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关东山,大雪是唯一的霸主。它盘踞在兴安岭深处,将整座林场封进一片死寂的白色坟墓。
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冰冷的指爪在急切地抓挠着玻璃。
屋里的火炕烧得滚烫,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
窗户上糊着的厚厚冰花,把外面惨白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朦胧晃动的鬼影。
我,赵援朝,退伍后回了老家,在这林场当个护林员。
此刻正缩在炕沿,笨拙地搓着一根粗麻绳,心里头闷得慌,像压了块浸透水的木头。广播站那熟悉的喇叭声,每天下午三点半,比林场门口那个老掉牙的座钟还准。
张雅丽那脆生生的、带着点关东姑娘特有爽利劲儿的声音,会准时流淌出来,念一段报,放几首歌,成了这冰封世界里唯一活泛的动静。
可今天,那声音没响。
起初谁也没在意,雪这么大,许是线路又给压断了,往年也不是没有过。
可随着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像一块脏兮兮的灰布蒙住了天,那广播喇叭依旧沉默着,死一样的沉默。
林场书记老李头坐不住了,披上他那件油光锃亮的狗皮袄子,喊了几个壮劳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半山坡上的广播站挪。
雪粒子抽在脸上,又冷又硬。广播站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虚掩着,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吱呀——吱呀——”叫人牙酸的呻吟。
门缝里透出的黑暗,沉甸甸的。老李头喊了两声“雅丽”,声音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空洞地弹了回来,没有任何回应。
手电筒的光柱猛地刺破屋里的昏暗,像一把颤抖的刀。光柱扫过,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麦克风,黑色的碎片散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张雅丽常坐的、垫着厚厚棉垫子的椅子歪倒在地。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雅丽!张雅丽!”老李头的喊声带着变了调的恐慌。
手电光在慌乱中扫向门口。门外的雪地上,痕迹异常清晰。
一行脚印,是张雅丽平时穿的那双厚底棉鞋踩出来的,深深地陷进积雪里,朝着屋后莽莽苍苍的老林子方向延伸过去。
然而,就在这行清晰的人类脚印旁边,紧挨着,几乎是并行的,是另一行完全不同的印痕!
那印子深深嵌入雪中,每一枚都异常宽大,前端留下几个尖锐、深陷的凹坑,像是某种巨大野兽的趾爪,绝不止五个趾头!
爪印的边缘带着一种奇异的拖曳感,仿佛那东西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行走。
爪印一路追随着棉鞋印,毫不犹豫地指向密林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广播站。只有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的悲鸣。
我蹲下身,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巨大爪印边缘被带起的雪粒。
一股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刺骨,顺着指尖猛地窜上脊梁骨,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
那爪印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混杂着陈腐泥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甜腻,直冲鼻腔。
“妈了个巴子的……这……这是啥玩意儿留下的?”旁边的大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电光柱也跟着他发颤的手在雪地上乱晃。
没人回答。老李头的脸在手电筒幽光的映照下,灰败得如同死人。
他死死盯着那两行触目惊心的脚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都……都先回去!锁好门!这事儿……邪性!”
林场像一锅骤然冷却的沸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平日里亮到深夜的灯火,今夜早早熄了大半。
昏暗的油灯下,人们挤在热炕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低低的议论声在厚重的墙壁间压抑地流淌,恐惧像无形的霉菌,在每一个角落滋生蔓延。
张雅丽失踪的消息和她屋外那两行诡异的脚印,成了这雪夜里最恐怖的注脚。
第二天,雪势稍歇。阳光惨白地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老李头领着十几个胆大的汉子,包括我,沿着那两行几乎被新雪覆盖、但仍顽强透出轮廓的脚印,向林子深处搜寻。
沉重的乌拉草鞋踩在雪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咯吱”声。空气冷得像是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痛感。
林子里静得可怕,连平日里最聒噪的松鸦都销声匿迹,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和踩雪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那两行脚印,棉鞋印和巨大的爪印,始终并行,笔直地指向一个方向——老鹰砬子。
那是一道突兀拔起的陡峭断崖,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像一道巨大的伤疤横亘在原始森林的深处。
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终年云雾缭绕,连最老练的猎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脚印就在断崖边缘那片被风刮得相对干净的空地上,戛然而止。
棉鞋印到了这里,仿佛张雅丽只是平静地走到了悬崖边。
而那行巨大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多趾爪印,也在此处凭空消失!
没有滑落的痕迹,没有绕行的脚印,没有攀爬的抓痕,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个带着巨大爪印的东西,连同张雅丽一起,在断崖边凭空蒸发了。
我们围着那终止点,用手扒开薄薄的浮雪,用棍子戳探下面冻硬的泥土,甚至有人冒险探出半个身子朝黑黢黢的崖下张望。
除了呼啸的寒风卷起雪沫子打在脸上,崖下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死寂深渊。
“邪门……太邪门了……”大刘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脸色惨白。
老李头眉头拧成了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焦灼和一种深沉的恐惧。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援朝!快,跟我去找老德山!”
老德山是林场最老的猎人,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炮手(猎手),枪法准,胆子壮,钻老林子像回自己家炕头。
后来年纪大了,一条腿在林子里被熊瞎子舔掉半拉肉,落了残疾,就很少进山了,独自住在林场最东头那间孤零零的破木刻楞里。
他脾气古怪,跟林场其他人来往不多,但没人敢小瞧他肚子里的那些关于老林子的古老年头。
木刻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旱烟味、草药味和陈年兽皮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浑浊气息。
炕上,老德山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皮袄,靠着墙,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
他那只被熊舔过的腿蜷缩着,裤管空荡荡。浑浊的老眼透过袅袅升起的烟雾,冷冷地扫过我们。
老李头急切地把张雅丽失踪和断崖边脚印凭空消失的事情说了一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
老德山听完,沉默了许久。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如同老树皮般的脸。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烟丝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风掠过屋檐的呜咽。
“哼……”他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浓痰滚动般的冷哼,“山神爷……又缺压寨夫人了。”
“山神爷?”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德山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有恐惧,有敬畏,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凉。
他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灰烬,那动作缓慢而沉重。
“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封山的腊月……”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林场西头老王家那丫头……叫秀芬的,模样俊,嗓子也亮……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人没了。
雪地里……也是两行脚印。一行是她的,另一行……跟你们说的一样,大爪子印,趾头多得瘆人……也是追到老鹰砬子边上……没了。”
老德山深吸一口气,烟袋杆微微发颤:“那时候,老场长还在……他懂点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
他说……这是‘山神娶亲’!惹不起!谁沾上谁死!只能认命!自那以后,老王家……唉,没几年就散了……”
“山神娶亲?”我忍不住追问,“那山神……到底是个啥?”
老德山抬起浑浊的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啥?谁知道是个啥?
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说它是这老林子天生的灵物,靠吸食活人的精气延寿,尤其是年轻女子的……吸干了,人就没了,连魂儿都拘在它身上,永世不得超生!
它挑中了谁,谁也跑不掉!那脚印……就是它留下的‘聘礼’!”
他猛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秘:“它来去无踪,能在雪上不留痕!那断崖……根本不是尽头!是障眼法!它回它的老窝了!一个活人……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那……那雅丽她……”老李头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老德山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填上一锅烟丝,划火柴的手抖得厉害:“等吧……等下一个……山神爷的胃口,一个填不满的。”
“等下一个?”一股邪火猛地从我心底窜起,烧得我浑身发烫,“就眼睁睁看着它把人抓走?一个接一个?”
张雅丽那爽朗的笑声,她播报时字正腔圆的调子,甚至她看我时偶尔闪过的羞涩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心。
老德山抬起眼皮,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我愤怒扭曲的脸,他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
“小子,毛都没长齐,拿什么跟山神爷斗?枪?你那烧火棍子,连它的皮都蹭不破!命?几条命够填那无底洞?”
他猛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滚了一圈才缓缓吐出:“老场长当年……就是不信邪,带着几个愣头青,追着那爪印进了老林子最深最邪性的‘鬼见愁’……一个都没回来!连根骨头渣子都没找到!认命吧……这就是咱关东山的规矩!”
“规矩?”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规矩就是看着它吃人?”
老德山不再看我,只是盯着烟锅里的火星,仿佛那里面藏着世间所有的答案,又或者只是无尽的虚无。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滚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想死,别拖累别人。”
那挥手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看着老德山那张被烟气和暮气笼罩的、写满认命的枯槁脸庞,我猛地转身,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冲进了门外刀子般的寒风里。
老李头在身后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很快就被呼啸的风雪撕碎。
接下来的几天,林场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和恐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入夜后更是早早熄灯,连孩子都被勒令不准大声哭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等待那不可知的厄运再次降临。
张雅丽失踪的阴影,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覆盖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老德山的话如同诅咒,在人们耳中反复回响。
恐惧是无声的瘟疫,比暴风雪更能摧毁人心。
然而,厄运并未因人们的恐惧而迟来。仅仅三天后的傍晚。
李红梅家住在林场靠南边。她家后院挖了个挺深的地窖,一半埋在地下,上面盖着厚厚的草帘子和积雪保温,专门用来储存过冬的秋菜。
那天傍晚,天色将黑未黑,惨淡的日头挣扎着在西边山脊上留下一抹暗红,像凝固的血迹。李红梅像往常一样,裹着厚厚的棉袄,端着满满一大盆刚切好的白菜帮子,掀开地窖口覆盖的草帘子,准备下去腌酸菜。
她母亲在屋里灶台边忙活,隐约听到后院传来一声短促、沉闷的声响,像是瓦盆重重摔在硬地上的碎裂声,紧接着是女儿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扼住喉咙的闷哼!
“红梅?”她母亲心头一跳,急忙喊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刮过草帘子的呜呜声。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猛地掀开地窖口的草帘子——
地窖口黑洞洞的,像一个张开的巨口。一股浓烈刺鼻的酸菜发酵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地上,那只粗陶大瓦盆摔得粉碎,雪白的白菜帮子混合着盐粒和陶片,狼藉地洒了一地。旁边,歪倒着一盏熄灭了的、玻璃罩子已经碎裂的马灯。
人,不见了。
“红梅!红梅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划破了林场死寂的黄昏,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每一个蜷缩在屋子里的人的心脏。
我几乎是和几个闻声赶来的汉子同时冲到李家后院的。手电光柱颤抖着射向地窖口那片狼藉的雪地。
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
又是两行脚印!清晰得刺眼!一行是李红梅那双半新棉鞋留下的,鞋头还沾着一点翠绿的白菜碎屑。
而紧挨着它的另一行,那巨大、多趾、带着拖曳痕迹的爪印,如同三天前的噩梦重演,狰狞地烙印在惨白的雪地上,毫不停留地指向老林子深处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黑暗!
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遍全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近乎疯狂的怒火!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它把人拖走!
“朱砂!”我猛地想起老德山屋里那个角落。他年轻时打猎,有时也会替人看看邪病、驱驱晦气,家里存着一些老辈人传下来的东西。我像疯了一样转身就跑,冲向老德山那间破木刻楞。
“德山叔!朱砂!有没有朱砂!快!”我撞开门,喘着粗气吼道。
老德山正就着昏暗的油灯擦拭他那杆老套筒,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愕,随即看到我身后追来的人脸上那如出一辙的惊恐绝望,他瞬间明白了。
他死死盯着我,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抽搐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从炕柜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解开,露出里面一小撮颜色暗红、砂砾状的粉末。那红色红得极深,透着一种不祥的沉郁。
“拿着!”他把小布包狠狠塞进我手里,那东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像攥着一块凝固的血。“这点玩意儿……顶不了大用!
泼到那东西身上,或许……或许能留个记号!记住!只能追着看!千万别动手!千万别!那是送死!听见没!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
我攥紧了那包冰凉的朱砂,没有回答,转身再次冲进了寒风。
身后,老德山嘶哑绝望的吼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回来!赵援朝!你他妈给我回来——!”
李家后院,李红梅留下的脚印和那巨大的爪印,如同两条通往地狱的引路绳,在惨白的雪地上延伸。
时间紧迫!我甚至来不及招呼其他人,凭着在部队练出的追踪本能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一头扎进了老林子。身后隐约传来几声呼喊,很快就被浓密的林木和呼啸的风声吞没。
林子里比外面更黑,更冷。高大的红松、冷杉像沉默的黑色巨人,枝桠交错,遮蔽了天空最后一点微光。
积雪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风穿过树隙,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我打着手电,光束在密集的树干间乱晃,勉强照亮前方那两行在雪地里顽强前行的脚印。
棉鞋印越来越凌乱、拖沓,透露出主人当时的挣扎和绝望。而那巨大的多趾爪印,依旧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不知追了多久,手电光开始变得黯淡。肺部像拉风箱一样灼痛,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时,手电光柱扫过前方的脚印——
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如同凝固的血珠,星星点点地洒落在雪地上那巨大的爪印旁边!是朱砂!李红梅挣扎时,或者被拖拽时,撒在她身上的朱砂蹭到了那个东西!
这微弱的红点,在惨白的雪地里,像黑暗中的萤火,给了我最后的指引和支撑。
我精神一振,咬着牙,循着那断断续续、却顽强存在的暗红斑点,继续向密林更深处追去。
地势开始变得陡峭崎岖,巨大的山石嶙峋,如同怪兽的獠牙。树木也越来越稀疏、扭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形态。
终于,在一处被几块巨大得如同房屋般的黑色岩石半包围的隐秘山坳里,那微弱的朱砂痕迹消失了。
我关掉手电,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层的衣服,黏腻腻地贴在背上,被寒风一激,刺骨的冷。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倾听。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像是无数种腐烂的植物和动物尸体混合在一起,又经过漫长岁月的窖藏,沉淀出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息。
这股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门,带来阵阵眩晕。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刺痛的空气压下了胃里的翻腾。小心翼翼地从巨石边缘探出半个头。
山坳深处,背靠着陡峭的山壁,赫然矗立着一座……建筑?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粗粝、完全由未经雕琢的黑色巨石堆砌起来的古老石殿!
石缝间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和厚厚的暗绿色苔藓。石殿没有门,只有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无声地敞开着。
那浓得化不开的腐甜腥气,正是从那洞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朱砂的痕迹,就消失在洞口前那片布满碎石的空地上。
到了。那鬼东西的巢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我拔出插在腰间的伐木斧,冰冷的木柄硌着手心,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
我像幽灵一样,贴着冰冷的岩石,一步步挪向那个漆黑的洞口。
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腐殖层上,悄无声息,却又仿佛踩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洞口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那浓烈的怪味几乎形成实质的屏障。
我屏住呼吸,侧身闪了进去,后背紧紧贴着冰凉湿滑的石壁。
眼睛适应了黑暗。石殿内部异常空旷、高大。穹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看不清。
微弱的光线不知从何处渗入,勉强勾勒出中央一个巨大、模糊的轮廓。
那是什么?
我眯起眼睛,瞳孔在黑暗中竭力扩张。
那似乎是一棵……树?
一棵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巨树!它的根系如同无数条巨大、扭曲、纠缠在一起的黑色巨蟒,盘踞在石殿中央,深深扎进地底,又顺着四周的石壁向上攀爬,几乎覆盖了整个内壁!
树干极其粗壮,需要数人合抱,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近乎石质的深褐色。树皮干裂、剥落,露出下面同样暗沉发黑的木质。
而在那虬结的、覆盖着厚厚苔藓和腐烂藤蔓的粗壮根须之间……赫然缠绕着几个人形的轮廓!
是她们!
靠近洞口的位置,被几根粗壮根须像捆粽子一样紧紧缠住的,正是李红梅!
她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蜡像,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她的棉袄被根须勒得变形,身上沾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和泥土。
在她身后,被更多更密集的根须包裹、几乎看不清全貌的,是张雅丽!
她的身体似乎陷得更深,缠绕她的根须上甚至开始生出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脉络,隐隐搏动着,像在汲取什么。
更远处,在巨树主干最粗壮的地方,根须包裹下,似乎还有几个更模糊、更难以辨认的人形轮廓!它们被根须缠绕得更深、更久,几乎与那些黑色的巨蟒融为一体,只隐约透出一点衣服的残片……是二十年前的秀芬?还是更早的、无人知晓的牺牲品?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粗糙、布满裂痕和凸起树瘤的巨大树干。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在那深褐色的树皮上,在那些扭曲的树瘤之间……竟然浮现着一张张人脸!
痛苦到极致的人脸!
那些脸孔深深嵌入树皮,如同被活生生拓印上去的浮雕。她们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嘴巴以各种扭曲的角度张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永恒的痛苦尖叫!
每一张脸都极度扭曲变形,被巨大的恐惧和无法想象的痛苦所凝固。她们的表情如此鲜活,如此痛苦,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树皮的束缚,发出震碎灵魂的哀嚎!
这些脸孔有新有旧,最新的那张,眉眼间依稀还能辨认出张雅丽生前的轮廓!而更深处、更模糊的那些……属于更久远的、被遗忘的牺牲品!
这根本不是什么山神!这是一头盘踞在石殿里,以吞噬年轻女子生命和痛苦为食的、活生生的恐怖树妖!
愤怒和极致的恐惧像两股电流在我身体里激烈对撞,几乎要将我撕裂!那些无声尖叫的脸孔,那些被根须缠绕、如同祭品般悬挂的姑娘……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烧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老德山的警告?山神爷的恐怖?去他妈的!
“畜生——!”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我双手紧握伐木斧沉重的木柄,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从藏身的阴影里猛冲出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高高跃起,用尽毕生的力气,朝着那巨大树干上离我最近、那张酷似张雅丽的痛苦脸孔下方狠狠劈砍下去!
“呜——嗷——!!!”
斧刃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斫入那深褐色的、仿佛石质般的树干!
没有预想中木头碎裂的“咔嚓”声。
斧刃切入的地方,树皮猛地向内凹陷、撕裂,露出里面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木质!一股浓稠、粘腻、散发着刺鼻甜腥气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受伤巨兽喷涌的血液,猛地从裂口处激射而出!
然而,比这更恐怖的是——
就在斧刃砍入树干的瞬间,那树干上所有深嵌的、凝固着永恒痛苦的人脸浮雕——张雅丽的、李红梅的、秀芬的,以及更多模糊不清、年代久远的脸孔——几十张,或许上百张脸,在同一刹那,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是死寂的、浑浊的黄色,如同腐烂的鱼卵!眼白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密密麻麻,像蛛网般裂开!
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地狱最深处的怨毒和疯狂,死死地盯住了我!
紧接着,所有张开的、凝固着无声尖叫的嘴巴,猛地同时撕裂开来!
“嗬——!!!”
无法形容的声音!那不是人类的尖叫,不是野兽的嘶吼!那是无数痛苦灵魂被强行撕裂、碾碎、永恒禁锢后发出的、叠加在一起的、足以刺穿耳膜、撕裂脑髓、让灵魂瞬间崩解的尖利哀嚎!如同亿万根生锈的铁钉同时刮擦着玻璃!如同地狱所有受刑的恶鬼在同一瞬间挣脱枷锁,发出的绝望咆哮!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和大脑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旋转、崩塌!我握着斧柄的手被震得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被那股无形的恐怖声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湿滑的石壁上!
剧痛从后背蔓延开,喉咙一甜,一口血涌了上来。但我死死咬住牙关,没有昏厥。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那巨大的树干在疯狂地蠕动、扭曲!被砍出的裂口处,暗红色的浓稠液体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溅落在周围的根须和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腾起刺鼻的白烟!
缠绕着李红梅和张雅丽的那些根须,如同受惊的毒蛇般剧烈地绞紧、抽搐!
树干上,所有的脸孔都在疯狂地扭曲、变形!那些黄色的、充满血丝的瞳孔死死锁定了我,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那些撕裂的嘴巴开合着,持续不断地喷涌出那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尖啸!
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央,在我刚才劈砍出的那道暗红色裂口深处,在那如同血池般涌动的粘稠液体里……一张新的脸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挣扎着向上“浮”起!
那张脸的轮廓还很模糊,边缘被暗红的树液包裹、拉扯着。但眉眼、鼻梁的线条……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正在成形的脸。
惨白。痛苦。被无形的力量扭曲着。
但那五官……那熟悉的、带着点爽利劲儿的眉眼……那曾经字正腔圆播报的嘴唇……
是张雅丽!
一个更清晰、更痛苦、仿佛刚刚被烙印上去的——张雅丽的脸!
“呃啊——!”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再次举起斧头。但身体像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视线被血和汗模糊,耳朵里只有那永恒的、折磨灵魂的尖啸。
树干上,那张酷似张雅丽的、新生的痛苦脸孔,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积蓄力量。它正对着我,那浑浊黄色的眼珠,在暗红树液的包裹下,一点一点地……向上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