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轩内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药味,压抑得令人窒息。郁禾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偶人,躺在更换过却依旧带着淡淡血腥味的被褥里,脸色比新糊的窗纸还要惨白几分。小产如同刮骨钢刀,不仅带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更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生气。太医每日请脉,摇头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只反复叮嘱静养,但眼底的沉重和欲言又止,郁禾看得分明。
她此生,再难为母。
这个消息,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在这深宫之中,一个无宠无子、甚至背负着“不详”之名的妃嫔,结局会是什么?冷宫,或者……一抔黄土。
她成了钟粹宫最碍眼的存在。正殿的云霓裳,如同真正的九天明月,甫一回宫,便以雷霆之势重掌宫权,恩宠之盛,更胜当年。玄奕的目光,再也未曾向这偏僻的西偏殿瞥过一眼。宫人们趋炎附势的本能发挥到极致,锦棠轩的份例开始被克扣,炭火时有时无,送来的膳食也多是冷的、馊的。曾经门庭若市的偏殿,如今门可罗雀,连鸟雀都不愿在此停留。
只有青棠,依旧不离不弃,想尽办法去求、去争,一张脸为了讨要些好炭和热食,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和冷嘲热讽。
这日午后,天气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宫墙。郁禾刚喝了药,昏昏沉沉地躺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娇柔却带着明显威势的声音。
“本宫倒要看看,这西偏殿里,如今是何等光景。”
是云霓裳!
郁禾的心猛地一沉,强撑着想要起身。青棠也变了脸色,慌忙上前扶她。
珠帘被宫女高高打起,一阵清雅馥郁的冷梅幽香率先飘入,瞬间盖过了殿内残留的药味和血腥气。云霓裳穿着一身华贵雍容的绛紫色宫装,外罩着雪白的狐裘,衬得她面若芙蓉,眉目如画。她莲步轻移,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女太监。
她的目光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缓缓扫过这间曾经也煊赫一时、如今却显得格外凄清寒酸的偏殿。视线最终落在勉强坐起、形容枯槁的郁禾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看什么肮脏秽物的嫌恶,以及一丝……了然于胸的漠然。
“郁贵人?”云霓裳红唇轻启,声音清泠悦耳,却字字如冰珠砸落,“许久不见,竟清减至此。看来这锦棠轩的风水,终究是养不住人。”
郁禾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一丝体面,低声道:“臣妾病体沉疴,未能远迎贵妃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恕罪?”云霓裳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岂敢怪罪。只是……”她微微倾身,靠近郁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道,语气带着一种淬毒的甜蜜,“听闻妹妹刚刚失了龙裔?真是可怜。不过,妹妹也该明白,赝品终究是赝品,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替你清理了不该有的妄想,不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在郁禾最深的伤口上!她猛地抬头,对上云霓裳那双清冷眼眸深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快意!原来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甚至……这恶毒的言语,更像是一种宣告!
郁禾的胸口剧烈起伏,气血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死死咽下。她看着云霓裳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此刻却写满刻薄与得意的脸,一股滔天的恨意和悲凉瞬间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万岁爷驾到——”
玄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刚从御书房过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朝堂事务的疲惫。然而,当他看到殿内情形,尤其是看到站在郁禾榻前、一身华贵、面带委屈的云霓裳时,那丝疲惫瞬间被紧张取代。
“霓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几步上前,极其自然地揽住云霓裳的肩,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这里……病气重,仔细过了病气给你。”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榻上形容枯槁的郁禾一眼,仿佛她只是这殿里一件碍眼的摆设。
云霓裳顺势依偎进他怀里,抬起脸,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楚楚可怜的水雾,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娇怯:“臣妾……臣妾只是听闻郁贵人身子不好,想着同住一宫,过来看看……是臣妾思虑不周,惹皇上忧心了。”她说着,纤纤玉指似无意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玄奕的目光立刻变得更加温柔,紧紧护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身子要紧。这地方晦气,以后莫要再来了。”他低声哄着,语气是郁禾从未得到过的温柔呵护。
“嗯,臣妾都听皇上的。”云霓裳柔顺地应着,眼角的余光,却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挑衅和冰冷的嘲讽,轻轻扫过郁禾惨白的脸。
玄奕这才像想起这殿里还有旁人,目光终于冷淡地投向郁禾。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病人、尤其是刚刚失去他们孩子的女人的怜惜,只有浓重的不耐和厌弃,如同在看一堆亟待清扫的垃圾。
“郁贵人既病着,就好好在锦棠轩静养。无事,莫要出来走动,更莫要扰了贵妃清净。”冰冷的话语,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旨意,彻底宣判了她的禁足与放逐。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云霓裳,转身离去。浩浩荡荡的仪仗簇拥着那对璧人,消失在西偏殿门口,只留下满殿冰冷的死寂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云霓裳的冷梅香气。
郁禾死死地盯着那空荡荡的门口,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玄奕最后那厌弃的眼神,云霓裳那淬毒的嘲讽,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心上!一口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身前冰冷的锦被。
“主子!”青棠扑过来,泣不成声。
郁禾却笑了,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悲怆和恨意,眼泪混合着唇角的血迹滑落。
“呵呵……好一个赝品……好一个清理妄想……好一个晦气……”她喃喃着,眼神却在这一片猩红和绝望中,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