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清想要娶他的侍女为平妻。
我决定与他和离。
和离书拟好的那天晚上,他暴怒起身时绊倒,额头撞上桌角后昏迷。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侍女逐出将军府。
他攥着我衣袖颤声问:枕书,明明昨日我们才成婚,为何今日就要与我和离......
1.
爹爹贪污流放岭南的消息,是午后由宫里一个面生的内侍带来的。
当时我正赏着庭前那几株开得泼泼洒洒的石榴花,红得刺眼,像泼溅开的血点子。
灼得眼睛生疼。
没来得及擦干泪痕,顾砚清就来了。
脚步声踩在廊下的青石板上,笃笃作响。
他身边跟着叶菀柳,那个惯会用一双雾蒙蒙的杏眼望着他,嗓音能掐出水的侍女。
叶菀柳今日打扮得格外鲜亮,一身簇新的水红绫裙,鬓边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一步一摇,晃得人眼晕。
她紧紧挨着顾砚清,几乎要贴到他臂膀上去,脸上晕着两团娇怯的红,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得意地扫过我苍白的脸。
枕书,他开口,声音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我要娶菀柳为平妻。
燥热沉甸甸压在将军府精致的飞檐上,明明已然入夏,我却觉得浑身冰寒。
他早就变心了。
如果我不愿呢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顾砚清眉头倏地拧紧:难道你连这点容人的度量都没有我只是给菀柳一个名分罢了,将军府的掌家权依旧在你手里,你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
温家才被流放,他连一日都不愿等,此刻倒成了我咄咄逼人
我抬眸望他。
他的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缱绻柔情
当年我沉迷的含情目,如今早已成雪覆的荒冢。
浮光犹在,情衷早无。
我们和离吧。温枕书的声音异常平静。
顾砚清显然没料到我如此干脆:温枕书,你怎如此善妒。
和离。我道。
好好好,温枕书,为了这点事就要闹到和离的地步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记住今日你说的话,离开了将军府,我看你温大小姐还能到哪里去。
菀柳,我们走。
顾砚清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叶菀柳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得意。
随后整个身子柔若无骨地倚靠着顾砚清,声音甜得发腻:将军,您别生气,夫人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一个挺拔冷硬,一个柔弱婀娜,刺得我眼睛生疼。
也罢,和离之后,从此我们一别两宽。
2.
书房里,冰盆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却驱不散心头的烦闷。
我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雪白的宣纸,墨已研好。
我提起笔写和离书,笔尖却悬停在纸上迟迟未落。
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依旧红得刺眼的石榴树上,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一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顾砚清出征归来。
他带回了一个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叶菀柳。
他告诉我,是叶菀柳在乱军之中救了他一命,替他挡下致命一刀,差点丢了性命。
他说他必须报恩,必须把她带回来,给她最好的医治,许她一世荣华富贵。
我温枕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看着那女子惨白如纸的脸,听着顾砚清语气里的郑重,我点了头。
叶菀柳被安置在府中最好的厢房,用了最好的药。
记忆里,叶菀柳醒来的那天,我跟着顾砚清去看望。
那女子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一双杏眼水雾蒙蒙,看人时带着怯生生的讨好。
顾砚清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竟亲自舀了一勺药,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她唇边。
叶菀柳微微张嘴,含下药汁,眼波怯怯地流转,落在我身上,声音又轻又软:夫人...您不会介意罢都是菀柳没用,身子不争气,劳烦将军了......
当时顾砚清是怎么说的
他放下药碗,转头看向我,语气带着安抚:枕书,菀柳只是我的救命恩人,孤苦无依,我当她是亲妹妹一般,你莫要多心。
亲妹妹
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笔尖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划出墨痕。
【和离书】。
这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什么亲妹妹
我都记不清从何时起,顾砚清的目光开始长久地停留在叶菀柳身上;府里最好的衣料、最时兴的首饰,总是先送到叶菀柳的房里;有下人稍稍对叶菀柳流露出一点怠慢,便会招来顾砚清严厉的斥责。
心念至此,再无犹豫,一行行墨字在纸上铺陈开来。
写完后,我实在不想见到那个面容,便让贴身侍女云苓拿着这份墨迹未干的和离书去找顾砚清。
随后我只觉得深深困意,倒在床上睡去。
3.
第二日醒来时,我才晓得昨日顾砚清受伤了。
听云苓说,顾砚清气得当场把和离书撕得粉碎,随后要来找我不小心绊倒,额头磕在桌角昏了过去。
他是死是活早就和我没了干系,我一点不担心,好在还记得和离书的内容,很快我又重新写了一份。
云苓匆匆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夫人,将军醒了!
我手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我放下笔,神色平静无波:醒了便醒了,慌什么。
将军,将军他失忆了。云苓声音有些小心。
我眉头一皱,起身拿起写完的新和离书,带着云苓走向顾砚清养伤的厢房。
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顾砚清半靠在引枕上,额头的白布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虚弱。
叶菀柳正坐在榻边,一手端着一碗温热的药,一手拿着小勺,正小心翼翼地往顾砚清唇边送,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将军,您醒了就好,快把药喝了,身子才能好得快。
顾砚清却皱着眉,眼神茫然地扫过叶菀柳的脸。
见我进门,顾砚清脱口而出,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惊喜。
枕书!
他猛地挣开叶菀柳喂药的手,动作差点打翻了药碗。
将军小心!叶菀柳惊呼,药汁溅了几滴在她手上,烫得她眉头一皱,却顾不上自己,只是焦急又委屈地看着顾砚清。
顾砚清却恍若未闻,只是欣喜地看着我,语气带着疑问:枕书,你来看我了,我这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今天就伤了额头。
我眉头皱起,难道真失忆了但又与我有何干系
我从袖中取出和离书,递到顾砚清面前。
请将军过目。若无异议,便签了吧。
顾砚清接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带着无法置信。
你,你为何要与我和离明明昨日我们才成婚,红烛高烧,喜帕方揭,我们说好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的,为何今日就要与我和离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我什么都改...
他语无伦次,伸手攥住我的衣袂。
叶菀柳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
我微微退后一步,扯出衣袂,开口道:顾砚清,你撞伤了头,记忆出了差错。我们并非昨日成婚,而是三年前。
我温家遭难,父亲流放岭南,你亲口告诉我,你要娶这位叶菀柳姑娘为平妻,给她一个名分。
我声音顿了顿:然后,我们说好和离了。
4.
顾砚清拼命摇头,手中的和离书飘落在地:不...不可能!你在骗我!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娶别人我答应过你的,枕书,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对,是不是她是不是她逼你的还是我...我做了什么混账事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叶菀柳。
叶菀柳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一颤,手里的药碗再也端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药汁溅了她一身。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声音凄楚哀婉:将军!您怎么能这么说菀柳!您忘了一年前在北境,是菀柳拼死从乱箭中救了您啊!您说要把菀柳带回来,许菀柳一世安稳的!将军,您看看菀柳,您不能忘了菀柳啊!
救命之恩顾砚清眉头紧锁,眼神里只有困惑,没有丝毫动容,我…我不记得了。
他烦躁地挥挥手,目光急切地又回到我身上,枕书,你别走,我只要你,我这就让她走,让她永远离开将军府!
他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
管家和几个侍卫应声而入。
把这个女人!顾砚清指着跪在地上满脸绝望的叶菀柳,声音斩钉截铁,给我立刻逐出将军府!没有我的命令,永不许她再踏入府门一步!
将军——!!!
叶菀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您不能这样!您不能赶菀柳走!菀柳只有您了啊!将军!您醒醒啊!是夫人!是她害您撞伤了头,是她让您变成这样的!您别被她骗了!
侍卫们得了令,毫不客气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哭喊挣扎的叶菀柳,不顾她的踢打哭嚎,硬生生将她拖了出去。
那凄厉的哭喊声,一路从书房响彻回廊。
顾砚清虚弱地靠在引枕上,额头的白布又隐隐渗出血迹。
他望着我,小心翼翼的祈求:枕书...我把她赶走了...你看我让她走了,我们...我们不和离了,好不好好好的...好不好
我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如此熟悉,曾是我少女时代全部的渴盼。
可惜,太迟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从地上捡起和离书,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顾砚清,无论你记得多少,又忘记了多少,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就在你昏迷之前,你亲口答应过和离。温家已然如此,你我之间,也早已情断义绝。
我向前一步,将那张纸稳稳地放在顾砚清手边的榻沿上。
签了吧。签了它,你我之间,便算两清了。
顾砚清泪水不断滑落,嘴唇哆嗦着:不...我不签...枕书...我不。
说着说着竟然又昏了过去。
我不想再看到眼前这副面容,索性把自己手指咬破,按了个手印。
我让云苓抬起顾砚清的手,把血抹在顾砚清的大拇指,然后按在和离书上。
事情既已办好,我转身对一旁垂手侍立的管家道:将军伤重,情绪不稳,你好生照看,我的嫁妆,稍后会着人来清点搬走。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云苓带着几个忠心的老仆,手脚麻利地将属于我的物品一件件装箱、封存。
衣物、首饰、书籍、字画,还有当年母亲留给我的那对沉甸甸的赤金镶宝石榴花对镯。
每一样,都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如今,我要将它们全部带走。
5.
搬家的动静并不小。
当一辆辆满载的马车从将军府侧门驶出时,消息早已传开,整个将军府外都围起了人。
我踏出将军府那扇巍峨沉重的朱漆大门,刺目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了眼。
府门外石阶下还跪着叶菀柳。
她发髻散乱,一身狼狈,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娇柔鲜亮。
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死死地盯着我。
温枕书!你这个毒妇!贱人!她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刻骨的怨毒,是你!都是你害的!是你害得将军撞伤了头,忘了一切!是你在他面前妖言惑众,让他把我赶出来!你不得好死!你温家活该被抄家流放!你......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洒而来,引得街角不少好事者议论纷纷。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叶菀柳一眼,径直走向停在台阶下的那辆青帷马车。
车帘掀开,云苓伸出手扶我。
身后叶菀柳的咒骂被阻拦而变得更加歇斯底里:你得意什么你以为将军现在护着你就能长久他不过是撞坏了脑子!等他好了,想起来了,他只会更厌恶你!我才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才是他亲口许诺要照顾一辈子的人!温枕书,你等着!你早晚会被他休弃,像丢垃圾一样丢掉!我诅咒.....
我停下动作,一只脚踏上马车踏板,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如同疯妇般挣扎叫骂的叶菀柳。
我轻轻开口:
这男人...
让给你了。
说完,我懒得多看一眼,利落地转身,弯腰进了马车。
青色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车夫一扬鞭,马车辚辚启动。
我靠在云苓的肩膀上,闭上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也前所未有的轻松。
马车穿过熟悉的街巷,最终停在了城西一处略显萧条的宅院前。
门楣上,温府的匾额虽然陈旧,却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及笄时,娘送给我的府邸。
没曾想如今温家祖宅被官府收缴,这里倒成了我在京城唯一的落脚地。
推开沉重的木门,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庭院深深,草木疯长,显出几分荒芜破败。
唯有庭前一角,几株石榴树依旧顽强地活着,枝头零星挂着几朵迟开的石榴花,在满目荒凉中,红得依旧刺眼。
我站在庭院中央,看着那抹熟悉的刺红,心头百味杂陈。
小姐,您...云苓的声音带着哽咽,环顾着这满目疮痍的旧居,满是不忍。
我抬手轻轻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枯叶,声音平静:无妨。收拾出来便是。这里,才是我们的根。
我亲自指挥着人清理庭院,修葺屋舍,除去荒草,移栽花木。
那些封存的嫁妆箱子被一一打开,昔日华美的物件被重新擦拭、归置。
6.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过了一个月。
庭前的石榴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小石榴。
我坐在院中,揉着眉心,这些日子我为了替父亲洗清冤屈,一直在找先前父亲的那些交好同僚,想让他们帮我查一些疑点,他们却一个个见我避之不及。
我相信父亲贪污是被冤枉的,他平日两袖清风,若不是母亲擅经商,温家说不定早就吃不上饭。
枕书!枕书你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时候大门外传来一阵声音,是顾砚清。
半个月来,他每日都会来到府外骚扰我。
他就在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外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天,像个固执的望夫石。
枕书!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笨拙的讨好,你看,我给你买了桂花糕,是你最爱的桂香斋的,你出来尝尝,是不是还是以前的味道
小姐,要不要我把他赶走身后的云苓询问道。
从将军府搬出后,我就让他们都改口唤小姐。
我摇了摇头,起身进入后院。
他想喊就让他喊去。
顾砚清靠在紧闭的府门,一直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回忆着那些只有他和我才知晓的甜蜜细节。
可是那已经是过去了,人是无法回到从前的。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
枕书,明日我便要领兵出征了。
匈奴犯边,此去凶险,或许我不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府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顾砚清心中一片苦涩,将那包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糕点放在门前台阶。
桂花糕,我放这里了,你记得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声音夹着浓厚的失落,将那包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糕点放在门前台阶后,落寞的消失在了暮色中。
7.
思来想去一夜,现在能够帮我洗清父亲冤屈的就只有昌宁公主。
她是我国子监的同窗,小时我俩关系很近,我嫁给顾砚清后联系就慢慢变少。
第二日大清早,我便硬着眉头去找了她。
好在昌宁公主依旧待我如初,承诺帮我。
她对我与顾砚清的事也很可惜:曾经你俩青梅竹马,也是京城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未曾想...唉。
是啊,当初的我也未曾想到,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心。
拜别公主回府的路中,我恰好路过顾家将军府,看见叶菀柳进入了府内。
顾砚清出征,将军府暂时没了主人。
这空档,对于叶菀柳来说,正是她重回将军府的天赐良机。
叶菀柳虽被顾砚清亲口下令驱逐,但她是将军救命恩人以及将军失忆前要娶的夫人,在府中众人皆知。
将军府的老管家和部分管事,心里始终存着一份万一将军哪天想起来的顾虑。
云苓气得直跺脚:小姐!您看看,那个狐媚子,竟又回去了,真是不要脸。
我摇摇头:我们已经离开将军府,又何必关心他们怎么样
我懒得关心,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些蝇营狗苟。
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岭南的父亲身上,系在昌宁公主上。
8.
昌宁公主不愧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手底下可用的情报线人很多。
约莫一月时间,她就给我传来了消息。
昌宁公主的别苑,隐秘而清幽。
昌宁公主屏退左右,拉着我的手坐下,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你父亲的事,有眉目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极小,边缘有些磨损的纸条,压低声音:我的人辗转联系上了一个当年在你父亲身边办过差的旧吏,如今在岭南一个小县苟活。他不敢露面,只托人递出这个。上面是几个关键的人名,似乎都与你父亲当年经办的那桩军饷亏空案有关,其中一个叫‘刘柄’的仓曹书吏,是当初指证你父亲贪墨的关键人证之一!据说此人后来得了大笔钱财,举家迁往了江南....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紧紧捏住那张纸条,仿佛捏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向着公主行礼:多谢殿下!此恩此德,枕书没齿难忘!
昌宁公主拍拍我的手: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只是江南路远,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还需从长计议,万不可打草惊蛇。
她顿了顿,又拿出一份誊抄的卷宗,还有这个,是我费了些周折,从大理寺的故纸堆里翻抄出来的,关于当年军饷调拨的一些模糊记录,或许能比对出些蛛丝马迹。
为父翻案的路,漫长而艰险,但总算看到了一丝曙光。
回到府中,云苓递给我一封信。
信封是军中特制的硬黄纸,带着北境风沙的气息。
我一眼便知,这是顾砚清的信。
收起来吧。我轻轻开口。
云苓小心地问:小姐,要烧掉吗
放着吧。
数月后,北境传来捷报。
大将军顾砚清率军浴血奋战,奇袭匈奴,斩首无数,大获全胜。
不日即将凯旋回朝!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
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叶菀柳俨然以女主人的身份指挥若定,准备着盛大的迎接仪式。
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颂着顾大将军的赫赫战功。
我听到消息时,正在书房核对几处田庄的秋收账目。
桌子上的信件已经堆了厚厚几沓,只是我一个也没看过。
9.
顾砚清回京后没几日,温府收到了一份来自将军府的庆功宴邀帖。
送帖子的,是顾砚清身边一位姓赵的副将。
将军府功名赫赫,与我何干
我本想拒绝,赵副将却十分恭敬,拱手道:温小姐,将军命末将将此帖送来。
将军说,他这里有一件东西,是您父亲温大人当年旧事相关的,极为紧要。请您务必过府一趟,亲自取回。
父亲旧事相关极为紧要
我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难道是与父亲冤案有关的证据可是顾砚清怎么会
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为了父亲,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我深吸一口气,接过帖子,对赵副将道:回去告诉顾将军,我会准时到府上拜访。
10.
再次踏入将军府,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府内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凯旋的喜庆。
下人们看到我,眼神各异,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在叶菀柳影响下的疏离和隐隐的排斥。
叶菀柳穿着一身崭新的玫红锦缎衣裙,发髻高挽,插着金簪,正站在回廊下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擦拭廊柱。
看到我被引进来,她脸上瞬间扬起一个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笑容,款款迎了上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夫人,哦不,现在该称温小姐了。她的声音依旧娇柔,却充满了刻意的炫耀和挑衅,将军府的门槛高,温小姐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了是听说将军凯旋,又想起旧情了么
她故意将旧情二字咬得很重。
我脚步未停,连眼神都未曾在她身上停留半分,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只把她当成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只对引路的管家道:带路。
叶菀柳被如此彻底的无视激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心维持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我被引到了顾砚清的外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墨香。
顾砚清坐在书案后,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比起出征前,似乎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到我进来,他眼中瞬间掠过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有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枕书。你来了。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我站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微微颔首,姿态疏离:顾将军,不知将军所说的,关于我父亲的紧要之物,是何物
顾砚清眼底的光微微黯了黯。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紫檀木小匣子,绕过书案,走到我面前,双手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他的声音低沉,是在北境时,我无意中截获了匈奴与朝中某些人往来的密信。其中有提及当年构陷温伯父的军饷亏空案,似乎与朝中某位重臣有关,还提到一个关键的人证,已被他们灭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涩然,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些或许能帮上忙,算是我一点微末的弥补。
我的心跳得飞快,一把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匣子。、
指尖触到冰凉的紫檀木,那感觉却无比滚烫,我紧紧攥着匣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顾砚清:你为何要给我这个
顾砚清避开我的目光,语气有些艰涩:我只是觉得,该给你。
枕书,东西你拿到了,我,我赶走叶菀柳让将军府变成原来的样子,没有别人,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保证,我......
顾砚清!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彻底的失望,你何必如此!
我攥紧了手中的匣子,那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失忆时的深情是真,失忆前的薄情寡义难道就是假利用我温家之势上位是真,在我温家落难时迫不及待纳新、践踏我尊严难道就是假!
顾砚清的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唇瓣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们之间,在你提出娶叶菀柳为平妻的那一刻,在我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就已恩断义绝。
你给我的证据,我收下,此情我领,用于为父伸冤,但你我之间,早已互不相欠,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永不相见!
11.
恩断义绝...互不相欠...永不相见...
顾砚清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惨白如纸。
他突然猛地抬手,死死捂住额头,身体踉跄着后退,撞在沉重的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痛苦地呻吟着,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菀柳...恩情...我...我...
他语无伦次,眼神混乱。
我心中了然,他想起来了。
啊——
顾砚清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叶菀柳推门进来,听到顾砚清喊出她的名字,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将军,将军您怎么了您是不是想起来了我是菀柳啊
她不顾一切地扑进来,想要去搀扶痛苦蜷缩的顾砚清,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痛苦抱头,濒临崩溃的顾砚清,和满脸狂喜的叶菀柳。
真是一出绝佳的讽刺剧。
我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幕,不再有丝毫留恋,攥紧了手中的紫檀木匣,转身就走,步伐决绝。
身后,传来顾砚清干涩嘶哑到极点的声音:对不起,枕书......
太迟了,
这声道歉太迟了。
12.
秋风吹过的落叶,偶尔也会带着消息飘进温府。
匈奴撕毁协议,又一次犯边,顾砚清再一次率军出征。
听云苓说,这些时日,叶菀柳在将军府过得并不好,顾砚清不待见她,曾经巴结她的下人也开始躲着她走。
但是顾砚清出征前一天,却把叶菀柳抬为了妾室。
我听了,只是淡淡地哦一声,便不再理会。
从将军府回来后,我就一直把全部心思扑在了父亲案件上。
顾砚清给的那匣子密信,如同打开了一扇关键的门。
结合昌宁公主那边持续不断提供的线索,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我利用自己重振温府后积累的人脉和钱财,派心腹之人远赴江南,历经艰险,终于找到了那个化名隐匿多年的关键证人。
刘柄的遗孀!
她手中,竟保存着当年刘柄被迫作伪证,并预感不祥偷偷留下的血书和部分账目抄本!。
铁证如山!
我强忍着激动和泪水,在昌宁公主的全力斡旋和暗中保护下,将这些足以撼动朝堂的证据,连同我字字泣血、情理兼备的翻案陈情状,一同递进了宫闱深处,直达天听。
此案牵连甚广,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几番激烈的博弈和审查,在昌宁公主一系清流大臣的据理力争下,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当初构陷温父的幕后黑手被揪出,温父的冤屈得以彻底昭雪。
隆冬时节,圣旨下达:温父官复原职,即刻召还京城!
消息传来时,我正站在重新修葺一新的温府庭院里。
庭前那几株石榴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虬劲的枝干,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我仰着头,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瞬间融化,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蜿蜒而下。
温家上下,终于可以回家了。
13.
传遍京城的消息不只爹爹官府原位,还有顾砚清的死讯。
顾砚清大破匈奴,带着三千精兵奇袭匈奴王庭,苍茫的雪原上,与匈奴王及其最精锐的护卫队狭路相逢。
匈奴王室尽数覆灭,而他自己,,也被数支长矛贯穿胸膛,与匈奴王的尸身一同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之上。
一代名将,马革裹尸,壮烈殉国。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天子震悼,辍朝三日,追封厚赏,极尽哀荣。
将军府瞬间被一片素白笼罩,哀乐低回。
我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的石榴树枝,沉默了很久,寒风吹起素色的衣袂,猎猎作响。
云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枕书的神色,欲言又止。
顾砚清的灵柩被迎回京城,风光大葬。葬礼上,叶菀柳作为唯一的遗孀,穿着一身刺眼的孝服,哭得肝肠寸断,博得了不少同情。
将军府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然而,就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温府却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封来自北境军中的信函,指名道姓,要交予温府我亲启。
信封是军中惯用的硬黄纸,上面沾染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字迹苍劲而熟悉,正是顾砚清的亲笔!
我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
窗外,雪后初霁,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
这是我第一次打开顾砚清寄给我的信。
展开信,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熟悉字迹映入眼帘。
【温枕书亲启:
吾此生,上承皇恩,下御胡虏,自问不负天下,驰骋疆场,血染征袍,终不负此身将骨。然,唯负一人,负卿至深。
恩情迷眼,私心作祟,竟令明珠蒙尘,鸳盟成灰,悔之晚矣,痛彻心扉。
今以匈奴王颅,并吾满腔赤血,祭于天地,或可稍补亏欠之万一。
黄泉路冷,然思卿一念,足慰孤魂。
唯愿卿余生,平安顺遂,再无负累。
庭前榴花,岁岁年年,当红胜血,映卿笑颜。
顾砚清
绝笔】
何必呢......
我的声音很轻,仿佛在问风,又仿佛在问那再也听不到答案的人。
你予我证据,助我父昭雪,我们之间,早已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你用血与命去填的,不过是你自己心中的沟壑。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石榴枝头不知何时已悄然抽出了嫩绿的新叶
这榴花红了一年又一年。
再刺眼,也终是看惯了。
14.
桂香斋外,站着一个流着口水的小女孩。
忽然一个稚嫩的脸庞凑到她面前,领着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那个,你,你要不要吃桂花糕。
我猛地惊醒。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