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那沉入泰晤士河淤泥的冰冷结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重石,在水果摊沉闷的空气里激起的涟漪早已被日常的腐烂甜腻气息吞噬。
日子在哈里斯老板永不停歇的咆哮、搬运果筐的沉重喘息和整理烂果的枯燥重复中艰难爬行。
欧文变得更加沉默,动作也更加谨慎,如同惊弓之鸟,生怕再惹来老板的雷霆之怒。脚踝的扭伤还未完全好利索,每一步都带着隐隐的刺痛,时刻提醒着他上次摔倒的代价。
书店那扇沉重橡木门后遭遇的羞辱,比利无声无息的死亡,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头,让他透不过气。
只有鞋垫下那枚便士坚硬的棱角,在每一次迈步时硌着脚心,带来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刺痛,提醒着他那个被践踏却未曾熄灭的梦想。
这天清晨,伦敦东区上空依旧笼罩着铅灰色的煤烟云层。欧文拖着疲惫的身体踏入水果摊棚子下,立刻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哈里斯老板那张红通通的胖脸上,罕见地没有挂着惯常的烦躁和刻薄,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油腻的、压抑不住的喜气!
他像一只刚刚偷到一大块奶酪的肥老鼠,背着手,腆着肚子,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甚至哼着不成调的、走音的小曲。他那双绿豆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的光芒,嘴角咧开,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汤姆正蹲在角落里,费力地将一筐发蔫的梨子分拣出来,看到欧文进来,飞快地朝他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带着点开心,又有点说不清的忧虑。
欧文默默地走到堆放空筐的地方,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烂叶和果皮。他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老板的好心情,往往意味着对他们更苛刻的要求。
“汤姆!欧文!都过来!”哈里斯老板终于停下了他那笨拙的踱步,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布重大喜讯的亢奋。
汤姆连忙放下手里的烂梨,小跑过去。欧文也放下扫帚,一瘸一拐地挪到老板面前,垂着头。
“嘿嘿,告诉你们个天大的好消息!”老板搓着那双肥厚油腻的手掌,绿豆眼兴奋地在汤姆和欧文脸上扫来扫去,“隔壁街的卡特太太——就是那位总穿紫色天鹅绒裙子、家里养着条大狼狗的体面太太——你们知道吧?”
汤姆茫然地点点头。欧文也模糊有点印象,一个身材高大、总是昂着下巴、眼神挑剔的妇人。
“她!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大主顾!”哈里斯老板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飞溅,“西区!汉诺威广场那边!一位尊贵的、真正的绅士!琼斯先生!”
他刻意加重了“尊贵”和“绅士”两个词,仿佛能沾上点光,“人家要每周六、周日,各送一次新鲜水果!要最好的!苹果、梨子、葡萄……都要品相一流的!价钱好商量!”
老板兴奋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源源不断的银币流进他的钱袋:“这可是长期的、稳定的买卖!搭上这条线,以后说不定能认识更多西区的老爷太太!哈哈!卡特太太真是我的贵人!”他得意地拍着自己的大肚腩。
汤姆和欧文沉默地听着。汤姆的脸上露出一丝羡慕和渴望,长期主顾意味着稳定的、可能额外的小费。
欧文则垂着眼睑,心中毫无波澜。西区?又是西区。比利那张鼻青脸肿、充满恐惧的脸和泰晤士河烂泥滩的冰冷画面瞬间闪过脑海。他只想离那些地方越远越好。
“所以!”老板话锋一转,绿豆眼锐利地扫过两人,最后定格在汤姆身上,“这活儿,以后就交给你了,汤姆!每周六、周日,准时准点,挑最好的果子给琼斯先生送去!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手脚麻利点!态度恭敬点!要是敢砸了这单生意……”老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威胁意味十足。
汤姆被老板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点头:“是!是!老板!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给琼斯先生伺候得舒舒服服!”他拍着胸脯保证,仿佛接下了什么神圣使命。
欧文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不让外出送货?正好。他巴不得离那些可能藏着剃刀党的西区街道远点。
只是心底深处,那枚便士带来的微弱火光似乎又黯淡了一丝——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又少了一个。
哈里斯老板满意地点点头,对汤姆的积极态度很受用。他又瞥了一眼沉默的欧文,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欧文上次摔烂一筐橘子的
“劣迹”依旧耿耿于怀:“至于你,欧文,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摊子上!搬货、理货、打扫!外面送货的事,暂时没你的份!再敢毛手毛脚摔东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是,老板。”欧文低声应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时间很快到了周六下午。阳光在厚重的煤烟云层后挣扎,吝啬地投下一点惨淡的光晕。汤姆换上了他自认为最“体面”的一件旧外套,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用干净稻草精心垫好、装着老板亲自挑选的、品相最佳水果的篮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使命感,踏上了前往西区汉诺威广场的路。
欧文则继续在棚子下沉默地搬运着沉重的果筐,整理着货架,清扫着永远扫不干净的垃圾。脚踝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用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时间一点点流逝。哈里斯老板坐立不安,不时抬头望向棚子口那铅灰色的街道尽头,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多久了?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这好不容易搭上的“贵人”线出了纰漏。
终于,在老板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破口大骂时,汤姆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他回来了,但样子却和出发时的踌躇满志截然不同。
汤姆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脚步拖沓。他手里提着那个空篮子,肩膀垮着,脸上没有丝毫完成任务的喜悦,反而布满了愁云惨雾,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
他甚至没敢立刻走进棚子,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挪了进来。
“老板……我……我回来了。”汤姆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哭腔。
哈里斯老板正焦躁地踱步,看到汤姆这副丧气样,心猛地一沉!那张胖脸瞬间由晴转阴,怒火蹭地就窜了上来:“回来了?货送到了?琼斯先生说什么了?你这副死了爹娘的鬼样子给谁看?!”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唾沫星子喷了汤姆一脸。
汤姆被老板的怒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抱紧了怀里的空篮子,仿佛那是救命稻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送……送到了,老板。琼斯先生……他……他签收了……”
“签收了?”哈里斯老板一愣,随即更大的怒火涌上心头,“签收了你他妈还哭丧着脸干什么?!钱呢?货款呢?琼斯先生没给钱?!”他一把抓住汤姆的衣领,唾沫几乎喷到汤姆脸上。
“给……给了!给了!”汤姆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币和几枚铜便士,塞到老板手里,“这是货款……琼斯先生……很爽快……”
哈里斯老板接过钱,仔细数了数,确认无误,脸色稍霁,但眉头依旧紧锁,像看白痴一样盯着汤姆:“钱给了,货也送到了,那你他妈这副鬼样子是闹哪样?!琼斯先生不满意?他骂你了?”
“没……没有骂……”汤姆哭丧着脸,声音带着浓浓的恐惧和委屈,“琼斯先生……人……人看着挺和气的……就是……就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他……他家里养了条狗!”
“狗?”哈里斯老板愣住了,绿豆眼里满是困惑和不耐烦,“养狗怎么了?西区那些老爷太太谁家不养条狗看门护院?这也能把你吓成这熊样?”
“不……不是普通的狗!老板!”汤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音,像是要崩溃了,“是……是条大狗!好大好大!像头小牛犊子!浑身黑毛油亮亮的!眼睛……眼睛像铜铃!血红血红的!牙齿……牙齿有这么长!”
他用手夸张地比划着,脸上毫无血色,“它……它一看见我进去,就……就扑过来!对着我狂叫!那声音……像打雷!口水……口水都滴到我鞋上了!要不是……要不是琼斯先生及时拉住它……我……我……”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仿佛那可怕的场景就在眼前。
欧文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货架,听到汤姆的描述,动作微微一顿。大狗?他想起卡特太太家似乎也养着一条凶猛的狼狗。
西区的体面人,似乎都喜欢用这种猛兽来彰显地位和安全感。他看着汤姆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并无波澜,只有一丝冰冷的了然——那是一个与他们底层世界格格不入的、充满另一种危险的领域。
“就这?”哈里斯老板听完,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嗤笑
“瞧你那点出息!一条狗就把你吓尿裤子了?它叫两声能吃了你不成?琼斯先生不是拉住它了吗?人家那是跟你打招呼!没见识的东西!”
“不……不是啊老板!”汤姆急得快哭了,声音带着绝望,“琼斯先生……他……他签收完水果,很客气地说……说……”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模仿着那位“绅士”的腔调,“‘小伙子,以后每周六、周日,你送完水果,就顺道帮我把布鲁诺(Bruno,那狗的名字)牵到后院去,让它活动活动。它精力旺盛,需要多跑跑。’”
汤姆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带着哭腔:“老板!他……他让我每周送完货,都得去照顾那条……那条怪兽!给它解开链子,牵到后院!
我……我从小就怕狗!看到狗我就腿软!更别说那么大、那么凶的!它……它刚才看我的眼神,就像……就像看着一块肉!老板!我……我真的不行!求求您……换个人去吧!”他几乎是在哀求了。
“换人?!”哈里斯老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唾沫星子再次喷涌而出!他指着汤姆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当琼斯先生是什么人?是菜市场讨价还价的老太婆吗?!人家点名要你!那是看得起你!是给你脸面!你他妈还敢挑三拣四?!”
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挥舞着粗短的手臂:“照顾条狗怎么了?能少你一块肉?不就是牵到后院吗?人家老爷的狗,比你这条贱命都金贵!让你伺候那是你的福气!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蠢货!废物!”他骂得唾沫横飞,红通通的胖脸因为激动而更加涨红。
“可是老板……我……我真的怕……”汤姆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它……它那么大……万一……万一它……”
“没有万一!”哈里斯老板粗暴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怕?给老子忍着!吓死也得去!这活儿你要是敢给老子弄砸了,丢了琼斯先生这个大主顾……”
他绿豆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一字一顿地威胁道,“你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工钱一分也别想要!听见没有?!”
汤姆被老板的凶狠彻底吓住了。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所有的哀求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他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抱着空篮子,挪到角落,缩成一团,仿佛已经被那条名叫布鲁诺的巨犬撕成了碎片。
棚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哈里斯老板粗重的喘息声和汤姆压抑的、恐惧的抽泣声。
一直沉默着整理货架的欧文,此刻却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扫过暴怒的老板,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如丧考妣的汤姆,最后落在那只汤姆带回来的空篮子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沉寂的心湖!
机会!
一个接触外界、接触书籍、甚至……可能接触知识的机会!
西区!汉诺威广场!那里离书店或许不远!那位“和气的”琼斯先生家里……会不会有书?哪怕只是报纸?哪怕只是印着字的包装纸?
汤姆怕狗,怕得要死。而这恐惧,在老板眼中是必须克服的“福气”,在欧文眼中,却是一个天赐的……缺口!
巨大的风险瞬间掠过脑海——剃刀党、比利冰冷的尸体、西区未知的危险、那条据说如同怪兽般的大狗……每一种都可能将他吞噬。
但书店的羞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比利沉入烂泥的结局像警钟一样轰鸣着!鞋垫下那枚便士的棱角,此刻仿佛燃烧起来,烫得他脚心生疼!
我要认字!
这个无声的呐喊再次在灵魂深处炸响,压倒了所有的恐惧!与其像汤姆一样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像比利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不如……搏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脚踝的刺痛,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怯懦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老……老板……”
哈里斯老板余怒未消,闻声猛地转过头,绿豆眼喷火般瞪向欧文:“干什么?!你也想找骂?!”
欧文像是被吓到,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犹豫和试探:“我……我是说……要是……要是汤姆实在怕得厉害……那狗……听起来是挺吓人的……”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抖成一团的汤姆,仿佛在替他说话,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种笨拙的讨好,“我……我小时候……在乡下……帮农场主放过羊……也……也赶过看羊的大狗……虽然……虽然没琼斯先生家的那么大……但……但我不怎么怕狗……”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而驯服。
哈里斯老板愣住了,脸上的怒火凝固了一瞬,绿豆眼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欧文:“你?不怕狗?”
汤姆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欧文,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希冀。
“嗯……”欧文用力地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靠一点,“我……我可以试试…狗……保证……保证不惹麻烦……”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压抑的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