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用余生换你无恙 > 第一章

我拥有逆转时间的能力,代价是每次使用都会加速衰老。
为了救车祸的男友顾阳,我一次次喝下苦涩的药水。
第十次回忆后,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两鬓斑白。
他捧着戒指向我求婚时,我戴着假发和手套遮掩皱纹。
婚礼前夜,我终于变成耄耋老妇。
穿着婚纱坐在轮椅上,我等他来牵我的手。
他认出我后崩溃痛哭,我却将最后一粒药丸塞进他掌心。
吃下去,忘记这一切,找个好姑娘重新开始。
——这次换我替你选择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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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天空倾倒下来的墨汁,又浓又重,砸在挡风玻璃上,瞬间就糊成了一片混沌。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刮开一道水痕,可下一秒又被更凶猛的雨水吞没。车灯在昏黑的水幕里艰难刺出两道昏黄的光柱,虚弱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雨夜掐灭。
溪溪,别担心,顾阳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绷的尾音泄露了车窗外那令人心悸的摩擦声——轮胎在湿滑的柏油路上徒劳地尖叫,车身像被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拉扯着,失控地甩向侧面,抓稳了!
世界猛地旋转、倾斜。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的锐响,金属扭曲的呻吟……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丧钟,狠狠撞进我的鼓膜。巨大的惯性将我狠狠掼向前方,安全带勒进皮肉,勒得骨头都在尖叫。我死死闭着眼,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黑暗,冰冷,无边无际。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顾阳。只有彻骨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窒息般的绝望淹没了我。不……不能这样!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几乎是本能,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意识彻底沉沦前,摸到了贴身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
瓶盖拧开的涩响被淹没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瓶口凑到唇边,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猛地冲入鼻腔,像是陈年的铁锈混合着腐败的草药。那味道令人作呕。我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将瓶中粘稠、冰凉的液体尽数灌了下去。
喉咙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刮过,灼痛感一路烧到胃里。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如同被投入了疯狂旋转的旋涡中心,身体和灵魂瞬间被撕扯、拉长、碾碎……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光怪陆离的碎片在意识深处疯狂搅动、倒流。
溪溪,别担心,抓稳了!
顾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那种熟悉的、试图安抚我的紧绷。车窗外,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尖叫才刚刚开始撕扯空气!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雨水气息混杂着车内皮革的味道,真实得可怕。车灯依旧在倾盆暴雨中徒劳地劈开两道昏黄的光路,车身刚刚开始不受控制地侧滑。
回来了!我回来了!在撞击发生前的几秒!
阳!右打方向!轻点刹车!右边!!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完全是凭着无数次死亡回溯刻入骨髓的本能嘶喊出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顾阳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大概是完全没料到我会在这种生死关头发出如此精准的指令。但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电光火石间,他猛地向右急打方向盘,脚下松开了油门,几乎是凭着直觉轻点刹车。
失控的车头在剧烈摇摆中,险之又险地擦着路边粗粝的防护栏冲了过去!金属与水泥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火星在雨夜里一闪即逝。巨大的惯性推着我们继续向前猛冲了几十米,最终,车子带着刺耳的刹车声,歪斜着停在了应急车道上,车头几乎顶住了前方高架桥冰冷的、巨大的水泥桥墩。
引擎盖冒出一缕白烟,很快被暴雨浇灭。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狂暴敲打车顶的轰鸣,和我们两人粗重、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
顾阳的手还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我,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溪……溪溪你……你怎么知道……
他眼中的震惊和后怕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我无法解释。每一次回溯,每一次强行扭转既定的命运,都要付出代价。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低下头,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皮肤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悄然抽走的疲惫感正无声地蔓延开来。那瓶药水的苦涩,还顽固地盘踞在舌根深处,提醒着我刚刚完成的交易——用我的时间,换回了他的安然无恙。
代价是什么是生命沙漏里骤然漏下的沙砾,无声无息,却真实不虚。
……我猜的,我的声音有点飘,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试图挤出一点笑,却感觉嘴角僵硬,第六感吧……大概。这个借口苍白得连自己都不信。
顾阳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松开方向盘,解开安全带,猛地倾身过来,一把将我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的手臂箍得我生疼,身体还在轻微地发抖,带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和劫后余生的滚烫体温。
吓死我了……溪溪……真的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埋在我肩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后怕的哽咽,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刚才……我以为我们……他没能说下去,只是更用力地收紧手臂,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确认我的存在。
我回抱住他,感受着他胸腔里那颗心狂跳的节奏,那么有力,那么鲜活。真好,他还活着,他还在这里。我闭上眼,任由那如释重负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然而,就在这相拥的温暖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感,像沉甸甸的水银,从拥抱的缝隙间悄然注入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比上一次更沉重一分。时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正以残酷的方式加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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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自顾自地流淌,像一条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大河。那场惊心动魄的雨夜车祸,在顾阳的记忆里,渐渐被当成了我们共同经历的一次幸运脱险。他常常心有余悸地提起:溪溪,多亏了你的第六感!简直是救命稻草!他每次这样说,都会用力握紧我的手,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我的依恋。
而我,只能回以微笑,将苦涩深深咽下。那瓶小小的、冰冷的玻璃药瓶,成了我贴身携带的秘密,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每一次使用它,都像是在和命运进行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而筹码,是我有限的生命。
代价,在生活的细微处悄然显现。某天清晨,顾阳对着浴室镜子刮胡子,我从他身后经过,无意间瞥见镜中的自己。镜子里那个女孩,眉眼依旧是我,可两鬓靠近耳根的地方,几缕刺眼的银白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视线。它们像冬日清晨凝结的寒霜,突兀地栖息在乌发间,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残酷的掠夺。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脚步钉在原地。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那几缕白发,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一种不属于青春的陌生感。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才第十次……才第十次回溯而已……
溪溪顾阳察觉到我的异样,关掉了嗡嗡作响的剃须刀,转过头,关切地看过来,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他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几乎是触电般猛地侧头躲开了他的手,动作快得有些失态。没……没什么,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紧,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头晕。
我飞快地低下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逃也似的离开了浴室。镜子里那双带着疑惑和担忧的眼睛,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背上。
从那天起,我的化妆台上多了染发剂。深栗色的,和我原本的发色最接近的那种。每次洗头后,对着镜子,仔细地将那些不请自来的银丝一缕缕覆盖。化学药剂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熏得眼睛发酸。镜中的女孩,涂抹着染膏,眼神却像蒙上了一层疲惫的灰翳。指尖抚过额角,那里的皮肤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紧致饱满,隐约透出一种松弛的纹路。
更深的恐惧来自身体内部。一次普通的公司团建爬山,不过是几百米的小山丘,同事们说说笑笑轻松登顶。而我,却在半山腰就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撞得肋骨生疼。肺叶仿佛变成了漏气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怎么也灌不满那令人窒息的缺氧感。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汗水不是渗出,而是汹涌地淌下,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带来一阵阵令人难堪的凉意。
林溪,你还好吧同事小张停下来等我,看着她轻松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狼狈不堪的状态,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扶着旁边冰冷的岩石,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虚弱地摆摆手,示意她先走。
顾阳很快察觉了我的变化。他会在半夜醒来,发现我辗转反侧,压抑着咳嗽;他会在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时,轻轻按摩我僵硬的肩膀,担忧地问: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他总是欲言又止,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心疼和困惑。
我一次次地用项目赶工、没睡好、换季有点小感冒来搪塞他。每一次演饰,都像在心上压了一块石头。我不敢看他清澈的眼睛,怕那里面映出我迅速凋零的真相。衰老,这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正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具象化的方式,日复一日地刻写在我的身体上,提醒着我那一次次饮鸩止渴的代价。镜子里的陌生人,一天比一天清晰,而属于林溪的青春,正以一种令人心碎的速度,无可挽回地流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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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蛋糕气息。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铺洒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周围是低声谈笑的情侣和专注于笔记本电脑的都市白领,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平常。
顾阳坐在我对面,今天他显得格外不同。头发精心打理过,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截好看的手腕。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着,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紧张。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格外清晰,像一幅充满生命力的画。他看向我的眼神,明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某种滚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期待悄然升起。我下意识地端起面前的冰美式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那股骤然升腾的燥热。
溪溪,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转而伸进外套的内袋。当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深蓝色丝绒小方盒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周围的一切声音——咖啡机的蒸汽声、邻座的低语、背景的音乐——都瞬间退得很远很远,模糊成一片遥远的白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缓缓打开的丝绒盒子,和盒子里静静躺着的那枚戒指。钻石不大,切割却异常精巧,在午后充沛的光线下,折射出无数细碎而璀璨的光芒,像把一小片星空囚禁在了指环之上。
顾阳拿起戒指,动作郑重得近乎虔诚。他绕过桌子,在我面前单膝跪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邻座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和小小的骚动,但顾阳浑然不觉。他仰起脸,那张英俊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脸上,此刻只有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和紧张。
林溪,他清晰地叫着我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里滚烫地掏出来,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完了。不是完了,是……是栽在你手里了,心甘情愿,万劫不复。他顿了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这么明亮。我想和你一起,把这份明亮延续下去,延续到很久很久以后。溪溪,嫁给我,好吗让我照顾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好不好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整个夏夜的星辰,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那么炽热,那么真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笃定。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这份滚烫的情感而变得稀薄、灼热起来。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先是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攥住,灌满了蜜糖,紧接着,又被无数冰冷的针狠狠刺穿!巨大的幸福和灭顶的绝望同时袭来,像冰与火的洪流在我体内疯狂冲撞。我想尖叫,想落泪,想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大声喊出我愿意!。
可现实冰冷的触感瞬间将我拖回深渊。我戴着手套。为了遮盖手背上那些悄然加深、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皱纹。我戴着假发。深栗色的卷发下,是无数新生的、再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银丝。厚厚的粉底遮掩不住眼角眉梢透出的疲惫和那日益深刻的纹路。
他看到的,是一个精心修饰过的、虚假的林溪。他许下的一辈子,对真正的我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那张深情而期盼的脸,也模糊了那枚璀璨夺目的戒指。那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也狠狠刺穿了我的心。
我……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攫住了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咖啡厅里那些聚焦过来的目光,此刻像探照灯一样灼烧着我,让我无所遁形。
顾阳眼中的光芒微微凝滞了一下,被我的眼泪和迟疑弄得有些无措。溪溪怎么了是太突然了吗还是……他慌乱地想替我擦泪,伸出手。
在他温热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瞬间,我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这个动作如此突兀,甚至带着一丝惊恐的意味。顾阳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困惑和受伤清晰可见。
不……不是……我慌乱地摇头,语无伦次,泪水流得更凶了,我……我只是……太高兴了……真的……我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我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颤抖着,主动去触碰那枚冰冷的戒指。钻石的光芒在泪眼中折射出扭曲的光晕。
……好。我终于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了这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无尽的苦涩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顾阳脸上的阴霾瞬间被狂喜冲散,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我戴着蕾丝手套的无名指。手套隔绝了他手指的温度,也隔绝了戒指冰冷的真实触感。他站起身,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碎。
太好了!溪溪!太好了!他在我耳边激动地低语,气息滚烫。
我靠在他温暖的、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怀抱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隔着厚厚的假发和手套,隔着精心粉饰的妆容,隔着那枚象征着永恒誓言的冰冷钻石,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那架名为时间的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运转着,发出无声的、令人绝望的轰鸣。幸福与毁灭的倒计时,在我答应他求婚的这一刻,同时被按下了启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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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夜。巨大的落地镜冰冷地矗立在卧室里,像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镜中的人影,让我瞬间血液冻结。
那不是林溪。
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
银白色的发丝稀疏而干枯,贴在布满深壑般皱纹的头皮上。脸上每一道褶皱都深得如同刀刻斧凿,松弛的皮肤像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旧纸,层层叠叠地堆在脖颈和锁骨处,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曾经明亮的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浑浊、黯淡,盛满了无边无际的疲惫。微微佝偻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睡袍里,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地板上。空气凝滞了,带着尘埃的味道。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霓虹灯光透过薄纱窗帘渗进来,给这死寂的画面涂抹上一层诡异而不真实的色彩。镜子里那双枯槁的眼睛也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骇、绝望,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时间……它终于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一口吞噬了我所有的伪装。
没有尖叫,没有崩溃的哭泣。极致的绝望,往往寂静无声。我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皮肤薄得像半透明的蝉翼,包裹着清晰可见的、扭曲的骨节和暴突的青筋,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它颤抖着,带着一种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感,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向镜面。
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玻璃。镜中的老妪也抬起同样枯槁的手,指尖与我的指尖在冰冷的镜面上隔空相抵。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血液和骨髓。那触感如此真实,又如此荒谬。这不是噩梦。这是我用无数次回溯换来的、无法逃避的终点。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膝盖一软,我像一具失去牵线的木偶,无声地、沉重地瘫倒在地板上。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我蜷缩在那里,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遥远而模糊的灯火。没有眼泪。眼泪似乎也在这具苍老的躯壳里干涸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窗外遥远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一些。一种冰冷的、死水般的平静,终于取代了最初的惊涛骇浪,缓缓浸没了四肢百骸。结束了。属于林溪的一切,结束了。
但……婚礼还在。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用手肘支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衰朽的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我喘息着,爬向床头柜。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首饰盒,里面是那枚璀璨的钻戒,还有……那件东西。
我颤抖着,用枯枝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打开盒子。戒指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旁边,是一个更小的、透明的塑封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粒药丸。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暗红色,像一粒凝固的、干涸的血珠。这粒药丸,是我无数次回溯后,用残留的材料,耗尽心力秘密制成的最后一份药剂。它的作用不再是回溯时间,而是……彻底的遗忘。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塑封袋,枯槁的手指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冰冷的药丸隔着塑料,仿佛也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我把它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攥着最后一块浮冰。
然后,我的目光移向房间角落。那里,一个巨大的防尘罩覆盖着什么东西。我再次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爬过去。抓住防尘罩的边缘,猛地一扯——
白色的、圣洁的光芒瞬间倾泻出来,刺得我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
那是我的婚纱。
象牙白的缎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柔和温润的光泽。精致的蕾丝层层叠叠地覆盖在裙摆和肩头,如同凝结的月光。它那么美,那么轻盈,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它真正的主人——那个年轻、健康、满怀喜悦的林溪。
我看着它,又低头看看自己这具如同枯木般腐朽的身体。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再次袭来,几乎要将我撕裂。婚纱的光芒,映照着我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场最残酷的讽刺剧。
可我……还是要穿上它。
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我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颤抖着抚过那冰凉顺滑的缎面。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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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是冰冷的金色,透过教堂侧翼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斜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旋转。空旷的教堂里,只有管风琴低沉而悠远的乐音在巨大的穹顶下缓缓流淌,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庄严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我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那扇即将为我打开的、沉重的大门。轮椅的金属扶手冰冷刺骨,透过薄薄的手套渗入皮肤。我身上穿着那件象牙白的婚纱,裙摆如同巨大的、失去生气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地堆在轮椅的踏脚板和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繁复精致的蕾丝头纱,一直垂落到我的臂弯,试图遮掩我布满皱纹的脖颈和稀疏的银发。为了这场戏,我做了最后的努力:脸上扑了厚厚的粉,试图遮盖那蜡黄的肤色和深重的老年斑,嘴唇涂着一点口红,是顾阳说过他最喜欢的樱桃色。但这一切,在无可逆转的衰老面前,都显得如此徒劳而可笑。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的老妪,只是被拙劣地装扮成了一个参加自己葬礼的新娘。
轮椅停在前方圣坛的左侧,一个能让我看清门口的位置。教堂里空无一人,除了角落里那位沉默的管风琴师,和我身后推着轮椅的护工阿姨——她是我提前安排好的,支付了高额的保密费用。她垂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自己推着的只是一件物品。
时间在管风琴肃穆的旋律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衰老的胸腔里迟缓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衰朽的器官,带来闷钝的疼痛。我枯瘦的、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死死抓着轮椅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软垫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褶皱在白色蕾丝的包裹下依旧狰狞可见。
大门的方向,寂静无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会来吗看到请柬上新娘的名字,他会推开这扇门吗还是……在最后一刻退缩恐惧之后,是更深的绝望。也许……这样也好。让他永远记住年轻的我,而不是眼前这具丑陋、衰败的残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煎熬中,教堂后方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终于发出了嘎吱——一声悠长而艰涩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
我猛地挺直了早已佝偻的脊背,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窒息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缓缓开启的门缝。
阳光从门外涌入,在门口的地板上投下一片耀眼的光斑。一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那光明的门框里。
是他。
顾阳。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头发精心梳理过,胸前别着新鲜的白色玫瑰。阳光勾勒出他年轻、英俊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蓬勃生命力的美。只是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不再是预想中的喜悦或紧张,而是彻彻底底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站在门口的光影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空旷的教堂,扫过圣坛前孤零零的轮椅,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管风琴的乐音还在流淌,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教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隔着长长的红毯遥遥相望。他脸上的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山崩海啸般的震惊和恐惧所取代。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轮椅上的我,仿佛要穿透那层厚厚的粉和蕾丝,看清那下面究竟是谁。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石化的雕像。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而沉重。
然后,他动了。
不是奔跑,不是呼喊。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钉住了脚步,只能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恍惚,踏上了那条鲜红的、通往圣坛的地毯。
他的脚步沉重而虚浮,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他一步步走近,我浑浊的视线里,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越来越清晰。那上面写满了崩塌——世界观的崩塌,认知的崩塌,所有关于未来、关于幸福的蓝图在瞬间被碾得粉碎的崩塌。震惊、恐惧、茫然、痛苦……无数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冲撞,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停在了轮椅前,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微微低下头,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星辰的眼睛,此刻如同破碎的琉璃,只剩下空洞和无法言喻的剧痛。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绝望的呜咽。
溪……溪……他终于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最后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求证。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
我仰着头,迎着他破碎的目光。巨大的悲伤像海啸般淹没了我,几乎要冲垮我最后的理智堤坝。我想对他笑一笑,想告诉他别怕,想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无法清晰地发出一句完整的话。喉咙里堵满了冰冷的石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个穿着可笑婚纱、苍老得如同枯树的老妪。看着他年轻的生命在我面前寸寸碎裂。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因为认出我而彻底熄灭。
终于,那压抑已久的呜咽冲破了喉咙的封锁。顾阳高大的身体猛地佝偻下去,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破败玩偶。他崩溃了。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奔涌而出,顺着他年轻英俊的脸颊肆意流淌,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我的轮椅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似乎想触碰我,却又在即将碰到婚纱裙摆的瞬间,像被滚烫的东西灼伤一样猛地缩回。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跪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哭。那哭声不再属于一个男人,而像一个失去一切庇护、被彻底遗弃在黑暗荒野中的孩童,充满了最深最重的绝望和不解。
为什么……溪溪……为什么会这样……他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捞出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啊!!
教堂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着他痛彻心扉的哭喊,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激起阵阵凄凉的回音。管风琴的乐声不知何时早已停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他绝望的悲鸣在空旷中无助地回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跪地恸哭的身影,和我轮椅上这具无声凋零的残骸。
痛。像无数把钝刀在身体里缓慢地绞。看着他崩溃跪倒,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痛楚几乎要摧毁我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我枯槁的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
我张了张嘴,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风箱般的声响,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艰难地从干涸的声带里挤出来,破碎、沙哑,带着垂死的气息:
阳……听……我说……
顾阳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极致的痛苦,有疯狂的愤怒,有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祈求。他跪在那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叶子。
……药水……能……回溯……时间……我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救你……一次……就……老一点……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指向自己沟壑纵横的脸,指向满头刺眼的银丝,第十次……你……求……婚……我……就……这样了……
顾阳的眼睛骤然瞪得更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恐怖的形容。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那些第六感,那些突如其来的疲惫和病弱,那些躲闪的眼神和冰冷的手套……真相的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不……不!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扑上前,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用力到发白,似乎想把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他嘶喊着,泪水混合着绝望的愤怒喷涌而出,我可以死!我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要你这样!不要你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痛苦和自责。他用力摇晃着轮椅扶手,仿佛想把这荒谬的一切都摇碎。停下来!溪溪!停下来!别再用了!我求你!!他语无伦次,眼神狂乱,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几乎将他撕裂。
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我的心像被彻底碾成了齑粉。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却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悄然升起。我知道,我该做最后的事了。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蕾丝手套下,枯枝般的手指僵硬地张开。掌心,躺着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塑封袋,里面那粒暗红色的药丸,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血。
顾阳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掌心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那……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最后……一粒……我喘息着,浑浊的目光迎向他惊骇的双眼,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吃下去……阳……我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尽生命最后的烛火,忘记……这一切……忘记我……
我枯瘦的手臂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粒药丸连同塑封袋,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他紧握的、冰冷的掌心。他的手指僵硬而滚烫,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剧烈的颤抖。
找个……好姑娘……重新……开始……
这句话说完,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顾阳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庞、教堂彩色的玻璃、穹顶模糊的壁画……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褪色,像被水浸湿的油画。耳边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声绝望的溪溪——!!!也迅速远去,变得飘渺而不真实。
黑暗如同最温柔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温柔地涌来,无声地将我包裹、吞没。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片终于挣脱了枝头的枯叶。意识在沉沦的最后一刻,仿佛脱离了这具沉重腐朽的躯壳,轻盈地漂浮起来。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咖啡馆。年轻的顾阳坐在我对面,穿着浅蓝色的衬衫,阳光落在他身上,明亮得耀眼。他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我,手里捧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眼神清澈而炽热,盛满了整个未来……
真好。
无边无际的、彻底的黑暗,终于温柔地覆盖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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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顾阳的身体被安全带狠狠勒回驾驶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看着前方几米处那个巨大的、冰冷的水泥桥墩,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刚才那失控的侧滑感还残留在肌肉记忆里。他下意识地看向副驾——空的。心头猛地一空,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真是撞糊涂了,林溪今天根本没坐他的车。他独自开车去见一个客户。
惊悸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像一片沉重的、冰冷的铅云,毫无理由地笼罩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眶又酸又胀,一股强烈的、想要流泪的冲动毫无道理地冲击着鼻腔和喉咙。
为什么明明刚刚死里逃生,为什么感觉……像是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空落落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填补的剧痛。
他茫然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方向盘。指尖触碰到某个微小的凸起——是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划痕。这划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可看着它,那股莫名的悲伤却更加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奇怪的情绪。启动车子,缓缓汇入车流。阳光透过车窗,有些晃眼。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边。一家精致的花店橱窗里,大簇大簇盛放的鲜花姹紫嫣红。忽然,他的视线被角落里一桶纯白的玫瑰吸引住了。那些玫瑰开得正好,花瓣洁白无瑕,如同初雪,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毫无理由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买一支吧。为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那纯净的白色,像一道微光,莫名地牵引着他。
绿灯亮了。他鬼使神差地打了转向灯,靠边停车。推开花店的门,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先生,需要什么花年轻的店员笑容甜美。
顾阳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桶白玫瑰上,有些出神。一支……白玫瑰。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飘忽。付了钱,他接过那支被简单包裹起来的白玫瑰。娇嫩的花瓣触碰到指尖,带着微凉的露水和清雅的芬芳。这香气……似乎有些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他拿着花回到车上,随手将它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纯白的花瓣衬着黑色的皮质座椅,异常醒目。他发动车子,继续朝着客户公司的方向开去。那股沉重的悲伤似乎被这抹纯净的白色冲淡了些许,但心底深处那片空茫的失落感,依旧顽固地存在着,像一个无声的、无法解答的谜题。
车子驶过城市中心那座古老而宏伟的圣保罗大教堂。阳光给哥特式的尖顶镀上了一层金边,彩色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顾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他从未进去过,此刻却觉得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雕花大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出来:进去看看进去做什么他不知道。只是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缓缓踩下了刹车。他将车停在教堂对面的路边,拿着那支白玫瑰,推开车门,穿过马路。
教堂内部空旷而肃穆。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投射下几道巨大的、瑰丽的光柱,光柱中细小的尘埃无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蜡烛和冷清石头的味道。管风琴静默着,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轻轻回响。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皮鞋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高大穹顶下的阴影,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只是觉得……似乎应该来这里。
走到前方圣坛附近,他的脚步顿住了。目光落在最前排,靠近左侧过道的长椅上。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光洁的深色木头椅面。
但不知为何,他的视线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一种强烈的、无法解释的冲动驱使着他走过去。他一步步靠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走到长椅前,他站定,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椅面。
心脏,毫无预兆地狠狠抽痛了一下,痛得他瞬间弯下了腰,几乎窒息。
他茫然地捂住胸口,视线模糊。目光再次落回椅面——那里,在深色木头的映衬下,静静地、遗世独立般地躺着一支纯白的玫瑰。花瓣舒展,露珠晶莹,和他手中这支一模一样,如同一个沉默的呼应。
他彻底怔住了。是谁遗落在这里的什么时候为什么偏偏是白玫瑰和他手里这支……是巧合吗
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翻腾,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只有心底那片空茫的失落感和那尖锐的、莫名的悲伤,随着这支孤独的白玫瑰的出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他自己带来的那支白玫瑰,轻轻地、并排放在了长椅上的那支玫瑰旁边。两支一模一样的花,依偎在空旷教堂的寂静长椅上,在从穹顶斜射下来的巨大光柱中,散发着纯净而孤独的光芒。
顾阳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那两支玫瑰,望着光柱中飞舞的尘埃。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如同教堂里亘古的寂静,温柔而绝望地将他彻底淹没。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只感觉生命中某个极其重要的部分,被永远地、无声地带走了,只留下这两支无言的、冰冷的白玫瑰,和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