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一夏绝响 > 第一章

我是少年窗台上一只活不过夏天的蝉。
我每天看着他被同学按进厕所隔间,作业本被撕碎,铅笔被折断。
他总蜷在角落流泪,像被折断翅膀的我。
我拼命振动翅膀想警告他老师来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那晚,他发着高烧突然抬头:是你在说话吗
我们开始秘密交流,我告诉他蝉蛰伏十七年只为破土高歌。
高考前夜,我用尽力气说:明天,要像蝉一样鸣叫啊。
他把我放在窗台,阳光照进他清澈的眼睛。
我的复眼永远暗下去时,听见他落笔的沙沙声。
空蝉壳被扫进垃圾堆那天,他作文里写着:十七年黑暗,换一夏绝响。
七月流火,可正午的太阳却依旧毒辣,仿佛要把柏油路面都烤化,蒸腾起一层扭曲的波浪。
我趴在少年窗台那层薄薄的灰尘里,六条细腿紧紧抠住滚烫的水泥台面,薄得几乎透明的翅膀无力地贴着身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熔化的玻璃。
蝉生苦短,烈日是催命的符咒。这具注定属于盛夏的躯壳,此刻正被阳光一寸寸抽干水分,清晰地感知着生命在高温里迅速蒸发。
窗内,是陈默。一个像影子一样单薄的名字,也像影子一样,总被粗暴地踩在脚下。
他坐在书桌前,背脊绷得僵直,像一张拉满却注定无箭可射的弓。
桌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那些扭曲的符号和线条,对他而言恐怕比夏日正午的柏油路还要滚烫难行。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留下一个细小而顽固的墨点,洇开一小片无力的灰色。汗珠顺着他苍白瘦削的侧脸滑下来,在下颌处短暂地悬停,最终沉重地砸在纸面上,迅速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那印记,像极了他昨天校服肩膀上被恶意踩踏的污痕。
记忆带着厕所隔间特有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消毒水与秽物混合的刺鼻气味,蛮横地撞进我的意识。
狭窄的空间,潮湿的地砖,光线被头顶那盏坏了一半的惨白日光灯切割得支离破碎。
陈默被一股蛮力狠狠掼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后脑勺撞出沉闷的咚一声回响。他痛得闷哼,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米。
另外两个穿着同样校服、却像披着兽皮的影子围了上来,脸上挂着与年龄全然不符的、黏腻的恶意笑容。
哑巴了作业呢昨天让你‘借’给哥几个抄抄,耳朵聋了为首那个高个的男生,声音故意拔得又尖又利,像生锈的刀片刮过玻璃。
陈默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倔强地沉默着,只是把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抱得更紧。
这沉默激怒了对方。拳头带着风声砸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紧接着是腹部。
他痛得弓下腰,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书包被粗暴地扯开,拉链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几本练习册和卷子被掏出来,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在地上。
那个高个子男生狞笑着,用沾满污渍的球鞋鞋底,狠狠地碾过那些写满工整字迹的纸张,一下,又一下,直到它们变成一团团肮脏的纸屑。
最后,他弯腰捡起从书包里滚落的一支半旧铅笔,掂了掂,然后当着陈默的面,双手握住两端,猛地一折——
咔嚓!
那声脆响,在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断裂的铅笔像两截枯骨,被随意丢弃在陈默脚边。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水光,却死死咬着牙,不让那水光滚落。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截残骸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眼神,空洞得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茫然,不知该投向何处。
那一刻,透过我无数细小的复眼望去,他蜷缩的姿态,与我被顽童随意折断翅膀、丢弃在滚烫沙地上徒劳挣扎时,何其相似。同样被碾碎的尊严,同样无法挣脱的绝望。
痛!一种并非源于我自身肢体的锐痛,猛地攫住了我的意识中枢。
仿佛那被折断的铅笔尖端,狠狠扎进了我薄脆的胸腔里。愤怒与无力的岩浆在我渺小的躯壳内轰然爆发,烧灼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就是现在!老师巡查的脚步声!那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节奏正由远及近,像一道微弱的救赎信号,穿透了厕所隔间污浊的空气!
警告他!必须警告他!
我疯狂地调动起体内最后残存的一丝力量,全部灌注到那对薄如轻纱的翅翼上。
振动!用尽生命去振动!高频的震颤瞬间传递到翅基,带动整个小小的身躯都在窗台上剧烈地颠簸起来。快!再快一点!
我几乎能想象出翅膜高速拍打空气时发出的、那本该尖锐刺耳的鸣叫——那是我族类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是我此刻唯一能用来对抗这沉默暴行的武器!
然而,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窗台粗糙的水泥颗粒摩擦着我脆弱的腹部,我竭尽全力制造的鸣叫,被淹没在窗外永无止歇的、如同巨大潮汐般的蝉鸣里,微弱得如同一声叹息。
那些此起彼伏的、属于我同类的嘹亮合唱,此刻成了我失声呐喊最残酷的注脚。
我徒劳地振动着,像一个被无形绳索死死捆缚的囚徒,眼睁睁看着隔间里那无声的暴行继续上演。陈默依旧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岛,对那扇沉重隔间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毫无所觉。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倾听厕所里的动静。最终,它没有推门,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继续向前走远了。那渐行渐远的笃、笃声,像冰冷的锤子,一下下敲打在我绝望的核心上。隔间里的恶意笑声再次肆无忌惮地响起,淹没了陈默压抑的抽泣。
我翅膀的震动,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彻底停了下来。
窗台上,只留下我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抽搐的肢体。薄翼无力地垂落,覆盖在冰冷的灰尘上。那救命的脚步声远去了,连同我渺小的、无声的呐喊,一起消失在漫长而酷热的午后。
一种冰冷的疲惫感,比正午的阳光更沉重地覆盖了我。
我的复眼,无数细小的六边形晶格,倒映着窗内那个蜷缩在书桌前的单薄身影,映着他肩膀上那洗不掉也抹不去的污痕。多么相似的绝望。
夜晚终于降临,粗暴地驱散了白昼的酷热,却带来另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窒。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胸口。窗内没有开灯,陈默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蜷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窗外惨淡的月光艰难地挤过沾满灰尘的玻璃,吝啬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模糊、颤抖的轮廓。
一丝微弱但异常的气息波动穿透了这凝固的黑暗。不是寻常的夜风,也不是楼下野猫的低呜。
那是一种极细微、极不稳定的热量辐射,带着一种生命能量被病痛强行扭曲、蒸腾的紊乱感,丝丝缕缕地从陈默身上逸散出来,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他在发烧。
我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这紊乱的气息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我体内某种同样微弱的本能反应。
我忍不住,再次调动起那对薄翼,不是为了鸣叫,更像是某种不安的、本能的震颤,一种对同处于困境中生命的微弱共鸣。
就在这时,那个蜷缩的影子猛地动了一下。
动作突兀得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艰难地抬起头,动作迟缓而僵硬,像是生锈的机器关节在强行运转。
那张被月光照亮的侧脸,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干裂,唯有颧骨上突兀地烧着两团病态的红晕。汗水浸透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一绺绺狼狈地贴在皮肤上。
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目光却像两束骤然穿透浓雾的探照灯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的迷茫,直直地投向窗台——投向黑暗中渺小如尘埃的我。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两簇幽蓝的火焰。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偏执的求证。
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颤抖着,干裂的唇纹清晰可见,一个微弱得如同梦呓,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滚烫的气息:
……是……是你在说话吗
那声音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猛地插进我意识深处生锈的锁孔,狠狠一拧!
嗡——
我的整个意识核心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被投入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中心。
一股前所未有的信息洪流,并非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穿透了某种无形的屏障,蛮横地涌入了我的感知!
无数混乱的、痛苦的碎片:厕所隔间里冰冷的瓷砖触感,污浊空气呛入肺腑的窒息,书包被撕扯的绝望,铅笔断裂时那声刺穿灵魂的脆响,拳头落在身上的闷痛……还有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地底深处十七年不见天日的绝望,以及在那漫长黑暗中,唯一支撑着、灼烧着灵魂的、对光明的渴望!
这……是他的心!
这汹涌的洪流几乎瞬间将我渺小的意识淹没、撕碎。我能感觉到自己纤细的足在窗台上徒劳地抓挠着,薄翼无意识地高频震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回应这灵魂的直击。我的意识在风暴中挣扎,试图抓住一丝清明。
地底……十七年……一个念头,一个属于我生命烙印最深处的本能认知,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顽强地在我混乱的意识里闪烁起来。那是刻在我基因里的密码,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与等待。
黑暗……十七年……我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生命能量,都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涌向那个唯一的念头,试图将它塑造成一个可以被理解的信号,如同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烛火,向着那灼热目光的方向奋力传递过去。
窗台边,陈默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冲击波击中。
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窗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颧骨上的病态红晕燃烧得更加炽烈。
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放大,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溺水者终于触碰到陆地边缘的、近乎崩溃的狂喜。
……黑暗……十七年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的震颤,仿佛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词语背后所承载的恐怖重量。十七年……都在……地下不见光
我的意识核心剧烈地跳动着,一种近乎悲鸣的共鸣感席卷了我。是的!是的!就是这个!那无边无际的、足以碾碎任何意志的黑暗与漫长!
我疯狂地凝聚着意念,将那个支撑我熬过十七年幽闭岁月的核心信念,连同所有关于破土而出、拥抱阳光、振翅高歌的终极渴望,化作一股纯粹而强烈的精神脉冲,不顾一切地向他投射过去。
那是一种无声的呐喊:为了光明,为了鸣唱,为了这短暂却必须燃烧殆尽的生命!等待!必须等待!
等……待陈默失神地重复着,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在消化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沉甸甸的、近乎残酷的生命法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布满擦伤和淤青的手掌上。那双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指关节处还有白天被踩踏留下的红肿痕迹。
他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沉重地砸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啪地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那滴泪迅速在他掌心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十七年……不见光……就为了……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和灼热
……就为了……能叫出来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初是轻微的,继而演变成剧烈的、无声的抽动。
他猛地用那只沾着泪水的手捂住了嘴,试图堵住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破碎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暴雨打伤的雏鸟。
……我……我等不了……十七年……压抑不住的呜咽终于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太久了……太黑了……我……撑不到那一天……他的声音被剧烈的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浸泡在咸涩的泪水中
……我……现在就快……被他们……踩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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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汹涌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冷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到他精神世界的剧烈动荡,那绝望的哭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渺小的意识里。我的薄翼急促地、高频地振动起来,并非为了鸣叫,而是一种纯粹的能量倾泻,一种想要分担、想要抚平那巨大痛苦的徒劳尝试。
意念在我体内疯狂地冲撞、聚集。不能放弃!黑暗只是过程!声音!破土!鸣唱!光明!
我拼命地将这些象征着希望和生命最终爆发的意象,连同我此刻因共鸣而激荡的所有情绪波动,一股脑地向他传递过去。那意念强烈得几乎要撕裂我自己脆弱的神经索。
陈默的呜咽声,在我意念传递过去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捂着脸的手,指缝微微张开。
月光透过那缝隙,照亮了他脸上蜿蜒的泪痕。他整个人僵住了,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熔岩雕像。
那因高烧和哭泣而混乱不堪的精神波动,似乎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生命意志的洪流狠狠撞击了一下,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和空白。
……声音他放下手,沾满泪水的脸上是彻底的茫然,眼神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破土……鸣唱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些从他意识深处听到的词语碎片,仿佛在解读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天启。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不知疲倦的夏虫依旧在草丛里低鸣,衬得房间里的寂静愈发沉重。陈默脸上的泪水渐渐被空气带走,留下紧绷而干燥的痕迹。他眼中的茫然如同浓雾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又有某种极其微弱、极其坚硬的东西,正在泪水的废墟里,悄然凝结。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台,投向黑暗中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我。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灼热迷茫,不再充满求证。那是一种全新的、难以形容的眼神。像是穿越了漫长黑暗的旅人,终于看到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第一缕微光。
疲惫依旧刻在他苍白的脸上,高烧带来的潮红仍未褪去,然而那双眼睛深处,那片被绝望彻底冰封的死海之下,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意念,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第一股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出,带着迟疑和试探,轻轻触碰到了我的意识边缘。
那意念里,不再仅仅是沉重的悲伤和冰冷的绝望。它裹挟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温度的困惑,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想要理解的渴望。
这无声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整个渺小的存在。
我的薄翼猛地一颤,在窗台的灰尘上划出一道细微的痕迹。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释然几乎将我淹没。连接!
我们之间那无形的、由痛苦和孤独架设的桥梁,终于第一次,传来了双向的回响!
此后的夜晚,成了我们隐秘的仪式。
每当厚重的黑暗吞没了白日的喧嚣,将窗外世界染成一片沉寂的墨蓝,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窥探的房门,便成了我们灵魂唯一的庇护所。
陈默会习惯性地坐在书桌前的旧椅子上,面朝着窗台的方向。有时他会摊开书本,但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放空,像是在聆听窗外细微的风声,又像是在专注地等待着什么。
他脸上白日的淤青和擦伤,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紫褐色,像一幅无声控诉的地图。他不再像最初那样频繁地、无声地流泪,但那种沉甸甸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而我,则蛰伏在窗台那片熟悉的光影交界处,感受着他精神世界如同潮汐般起伏的情绪。
那些白日在学校里遭遇的、新的恶意:一个轻蔑的白眼,一句压低声音的嘲讽,一次刻意的推搡……所有这些细碎的痛苦,都像冰冷的雨点,清晰地敲打在我的意识里。我能感知到他的愤怒、屈辱,以及那深埋其下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像地底深处涌动的不安暗流。
当这些负面情绪积累到某个临界点,如同风暴前的低气压沉沉压来,我的意念便会像一道柔韧却坚定的藤蔓,悄然探出,触碰他意识的边缘。
我将蛰伏的漫长岁月里,那些支撑我熬过无尽黑暗的光——那些关于土壤深处微弱震动传递的讯息(那是同伴们坚韧的心跳),关于黑暗尽头终将破土的炽热信念——细细地编织成意念的丝线,传递给他。
同伴……在下面……也在等……我努力描绘着那地底深处无数微弱的生命脉动所形成的、无声却庞大的网络。每一个微小的震动,都是黑暗中的灯塔。
光……在上面……很热……很亮……我将破土那一瞬间,阳光如同亿万根烧红金针刺穿黑暗、拥抱身体的极致灼痛与狂喜,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那种痛,是生命燃烧的序曲。
……要……叫出来……很大声……很响……我凝聚起全部关于鸣唱的本能渴望,那震动鼓膜、响彻云霄的嘹亮,是生命最终极的证明与宣泄。
起初,陈默接收到这些信息时,身体会微微绷紧,眼神中会掠过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
他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指节泛白,仿佛在消化这些完全超出他认知范畴的知识。然而,渐渐地,一种变化悄然发生。
当他再次感受到我传递过去的、关于同伴的意念时,他那紧握的拳头会极其缓慢地松开一丝缝隙。
当他接收到光的灼热与狂喜时,他那总是习惯性低垂的、仿佛承担着整个世界的头颅,会微微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角度,下巴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透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倔强。那眼神深处,那片冰封的死海,裂开的缝隙似乎在缓慢地、艰难地扩大着。
有一天夜里,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颧骨上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
指尖传来的刺痛感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意识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亮都移动了一小段距离。终于,一个极其微弱、带着一丝沙哑的意念,如同初生蝴蝶第一次尝试扇动湿漉漉的翅膀,小心翼翼地传递过来:
……痛……也……值得吗
这主动的询问,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我的意识核心猛地一跳,一种巨大的欣慰和激动几乎要冲破我的躯壳。值得!当然值得!
我将所有关于鸣唱的渴望,那种超越痛苦、撕裂黑暗的终极快意,连同生命短暂却必须灿烂燃烧的决绝,化作一道无比强烈、无比肯定的意念洪流,毫不犹豫地传递给他!
……值得!
陈默的身体明显地一震。他放在颧骨上的手指,缓缓地放了下来。
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他嘴角极其细微地、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却又沉重得像一个承诺。他没有再传递任何意念,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平静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从他身上缓缓流淌出来,浸润着周遭沉滞的空气。
日子在无声的交流与白昼的阴霾中悄然滑行,像指间握不住的流沙。窗外的蝉鸣,那些属于我同类的嘹亮合唱,不知何时起,已渐渐稀疏,失去了盛夏时那种铺天盖地、淹没一切的磅礴气势。
它们的声音变得短促、沙哑,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的喘息,断断续续地飘荡在依旧灼热的空气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我的每一寸甲壳,每一根纤细的足。
每一次震动薄翼,都变得无比吃力,仿佛那透明的薄膜上凝结了无形的铅块。我的意识,曾经清晰而活跃,如今却常常陷入一种模糊的、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仿佛被包裹在浓稠的蜜糖里,思考都变得滞涩艰难。
高考,这个对陈默而言如同命运分水岭的日子,终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带着它庞大而无可逃避的阴影,一步步逼近了。倒数第三个夜晚,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凝固得如同固体。
陈默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模拟卷子上,红笔批改的痕迹像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他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却又透出一种强弩之末的僵硬。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焦虑感,如同浑浊的泥浆,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几乎要淹没整个房间。那种熟悉的、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的恐惧感,再次浓烈地弥漫开来。
我趴在窗台熟悉的角落里,六条腿紧紧抠着粗糙的水泥面,试图汲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
冰冷的疲惫深入骨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痛楚。混沌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般顽强地摇曳着:明天……明天……
那沉重的焦虑感越来越浓烈,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我的意识都开始模糊。不行……不能这样……我艰难地凝聚起正在飞速消散的力量,如同在暴风雨中挣扎着点燃最后一点火星。
我调动起残存的、关于破土那一瞬间的所有记忆——那撕裂黑暗的狂喜,那阳光灼烧躯体的剧痛,那第一次鼓动翅翼、将积蓄了十七年的生命力量化作响彻云霄的呐喊的极致自由!
……光……热……痛……我用意念笨拙地描绘着那些感受的碎片,试图将它们编织成一面对抗恐惧的盾牌,……叫……很大声……天空……听见……
我的意念传递变得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
陈默紧绷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他放在卷子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传递任何回应。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最后几只老蝉沙哑的哀鸣。
倒数第二个夜晚。闷热依旧,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陈默没有坐在书桌前。
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凌乱,像一头被困在囚笼里的困兽。影子被台灯昏黄的光线拉长又缩短,在墙壁上疯狂地舞动。
他的呼吸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把整个房间的空气抽干。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那是对未知结果的巨大恐惧,是对过去所有屈辱可能被最终定格的绝望预感。
……完了……考砸了……全完了……一个破碎的、带着颤音的意念碎片,毫无征兆地、失控地撞入我的意识,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激起绝望的涟漪。
……他们……会笑死我的……永远……翻不了身了……
这绝望的意念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我早已疲惫不堪的意识核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伤和焦急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不行!不能放弃!十七年的黑暗都熬过来了!就在这最后的门槛上!
不!我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意念凝聚成一个尖锐的、带着命令口吻的短促音节,狠狠冲击过去!
同时,我将所有关于破土那一瞬间的决绝勇气,那孤注一掷、只求一鸣的壮烈,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那意念如同濒死恒星最后的爆发,带着灼热的光和毁灭性的力量。
……破土!……出来!……鸣叫!
陈默狂乱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整个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惊悸和茫然,直勾勾地射向窗台——射向黑暗中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小点。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刚刚从一场溺毙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昏黄的灯光与浓重的黑暗交界处,无声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在那短暂的对视中,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近乎虚脱的空洞。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传递任何意念。只是那样直直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书桌前,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沉重地跌坐回椅子里。他伏在桌面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起伏着。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窗外最后一丝虫鸣也彻底消失了,死寂如同厚重的棺盖,沉沉地压了下来。
高考前夜。空气依旧闷热,却透着一股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我趴在窗台那片熟悉的位置,身体的感觉正以一种无法逆转的速度飞快地流逝。
六条腿的抓握感变得虚无,仿佛它们已经不再属于我。薄翼沉重得如同铅铸,连一丝微风的吹拂都无法再感知。唯有意识核心,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疲惫的汪洋中,还维持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
那火光里,燃烧着关于明天的全部执念。
房间里,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书桌。陈默坐在那里,背影显得异常安静。没有焦躁的踱步,没有沉重的叹息。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摊开的是一本薄薄的作文素材集,指尖偶尔在书页上轻轻滑过,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深秋澄澈的湖水,从他身上缓缓流淌出来。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一种将所有杂念都沉淀后的、火山爆发前般的死寂力量。
我知道,时候到了。这是我生命最后的一缕微光,必须用来点燃他前行的火种。
我调动起灵魂深处最后残存的所有能量,那能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凝聚了我短暂一生全部的意义与渴望。意念的丝线艰难地、不顾一切地穿透了那层无形的壁垒,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决堤的洪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地撞向那个安静的背影:
……明天!
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热度。
……要像……蝉一样……
每一个字的传递,都像是在燃烧我最后的生命本源。
……鸣叫啊!!!
最后的意念,如同耗尽生命的一声呐喊,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冲破了所有桎梏!
意念传递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自己意识核心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
像琉璃坠地。支撑着我渺小存在的最后一点力量,随着这声呐喊,彻底耗尽了。我的复眼,那曾经倒映过无数个他蜷缩背影的、由无数微小六边形晶格组成的眼睛,视野开始无可挽回地、迅速地暗沉下去。
色彩在消退,光线在逃逸,世界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墨画,正飞快地晕染成一片混沌的灰。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即将彻底吞噬我的瞬间,我模糊的视野里,捕捉到了窗边的动静。
陈默的身体,在我意念冲击的刹那,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他放在书页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绷得惨白。他没有回头。但他的肩膀,那曾经无数次被压垮、被踩踏的肩膀,却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抬了起来。像一座沉寂了亿万年的山峰,正挣脱大地的束缚,坚定地刺向苍穹。
他站起来了。
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窗台。脚步踏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却像鼓点敲打在我即将停止的意识边缘。
他走到窗台前,停下了。月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柔和光影。
他微微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那手掌心向上,摊开在冰冷的窗台灰尘上,就在我垂死的躯壳旁边。
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身体。紧接着,我感觉到自己那早已失去知觉的躯壳,被一股极其轻柔、却无比坚定的力量托了起来,离开了那片熟悉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面。
视野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前,最后定格的一幕,是他俯视着我的脸。
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那双眼睛,曾经无数次被泪水浸透、被绝望冰封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如同被山泉洗过的夜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彷徨,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后的平静,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近乎燃烧的明亮。像黎明前最黑暗时刻,天边悄然亮起的第一颗启明星。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窗台最靠近玻璃、最敞亮的位置。那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毫无遮挡地照耀下来。
……好。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直接传入我即将沉寂的意识深处。那不是通过空气振动听到的,而是意念,是他灵魂深处最郑重、最坚定的回应。我答应你。
我的复眼,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感,彻底熄灭了。永恒的、温暖的黑暗温柔地包裹了我。
在意识彻底沉入那无边无际的宁静之前,一声极其清晰、极其稳定的声音,穿透了寂静的黑暗,落入了我永恒的感知里。
沙……沙……沙……
那是笔尖,落在崭新纸张上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节奏。像春蚕食叶,像细雨润物,更像……一只新生的蝉,正在积蓄力量,准备用它积蓄了十七年的生命,去撕裂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发出那石破天惊的第一声鸣唱。
清晨的阳光,带着夏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情,像融化的金液,泼洒在窗台冰冷的水泥台上。光线跳跃着,穿过玻璃,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窗台上,昨夜被少年精心安放的那个小小的、黑褐色的躯壳,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枚被遗忘的、深色的琥珀。它薄薄的翅膀依旧保持着微微张开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飞去,却凝固在了永恒的寂静里。
一阵带着暑气的晨风从敞开的窗户溜了进来,顽皮地拂过窗台。
那小小的、空了的躯壳被风轻轻一带,晃了一下,便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耀眼的阳光里。
六条纤细的腿蜷曲着,朝向虚空,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它只是一个空壳了,生命早已离去,只留下这具完成了所有使命的、精致而脆弱的遗蜕。
保洁阿姨粗糙的大扫帚带着惯有的节奏,唰——唰——地扫过宿舍楼下的水泥地面。扫帚头偶尔刮蹭到墙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小小的空壳,连同昨夜被风吹落的枯叶、零星的纸屑和灰尘,被扫帚毫不在意地裹挟着,翻滚了几下,最终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扫进了那个脏兮兮的塑料簸箕里。
簸箕被提起,里面的杂物哗啦一声,倾倒进了旁边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深处。那小小的黑点,瞬间淹没在果皮、废纸和残羹冷炙的污浊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教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头顶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却带不来丝毫凉意。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纸张的油墨味和一种无声的紧张。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淹没了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陈默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低着头。阳光透过窗外的香樟树叶,在他摊开的语文试卷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他握着笔的手指很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却不见丝毫颤抖。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作文格子上,那眼神如同深潭,波澜不惊,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在平静的水面之下,酝酿着最后的爆发。
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沿着他清瘦的侧脸滑下,在下颌处悬停片刻,最终沉重地砸在试卷的空白处,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笔尖落下,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作文题目下方的空白处,写下了第一行字。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深刻,力透纸背:
十七年黑暗,换一夏绝响。
笔尖在最后一个响字的收尾处稳稳停住,留下一个饱满而沉重的顿点。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叶。
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他沉静的眼底无声流转。那清澈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无数道微弱的金光在闪烁、汇聚,最终凝成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静而锐利的光芒。
像被深埋地底亿万年的矿石,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展露锋芒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