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瓶在肩头晃出细碎的声响,林萧数着地上的砖缝往前走。阳光穿过废品站的铁皮屋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像极了张爷画在石壁上的太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十块钱,指尖能感受到纸币边缘的粗糙
——
够买两个菜包,菜包里要多放虾皮的那种,张爷昨天提到时,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废品站的铁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缩机工作的轰鸣。老板是个瘸腿的中年男人,正蹲在磅秤旁记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林萧把捆好的塑料瓶放在磅秤上时,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的铁锈味和霉味,这味道让他想起母亲住院时的消毒水味,鼻腔突然有点发酸。
“三十五斤,七毛一斤,二十四块五。”
老板头也没抬,在账本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数字。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泥。
林萧刚接过递来的零钱,身后就传来一声嗤笑。“哟,这不是林大少吗?怎么改行收破烂了?”
他的脊背瞬间绷紧,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这声音比王虎的更尖细,带着股令人牙酸的刻薄。转身时,他看见钱峰斜倚在废品站的门框上,嘴里叼着根烟,烟圈慢悠悠地飘到林萧脸上。
钱峰是赵磊的另一个跟班,在赵氏集团的保安队当队长,据说最擅长的就是
“收拾不听话的穷鬼”。林萧记得去年冬天,这人曾把一个欠了赵家高利贷的小贩的手按进结冰的水盆里,直到对方手指冻得发紫才罢休。
“钱队。”
林萧把钱悄悄塞进裤兜,指尖攥得发僵。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稍微压下了一点慌乱。
钱峰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林萧刚捆好的塑料瓶上。“听说王虎昨天栽你手里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嘎吱声,“可以啊,林大少,现在连收破烂都学会耍阴的了?”
林萧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知道争辩只会招来更狠的羞辱,就像去年他试图解释自已没偷赵家的东西时,换来的是钱峰用消防栓冲了他整整十分钟。
“怎么不说话?”
钱峰突然抬脚,踹在林萧脚边的塑料瓶堆上。瓶子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个滚到他脚边,他抬脚就碾了下去。
“咔嚓”
一声,塑料瓶被踩得变了形,瓶身上的水珠溅到林萧的裤腿上,冰凉刺骨。
“钱队,您这是干什么?”
废品站老板想上前劝,被钱峰一个眼刀吓得缩了回去,赶紧低下头假装算账。
“我教训我家的‘狗’,你也想管?”
钱峰的目光扫过老板,又落回林萧身上,“还是说,你觉得现在跟收破烂的混在一起,就不是赵家的一条狗了?”
林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昨天被王虎踩烂的馒头碎屑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想起张爷递馒头时手上的温度,想起石壁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一股火气从心底窜了上来。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在这里发作,这里离桥洞太近,万一牵连到张爷……
“我不是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执拗。
“不是狗?”
钱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抬脚,把散落在地的塑料瓶一个个往墙角踢,“那你是什么?连收废品的都不如!收废品的至少还能靠自已的力气吃饭,你呢?靠捡别人扔的垃圾活着,跟路边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他踢到一个没盖紧的矿泉水瓶,瓶里的水泼了林萧一裤腿。冰凉的水顺着裤管往下流,浸湿了他磨破的布鞋。
“你看你现在这德行。”
钱峰蹲下身,用烟蒂点着林萧的破布鞋,“穿的比乞丐还破,吃的比猪还烂,当初在学校里,你不是总爱跟赵少比谁的球鞋贵吗?怎么,现在连双像样的鞋都买不起了?”
烟蒂烫到鞋面的瞬间,林萧猛地往后缩了缩脚。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
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给他买了双限量版球鞋,赵磊看到后,当场就让保镖把鞋抢过去扔进了泥坑。那时的他还会哭着跟父亲告状,而现在,他连躲都要小心翼翼。
“怎么不躲了?”
钱峰把烟蒂摁在塑料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是不是觉得自已连躲的资格都没有了?”
林萧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缝间渗出血珠。他能感觉到玉佩在衣领里微微发烫,脚边的影子像是活了过来,在地上慢慢扭曲着,边缘泛起淡淡的黑气。
不能动手。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已。张爷说过,活着才有希望。
“对不起,钱队,我不该挡您的路。”
他慢慢低下头,声音里带着自已都没察觉的颤抖。
钱峰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快服软,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得意了。“早这样不就完了?”
他站起身,突然一脚踹在林萧的后腰上,“给我把这些瓶子捡起来,捡慢了,我就把它们全扔进臭水沟里。”
林萧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膝盖磕在地上,正好撞在一块碎玻璃上,裤子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他咬着牙,忍着疼,开始一个个捡散落在地上的塑料瓶。
钱峰就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用皮鞋踢飞几个瓶子,让他不得不重新去捡。“快点!磨磨蹭蹭的,想饿死老子吗?”
他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林萧身上。
废品站老板偷偷抬眼看了看,又赶紧低下头,算盘珠子打得更响了,像是想用声音掩盖这里的屈辱。几个来卖废品的老头老太太远远站着,窃窃私语着什么,没人敢上前说一句话。
林萧的手指被碎玻璃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血滴在塑料瓶上,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印记。他数到第三十七个瓶子时,钱峰突然又说话了:“听说你昨天跟王虎要钱了?林大少现在都沦落到跟保安要钱的地步了?”
林萧捡瓶子的手顿了顿。
“也是,”
钱峰蹲下身,用手拍了拍林萧的脸,“你爸妈死的死,跑的跑,现在也就只能靠我们赵家赏口饭吃了。这样,你跟我回去,给赵少磕三个响头,说不定他心情好,能赏你个扫厕所的活儿,总比捡破烂强吧?”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林萧的心里。他猛地抬头,眼睛里的血丝清晰可见。“我爸妈不是跑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狠劲,“我爸是被你们逼死的,我妈……”
“你妈怎么了?”
钱峰的眼神冷了下来,“你妈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初赵总好心收留她,她还敢到处说赵家的坏话,死了也是活该!”
“你闭嘴!”
林萧突然吼了一声,猛地站起身。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玉佩烫得像块烙铁,一道黑影从他的影子里窜了出来,像条蛇一样缠上钱峰的手腕。
钱峰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甩开,却发现那黑影像铁钳一样紧,手腕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什么鬼东西!”
他惊叫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废品筐,易拉罐滚了一地。
林萧盯着钱峰惊恐的脸,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他能感觉到黑影在他的控制下扭动,只要他再用力一点,钱峰的手腕就会像王虎的脚踝一样废掉。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张爷的话
——“活着才有希望”。他想起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想起了那半个带着温度的馒头。
黑影慢慢缩回了他的影子里。
林萧深吸一口气,慢慢低下头,继续捡地上的塑料瓶。刚才的激动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钱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已刚才竟然被吓到了。他恼羞成怒,抬脚就想踹林萧,却又想起刚才那诡异的黑影,脚在半空中停住了。
“算你运气好。”
他撂下一句狠话,“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他灰溜溜地走了,连头都没敢回。
林萧把最后一个塑料瓶捡起来时,才发现自已的手抖得厉害。他的手心全是血,混着泥土,看着格外狰狞。
废品站老板走过来,递给了他一张创可贴。“快贴上吧。”
老板的声音很低,“赵家的人,惹不起。”
林萧接过创可贴,贴在最深的一道伤口上。“谢谢您。”
“下次别再来了。”
老板叹了口气,“钱峰他们经常来这附近晃悠,看到你肯定还会找事的。”
林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塑料瓶重新捆好,扛在肩上。他卖瓶子的钱还没老板给的创可贴贵。
走出废品站时,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伤口上,疼得他皱了皱眉。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佩已经不烫了,但那种冰冷的触感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往桥洞的方向走,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地上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
他路过巷口的包子铺时,停下了脚步。包子铺老板正在把刚出锅的包子摆在蒸笼里,热气腾腾的,香味飘出很远。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只剩下十八块五了。
他买了一个菜包,没有放虾皮。
往桥洞走的路上,他把菜包用油纸包好,藏进怀里。他想,等张爷晚上来的时侯,一定要让他先吃。
风穿过巷子,带着一股馊臭味。林萧的影子在地上慢慢移动着,像一个沉重的枷锁。他知道,只要赵家还在一天,他就永远摆脱不了这样的日子。
王虎、钱峰、赵磊……
他们就像无处不在的阴影,无论他躲到哪里,都能找到他,然后狠狠地踩在脚下。
他摸了摸怀里的菜包,还带着一点温度。这点温度,是他现在唯一的支撑。
走到桥洞附近时,他突然看到张爷的手推车停在不远处。张爷正蹲在地上,用拐杖尖在石壁上画着什么。
林萧走过去,才发现张爷画的是一个简易的日历,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初七”。
“张爷。”
他轻声喊了一句。
张爷回过头,看到他手里的塑料瓶和脸上的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又有人找你麻烦了?”
林萧摇了摇头,把怀里的菜包递了过去:“刚买的,还热乎着呢。”
张爷接过菜包,却没吃,而是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林萧手里。“我早上捡的,洗干净了,你吃吧。”
苹果上还带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萧咬了一口苹果,甜甜的汁水在嘴里蔓延开来。他看着张爷在石壁上画的日历,突然觉得,就算阴影无处不在,只要还有这点甜,还有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他就还能撑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咬下苹果的瞬间,张爷的目光落在了他脖子上露出的半截玉佩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而远处的赵氏集团大厦里,赵磊正对着钱峰发脾气:“连个捡破烂的都搞不定,我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钱峰低着头,不敢说话。他手腕上的淤青还没消,一想起刚才那道诡异的黑影,就觉得后背发凉。
赵磊烦躁地挥了挥手:“给我盯紧了,只要他还在这一片,就别让他有好日子过!”
阴影,还在蔓延。而林萧怀里的苹果核,被他悄悄埋在了张爷画的太阳底下,像是在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