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西偏殿的“锦棠轩”,名字雅致,内里更是被一股脑涌进来的奢华填得满满当当。
郁禾几乎是被这泼天的富贵砸懵了。螺钿镶嵌的紫檀木梳妆台光可鉴人,上面搁着描金绘彩的妆奁匣子;云锦织就的帐幔层层叠叠,用赤金帐钩挽起;博古架上摆的不是寻常瓷器,而是整块白玉雕的笔山、通体剔透的水晶插瓶、甚至还有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树,枝杈虬结,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灼灼其华。
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果香,是御案上新贡的岭南荔枝,颗颗饱满,红壳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另有各色精巧的点心,盛在掐丝珐琅的碟子里,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
“主子,”新拨来的大宫女青棠,年纪不大,却透着股沉稳劲儿,手脚麻利地捧着一叠流光溢彩的新衣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内务府刚送来的,说是万岁爷亲口吩咐,比着份例,再加三成!您瞧瞧这料子,这织金孔雀羽线,奴婢在宫里这些年,也只在贵妃娘娘的吉服上见过一回呢!”
郁禾的手指抚过那滑腻冰凉的缎面,上面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指尖下微微凸起。她没什么欣喜,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浸透了水的棉花。这恩宠来得太急、太猛,毫无根基,只让她感到一种悬浮在半空的无措。
“放着吧。”她声音有些干涩。
青棠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叠好新衣。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傍晚时分,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却恭敬的脚步声。福安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圆脸出现在门口,声音比平时更尖亮几分:
“万岁爷驾到——!”
郁禾心头猛地一跳,慌忙起身,刚整理好衣裙,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已大步跨了进来。殿内所有宫人瞬间矮了半截,屏息垂首。
玄奕似乎刚从朝堂下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凌厉。然而,当他踏入殿门,目光触及站在殿中的郁禾时,那丝凌厉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他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宫人,目光片刻不离郁禾的脸。
“都下去。”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殿内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跳跃,在玄奕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晃动的光影。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迫力。郁禾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雕花隔扇。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属于年轻男子的温热气息。郁禾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能垂下眼睫,盯着他明黄常服下摆上威严的五爪团龙纹饰。
一只微凉的手指忽然抬起她的下巴。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郁禾被迫抬起头,再次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浓烈的思念,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近乎虚幻的满足。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缓缓抚过她的眉骨,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那目光专注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从饱满光洁的额头,到秀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刻骨铭心的影子。
“像……”他低喃出声,沙哑的嗓音像是梦呓,带着一种沉溺其中的恍惚,“真像……”
那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郁禾的耳膜,扎进她悬着的心底。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玄奕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他的指腹依旧流连在她眉梢眼角,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盒刚打开的螺子黛上。
“朕为你画眉。”他忽然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亲昵,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等郁禾反应,他已牵起她微凉的手,引她坐到菱花铜镜前。冰凉的铜镜映出两张脸,他的专注,她的苍白无措。
他拿起那支细小的黛笔,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郁禾的额角,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他一手稳住她的下颌,一手执着笔,动作竟异常熟稔流畅,细细地沿着她的眉形描绘、勾勒。
铜镜里,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每一次落笔都小心翼翼,像是在修复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然而,郁禾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专注的目光,并非落在镜中她的脸上,而是穿透了铜镜,落在了某个虚空的、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之上。
笔尖扫过眉尾,带来细微的痒意。郁禾看着镜中自己那被精心描绘得愈发秀美的远山眉,心底却一片冰凉。那“像”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这泼天的椒房之宠,这亲执画笔的殊荣,原来并非为她,只是为她这张酷似某人的脸。
铜镜冰冷,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深处,一丝无声碎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