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悬着心,唯恐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碎裂。
那场玉佩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上似乎渐渐平息了涟漪。锦棠轩被砸碎的铜镜早已被悄无声息地更换,新镜更大,更亮,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郁禾日渐沉寂的面容。玄奕再未踏足西偏殿,那泼天的赏赐也戛然而止,仿佛之前的盛宠只是一场迷离的幻梦。宫人们看她的眼神,从敬畏谄媚,迅速变成了无声的疏离和怜悯,连走路都刻意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什么。
只有青棠依旧尽心尽力地伺候在侧,只是眉宇间也笼上了挥之不去的愁绪。
郁禾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冷落和悬空般的等待中,渐渐沉到了谷底。那夜玄奕冰冷的话语和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骨子里。她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一个脆弱不堪的替代品,随时可以被弃如敝履。那枚玉佩的主人,那个真正的“白月光”,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罩在她头顶,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里,一个消息如同惊蛰的春雷,猝不及防地炸响了整个紫禁城。
“主子!主子!”青棠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殿内,脸色煞白,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了调,“宫里……宫里都传遍了!云……云贵妃娘娘……回来了!”
“哐当!”
郁禾手中正端起想喝口水的青玉茶盏脱手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裾。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青棠:“你说谁?”
“云贵妃!霓裳郡主!当年……当年随老王爷去北境休养的那位!”青棠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满是惊惶,“说是……说是前儿个夜里,万岁爷亲自派了御前最精锐的龙禁卫,八百里加急,秘密接回来的!人……人已经到宫门口了!”
霓裳郡主……云贵妃!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郁禾脑海中长久以来的迷雾!那些破碎的宫闱秘闻、那些宫人偶尔压低声音的议论碎片,在这一刻猛地串联起来!那个让帝王失态、痴迷、珍藏玉佩、视若珍宝的影子……原来是她!先帝亲封的霓裳郡主,玄奕潜邸时便盛宠无匹、却在数年前因一场大病离宫休养的云贵妃!
郁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冻得麻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这张脸,像的竟是这位传奇般的贵妃!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弓起了背,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正主回来了,她这个拙劣的赝品,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玄奕那句“万劫不复”的警告,言犹在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不是宫人行走的窸窣,也不是寻常的传旨唱喏,而是……是天子仪仗特有的、威严而宏大的动静!金瓜、钺斧、旗幡……还有无数侍卫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
“万岁爷……万岁爷的仪仗往这边来了!”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往这边?锦棠轩?
郁禾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玄奕……他带着仪仗来钟粹宫?不!不可能是来看她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他是来接云贵妃的!云贵妃回宫,必然要回到她曾经的居所,钟粹宫正殿!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那声势浩大的仪仗声已到了宫门外。紧接着,是宫门被霍然推开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威严。
郁禾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透过洞开的殿门,望向钟粹宫主殿方向那扇刚刚开启的朱漆大门。
门外,是黑压压的御前侍卫和仪仗,簇拥着中央那抹至高无上的明黄。
而在玄奕身侧,由两个穿着北境服饰、孔武有力的嬷嬷小心搀扶着,缓缓步入宫门的,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并未佩戴过多珠翠,只在发髻间斜插了一支样式简洁的羊脂白玉簪。她身形纤细,甚至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柔弱,微微低着头,步履轻缓,仿佛不胜春风的娇花。
然而,当她在宫门口站定,似乎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宫苑触动,微微抬起头,朝着主殿方向望去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
郁禾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她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脸……那张脸!
远山眉,含情目,琼鼻樱唇……每一处轮廓,每一分神韵……竟与她郁禾,有七分相似!不,不是相似!是……是她的眉眼鼻唇,像是被人精心描摹过一般,照着那张脸的模子长出来的!只是那张脸的主人,气质更加清冷出尘,眉宇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被千娇万宠浸染出的矜贵与疏离,那是她郁禾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底蕴!
这就是云霓裳!这就是那枚玉佩真正的主人!这就是玄奕藏在心底、视若珍宝、让她郁禾得以存在的唯一理由!
巨大的冲击让郁禾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桌案,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玄奕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焦着在云霓裳身上。那张总是冷峻如冰的脸上,此刻漾开的是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失态的温柔。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搀扶她,又怕唐突了这易碎的珍宝。
就在这时,云霓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流转,越过重重人群,精准地、带着一丝初归的迷惘和天生的敏锐,投向了西偏殿的方向,投向了站在殿门口、面无人色的郁禾。
两道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云霓裳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郁禾那张酷似她的脸庞。她似乎也怔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那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了然,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偶然瞥见了凡尘中一个粗劣的仿品。
仅仅一瞬,她便移开了目光,仿佛郁禾的存在,不过是拂过她裙裾的一粒微尘,不值一顾。她重新看向身侧的玄奕,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却足以倾城的弧度。
玄奕立刻被她的笑容攫住了全部心神,哪里还顾得上旁人。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神情是郁禾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呵护,亲自引着云霓裳,在浩荡的仪仗和宫人簇拥下,缓缓走向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钟粹宫正殿。
沉重的殿门在郁禾眼前缓缓合拢,隔绝了那刺眼的一幕,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幻想。
西偏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郁禾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殿宇里回响。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天壤之别的正殿大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呵……”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轻笑,终于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
原来,她连赝品都算不上。她只是一个……在正主归来时,便该彻底消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