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议亲那日,表妹正喂我喝加料的甜汤。
前世她说替我尝尽荣华,转头把我嫁给了嗜杀成性的太子。
后来太子登基,第一杯毒酒就赏给了碍眼的太子妃。
这次我笑着推过汤碗:表妹喜欢,不如替姐姐嫁过去
看着她欢天喜地穿上嫁衣,我转身投入冷宫废太子的怀抱。
直到宫变那夜,废太子黄袍加血站在金銮殿上。
他剑尖挑着前夫头颅问我:皇后之位,可还满意
我含笑指向阶下囚:这对狗男女,陛下可愿再赐一杯合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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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深处翻涌着灼烧般的剧痛,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搅动,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视线模糊扭曲,眼前那张曾令我痴迷的、属于新帝赵晟的脸,在晃动跳跃的烛火下狰狞如鬼魅。他手中那只白玉酒杯,杯沿还残留着一点胭脂般的红痕,是我方才饮下的毒酒印记。冰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穿透我耳中嗡嗡的轰鸣:
碍眼的东西,清理干净。
这声音,连同喉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将我残存的意识钉死在耻辱柱上。我,沈云舒,堂堂尚书府嫡女,竟落得如此下场被自己的夫君亲手赐死,像丢弃一块抹布!更可恨的是,那个曾亲昵挽着我手臂,口口声声说姐姐的福气,我替你尝过便好的表妹苏玉瑶,此刻就依偎在赵晟身边,那张清纯无辜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姐妹情深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浅笑,眼神里淬着冰凉的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尘土中徒劳挣扎。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濒死的麻木,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甘心!凭什么他们踩着我的尸骨,坐享江山凭什么我沈云舒要落得如此下场
眼前猛地一黑,仿佛被卷入无底的漩涡。
……
姐姐姐姐
一声声带着虚假关切的呼唤,如同黏腻的蛛丝,强行将我从那片窒息冰冷的死亡深渊里拉扯出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刺目的光线猛地扎进眼底,带来一阵眩晕。待视线艰难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苏玉瑶那张精心描绘过的、充满伪善的脸。
她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襦裙,发间簪着时兴的珠花,正端坐在我床榻边的锦凳上。见我睁开眼,立刻将一只精致的甜白瓷小碗递到我唇边,碗里盛着温热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汤水。
姐姐昨夜定是没睡安稳,瞧着气色都不好了。苏玉瑶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锁住我的反应,快趁热喝了这碗安神汤吧,玉瑶亲手熬的,加了上好的红枣和桂圆,最是养人。
红枣桂圆汤
前世那穿喉蚀骨的剧痛猛地翻涌上来!就是这碗汤!就是此刻!
前世,就是这碗看似温补的甜汤,在我饮下后不久便浑身绵软无力,神智昏沉,被轻易地抬上了花轿,代替她苏玉瑶,送进了太子赵晟那如同修罗场般的东宫!而她自己,却在我被抬走后不久,穿着我母亲为我精心准备的、本该属于我的那身流光溢彩的嫁衣,嫁给了当时门第清贵、前途无量的探花郎!
多么可笑!多么狠毒!
记忆的碎片带着血淋淋的痛楚,瞬间冲垮了重生带来的恍惚。喉间仿佛还残留着前世毒酒的灼烧感,提醒着我眼前这条毒蛇的真面目。
我强压下心头翻腾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滔天恨意和杀意。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软肉,尖锐的刺痛让我混乱的头脑瞬间获得一丝冰凉的清明。不能乱,沈云舒!重活一世,是老天爷给你翻盘的机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的是锦被上残留的、属于闺阁女儿特有的清雅熏香,而非东宫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血腥与名贵龙涎的腐朽气味。我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回到了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
姐姐苏玉瑶见我久久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急切,她端着碗的手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快喝呀,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可那微微加重的语气,泄露了她心底的不耐与催促。她等不及了,等着我喝下这碗加了料的汤,等着我像前世一样成为她攀爬的垫脚石。
前世的我,被她的花言巧语和姐妹情深蒙蔽,对这碗汤毫无防备,只当是妹妹的好意,傻乎乎地喝了下去,亲手把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世……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没有去接那碗汤,反而轻轻按在了苏玉瑶端着碗的手腕上。触手一片温软,却让我心底的寒意更甚。
我看着她那双故作清澈的眸子,努力调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虚弱的、甚至带着点感激的笑容。
玉瑶妹妹,你待姐姐真好。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慵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这汤闻着就香甜,想必费了你不少心思。
苏玉瑶眼中那抹疑虑稍退,被一丝自得取代,正要开口自谦。
我却话锋一转,手指微微用力,将她的手腕连同那碗汤,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推离了我的唇边。我的目光落在那碗色泽诱人的汤水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飘渺的向往,仿佛在回忆什么遥不可及的美梦。
只是……这甜滋滋的味道,姐姐如今闻着,不知怎的,倒想起了太子府……我刻意停顿了一下,留意着苏玉瑶瞬间凝滞的呼吸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听闻太子殿下最是尊贵,东宫里的点心蜜饯,怕都是御厨精制,连用的水,都是玉泉山上的活泉吧那滋味,该是何等的……享受
享受二字,我吐得极轻,带着一种引人遐思的暧昧和暗示,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苏玉瑶骤然亮起的眼眸。前世她拼命想攀附赵晟,不就是贪图那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么
苏玉瑶端着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那骤然迸发的贪婪光芒,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试探:姐姐……怎地突然提起太子殿下那等尊贵人物,岂是我们可以随意议论的况且,姐姐不是一向……她似乎想说我清高、不慕权贵,却又咽了回去,只拿眼偷偷觑着我的神色。
鱼儿,上钩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哀婉,甚至带上了几分自怨自艾的惆怅,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妹妹有所不知。我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花影,声音飘忽,前些日子,母亲私下里提过一句,说……父亲似乎有意与东宫结亲。
我故意停顿,满意地看到苏玉瑶的身体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只给她看的恐惧:可姐姐这性子,你是知道的,沉闷无趣,又笨手笨脚。听闻太子殿下……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姐姐一想到日后在那等森严之地,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我适时地打了个寒噤,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恐惧,这倒不全是装的,前世赵晟的暴虐早已刻入骨髓。
姐姐只怕……无福消受那等尊荣富贵啊。
我的声音低落下去,充满了自怜自伤。
苏玉瑶的眼睛,在我提到东宫结亲和万劫不复时,如同投入火种的干柴,瞬间燃起了两簇惊人的亮光!那光芒里,混杂着狂喜、贪婪、算计,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笃定。她极力压制着,可端着碗的手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姐姐……何出此言!她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随即意识到失态,又连忙压低,带着一种虚假的急切和宽慰,姐姐是尚书府嫡出的千金,品貌端庄,琴棋书画哪样不出挑配那太子殿下,正是天作之合!至于太子殿下的性子……外面传言多有夸大,未必作得真!姐姐切莫妄自菲薄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剖开我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退缩和恐惧。
时机到了。
我再次将目光落回那碗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甜汤,脸上浮现出极度挣扎、犹豫、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解脱的、带着点托付意味的神情。
我伸出手,这一次,没有推拒,而是覆在了她端着碗的手背上。指尖的冰凉让她微微一颤。
妹妹……
我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然,这碗汤,姐姐今日实在是……没有胃口了。
苏玉瑶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了一下,掠过一丝焦躁。
我话锋紧接着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郑重而隐秘,微微倾身向她靠近,压低了声音,仿佛在交付一个天大的秘密:但姐姐方才所言,句句肺腑。那泼天的富贵,那东宫的尊荣……
我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她充满欲望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魔咒:
妹妹若真替姐姐着想,心疼姐姐……不如,这福分,妹妹替姐姐去受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苏玉瑶的头顶!
她整个人彻底僵住了,端着碗的手剧烈地一抖,碗里的汤水泼洒出来些许,溅在她鹅黄的裙摆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瞪着我,那双总是盛满虚假柔情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震惊、狂喜和不敢置信所淹没,瞳孔深处仿佛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姐……姐姐……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破音的尖锐,全然忘了伪装。
我看着她这副失态的样子,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又带着点恳求的脆弱笑容,缓缓收回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身体向后靠在引枕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姐姐累了……只想求个清净安稳。妹妹聪慧伶俐,人见人爱,又最是懂得如何讨贵人欢心……我闭了闭眼,声音轻若蚊呐,却字字敲在她心坎上,你若愿意……姐姐会‘病’得无法起身,会‘求’母亲成全……那东宫太子妃的尊位……便是你的。
最后几个字,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苏玉瑶猛地从锦凳上弹了起来!手中的甜白瓷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剩余的汤水泼洒开来,甜腻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她顾不上去捡,也顾不上去看那污渍,只是用一种看绝世珍宝、看一步登天阶梯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
姐姐……此话……当真!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
我虚弱地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好!好!
苏玉瑶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扭曲变形。她猛地俯身,一把抓住我放在锦被上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声音急促而尖锐:姐姐放心!玉瑶……玉瑶定不负姐姐所托!定将那泼天的富贵……替姐姐享个够本!姐姐你就好好‘养病’!一切都交给妹妹!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神狂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的景象。她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生怕我反悔似的,猛地松开我的手,像一阵风般旋身就冲出了我的闺房,连地上的碗都顾不上捡。
门砰地一声被带上,隔绝了她那狂喜到失态的背影。
闺房内瞬间恢复了死寂。
方才还弥漫着的甜腻汤水气味,此刻闻着只令人作呕。我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哪里还有半分虚弱和恐惧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意和刻骨的讥诮。
蠢货。我在心底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前世你苏玉瑶和赵晟加诸于我身上的痛苦,今生,我便将这东宫地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好好去享受那太子的刚烈与尊荣吧!
我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那滩泼洒的甜汤前,弯腰,捡起那只滚落一旁的甜白瓷碗。碗沿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我走到窗边,面无表情地推开雕花木窗,手臂一扬,将那精致的碗连同里面残留的、加料的汤汁,毫不犹豫地抛了出去。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很好。第一步棋,落子无悔。
接下来,该去会一会那位……被所有人遗忘在冷宫深处的废太子了。
……
尚书府嫁女,本该是轰动京城的大事。然而,当花轿抬出府门时,那场面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没有十里红妆的喧阗,没有络绎不绝的贺客盈门。府门前挂着的红绸灯笼在暮春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摇晃,显得有些单薄寂寥。本该是新嫁娘拜别父母的时刻,却只见苏玉瑶一身刺目的大红嫁衣,在几个陪嫁嬷嬷的簇拥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那顶象征着东宫权势的、装饰着金凤的奢华轿辇。
母亲柳氏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帕子紧紧捂在嘴上,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她看向那顶花轿的眼神,没有一丝嫁女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恐惧。父亲沈尚书站在她身侧,面色沉肃如铁,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地上,仿佛那青石板有着千钧重量。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顶花轿一眼。
府里的下人也都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花轿里,隐隐约约传来苏玉瑶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带着得意与兴奋的轻笑。
起——轿——!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这诡异的死寂。
十六名身着朱红宫装的健壮太监稳稳抬起轿杠。沉重的、描金绣凤的轿辇缓缓离地。仪仗无声地开动,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节奏。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轿子,在渐沉的暮色中,如同一团移动的、不祥的血色火焰,朝着皇城深处那森严的东宫而去,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沈尚书终于抬起了头,望着花轿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阴影里,我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襦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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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坐在这顶花轿里,满心绝望和冰冷的人是我。今生,换成了苏玉瑶,她满心以为奔向的是泼天富贵,殊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赵晟那个暴虐成性的疯子精心编织的地狱。
我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更深的黑暗之中。尚书府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这虚伪的喜事,多待一刻都让我恶心。
接下来,该去寻我真正的生路了。
冷宫。
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被遗忘和腐朽的气息。它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紧邻着高大的宫墙,墙外便是荒僻的护城河堤岸。高大的宫墙在这里投下大片浓重的、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影,连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更阴冷潮湿几分,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经年累月的霉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
通往这里的宫道狭窄而破败,青石板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道旁是荒芜的园子,杂草丛生,枯枝虬结,几株老树歪斜着,如同垂死的巨人,在暮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影。几只乌鸦栖息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偶尔发出几声粗嘎难听的啼叫,更添几分凄凉。
越往里走,人迹越罕至。宫墙的红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泥胚。断壁残垣随处可见,一些殿宇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梁柱,孤零零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火灾或废弃。唯一能证明这里还有活人居住的,是尽头处一扇摇摇欲坠、布满虫蛀痕迹的破旧宫门。
这里,便是废太子谢无咎的囚笼。
前世,关于这位废太子的传闻极少,且大多语焉不详。只知他母族获罪被诛,他因御前失仪、性情乖戾而被先帝厌弃,剥夺储位,打入这冷宫深处,形同圈禁,自生自灭。他像一颗被遗弃的、蒙尘的棋子,在所有人眼中早已出局,只等岁月将他彻底吞噬。
只有我知道,这颗棋子,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前世赵晟登基不过三年,便是这位被遗忘在尘埃里的废太子,如同蛰伏已久的凶兽,在宫变之夜,带着一身浴血战火,踏着累累尸骨,重新站在了金銮殿的至高处!
赵晟的头颅,便是他问鼎皇权的祭旗之物!
我深吸了一口这冷宫特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我因方才尚书府一幕而翻腾的恨意稍稍平息,头脑更加清醒。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我前世模糊记忆里的那场惊天宫变,赌的是谢无咎这条潜龙必会腾渊!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素净的月白衣裙,将袖中一个沉甸甸的、用粗布包裹得严实的小包袱往里塞了塞,确保不会轻易露出端倪。里面是我变卖了几乎所有值钱的首饰和体己银子,换来的一些东西——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几包不易腐坏又能充饥的硬面饼,还有几块成色尚可的碎银子。这是我目前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也是我投向深渊的第一块敲门砖。
深吸一口气,我朝着那扇破败的宫门走去。每一步踏在布满苔痕的湿滑石板上,都异常沉重。
站住!何人擅闯禁地!
一声沙哑的厉喝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如同夜枭啼鸣,带着浓浓的戒备和警告。
宫门那巨大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两个身影。他们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宫监服饰,身形佝偻,脸上刻满了风霜和麻木的皱纹,眼神浑浊,如同这冷宫本身一样死气沉沉。然而,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困兽般的警惕和凶光。他们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别着的,不是宫中侍卫制式的佩刀,而是两把磨得雪亮、带着浓浓血腥气和民间粗粝感的柴刀!
刀锋的寒光在暮色中一闪而逝,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冷宫的守卫,早已不是宫中轮值的侍卫,而是被流放至此、与废太子一同被遗忘的老弱残兵。他们如同守着最后巢穴的鬣狗,对外界的一切闯入者都抱有最深的敌意。
我停下脚步,心头微微一凛,脸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谦恭和紧张。
两位公公息怒。
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不算标准但足够恭敬的宫礼,声音放得低柔清晰,小女子并非擅闯,是……是奉了家中长辈之命,前来探望旧人。
旧人其中一个年纪更大些、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太监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带着审视和怀疑。这鬼地方,除了我们这些等死的,还有什么‘旧人’小姑娘,你怕是走错了地方吧速速离去,否则……
他握紧了柴刀的刀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公公明鉴。我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小女子要探望的,正是……谢公子。
我刻意没有用废太子这个充满侮辱性的称谓。
谢公子三个字出口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个老太监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激起了剧烈的波澜!那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瞬间升腾起的、更加浓烈的戒备和杀意!缺耳老太监猛地踏前一步,手中柴刀几乎要抬起来,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
大胆!什么谢公子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滚!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他身旁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太监也紧张地握紧了刀,眼神凶狠地盯着我,如同护崽的野兽。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
我心头一沉,知道仅凭言语难以取信。赌对了谢无咎的存在,却低估了这些老卒对外来者的敌意和守护秘密的决心。
就在那缺耳老太监眼中凶光毕露,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驱赶甚至灭口之时——
让她进来。
一个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破败的宫门,从里面传了出来。
这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艰涩和虚弱感。然而,它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瞬间穿透了门外紧绷如弦的杀意,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两个老太监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们脸上那狰狞的戒备和凶狠,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瞬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和驯服所取代。两人几乎是同时猛地转身,朝着那扇紧闭的、布满虫蛀痕迹的破旧宫门深深躬身,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是……是!殿下!
缺耳老太监的声音带着颤抖,再无半分刚才的凶戾。
那扇沉重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宫门,被另一个太监吃力地从里面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
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灰尘、霉变草药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门内光线昏暗,只隐约可见一个极其空旷破败的庭院轮廓。院中荒草丛生,几近人高,在晚风中簌簌摇曳,如同鬼影。几间低矮的殿宇歪斜着,瓦片残破,窗棂断裂,黑洞洞的窗口像野兽张开的巨口。
而就在这庭院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边缘,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隐约立着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袍角甚至打着几块深色的补丁。身形挺直,却带着一种长期困顿和病弱特有的单薄感。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更添几分落拓寂寥。
他并未回头,仿佛刚才那句命令并非出自他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庭院中一株沉默的枯树,融入了这片腐朽的天地,却又格格不入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他便是谢无咎。
前世那踏血归来、剑指九霄的帝王!
我望着那个背对着我的、孤绝清瘦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恐惧有之。前世关于他最终狠戾手段的传闻,足以让任何人胆寒。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奇异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囚禁与遗忘的门槛。
脚下是潮湿滑腻、长满青苔的石板。两个老太监在我身后无声地重新关上了宫门,沉重的嘎吱声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将我和这片被世界遗弃的角落彻底锁在了一起。
庭院里弥漫着荒草腐败的气息和浓重的药味。我一步一步,小心地避开地上湿滑的苔藓和缠绕的枯藤,朝着那个身影走去。脚步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我在他身后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小女子沈云舒,
我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尽量平稳清晰,见过……公子。
斟酌再三,我还是选择了这个不卑不亢的称呼。此刻的谢无咎,需要的绝非怜悯,也绝非虚妄的尊称。
他终于有了反应。
那清瘦的肩背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暮色四合,庭院的光线已然昏暗。然而,当那张脸映入我眼帘的刹那,我还是感到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长久未曾见过阳光。轮廓清俊,线条分明,如同名家精心雕琢的白玉,本该是温润的,却因那过分苍白的肤色和眉宇间笼罩的浓重伤病之气,显出一种异样的脆弱。他的双颊微微凹陷,薄唇紧抿,不见一丝血色。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人心惊的。
是他那双眼睛。
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得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瞳孔是极纯正的墨黑,里面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好奇,没有愤怒,没有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死寂和审视。那目光落在人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锐利与冷漠,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尘埃草芥。
这目光,与他此刻病弱苍白的外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静静地、毫无情绪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下文,又似乎只是在观察一件闯入他领域的、微不足道的物品。
在他这冰封般的目光下,我竟感到一丝寒意从脊椎升起。强自镇定,我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迎着他的视线,继续说道:今日贸然前来,实属唐突。小女子别无他意,只闻公子清名,知公子或有不便之处,特备些许微薄之物,聊表心意,或可解一时之困。
说着,我直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双手托着,向前递去。动作坦荡,目光诚恳。
谢无咎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双手托着的包袱上。那眼神依旧古井无波,没有半分对馈赠的欣喜或感激,反而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可疑的证物。
他并未立刻伸手去接。
庭院里死寂一片,只有荒草在晚风中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远处宫墙上乌鸦偶尔的几声啼叫。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就在我手臂微微发酸,心中忐忑不安,猜测他是否会拒绝甚至将我轰出去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极其修长的手,肤色同样苍白,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只是那手腕,似乎有些异样的僵硬和无力感。
他的指尖,并未直接去碰触包袱,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意味,轻轻拂过包袱粗糙的表面。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掠过,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指尖最终停在包袱打结处粗糙的绳扣上,不动了。
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再次锁定了我。这一次,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在门外听到的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久病的虚弱,却字字清晰,冰冷地砸在沉寂的空气里:
沈尚书嫡女
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身份,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不去做你的太子妃,来这冷宫鬼蜮……送温暖
太子妃三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
我心头猛地一沉!他知道!他不仅知道我的身份,更知道今日本该是我嫁入东宫的日子!看来,这冷宫看似与世隔绝,却并非真正的聋子瞎子!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尚书府的嫡女,放弃唾手可得的东宫尊位,跑到这连鸟都不拉屎的冷宫来,对一个废人施以援手你沈云舒,图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我碾碎。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用痛楚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勇气。不能退缩!一旦此刻露出一丝心虚或破绽,以谢无咎多疑的性子,等待我的绝不是信任,而是灭顶之灾!
公子明察秋毫。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坦然的无奈,太子妃之位,非我所愿。东宫……亦非善地。
我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解释为何不愿,也没有直接控诉赵晟的暴虐,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谢无咎的眉梢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像在评估我这句话的真伪。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上最后一把。我直视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墨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小女子今日前来,非为怜悯,亦非施舍。公子龙潜于渊,困顿一时,然潜龙终有腾渊日,云从龙,风从虎。
我将手中的包袱微微向前送了送,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沈云舒,只求他日风云际会之时,公子……能予我一席栖身之地,一线生机。
栖身之地一线生机
谢无咎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玩味。
他那只停在包袱绳扣上的手,终于动了。不再是试探,而是屈起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用指节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力道,轻轻叩击了两下我托着包袱的手背。
指节冰凉,触感如同寒玉。
代价呢
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指核心。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牢牢锁住我,锐利得仿佛能剖开所有伪装,直达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沈小姐今日所下注码,所求回报……仅止于此
冰冷的指节敲击在手背的触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代价二字,更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头。
谢无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我平静外表下翻涌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根本不信我所谓的栖身之地、一线生机如此简单!他是在逼我,逼我撕开那层温情的、寻求庇护的伪装,露出底下最真实、最赤裸的欲望——复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恐惧和兴奋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冰火交织,瞬间席卷全身。我知道,此刻的回答,将决定我能否真正踏入这盘以命为注的棋局。
我迎着他那冰封般审视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凉的、带着腐朽药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翻腾的情绪奇异地沉淀下来。恐惧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代价
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地,砸在这死寂的庭院里,公子以为,一个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东宫尊位、甘愿踏入这冷宫鬼蜮的女子……所求的回报,会是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个反问,将问题抛了回去,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沈云舒所求,绝非苟且偷生!
我微微抬高了托着包袱的手,目光坦荡地迎上他深不可测的视线,一字一句,如同立下血誓:
沈云舒所求,非止栖身,更求……清算!求一个……亲手将仇敌拖入地狱的机会!
清算谢无咎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玩味,如同猛兽拨弄着爪下的猎物。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破裂般的、属于兴趣的光芒。
他那只叩击在我手背上的手指,终于离开了。苍白修长的手指转而落在我托着的粗布包袱上,指尖极其灵活地一挑一勾,那粗糙的绳结便无声地散开。
包袱皮滑落,露出里面几瓶贴着标签的青瓷药瓶、几块用油纸包得严实的硬面饼,还有几块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色泽的碎银。
谢无咎的目光淡淡扫过这些微薄之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石头。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渊,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小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开始涌动,你可知,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这话语,是警告,更是试探。
我挺直背脊,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公子亦知,困兽犹斗,不搏,则永无生路。
我的声音坚定,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沈云舒今日踏入此地,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求,不过一个‘搏’的机会!
短暂的沉默。
暮色四合,冷宫庭院的光线越发昏暗。荒草在渐起的夜风中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宫墙上的乌鸦不知何时停止了啼叫,死寂重新笼罩下来,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谢无咎静静地站在那里,清瘦的身影在昏暗中几乎与身后的断壁残垣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最冷冽的星子,牢牢地锁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称量。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错觉,却像是一道无声的赦令,瞬间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包袱留下。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番关乎生死的对话从未发生。他不再看我,视线投向庭院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只留给我一个清冷孤绝的侧影。明日此时,带一包‘三七’粉来。
三七粉,止血化瘀的伤药。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受伤了是了,前世关于他蛰伏冷宫的经历语焉不详,但绝非风平浪静!这伤……是旧疾还是来自外界的暗算这或许正是他此刻需要我的地方!
是!
我毫不犹豫地应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郑重。这简单的两个字,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道无形的契约,将我和这位蛰伏的潜龙,牢牢地绑在了同一条船上,驶向那未知的、充满血腥与复仇的惊涛骇浪。
我将包袱轻轻放在脚边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再次对着他的背影屈膝一礼。这一次,他没有回应,如同入定的石像。
我转过身,不再停留,朝着那扇破败的宫门走去。每一步踏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都异常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挣脱樊笼般的轻盈。
身后,是死寂的冷宫和那深不可测的废太子。
前方,是血雨腥风的复仇之路。
赌局已开,再无退路。
……
时光如同指间沙,在无声的筹谋与等待中悄然滑过。转眼,已是三年。
这三载光阴,足以让许多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东宫太子妃苏玉瑶,那个曾欢天喜地穿上嫁衣、以为一步登天的女人,早已不复当初的明媚娇艳。深宫是吃人的魔窟,而暴君赵晟的枕畔,更是炼狱的核心。关于她境遇的零星消息,如同渗着血的碎片,从东宫那森严的高墙内艰难地透出些许风声。
据说,她曾因一句无心之言触怒赵晟,被罚在隆冬雪夜跪于冰冷的宫道整整两个时辰,寒气入骨,落下终身畏寒的病根;据说,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内侍,稍有差池便非死即残,东宫侧殿的石阶缝隙里,常年浸染着洗刷不净的暗红;据说,她数次因无子而遭赵晟当众斥责羞辱,形容憔悴,眼神空洞,如同惊弓之鸟……曾经那双充满贪婪和野心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麻木的绝望。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正坐在冷宫那间勉强收拾出来、充当药室的偏殿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细细研磨着手中的药材。石臼与药杵碰撞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亦无半分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厉芒。
痛吗苏玉瑶。这才只是开始。比起你前世推我入火坑、看着我饮下毒酒时的得意,这又算得了什么好好享受你替我尝尽的荣华富贵吧。
而冷宫深处,那个曾经在暮色中孤绝清瘦的身影,在这三年里,也悄然发生着蜕变。谢无咎的伤,在我带来的药物和暗中的精心调理下,早已痊愈。那因伤病而笼罩的浓重阴霾从他眉宇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沉静与力量。
他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堆满了陈旧书籍、甚至有些兵书战策残卷的破败殿宇深处研读。然而,偶尔几次目光的交汇,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眼底冰层下涌动的暗流。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即将冲破束缚的力量,锐利、磅礴,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令人心悸的锋芒。
冷宫不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囚笼。那两个最初对我充满敌意的老太监,早已在一次次传递消息、运送物资的默契中,成为了最忠心的死士。一些被遗忘在宫廷角落、或因各种原因被排挤打压的、身怀绝技的废人,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开始悄无声息地汇聚到这方被遗忘的天地。有因直言犯上被贬黜的御医,有因伤退役、精通潜行刺探的老兵,甚至还有因家族获罪、被罚入宫中苦役的世家旁支子弟……他们沉默地来去,带来外界最新的动向,也带走谢无咎无声的指令。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冷宫为核心,悄然在庞大帝国的阴影里铺开。而维系这张网的纽带之一,便是我沈云舒。
我将尚书府每月拨给我的那份微薄份例,几乎全数换成了各种药材、不易腐坏的食物,甚至是一些市面上难以弄到的、特殊的材料。利用母亲柳氏偶尔入宫探望太后或妃嫔的机会,或者通过那几个被我暗中收买、传递消息的宫门守卫,将这些物资一点一滴、如同蚂蚁搬家般送入冷宫。
更多的时候,我利用前世对宫廷布局、守卫轮值的模糊记忆,以及这三年来刻意留心观察到的信息,绘制成简略的地图,标注出换防的间隙、巡逻的盲点、甚至一些鲜为人知的宫墙狗洞。这些薄薄的纸片,裹在药包或食物中,成为谢无咎眼中最珍贵的礼物。
每一次成功的传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踏入冷宫那扇破败的宫门,感受着里面日益凝重的、蓄势待发的气氛,我的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恐惧如影随形,但一种参与历史、亲手推动命运轮盘的巨大刺激感,以及那日益迫近的复仇之火,却将这恐惧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总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
这一夜,尤其不同。
厚重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皇城上空,将最后一点星月光辉彻底吞噬。没有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闷得人喘不过气,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整个帝都的咽喉。宫墙内外,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夏虫都噤了声。
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坐在冷宫那间狭小的药室里,一盏孤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我微微晃动的身影。指尖冰凉,手心里却全是粘腻的冷汗。桌上摊开着一本泛黄的医书,上面的字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耳朵竭力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来了。就是今夜!
前世记忆里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之夜,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咚——咚!咚!咚!
四更天的梆子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艰难地穿透死寂的夜幕,从遥远的前宫方向幽幽传来。
就在这梆子声余音未散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九霄惊雷猛然炸裂在皇城的心脏!方向,正是正阳门!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沉闷而恐怖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大地都在脚下剧烈震颤!药室桌案上的油灯疯狂跳动,灯油泼洒出来,瞬间燎着了摊开的书页!
杀——!!!
诛杀昏君!清君侧!!!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平地卷起的惊涛骇浪,瞬间冲破了宫墙的阻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无数人的嘶吼汇聚成一片死亡的狂潮,刀剑猛烈撞击的铿锵声、垂死者凄厉的哀嚎声、建筑倒塌的轰然巨响……无数可怕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乐章在人间奏响!
火光!
冲天的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滚滚,如同狰狞的恶龙腾空而起!那方向,正是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前朝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
宫变!开始了!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以从未有过的狂猛力道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胸而出!来了!终于来了!
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缺耳的老太监王德全冲了进来,他脸上溅着几点暗红的血渍,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精光,再不见半分平日的麻木。他手中紧握着一把豁了口、却沾满新鲜血迹的钢刀,刀刃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
沈姑娘!快!跟我走!殿下有令,护您去安全处!
他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安全处这皇城内外,此刻哪里还有真正的安全但我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站起身,一把抄起桌上早已备好的一个沉甸甸的药囊——里面是金疮药、止血散和烈酒等急救之物。这是我的战场!
走!
我声音发紧,却异常坚定。
冲出药室,冷宫的庭院已是一片混乱。火光将这里映照得如同白昼。人影幢幢,刀光闪烁。平日里那些沉默的、佝偻的身影,此刻如同出闸的猛虎,手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制式的刀剑,也有粗粝的柴刀甚至铁棍,正与一群身着东宫侍卫服饰、试图攻入冷宫的人激烈地厮杀在一起!怒吼声、惨叫声、金属入肉的闷响不绝于耳!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王德全如同一头护崽的老狼,挥舞着钢刀,劈开一条血路,护着我冲向庭院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假山石堆。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通往宫外地道的入口,是谢无咎这些年暗中挖掘的退路之一。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冲到假山石前时——
拦住他们!别让那女人跑了!
一声尖利的、带着刻骨恨意的嘶吼,如同夜枭啼鸣,陡然从侧面的月洞门方向传来!
我猛地扭头!
火光映照下,只见苏玉瑶披头散发,状若疯妇,从一群正在混战的侍卫身后冲了出来!她身上那件曾经象征着太子妃尊荣的、绣着金凤的宫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迹。她脸上毫无血色,双眼却赤红如血,死死地盯住我,那目光中的怨毒和疯狂,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利箭将我射穿!
沈云舒!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害我!
她尖叫着,声音因极度的恨意而扭曲变形,完全不顾那些在她身边挥砍的刀剑,如同索命的厉鬼般直直朝我扑来!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给我死!!!
她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沾满血污的短匕,寒光凛冽!
王德全怒吼一声,横刀挡在我身前,就要迎上这疯妇的搏命一击。
然而,变故陡生!
一道凌厉无匹的刀光,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苏玉瑶身侧的阴影里暴起!
噗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苏玉瑶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一截雪亮的、滴着血的刀尖,从自己胸口正中穿透而出!猩红的液体瞬间染透了华丽的凤纹。
持刀者,是她身后一名穿着东宫侍卫服饰的魁梧大汉。然而此刻,那大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猛地抽刀!
呃……
苏玉瑶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那双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我,瞳孔却迅速地涣散开去,生命的光彩彻底熄灭。
她到死,都没能碰到我一片衣角。
那侍卫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对着王德全和我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便重新投入了侧翼的战团,刀光过处,又一名真正的东宫侍卫捂着脖子倒下。
是谢无咎安插的人!他早已料到,或者说,他掌控着一切!
王德全没有丝毫停留,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
我们矮身钻入假山石后狭窄的入口,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身后,冷宫庭院的厮杀声、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渐渐被厚重的土层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地道狭窄而漫长,漆黑一片,只有王德全手中一盏微弱的气死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和隐约的喧嚣。
出口,竟开在一处离前朝三大殿极近的、废弃宫苑的假山深处。
刚钻出洞口,震耳欲聋的声浪便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拍打过来!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和建筑物燃烧的焦糊味!
眼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目光所及,整个前朝广场已成修罗场!火光冲天,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尸骸枕藉,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粘稠的血液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肆意流淌汇聚,反射着妖异的红光。无数身着不同甲胄、隶属不同阵营的士兵在疯狂地砍杀、搏命!怒吼声、哀嚎声、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呻吟声……汇集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而在这片血腥地狱的中心,在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巍峨庄严的奉天殿前,汉白玉铺就的九重丹陛之上——
一个身影,如同浴血而生的战神,稳稳地矗立在最高处!
他身披一副玄色的、被鲜血浸染得近乎墨色的重甲,甲叶上布满了刀劈斧砍的痕迹,甚至嵌着折断的箭矢。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墨色的长发在灼热的气浪和狂风中凌乱飞扬,几缕发丝被额角流下的鲜血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脸庞,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此刻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睥睨天下的烈焰!周身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和一种掌控生死的、无上帝威!
他手中,倒提着一柄宽刃重剑,剑身厚重,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此刻正有粘稠的鲜血,顺着剑脊蜿蜒流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猩红的汉白玉阶上。
啪嗒。啪嗒。
那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竟清晰得如同擂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而在他的脚边,丹陛最顶层的平台上,滚落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那头颅的主人,面容扭曲,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正是刚刚登基不过三月、还未来得及举行正式登基大典的新帝——赵晟!
谢无咎!
他做到了!他真的踏着尸山血海,重新站上了这权力的绝巅!
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堆积如山的尸骸,死死地钉在那个浴血重甲、如同魔神般屹立在丹陛之巅的身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沸腾的、血脉贲张的激动!三年蛰伏,三年筹谋,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终于在这一刻,亲眼见证了仇敌授首,见证了他踏着仇人的尸骨,君临天下!
就在这时,丹陛之上,那如同雕塑般矗立的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双燃烧着帝焰、深不见底的墨瞳,穿透了弥漫的硝烟和血雾,穿透了混乱厮杀的千军万马,如同两道无形的、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震天的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所有的喧嚣都瞬间褪去,化为一片模糊的背景杂音。整个世界,只剩下他那双穿透一切的目光,和我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
谢无咎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持剑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沾满血污和硝烟的手,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用剑尖轻轻一挑。
噗!
赵晟那颗滚落脚边的、凝固着惊恐的头颅,被宽厚的剑尖轻易地挑起,悬在半空!粘稠的血液顺着剑脊滴落得更快。
他提着那颗曾经主宰我生死、如今却如同破败玩偶的头颅,手臂稳如磐石,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我身上。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连日的嘶吼和疲惫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破裂感,却如同裹挟着万载寒冰的雷霆,穿透了所有喧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我的耳膜,砸在我的灵魂深处:
沈云舒。
他叫我的名字,如同宣判。
皇后之位,可还满意
皇后之位……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血与火的修罗场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