿起笔,对着那张空白的草稿纸,迟疑地,却又像是被牵引着,开始写下第一个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那细微的声音奇异地安抚了我紧绷的神经。他没有看我,我也没再看他。只有那本摊开的草稿纸,像一个沉默的、安全的秘密通道,连接着两张并排的课桌。我写得很慢,很艰难,但笔下的字迹,终究一点点延伸了下去。
傍晚放学,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喧嚣着涌向校门。我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陈屿的座位已经空了,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留一丝多余的痕迹。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失落,像羽毛轻轻扫过,快得抓不住。
踏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我沿着林荫道往校门口走,道旁的香樟树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刚走到拐角处,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明快的女生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我面前。
嘿!你就是新来的江晚吧她声音清脆,带着天然的亲和力,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阳光,我叫苏阳!班主任让我带你熟悉熟悉校园,顺便认识一下食堂哪家窗口的糖醋排骨最好吃!她说话像连珠炮,热情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却奇异地驱散了我身上残留的孤冷。
我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嗯,你好,苏阳。谢谢。
客气啥!苏阳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动作自然又亲昵,带着我往食堂方向走,走走走,晚了就抢不到排骨啦!我跟你说,高三(19)班其实挺好的,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脸上那种明快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凑近我,压低了一点声音,就是有些人吧,你别太在意他们的眼神。尤其……离陈屿远点。
又是这句话。
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苏阳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谨慎:他……嗯,怎么说呢,有点怪。人也冷冷的,不太合群。反正,别惹麻烦就好。她似乎不想多谈,很快又扬起灿烂的笑脸,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食堂的布局,哪个窗口的阿姨手不抖,哪个窗口的汤免费续碗。
我跟着她走,听着她叽叽喳喳,心头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那个沉默地帮我捡起散落书本、推来一张空白草稿纸的陈屿,和她们口中那个需要远离的怪人,像两张模糊又割裂的底片,在我脑海里重叠、交错,却始终无法清晰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影像。他摩挲手腕的动作,那份难以言喻的疲惫感……还有那句突兀的警告。
这迷雾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开学几天,生活像被设定好的齿轮,按部就班地转动着。上课、刷题、考试,高三的节奏密不透风。我和陈屿之间,依旧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默契。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我们很少说话,但属于高三生之间那种微妙的联结感,却在沉默中悄然滋长。
比如,当我对着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压轴题绞尽脑汁、笔尖几乎要在草稿纸上戳出洞来时,一本摊开的练习册会悄无声息地滑到我桌角。那上面,属于他的字迹清瘦有力,清晰地标注着这道题的关键步骤和易错点,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又或者,我的数学错题本不知何时被他拿去,第二天出现在我桌上时,里面那些混乱的涂改和模糊的思路,已经被他用不同颜色的笔迹重新梳理得条理分明,旁边还附上了简洁的提示和同类题型归纳。
这些无声的帮助像细小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我兵荒马乱的高三生活。每次接过那本被整理过的错题本,指尖触碰到纸张上属于他笔迹的微微凹痕时,心里总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澜。不是汹涌的感激,更像是一种被小心托住的感觉,在这陌生的、充满压力的漩涡里,找到了一方小小的、安静的浮岛。
我试图回报。在他趴着课桌补眠,他似乎总是睡不够,额前碎发滑落,遮住他微蹙的眉心时,我会尽量放轻翻书和挪动椅子的声音。看到他水杯空了,我会默默起身,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时,顺便把他的杯子也灌满,再轻轻放回他桌角。
他从未对此说过什么,只是偶尔在醒来看到满杯的水时,那深潭般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
日子就这样在笔尖和试卷的摩擦声中,在沉默却默契的互助里,一天天滑过。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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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织成一片迷蒙的水帘。放学铃响,教室瞬间喧腾起来,又很快被雨声吞没。大家哀嚎着堵在门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发愁。
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里盘算着是顶着书包冲出去,还是等雨小一点。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只剩下我和坐在窗边的陈屿。他正不紧不慢地把桌上的书一本本收进书包,动作从容,似乎外面的瓢泼大雨与他无关。
就在我拉上书包拉链,准备起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陈屿拉开书包主袋的拉链,正要把一叠卷子塞进去。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在卷子的下方,书包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布面的笔记本。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本子……太眼熟了。深蓝色的硬质布面,边角因为长久的摩挲已经微微泛白起毛,右下角用银色细笔勾勒着一个简笔画的小月亮。那是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日记本!它应该在……它应该在我卧室的抽屉里,锁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陈屿的书包里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沿着脊椎骨一路炸开,头皮阵阵发麻。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陈屿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他塞好卷子,随手拉上了书包拉链,动作流畅自然。然后他站起身,单肩背起书包,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看一个普通的、被雨困住的同学。
雨很大。他的声音被窗外的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早点回。
说完,他径直转身,朝着教室后门走去。他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脚步声被密集的雨声吞没。
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桌椅间,窗外是哗哗作响的、白茫茫的雨幕。巨大的空洞感和寒意包裹着我。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像一个冰冷的、不祥的烙印,清晰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那里面记着什么那些只有深夜才敢诉诸笔端的、隐秘的恐惧、混乱的思绪、对空白记忆的困惑……他看到了吗他为什么拿走它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搅得一片混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胀痛。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校服外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可我浑然不觉,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那个画面——深蓝色布面的一角,安静地躺在陈屿书包的阴影里。
回到家,反锁房门,我几乎是扑到书桌前,手忙脚乱地拉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空的!
本该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深蓝色日记本,不见了!只剩下抽屉底部冰冷的木板。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我。不是错觉!他真的拿走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干什么窥探我的秘密威胁我还是……一种更深的、更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的滴答声,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陈屿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递还书本时冰凉的手指,他推来草稿纸时专注的侧影,还有那句突兀的警告……所有画面混杂着那个深蓝色日记本的影像,在我脑海里疯狂旋转、撕裂。头痛得像是要炸开,无数纷乱的念头像失控的野马在意识里横冲直撞。
不行!我得拿回来!那里面……那里面有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东西!尤其是他!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走进教室。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内心的焦灼让我脚步虚浮。教室里人还不多。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陈屿的座位上。
他还没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一个疯狂又冒险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并且迅速膨胀,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趁他不在!我必须趁他不在!拿回我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看到陈屿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似乎被走廊里的同学叫住说话。就是现在!
教室里只剩下后排零星几个人,都埋头在书本里。机会稍纵即逝!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近乎鲁莽,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几步冲到陈屿的座位旁,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的书包就挂在椅背侧面。
手指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几乎不听使唤。我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那份颤抖,飞快地拉开他书包主袋的拉链。一股书本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涌了出来。我急切地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硬质布面棱角!
找到了!我心头一喜,用力往外一抽——
深蓝色的布面日记本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然而,就在我准备迅速拉好拉链逃离现场的瞬间,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钉在了刚刚被我抽出日记本后、书包内侧露出的另一个东西上。
那也是一本笔记本。比我的日记本略大,封皮是普通的牛皮纸色,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很旧了,边角磨损得厉害。它就紧挨着我日记本原来的位置放着。
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某种无法抑制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下,我伸出了另一只手,颤抖着,将那本陌生的笔记本也抽了出来。
很沉。纸张厚实粗糙。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好奇和恐惧,翻开了那本陌生的笔记。
第一页,空白。
第二页,依旧空白。
直到我快速翻到中间偏后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字迹才猛地撞入眼帘!
那不是整齐的笔记,而是凌乱的、潦草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刻写下的字。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全是三个字,用不同深浅的笔迹,带着近乎癫狂的力度,反复涂抹、覆盖,像无数个绝望的呐喊,也像一道道无声的诅咒,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视野:
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麻。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三个字在眼前疯狂旋转、放大、变形,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意识深处!
这是什么!谁写的陈屿他在否认什么他……他在否认什么!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灭顶。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本写满不是我的笔记塞回书包深处,胡乱地拉上拉链。手心里的日记本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难当。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闷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
陈屿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扫过僵立在墙边、脸色惨白如纸、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深蓝色日记本的我。他的脚步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里。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震惊了然还是……一种深重的、近乎悲悯的疲惫然后,那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手里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上。
他没有说话。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迹象。只是那眼神里的东西,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地移开目光,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拉开椅子,像往常一样坐了下来,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其他同学翻书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而我,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紧握着那本失而复得却重若千钧的日记本,浑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几页触目惊心的不是我抽干了。一股更深沉、更绝望的冰冷,顺着脊椎骨,一点点爬上来,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那天之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了我。走在校园里,我总觉得背后有无数道目光追随着我,带着探究、怀疑和无声的审判。窃窃私语声总在我经过时陡然降低,又在走远后重新响起,像嗡嗡作响的蜂群,挥之不去。苏阳看我的眼神也变了,那里面不再只有明快的阳光,更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担忧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
最让我恐惧的是我自己。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一把钝斧在脑子里反复劈砍,每一次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更可怕的是,时间的碎片感。上课时,老师的讲解声会毫无预兆地变成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噪音;自习课上,眼前的字迹会突然扭曲、漂浮;放学路上,熟悉的街道会瞬间变得陌生,仿佛置身于一个从未到过的异度空间。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课间去洗手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时,我猛地抬起头,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我吗那个眼神……那种表情……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干呕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我,冷冷地注视着我狼狈的样子,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
江晚江晚你还好吗隔间里传来苏阳担忧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神,镜子里的我已经恢复了惯常的苍白和茫然,嘴角的弧度消失了,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恐慌。刚才那个……是谁
没……没事!我哑着嗓子回答,用冷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眩晕感。指尖触碰到皮肤,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行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个写满不是我的笔记本,镜子里陌生的冷笑,还有那些不断丢失的时间碎片……它们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将我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3
我必须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会让我粉身碎骨。
下课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班主任的办公室。面对她略带讶异的询问,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艰难地说出了那句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老师……我……我想请假。我……可能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说出心理医生四个字时,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和恐惧。
班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了然和同情的复杂神色。她没多问什么,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拿起笔,在一张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递给我。去吧,孩子。别怕。她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
我紧紧攥着那张便签纸,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地址是一家位于城市另一端、环境清幽的心理咨询中心。名字是:赵明远。
预约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两天后,我就坐在了赵医生那间布置得极其简洁、色调柔和、弥漫着淡淡薰衣草香气的咨询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植,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温暖的光斑。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安全,与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残酷的对比。
赵医生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温和。他没有穿白大褂,只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声音低沉平缓,像温润的溪流,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的魔力。
最初的几次面谈,艰难而缓慢。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记忆的废墟上跌跌撞撞。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难以启齿的恐惧,那些无法解释的空白和失控感,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试图描述。
提到那些丢失的时间,提到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冷笑,提到陈屿书包里那本写满不是我的笔记,还有我日记本离奇出现在他那里的困惑……赵医生始终耐心地听着,偶尔温和地引导一句,从不打断,眼神里是纯粹的倾听和理解,没有任何评判。在他面前,我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直到第四次咨询。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咨询室里光线有些暗。赵医生为我打开了一盏柔和的落地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阴霾。谈话进行到一半,当我再次痛苦地描述那种被另一个自己占据身体的失控感和恐惧时,赵医生静静地注视了我几秒钟。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江晚,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沉缓一些,你之前提到过,学校里发生了一些让你感到困扰和无法理解的事情,尤其是关于你的同桌,陈屿同学。甚至,在他那里发现了你的日记本,和他自己写满否定句的笔记,对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赵医生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的镜片反射着落地灯柔和的光。为了能更好地理解你现在的状态,也为了解开你的一些困惑,我需要向你展示一些东西。这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适,但我希望你能试着面对它。可以吗他的语气很郑重,带着征询,却不容回避。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指尖冰凉。我看着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赵医生没有多言,拿起手边一个银色的平板电脑,指尖在上面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他将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监控录像。画面有些模糊,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视角。画面显示的地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们高三(19)班的教室!时间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整齐地排列着。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画面里,一个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那身影……是我!或者说,是我。她低着头,脚步有些……飘忽不是平时的样子,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感,肩膀微微耸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我径直走向陈屿的座位。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然后,我停在了他的课桌前。就那么站着,低着头,看着他的桌面。监控的视角是俯视的,我看不清我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个僵硬的背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
接着,我看到我的右手,慢慢地、僵硬地抬了起来。那只手里,赫然握着一把……美工刀!银色的刀片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
画面里,那个拿着美工刀的我,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陈屿的课桌前,刀尖微微下垂,对着桌面。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那样站着,像一个充满恶意的、冰冷的雕塑。
下一秒,教室后门的光线被挡住。另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陈屿!
他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监控画面捕捉不到他清晰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线在那一刻绷得极其冷硬,下颌线清晰得如同刀刻。他没有立刻冲过来,也没有惊叫。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排桌椅的距离,死死地盯着那个拿着刀、背对着他的我。
时间再次凝滞。空气在监控画面里都仿佛冻结了。
然后,我看到画面里的我,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接着,握着美工刀的右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垂落下来。最后,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啪嗒一声,轻飘飘地掉落在陈屿的桌面上。
我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姿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陈屿就在这时动了。他大步走过来,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没有去看那把掉在桌上的刀,也没有去看僵立着的我。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锁定了教室后墙上方那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监控摄像头!
他的眼神,隔着模糊的监控画面和漫长的时光,依旧像两道冰冷的、带着洞穿一切力量的利箭,狠狠刺向屏幕前的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锐利的审视,有沉重的压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
录像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毯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像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拿着刀站在陈屿桌前!可是……监控画面里那个穿着校服的身影,那张模糊却熟悉的脸……除了我,还能是谁!
啊——!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我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发根,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来驱散那灭顶的绝望。不是我……不是我……那不是我……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赵医生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试图扶我起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我这阵剧烈的崩溃稍稍平息。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在这种崩溃中彻底碎裂,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我混乱不堪的意识:
江晚,那不是‘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给我时间消化这句惊雷般的话语,或者说,那不是你现在意识里的‘你’。你看到的,是‘她’。
‘她’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脸上写满了极致的茫然和惊恐。
赵医生轻轻拉开他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那颜色……和我日记本的颜色一模一样!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将文件夹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地注视着我,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理解。
我们之前的谈话,你描述的种种症状:剧烈的头痛、时间的空白、身份的混乱感、行为的失控、还有那些你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仿佛被另一个意志驱使的经历……他缓缓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我心上,以及这段监控录像里呈现的……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我一个心理准备的时间。然后,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了那份深蓝色文件夹的封面。
里面是一份装订好的报告。首页抬头清晰印着医院的名称和标志。在诊断结论那一栏,用加粗的黑色打印字体,清晰地印着一行我从未想过会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医学名词:
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那几个黑色的方块字,像带着电流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烙进我的意识深处!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通俗地说,赵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你的精神世界,为了应对某些可能超出承受能力的巨大压力或创伤,在潜意识里,分裂出了另一个‘你’。或者说,是另一个‘人格’。
另一个……人格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这五个字在疯狂地回响,撞击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观。赵医生后面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监控里的那个人,拿着刀站在陈屿桌前的,就是‘她’。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仿佛能看透我灵魂深处那个未知的黑暗角落,而陈屿书包里那本写满‘不是我’的笔记……江晚,那或许,是‘她’写的。‘她’在否认‘她’自己的行为,或者说,‘她’在试图告诉你,那些事,不是‘你’做的。
‘她’……在保护‘你’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彻底混乱的意识里轰然炸响!保护我那个拿着刀、带着冰冷笑容的她那个留下无数不是我、搅乱我生活的她那个……占据了我的身体、让我陷入无边恐惧的她
荒谬!可笑!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无法反驳的逻辑!
巨大的信息量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认知堤坝。我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软软地瘫倒在柔软的地毯上。世界陷入一片无声的、旋转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人已经躺在了咨询室那张舒适的躺椅上。额头上覆着一块微凉的湿毛巾。赵医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温和地看着我。
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很轻。
我没有回答。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困难。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地震,只剩下断壁残垣。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另一个我……她在保护我……陈屿那了然又疲惫的眼神……那本写满不是我的笔记……监控里拿着刀的我……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赵医生那石破天惊的诊断,以一种残酷又合理的方式,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我……我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那些我记不起来的事……那些失控的时候……都是‘她’
可以这么理解。赵医生点点头,‘她’是你潜意识的一部分,是你在面对某些无法承受的压力时,精神世界启动的一种极端防御机制。‘她’替你承担了你无法面对的痛苦、恐惧或者……愤怒。
愤怒这个词让我心头猛地一刺。我会对谁愤怒陈屿为什么
那‘她’为什么要伤害陈屿我艰难地问出这个最让我恐惧的问题,‘她’拿着刀……
赵医生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深思:伤害江晚,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监控画面。‘她’拿着刀,站在陈屿的桌前,刀尖对着桌面。陈屿出现后,‘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闭上眼睛,混乱的记忆碎片翻涌。画面里,我拿着刀,站着……然后……刀掉了掉在桌上……
刀掉在了桌上……我喃喃道。
对。赵医生的声音很肯定,‘她’并没有攻击任何人。‘她’只是拿着刀站在那里。而当陈屿出现,‘她’立刻就松开了刀。甚至……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她’似乎知道监控的存在。或者说,陈屿的目光锁定了监控,更像是在确认‘她’的行为是否被记录。
确认……记录我的脑子更乱了。这太复杂了。
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赵医生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凝重,这需要更深入的探索,可能与‘她’试图表达什么有关,也可能与‘她’想要保护你的某种方式有关。甚至,可能与陈屿本人有关联。他,似乎很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陈屿……早就知道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电流击穿了我。他沉默的帮助,他疲惫的眼神,他看到我拿着日记本时那了然的目光……还有那本写满不是我的笔记!那真的是她写的吗是她在向陈屿解释还是……在向我解释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我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心俱疲。另一个我的存在,像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笼罩了我全部的生活。而这片阴影,似乎还与陈屿有着千丝万缕、我无法理解的关联。
4
毕业的日子在兵荒马乱中终究还是来了。最后的考试结束,尘埃落定,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喧嚣又空茫的气氛。毕业典礼在大礼堂举行,冗长的讲话、煽情的音乐、此起彼伏的掌声和欢呼。
我穿着宽大的毕业服坐在人群里,像个格格不入的游魂。周围是喧嚣的海洋,祝贺声、拍照声、离别的啜泣声,而我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所有的面孔都遥远而失真。
诊断书像一道沉重的枷锁,锁住了我所有的情绪出口。她的存在不再是模糊的恐惧,而是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像在布满裂纹的冰面上行走,不知道哪一步踏错,就会让另一个冰冷的我破冰而出。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让我时常昏沉,反应迟钝,连带着对周围世界的感知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典礼结束,人群像退潮的海水涌向礼堂出口,流向各自的前程。欢呼声、告别声、快门声汇成巨大的声浪,拍打着我的耳膜。我被人流裹挟着,机械地向前移动,只想尽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阳光透过礼堂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刚挤出礼堂厚重的大门,一阵温热的、带着初夏草木气息的风迎面扑来。门口那几株高大的樱花树正值花期尾声,粉白的花瓣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雪。花瓣飘落在肩头、发梢,带着一种脆弱的、转瞬即逝的美丽。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挡在了我面前,阻隔了涌来的人潮,也隔开了那片过于刺目的阳光。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是陈屿。
他也穿着黑色的毕业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挺拔。纷飞的樱花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略长的额发上。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我。那双总是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苍白、茫然、像一只受惊后找不到归巢的鸟。
周围的人还在喧闹着经过,拍照的,拥抱的,大声说笑的。但他站在那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和这片喧嚣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安静的空间。他的目光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沉重、了然、疲惫……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极其隐晦的、近乎柔软的疼惜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一片完整的樱花花瓣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我的睫毛上,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低沉微哑,却像投入喧嚣海洋中的一枚石子,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稳稳地落在我耳边:
现在可以哭。
那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他早已看穿了我强撑的平静下,那早已决堤的惊涛骇浪,那被恐惧和绝望碾碎成齑粉的心防。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所有的压抑……在他这句话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像绷紧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不是呜咽,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滚落,砸在毕业服粗糙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我几乎站立不住。
眼前是模糊的樱花雨,是模糊晃动的人影,只有陈屿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是清晰的。他没有动,没有试图安慰,甚至没有递一张纸巾。只是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墙,替我挡住了所有可能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为我圈出了这一方可以彻底崩溃、彻底宣泄的、短暂的安全角落。
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花瓣,在我们周围飞舞、盘旋,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水终于稍稍平复,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抽噎。脸上湿冷一片。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狼狈。
陈屿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樱花落满了他的肩头,他也没有拂去。
周围喧嚣的人声似乎也远去了。在这个被樱花和泪水浸透的瞬间,在这个为我挡住世界的少年面前,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需要说出来。我需要告诉他。告诉他那个盘踞在我身体里的、巨大的、无法控制的怪物。那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不堪,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陈屿……我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沉重的真相吐露,我身体里有海啸。
巨大的、毁灭性的、随时可能将我彻底吞噬的海啸。那是我无法控制的另一个我,是我日夜恐惧的深渊,是我破碎不堪的精神世界。
我说出来了。像在悬崖边卸下了背负的巨石。
风卷着樱花瓣掠过他的发梢。陈屿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惊愕,没有恐惧,没有一丝一毫的难以置信。仿佛我所说的,只是一个他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千钧的沉重。然后,他微微向前倾身,靠近了一些。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花瓣,能感受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荚气息。
他开口,声音低沉,微哑,像一块被海水长久冲刷的礁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的温柔,稳稳地承接住了我所有的惊涛骇浪:
我知道。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眼底,仿佛要穿透所有的泪水和恐惧,直视那海啸的核心,我听见了。
樱花如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我们年轻的肩头,也落满了前方那条被阳光和未知共同照亮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