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是专为独居老人制造意外的连环杀手。
>这次他盯上了一个独居老人,计划伪装成老人自己摔倒身亡。
>他潜入老人的房子,却发现老人正坐在客厅等他。
>我等你很久了,老人微笑着说,我妻子死于车祸,儿子溺亡,女儿食物中毒。
>现在轮到你了,老人推过一杯茶,喝下去,一切都会结束。
>杰克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突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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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块松动的老地砖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像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杰克·霍兰德精准地停住了脚步,鞋尖悬在砖缝上方半寸。就是这里了。他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眼前这栋在岁月重压下微微佝偻的老宅。枯败的藤蔓如同老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紧紧箍着斑驳的砖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陈腐气息:老木头在潮湿中缓慢腐朽的味道,混杂着泥土深处渗出的阴凉,还有一丝若有似无、仿佛来自旧衣柜深处的霉味儿——这是独居老人宅邸特有的气味标签,杰克再熟悉不过了。
这味道对他而言,不是衰老的悲凉,而是一盏亮起的绿灯。它无声地宣告着:这里只有孤独,只有脆弱,只有一扇虚掩的生命之门,等待他轻轻一推,然后让一个精心策划的意外,如同熟透的果子从枝头坠落,啪嗒一声,了无声息地终结。
目标:埃德加·索恩。七十八岁。档案里的黑白照片上,是一张被时间和悲伤反复揉搓过的脸,皱纹深深刻进松弛的皮肉里,像一张被丢弃在角落、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旧报纸。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意——浑浊、空洞,仿佛蒙着厚厚尘埃的玻璃珠子,失去了所有光彩。完美。杰克习惯性地在心里给目标打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房屋的每一个细节,如同猎鹰在审视自己的猎场。
通往门廊的三级台阶,边缘的石料早已被风雨啃噬得坑坑洼洼,不甚平整,尤其是右侧转角处,一道棱角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突兀。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正虚掩着一条缝隙,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帘,被午后慵懒的微风轻轻撩动,像一位好奇又胆怯的旁观者。很好。杰克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一切都像是为意外量身定制的舞台布景——独居的老埃德加,或许是想去院子里修剪他心爱的玫瑰,一时脚底拌蒜,不幸绊倒,太阳穴或后脑勺精准地磕在那台阶致命的棱角上。悄无声息地流血,悄无声息地昏迷,在无人知晓的寂静里,生命如同燃尽的蜡烛,慢慢熄灭。一个干净利落的句号。
他从腰间那条磨损严重的工具带里,抽出一根沉甸甸的撬棍。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传来,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获得了一丝奇异的安抚。他熟练地将撬棍尖端插入那扇老旧木门的锁孔。门锁是老掉牙的弹子锁,在撬棍的温柔胁迫下,象征性地呻吟了几声,便咔哒一下,顺从地打开了。
杰克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侧身滑进门内,随即反手,将门扇无声无息地带拢。门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昏暗与狭窄之中。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响被彻底隔绝,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陈旧气味如同粘稠的潮水般扑面而来——浓重的药味、积年的尘埃、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生命终点的衰败气息,呛得人鼻腔发酸。他屏住呼吸,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捕食者,调动全身的感官去捕捉任何一丝异动。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客厅方向隐约传来的、一座老式座钟秒针行走时发出的咔哒…咔哒…声。那声音规律、单调、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固执,像一颗微缩的心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跳动,又像一个无形的计时器,在丈量着所剩无几的光阴。每一声咔哒,都清晰地敲打在杰克绷紧的神经上,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和计划的推进。
客厅的门虚掩着,一道更明亮、更温暖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杰克的手,戴着那副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黑色橡胶手套,搭上了冰凉光滑的黄铜门把手。在这一瞬间,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闪过脑海——这感觉,竟有点像他小时候推开邻居老约翰森家门,想去讨块饼干时的情景。他立刻将这个念头掐灭,深吸一口气,手腕沉稳地发力,将门轻轻推开。
光线如同决堤的洪水,骤然涌入他的视野,刺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当瞳孔适应了光线的变化,眼前的景象让杰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极寒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成了冰渣!
客厅中央,正对着门口的方向,一张深红色天鹅绒面料的宽大扶手椅,如同王座般安置在午后的阳光里。椅子上,端坐着一个人——埃德加·索恩。
照片上那个垂垂老矣、眼神浑浊的老人消失了。眼前的埃德加·索恩,穿着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略显陈旧的深灰色羊毛开衫,稀疏的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服帖地覆在头皮上,根根分明。他腰背挺直,姿态从容,丝毫没有独居老人常见的佝偻和颓丧。午后的阳光慷慨地穿过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在他身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里。
老人手里拿着一块雪白得耀眼的细绒布,正慢条斯理、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个骨瓷茶杯。那茶杯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薄得近乎透明,细腻的釉面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杯壁上描绘着极其纤细的蓝色花纹,像是某种古老的藤蔓。他的动作轻柔、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件器具,而是某种易碎的珍宝。
杰克僵立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手套下的手指瞬间失去了知觉,沉重冰冷的撬棍差点从他麻木的手中滑脱!这不对!这完全偏离了剧本!情报显示,埃德加·索恩这个时间点,雷打不动地应该在他后院那个小小的玻璃暖房里,侍弄他那些半死不活的热带植物!或者,至少也应该在他那张嘎吱作响的摇椅上,陷入老年人常有的午后浅眠!巨大的错愕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催命的座钟咔哒声和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轰鸣。
下午好啊,年轻人。埃德加·索恩抬起了头。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沟壑,此刻却奇异地舒展开来,组合成一个温和得近乎慈祥的微笑。这笑容如此自然,如此熨帖,仿佛早已排练了千百遍,只等这一刻揭幕。最让杰克心惊肉跳的,是那双眼睛!档案照片里的浑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清亮与深邃,像两口历经岁月淘洗、深不见底的古老水井。此刻,这两口深井清晰地映照出杰克僵立在门口、满脸惊愕的倒影,无所遁形。
等你老半天喽。老人的声音不高,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腔调,吐字清晰而舒缓,如同在和老朋友闲话家常。然而,这平和的话语落入杰克耳中,却像带着冰碴子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房间里凝固的空气,也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杰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想后退,想逃离这诡异得令人窒息的空间,但双脚如同被浇筑在了地板上,沉重得挪动半分都困难。
埃德加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他从容不迫地将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骨瓷茶杯放回茶几上那套同样精致的茶具托盘里。然后,他伸出布满老年斑但依然稳健的手,提起旁边那把同样温润如玉的白瓷茶壶。壶嘴倾斜,一道琥珀色的、散发着氤氲热气的茶水,如同融化的蜜糖,被精准而优雅地注入杯中。热气袅袅升腾,在金色的阳光里打着旋儿,舞动着,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花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草木气息的淡香。老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从容不迫,一丝不乱,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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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埃德加将那只斟得八分满、热气腾腾的茶杯,轻轻推向茶几对面一张空着的、同样铺着深红天鹅绒坐垫的单人沙发。杯底与洁白的骨瓷托盘接触,发出叮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的脆响。这人世间的意外啊,他抬起那双清亮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杰克,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就跟那六月天娃娃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刻就能泼下瓢泼大雨,让人躲都没处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的语气平缓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那目光却像两束X光,似乎能轻易穿透杰克精心包裹的冷漠外壳,直抵他灵魂深处最阴暗、最不愿示人的角落。
杰克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嗖地一下从尾椎骨窜起,瞬间沿着脊椎爬满了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冷汗如同细密的虫子,瞬间从额角、后颈和腋下渗出,浸湿了内里的衬衫。手里那根原本带来安全感的撬棍,此刻重得像一座小山,更像一块刚从炼钢炉里扒拉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烙铁,灼烫着他戴着薄手套的掌心。
就说我那老伴儿,玛乔丽吧……埃德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悠远的追忆。他拿起另一只空着的、款式相同的骨瓷茶杯,用那块雪白的绒布,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杯口内沿,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多好的女人啊。一辈子走路都小心得跟捧着刚出壳的小鸡崽似的,过马路更是左看右看,非得等绿灯亮起,两边都瞅得清清爽爽才肯挪步。认识她的人,谁不夸她稳重、谨慎老人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眼神却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一个遥远而痛苦的节点上。谁能想到呢就在家门口那条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的、最熟悉不过的斑马线上……一辆像是喝醉了酒、完全失控的重型卡车,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砰——!’地一声……他轻轻吐出一个拟声词,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却如同惊雷炸响。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然而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杰克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记得这个案子!在接手埃德加之前,他习惯性地调阅了目标所有直系亲属的档案。玛乔丽·索恩,五年前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报告写得天衣无缝:卡车司机突发心梗,车辆失控。现场没有刹车痕迹。一个彻头彻尾的、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性意外。当时他只是匆匆掠过,并未深究。此刻,这意外从当事人口中以如此平静的方式复述出来,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我那儿子,本杰明,埃德加放下擦拭好的第二只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沿着光滑冰凉的杯壁滑动,目光依然停留在虚空中某个点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小就是个水鸭子,在镇子后面的镜月湖里泡大的。十岁就能横渡湖心岛,水性好得能跟鱼称兄道弟,是县里有名的游泳健将,拿过不少奖牌。老人的嘴角似乎想向上弯一下,勾勒出一个回忆的微笑,但最终只形成了一个苦涩的弧度。就在他拿到州立大学全额奖学金的那个夏天,一个风平浪静、蓝得晃眼的好日子,几个要好的同学约着去镜月湖庆祝。就在那片他闭着眼睛都能游个来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浅水区……他就那么沉下去了。埃德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岸上的孩子们都吓傻了,说他就游着游着,突然整个人往下一沉,连个水花都没扑腾几下,人就没了影。后来打捞队忙活了半天才找到……人们都说,是腿肚子抽筋了,水里头的事,阎王要人三更走,谁也留不到五更天啊。他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命运无常的无奈和深入骨髓的悲凉。他的眼神再次转向杰克,那温和的表象之下,是冰封了数年的、深不见底的痛苦与冰冷,如同数九寒天湖面下冻结的深渊。
本杰明·索恩。三年前,镜月湖溺水事件。档案记录:酒后游泳,疑似严重抽筋导致溺亡。无目击者清晰描述挣扎过程。结论:意外溺毙。又一个完美的句号。杰克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一次是意外,两次呢巧合的几率有多大他握着撬棍的手心,冷汗已经濡湿了手套内层。
还有我那贴心的小棉袄,莉莉安……埃德加的声音哽住了片刻。他拿起第三只茶杯,也是最后一只,擦拭的动作变得更加缓慢,更加轻柔,仿佛那杯子上残留着女儿的温度。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柔软,充满了父亲特有的、深沉的慈爱,但这份慈爱此刻却被巨大的悲伤浸透,显得支离破碎。整天乐呵呵的,像个小太阳,走到哪儿都能把人的心照亮。尤其爱钻研厨艺,总想着给我们做好吃的。老人的手指停留在杯沿上,微微颤抖着。就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特意从城里赶回来,说要亲自下厨,给我们老两口一个惊喜。那顿饭,她准备得精心又尽心,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蘑菇浓汤尤其鲜美,她说用的是她在后山亲手采的、最新鲜的野生牛肝菌……埃德加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耳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结果呢一顿充满爱意的晚饭过后……她最先倒下,然后是帮忙收拾的我那可怜的老伴儿玛乔丽……最后是我自己,也倒在了去打电话求救的路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无法抑制的、浑浊的泪光,但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送到医院,太晚了……莉莉安走得最快……大夫说,是罕见的、剧毒的鹅膏菌毒素,混在了牛肝菌里……无药可解……药石无灵啊……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他擦拭得光洁的茶杯上。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谁能想到,一顿饱含爱意的饭,竟成了……成了索命的断头饭……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杰克的心上。
莉莉安·索恩。一年半前,家庭聚餐,食物中毒。调查报告:误食剧毒野生蘑菇(鹅膏菌)。专家鉴定,该菌与可食用的牛肝菌外形极其相似,非专业人士极易混淆。结论:不幸的意外。三起!间隔数年,发生在不同地点,针对不同家庭成员,方式各异,但结果相同——死亡,且都被完美地包装成了无可指摘的意外!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杰克。这绝不是巧合!绝不是!
埃德加·索恩抬起手,用袖子极其克制地、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短暂的脆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一种看透一切、了无生趣的虚无。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杰克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冰冷如霜。
都过去了。他缓缓地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该清算的账,一笔笔,都记着呢。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杰克身上。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埃德加重重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法官手中那最终落下的、象征着终极裁决的法槌,带着不可抗拒的、终结一切的力量和威严。他把面前那杯一直蒸腾着热气、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琥珀色茶水,再次坚定地、不容置疑地向前推了推,一直推到茶几的边缘,几乎要悬空。茶水在精致的骨瓷杯中轻轻晃动,漾起细小的涟漪,几乎要溢出杯沿。窗外那过于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茶汤上,折射出一种既温暖诱人又诡异致命的、碎金子般的光泽。
喝了吧,埃德加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催眠灵魂的安抚力量,如同慈父在哄劝生病的孩子服药。喝下去,一切就都了结了。快得很,也静得很。不会太难受。就像……就像她们当初那样。
他特意在那样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是解脱是残忍还是一种扭曲的、迟来的公平
杰克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猛地被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攫了过去。窗外,是另一个世界。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花园里生机勃勃的绿草、盛放的玫瑰丛、枝叶繁茂的老橡树,以及远处瓦蓝瓦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孩子们的嬉笑声、邻居修剪草坪的机器声、远处街道汽车的鸣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如此鲜活、如此喧闹、如此触手可及的正常世界,与他此刻身处的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凝固的客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
可这明亮到刺眼的光线,此刻却像手术台上无影灯惨白的光束,将他内心所有残存的侥幸、所有刻意回避的疑问、所有被他忽略的蛛丝马迹,都照了个透亮,无所遁形!
那些他引以为傲、精心设计的意外——台阶上的失足,泳池边的滑倒,阁楼里坠落的旧箱子……那些他以为天衣无缝、利用了目标孤独和脆弱的完美计划……那些在他档案里被标记为成功案例的、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命……
它们哪里是什么巧合哪里是什么命运开的一个又一个残酷的玩笑它们分明是早已铺就、冰冷而精确地指向最终站台前的铁轨!是黑暗中一张由仇恨与绝望编织而成的、庞大而耐心的蛛网!更是眼前这杯早已备好、只等待他这个专业人士亲自送上门来、再亲自品尝的……最后的毒茶!
一股刺骨的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寒流更甚,像一条活生生的、带着剧毒的冰蛇,猛地从他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僵硬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肺腑的痛楚。
他全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索恩家接二连三的意外会干净利落得如同快刀斩乱麻,连最老练的调查员也找不出破绽因为设计这些意外的人,其手法之精妙、心思之缜密、对人性弱点把握之精准,远在他杰克·霍兰德之上!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像一只愚蠢的、被花蜜吸引的飞蛾,不偏不倚地、精准无比地一头撞进了这张早已为他张开的天罗地网里!
他根本不是什么掌控他人命运的猎手!从来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可悲的、被更高明的猎手利用的棋子!一个按照早已写好的剧本、懵懂无知地走向自己最终结局的……祭品!索恩家族漫长悲剧链条上,最后一个、也是注定要被献祭的环节!
埃德加·索恩不再言语。他向后靠进那张深红色的天鹅绒扶手椅里,将自己深深地埋了进去。午后的阳光暖暖地包裹着他,在他银白的发丝和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他微微阖上双眼,仿佛长途跋涉后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脸上交织着一种漫长等待终于结束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的、奇异的满足感。那是一种大仇得报、夙愿已偿的平静,一种将毕生痛苦与仇恨都倾注于最后一击后的虚脱与释然。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这一次,连座钟那永恒不变的咔哒、咔哒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它不再仅仅是时间的刻度,而是化身为沉重的石碾,带着冰冷无情的节奏,一声声,缓慢而坚定地碾过杰克濒临崩溃的神经。每一次咔哒,都像是他生命沙漏中一颗沙子坠落的声响。
那杯茶,稳稳地立在光洁如镜的骨瓷托盘中央,无声地向上蒸腾着白色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热气。琥珀色的茶水表面,平静地倒映着窗外那片过于明媚、过于刺眼的天空,蓝得虚假,蓝得残忍。那倒影,像一只沉默的、来自深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冰冷地凝视着杰克·霍兰德。
杰克那只戴着薄薄黑色橡胶手套的手——那只曾经无数次在黑暗中翻动、布置、制造过意外的手;那只沾满了看不见的血腥、被无数亡魂诅咒过的手——此刻,在身侧,在窗外灿烂阳光的映照下,在埃德加·索恩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在茶杯里那只倒映着蓝天的眼睛的凝视下,像寒风中一片挂在枯枝上、即将凋零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一次细微的震颤,都清晰可见,都诉说着他内心山崩地裂般的恐惧与绝望。
那杯致命的茶,在阳光里静静等待。
窗外的世界,喧嚣依旧。
座钟的秒针,冷酷前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那只颤抖的手,在寂静中诉说着无声的崩溃。
时间,在死寂与心跳的轰鸣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汗水,冰冷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杰克的内衣,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他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目光死死锁在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上,那蒸腾的热气仿佛带着某种妖异的诱惑力,又像是地狱之门的缝隙中逸出的毒烟。
喝不喝
这两个念头在他混乱如沸粥的大脑中疯狂撕扯。
喝下去,一切就结束了。埃德加说得对,快得很,静得很。像玛乔丽遭遇的砰,像本杰明无声的沉没,像莉莉安在甜美香气中的昏迷……他熟知死亡的各种面孔,甚至能精确地推演这杯茶下肚后身体会经历怎样的痛苦、麻痹直至永恒的黑暗。这或许是一种解脱摆脱这噩梦般的对峙,摆脱这被彻底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感,也摆脱他双手早已背负的、沉重的血债那清亮的茶汤里,倒映的不仅是蓝天,似乎还有那些他曾亲手送入黑暗的面孔,他们正无声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加入。
不喝他能不喝吗眼前这个看似温和无害、行将就木的老人,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复仇恶灵。那双清亮的眼睛背后,是能将钢铁都冻裂的刻骨仇恨和精心策划了数十年的耐心。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表现出丝毫反抗的意图,埃德加·索恩一定有后手。也许是藏在椅子扶手里的武器也许是早已埋伏在屋外的帮手也许……是另一种更意外的死法他制造过太多意外,深知在这样一个被精心布置的环境里,制造另一起意外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台阶就在身后,那致命的棱角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他甚至能想象自己惊慌失措后退时失足摔下的场景。
逃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而且,能逃到哪里去索恩既然能布下这样一个局等他自投罗网,难道会没有后手他的身份他的过去恐怕早已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逃出去,等待他的可能是更漫长、更痛苦的折磨,或者是警方精准的追捕——一个意外制造者的意外落网,多么讽刺又合理的结局。
悔恨不,杰克·霍兰德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对死亡的敬畏(或者说恐惧)。他选择这条路,就从未想过回头。但此刻,这种完全失去掌控、沦为他人板上鱼肉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他难以忍受。
埃德加依然静静地坐在阳光里,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规律得令人发指的咔哒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和这场无声博弈的持续。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像一位经验老到的垂钓者,鱼已咬钩,只需耐心等待它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在享受这一刻。享受这复仇果实最终成熟的甘美,享受看着猎手变成猎物、掌控者失去一切的巨大反差带来的快感。那杯茶,就是他的审判席,他的断头台,他迟来的、扭曲的正义的最终执行。
杰克的目光,艰难地从茶杯上移开,再次投向埃德加。阳光勾勒着老人安详的侧脸轮廓,那松弛的皮肤,那银白的发丝,都在诉说着生命的脆弱。可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躯壳里,却蕴藏着如此可怕的力量和如此深沉的黑暗。是什么支撑着他是爱吗对逝去妻儿的爱,转化成了吞噬一切的仇恨之火还是绝望在失去所有至亲后,复仇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意义和支撑
杰克无法理解。他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交易和精确的意外。爱、亲情、悲伤、仇恨……这些强烈的人类情感,对他而言是陌生而危险的领域。此刻,他却被迫置身于这情感风暴的中心,被这滔天的恨意所淹没。
颤抖,越来越剧烈。从手指蔓延到了手腕,再到整条手臂。撬棍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曾经的力量,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他感到一阵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晃动。阳光、茶杯、老人安详的脸……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叮……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不是茶杯,而是座钟发出的整点报时前奏。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尖针刺破了紧绷的气球。
杰克浑身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他看到埃德加·索恩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老人似乎要睁开眼睛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吗
那只颤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再剧烈地晃动,而是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抬起。目标,似乎是腰间那条工具带……又或者,是伸向茶几上那杯致命的、蒸腾着热气的茶
杰克·霍兰德的眼中,恐惧、挣扎、疯狂、认命……种种情绪如同风暴般交织、翻腾。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的抽气声。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花园里,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轻盈地落在怒放的玫瑰花瓣上,微微颤动着翅膀。
茶杯上方,最后一缕热气,袅袅消散在金色的阳光里。
那只抬起的手,悬停在半空,指尖距离冰冷的撬棍柄,与那温润的骨瓷杯沿,都只有咫尺之遥。
它最终会落向何方
座钟的秒针,在死寂中,坚定地走向下一个刻度。
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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