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正殿的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宫人们刻意压低的、却又掩不住喜气的恭贺声。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喧嚣,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将西偏殿的“锦棠轩”隔绝在另一个冰冷死寂的世界。
郁禾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感觉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青棠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靠近:“主子,您多少喝一点,身子要紧……”
郁禾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正殿那边透出的暖黄光亮,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没接汤碗,只哑声问:“他……一直在正殿?”
青棠的手一抖,汤碗差点脱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万岁爷自打迎了贵妃娘娘回宫,便……便一直留在正殿,未曾离开。”
未曾离开……郁禾闭上眼,心口那片被硬生生剜去的地方,此刻只剩下麻木的钝痛。正主归来,替身就该退场,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她只是没想到,这退场,来得如此快,如此彻底。
夜色渐深,正殿的喧嚣终于沉寂下去,整个钟粹宫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郁禾却毫无睡意,腹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莫名的、陌生的坠痛感。起初很轻微,像是不小心吃坏了东西,她并未在意。可那痛楚,竟如同藤蔓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渐渐变得清晰而剧烈。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终于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主子!您怎么了?”青棠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她瞬间蜷缩起来的身子。
郁禾脸色煞白如纸,手指死死揪住腹部的衣料,那疼痛来得又急又猛,如同有冰冷的利刃在里面搅动。“疼……肚子……好疼……”她语不成句,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快!快去请太医!快去啊!”青棠朝着门外惊慌失措地大喊。
守夜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疼痛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将郁禾的意识吞没。她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身体弓得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冷汗浸透了里衣。那痛楚的源头……仿佛在腹中深处,一个她几乎不敢去想的地方……
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医终于被连拖带拽地请了来。老迈的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进来,一看郁禾的情形,脸色瞬间大变,也顾不得许多礼数,立刻上前诊脉。
指尖搭上郁禾冰凉的手腕,太医的眉头越蹙越紧,神色凝重得如同结了一层寒霜。他翻开郁禾的眼皮看了看,又仔细询问了青棠郁禾近日的状况。
“太医……我家主子……”青棠的声音带着哭腔。
太医收回手,面色灰败,对着气息奄奄的郁禾,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颤抖:“娘娘……恕老臣直言……您……您这是小产的征兆啊!”
“小产?”青棠如遭雷击,失声惊呼。
郁禾涣散的目光猛地一凝!小产?她……她有了身孕?什么时候?她竟全然不知!
巨大的震惊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剧痛。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悄无声息地孕育过一个生命?一个属于她和……玄奕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进她混沌的意识。然而,来不及有任何喜悦或期待,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在云霓裳回宫的当夜,在她这个替身即将被弃如敝履的时刻!
“不……不可能……”她挣扎着,声音破碎不堪。
太医沉重地叹息:“娘娘脉象虚浮无力,气血两亏,且……且胎息极其微弱不稳,似有先天不足之象……这……这怕是……”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怕是保不住了……而且,娘娘体内……似乎……似乎有陈年寒毒沉积的迹象,此毒阴损,最伤胞宫……只怕……只怕娘娘日后……子嗣艰难啊……”
陈年寒毒?子嗣艰难?!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郁禾的心脏!腹中的剧痛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猛地从她身下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锦褥!
“血!好多血!”青棠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死寂的寒夜。
郁禾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随着那温热的血液,被硬生生地剥离出去。视线开始模糊,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这片猩红的血泊里。她蜷缩着,像一只被抛弃的、濒死的幼兽,看着那刺目的红在眼前蔓延开去。
孩子……她的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知道他的存在,就化作了一摊污血。
而太医颤抖的话语,如同最残酷的判词,在她耳边反复回响:陈年寒毒……子嗣艰难……此生难有子嗣!
是谁?是谁在她年幼时,就埋下了这断子绝孙的毒种?是为了什么?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她的意识迅速抽离,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透过洞开的殿门,遥遥望见正殿那边依旧温暖明亮的灯火,还有灯火下,那对刚刚团聚、或许正浓情蜜意的璧人……
冰冷的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渗入身下粘稠的血泊中。万劫不复……原来,这就是玄奕口中的万劫不复。从身体,到灵魂,再到未来,都被彻底碾碎,不留一丝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