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那如同噩梦般的威胁和狼狈离场的背影,被一场更深的黑暗彻底吞噬。
水果摊后巷那冰冷肮脏的地面似乎还残留着欧文摔倒时的屈辱印记,但此刻,当他站在水果摊棚子下,听着哈里斯老板粗嘎的吩咐时,心中却涌动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不安与一丝微弱期待的复杂情绪。
“欧文!”老板叼着半截熄灭的雪茄屁股,油腻的手指戳着一张送货单,“今天去‘橡木与羽毛’书店!一篮子精选苹果!给老巴恩斯先生!小心点!碰坏一个,这篮子钱从你下礼拜工钱里扣!”他特意加重了“精选”两个字,眼神里带着警告。
橡木与羽毛书店?
欧文的心猛地一跳!书店!那个在他贫瘠认知里如同知识殿堂般神圣的地方!那个藏着他改变命运唯一钥匙的地方!
前世刘涛那点可怜的英语三级词汇量,在这具九岁孩童的身体里,如同被厚厚灰尘覆盖的微弱火种。他认得几个字,能勉强看懂价签和简单地址,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系统的学习,需要识字课本!需要那些印着字母和单词的、被称为“书”的魔法之源!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用干净稻草仔细垫好、装着几个表皮红润光滑、个头均匀的“精选”苹果的柳条小篮子。苹果的清香在水果摊腐败的气息中显得格外珍贵。
“是!老板!保证小心!”欧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努力挺直瘦小的脊背,紧紧抱着篮子,仿佛抱着通往新世界的船票。他甚至能感觉到藏在左脚破鞋垫下的那枚便士,此刻正微微发烫,催促着他。
通往书店的路,在欧文眼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他避开泥泞的水坑,小心地护着篮子,脚步比往常轻快了许多。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几个简单的单词:Book(书)、Primer(识字课本)、ABC……他想象着自己捧着识字课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描摹字母的样子。
学会更多的字!认识更多的词!看懂告示,看懂报纸,看懂那些店铺招工启事上更复杂的条件!这是挣脱这肮脏泥潭的唯一绳索!
“橡木与羽毛”书店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门面不大,但厚重的橡木门框上雕刻着羽毛和书本的图案,一扇擦得锃亮的玻璃橱窗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些装帧精美的书籍,散发出一种与贫民窟截然不同的、混合着油墨、纸张和皮革的沉静气息。
这气息让欧文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圣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门轴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吱呀”声。
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旧皮革和灰尘的味道。
店内光线有些昏暗,高高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书籍。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光束中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围裙的老伙计正在角落里默默地擦拭书架。
欧文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四周,寻找着老巴恩斯先生的身影。没有看到。倒是在柜台后面,一个年轻男人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
他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身材瘦削得如同竹竿,穿着一件皱巴巴、领口发黄的白衬衫和一条同样邋遢的灯芯绒裤子。
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久不见阳光的蜡黄,眼窝深陷,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一头油腻的深棕色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异常地放大,眼神涣散、空洞,仿佛蒙着一层浑浊的雾气,对周围的一切都缺乏焦点。
他的手指细长,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此刻正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
“呃……您好,先生。”欧文抱着苹果篮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柜台前,声音带着孩童的尖细和无法掩饰的紧张,“请问……巴恩斯先生在吗?我……我是哈里斯水果摊的,来送苹果。”
那年轻男人像是被突然惊醒,涣散的目光迟钝地聚焦在欧文身上。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从上到下扫视着欧文——那身由破布片勉强拼成的“外套”,沾着泥点的破裤子,冻得通红的赤脚,深陷的眼窝,以及怀里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水果篮子。
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如同毒蛇般爬上他那张蜡黄的脸。他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令人不适的沙哑,像砂纸摩擦:
“老东西……不在。东西放……放那儿。”他随意地指了指柜台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小边桌,连正眼都懒得再看欧文一下,目光又变得涣散起来,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别处。
欧文的心沉了一下。老巴恩斯先生不在。他小心翼翼地将苹果篮子放在那张小边桌上,尽量不发出声音。
任务完成了,但他此行的目的远不止于此。他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像即将踏上战场般,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因为紧张而更加尖细颤抖:
“先生……请问……你们这里……有……有识字课本(Primer)卖吗?”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那件破外套内侧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枚藏了一路、带着他体温的、冰冷的便士。这是他全部的希望。
“识字课本?”年轻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瞳孔放大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震惊、嘲弄和赤裸裸恶意的光芒!
他像打量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上下扫视着欧文,嘴角咧开一个充满讥讽的、扭曲的笑容。
“哈!识字课本?”他怪笑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刺耳沙哑,“就你?一个浑身散发着阴沟臭味、字都认不全几个的小乞丐?你也配摸书?你也想认字?”
他猛地从椅子上坐直身体,身体因为某种内在的亢奋而微微前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欧文,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看看你自己!”他用那根神经质般颤抖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欧文的方向,“看看你这身破布烂衫!看看你这双沾满屎尿的脏爪子!书?那是给体面人看的!
是给有脑子、有身份的人准备的!不是你这种从老鼠街爬出来的垃圾能碰的东西!识字?认字能让你多翻到一块发霉的面包皮吗?能让你那双破鞋多穿一天吗?做梦去吧!小杂种!”
他越说越激动,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一点。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绕过柜台,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劣质烟草和某种刺鼻化学品的怪味,逼近欧文。
“滚!拿着你的烂苹果给我滚出去!”他指着大门,声音因为极度的厌恶和某种内在的狂躁而变得尖利刺耳,“别用你的脏脚玷污了这干净的地板!别用你那下贱的气息污染了这里的书香!滚!立刻!马上!”他几乎是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欧文一脸。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淹没了欧文!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那枚紧紧攥在手心的便士,此刻冰冷得如同寒铁,硌得他掌心生疼。
书店里那沉静的书卷气,此刻仿佛变成了冰冷的嘲笑,将他卑微的希望击得粉碎。他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听……听见没有?!滚啊!”那瘾君子侄子见欧文僵在原地,更加暴怒,伸手粗暴地推搡了欧文瘦弱的肩膀一下!
欧文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充满恶意的、扭曲的脸,也不敢再看一眼那些散发着诱人光芒的书籍。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紧紧抱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拉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的空气里。
身后,似乎还传来那瘾君子侄子充满鄙夷的、沙哑的咒骂:“……垃圾!臭虫!……”
欧文靠在书店外墙冰冷的砖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来阵阵刺痛,却无法平息心中那如同海啸般的羞耻和愤怒。他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黄铜色的便士静静地躺在掌心,沾着他冰冷的汗水。
书店橱窗里那些装帧精美的书籍,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遥远,如同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深渊。那个瘾君子侄子恶毒的话语,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垃圾……你也配认字……”
他死死攥紧那枚便士,坚硬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份梦想被践踏的万分之一。
他咬紧牙关,将那枚冰冷的希望重新塞回鞋垫下,穿上破鞋,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来时路上的轻快和期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冰冷和屈辱。
当他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水果摊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腐烂甜腻气息中时,立刻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棚子下的喧嚣似乎比往日低沉了许多。
哈里斯老板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破藤椅上咆哮,而是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着步,那张红通通的胖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头紧锁,绿豆眼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不安的光芒。
汤姆则缩在角落整理烂果子,动作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
看到欧文回来,哈里斯老板猛地停住脚步,那双阴沉的眼睛锐利地扫视过来,仿佛在确认什么。看到欧文完好无损,他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随即眉头皱得更紧,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回来了?货送到了?没出岔子吧?”语气带着明显的心不在焉。
“送……送到了,老板。巴恩斯先生不在,是他侄子……收下的。”欧文低声回答,声音干涩嘶哑,还沉浸在书店的羞辱中。
“嗯。”老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烦躁地踱起步来,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但欧文隐约听到了“泰晤士河……”“捞上来……”“剃刀党……”几个词。
汤姆偷偷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欧文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恐、后怕,还有一丝……庆幸?
他趁着老板踱步到另一头的空隙,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挪到欧文身边,压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气流的音量急促地说道:
“欧文……出……出大事了!比利……比利他……”汤姆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脸色苍白。
欧文的心猛地一沉!比利?那个昨天还威胁他、抢了他送货机会的比利?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他死了!”汤姆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瞪得溜圆,“昨天晚上……有人……有人在泰晤士河下游的烂泥滩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脸都泡肿了……身上……身上全是伤……有人说……有人看见他昨天下午……慌慌张张地从西区那边跑出来……像是被鬼追……”
如同一个闷雷在欧文头顶炸响!他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死了?比利……死了?那个昨天还趾高气扬、恶毒地威胁他、抢走他送货机会的比利……就这么……死了?泰晤士河的烂泥滩……西区……慌慌张张……剃刀党……
昨天下午比利代替他去西区送货时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和他傍晚爬回来时那鼻青脸肿、惊恐万状的惨状,如同两幅鲜明的画面,瞬间在欧文脑海中交替闪现!那个脸上带刀疤的凶神……剃刀党……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欧文!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比利的死,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他心上。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赤裸裸的、血淋淋的警示——在这弱肉强食的底层世界,一条卑贱的生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碾碎、被抛弃,像垃圾一样沉入泰晤士河肮脏的淤泥里。
昨天是比利,明天……会不会就是他欧文·哈特菲尔德?
哈里斯老板烦躁的踱步声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那张胖脸上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看着欧文,眼神复杂,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嘶哑的低沉:“听见了?比利……那蠢货……把自己作死了!”他顿了顿,绿豆眼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幸好……幸好比利死了那帮家伙不会再找我的麻烦……呵呵…小子,算你命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恐惧和晦气都吐出来,然后疲惫地挥挥手:“干活吧……都给我打起精神!离西区那些地方远点!晦气!”
他重新坐回破藤椅,掏出一个扁扁的锡酒壶,拧开盖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劣质的杜松子酒,试图压下心中的不安。
欧文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比利的死讯和书店的羞辱如同两股冰冷的洪流,在他心中激烈碰撞、翻腾。那个瘾君子侄子恶毒的嘲笑声再次在耳边尖锐地回响:“垃圾……你也配认字……”
不!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爆发般强烈的反抗意志,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烧灼着他冰冷的血液!
比利像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烂泥里,这就是不读书、不认命、挣扎在底层的最终归宿吗?那个瘾君子可以肆意践踏他的梦想,仅仅因为他出身贫民窟、衣衫褴褛,就剥夺他触碰知识的权利吗?!
他不甘心!
他要认字!他要读书!他要掌握知识!他要摆脱这如同烂泥滩般令人窒息的命运!他不要再像比利那样,像一只无足轻重的虫子,随时可能被碾死、被抛弃!
他不要再像父亲那样,被沉重的劳作压垮脊梁,在沉默麻木中耗尽生命!他不要再忍受母亲那刻毒的咒骂,不要再看到姐姐们眼中熄灭的希望!
那枚藏在鞋垫下的便士,此刻仿佛在发烫!那不是一枚普通的铜币,那是他撬开命运枷锁的唯一工具!
是他在无边黑暗中点亮的第一颗星火!即使被羞辱,被嘲笑,被当作垃圾,他也绝不放弃!书店的大门今天对他关闭了,但他会找到别的路!
偷学,捡别人丢弃的旧报纸,哪怕是在垃圾堆里翻找印着字的碎纸片……他也要学!他要认识更多的字!他要看懂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决心,如同淬火的钢铁,在欧文心中成型、冷却、变得坚硬无比。比利的死,不是终点,而是警钟!
是催促他必须不顾一切向上攀爬的号角!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这痛楚,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坚定。
傍晚收工时,欧文拖着疲惫的身体,脚步却异常沉稳。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温暖踏实的土豆汤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泰晤士河淤泥带来的寒意和书店的屈辱。
屋内,昏黄的煤油灯下,气氛比前几天更加宁静。灶台上的铁锅依旧冒着热气。母亲玛丽正小心地将最后一点土豆汤分到碗里。
父亲威廉安静地坐在桌边,浑浊的眼睛看着碗里的食物,带着一种近乎平和的麻木。二姐莉莉帮忙摆放碗筷。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姐艾米丽。她坐在破木箱上,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着剧烈咳嗽。蜡黄的脸上,虽然依旧缺乏健康的红润,但仔细看去,那层令人心忧的死灰色似乎真的褪去了一点点,深陷的眼窝里也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彩,像枯井里映入了些许天光。
她捧着自己的碗,小口地喝着汤,呼吸虽然依旧带着轻微的杂音,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回来了?”母亲玛丽瞥了他一眼,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他可能藏着食物的口袋,但这次似乎柔和了一些,“洗手吃饭!”
欧文默默洗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看着碗里浓稠的、漂浮着软糯土豆块的汤,感受着那踏实的温暖。
他小口喝着汤,软糯的土豆在口中化开,带来饱腹的满足感。他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抱怨土豆又贵了半个便士,听着莉莉小声说今天的汤好像比昨天更稠一点,看着父亲沉默却相对平静地进食,再看着大姐艾米丽脸上那丝微弱却珍贵的血色……
比利的尸体沉在泰晤士河冰冷的淤泥里。书店那个瘾君子恶毒的嘲笑声在脑海中尖锐回响。
“……垃圾……你也配认字……”
欧文猛地低下头,用力扒了一口蘸了土豆汤的黑面包。粗糙的面包纤维摩擦着喉咙,带来一丝刺痛。他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着这残酷的世界,也咀嚼着自己那颗无比坚定的心。
我要认字!
这个无声的呐喊,如同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鞋垫下那枚便士的棱角,此刻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决心之上。比利的死,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他必须抓住这碗土豆汤带来的微弱喘息,抓住这鞋底一枚便士所代表的渺茫希望,用尽一切力气,从那片名为“无知”的烂泥滩里,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