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沈延昭死了 > 第一章

1
金色葬礼
沈延昭死的那天,深秋的天空低垂得像一块脏污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风卷着寒意,呼啸着穿过城市冰冷的楼宇缝隙,把道路两旁银杏树仅存的叶子粗暴地撕扯下来。那些扇形的、曾经鲜亮的叶片,此刻失去了所有水分,枯槁而脆弱,被风卷上灰蒙蒙的半空,再打着旋儿无力地飘落,一层又一层,覆盖在湿冷的路面上、路边的车顶上,也覆盖在……那一片被刺目的警戒线圈起来的、深褐色的痕迹上。
远远望去,像一场盛大而悲凉的金色葬礼。
我站在人行道的边缘,隔着攒动的人头、闪烁的红蓝警灯和穿着反光背心忙碌的身影,眼睛死死盯着那圈黄线中心。那里停着一辆扭曲变形的黑色轿车,车头狰狞地瘪进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砸过。车窗玻璃蛛网般碎裂,残留的碎片边缘在警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车标,那个曾经象征力量与速度的金属标志,如今孤零零地歪在狼藉的柏油路上,被一层薄薄的金色落叶半掩着,像一个被遗弃的玩具。
……为赶着去女朋友生日,开太快了……雨天路滑啊……一个围观者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耳朵,带着沉甸甸的惋惜。
唉,年轻人……太可惜了……
女朋友生日。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是剧烈的绞痛,痛得我几乎直不起腰,只能死死攥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栏杆,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漆面,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涩灼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只留下满嘴铁锈般的腥味。
是我的生日。沈延昭是为了赶我的生日。
混乱的视野里,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匆匆从警戒线内出来。担架上蒙着刺眼的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那白布的一角垂落下来,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边缘沾染着几不可见的、已经发黑变暗的污迹。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白布下无力地滑落出来,手腕上似乎还戴着什么……很眼熟的东西。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条编织粗糙、却被他珍而重之从不离身的深蓝色手链。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扭曲。铺天盖地的银杏叶不再是金色,而是化作了黏稠的血红,兜头盖脸地淹没了我。
苏晚!苏晚!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嗡嗡作响的耳鸣,手臂被一股大力抓住,猛地往后一拽。我踉跄着后退,撞进一个带着廉价须后水气味的怀里。
是周屿。我的男闺蜜。他脸色煞白,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睛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惊魂未定。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别看了!太惨了……我们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掌却异常用力,几乎要嵌进我的胳膊里,强硬地把我从那片惨烈的金色地狱边缘拖离。
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拽着,双脚机械地蹭过冰冷湿滑、铺满落叶的人行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沈延昭那只滑落的手,手腕上那条深蓝色的手链,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他……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唉,周屿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痛惜,你说延昭他……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偏偏今天开这么快就为了……他顿了顿,似乎不忍再说下去,又像是刻意强调那个残忍的事实,就为了给你过个生日啊!值得吗这鬼天气!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划拉着屏幕,然后递到我眼前。屏幕上是几张照片,像素不高,像是从某个监控录像里截下来的。画面中,沈延昭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雨幕中疾驰,速度快得惊人,轮胎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紧接着,是另一张更模糊的远景,刺目的刹车灯在雨帘中拖出两道绝望的红痕,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碎片飞溅……最后一张,是救护车刺眼的顶灯。
你看,周屿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为了赶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这路况,这速度……他再次重重叹息,仿佛在为沈延昭的冲动感到无比痛心。
心脏的位置,那把无形的钝刀又开始缓慢地、反复地切割。沈延昭稳重吗是的。他开车一向很稳,甚至有点过于谨慎。是什么让他发了疯一样在暴雨里疾驰
周屿扶着失魂落魄的我,一直到他停在路边的车里。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飘零的落叶,却驱不散我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沉默地发动车子,没有立刻开走,只是打开了车内的顶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几分疲惫和凝重。
他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动作显得有些滞涩。袋子表面还残留着几道雨水的痕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递了过来。
现场找到的……延昭的遗物。周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沉重,警察交给家属前,我……我帮你先拿过来了。
我的视线凝固在那个袋子上,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住。袋子里的东西很少,简单得令人心碎。一个屏幕碎裂、边框扭曲的手机,屏幕漆黑一片,再也亮不起来了。一个深棕色的真皮钱包,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一串熟悉的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我送给他的、小小的卡通宇航员挂件。
2
致命药瓶
然后,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钱包旁边那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上。药瓶的标签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但那个特殊的药名缩写字母组合——Cysp-7——却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烫进我的眼底。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这……这药……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个密封袋,指尖冰凉。
周屿的目光顺着我的手指落在药瓶上,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撇,眉头也拧了起来,那表情混杂着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惋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责备的意味。
哦,这个啊……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无奈和轻微的嘲讽,我也看到了。啧,苏晚,你看他,慌里慌张的……连你最讨厌花粉、一碰就过敏起疹子这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买什么花不好喏,袋子里好像还有张花店的收据小票呢,压在钱包下面了。他伸手指了指袋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同样被雨水浸得半透明的白色纸角,人都走了,还买花……有什么用
花粉过敏……买花……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原来……原来他冒死赶路,口袋里揣着救我命的药,却只是为了……去买一束我根本不能碰的花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没让那声崩溃的尖叫冲破喉咙。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了,我瘫软在副驾驶的座椅里,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淌下来,在脸颊上留下冰冷刺痛的痕迹。
周屿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他侧过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我衣料的前一瞬,又迟疑地收了回去,最终只是落在方向盘上,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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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节哀。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声音低沉,事情已经这样了……别太钻牛角尖。延昭他……也是太在意你了。只是这方式……他摇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后面的话消散在车轮碾过湿漉漉落叶发出的、令人心碎的沙沙声中。
车窗外,金色的银杏叶依旧在昏暗的天光下飘零,一片,又一片,像永无止境的、哀伤的雪。
沈延昭的葬礼在一个同样阴郁的下午举行。空气湿冷,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寒意。墓地坐落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视野开阔,却只让人觉得空旷得凄凉。黑色的墓碑崭新而冰冷,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那串数字刺眼得如同嘲讽。前来吊唁的人们穿着肃穆的黑衣,低声交谈着,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哀戚,像一群沉默的乌鸦。低回的哀乐盘旋在人群上空,丝丝缕缕,钻进耳朵里,缠得人透不过气。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穿着一身同样漆黑的衣裙,像一滴融入墨汁的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泪都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周围那些或真或假的叹息、惋惜的目光,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世界的声音仿佛被调低了音量,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胸腔里擂鼓。
周屿一直在我身边,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时不时低声和前来问候的人交谈几句,应对得体,神情哀伤而克制,俨然一副处理丧事主心骨的模样。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低声询问我是否需要休息,要不要喝水。他的体贴像一层黏腻的油膜,包裹着我,令人窒息。每一次他靠近,那股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须后水味道,都会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葬礼冗长而压抑的流程终于接近尾声。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低声交谈着走向墓园出口的停车场。黑色的伞面在灰色的天幕下移动,像一片片漂浮的乌云。
晚晚,周屿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刻意的轻柔,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这是……整理延昭公寓时发现的,放在他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锁着的。我想……还是交给你保管比较好。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补充道,节哀顺变,别太难过了。有些东西……看了,也只是徒增伤心。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体贴的劝诫,仿佛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会噬人的洪水猛兽。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视线落在那只递过来的文件袋上,它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热度。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烫感。我默默地接了过来,很沉,里面似乎装满了纸张。
周屿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我……还有点后续的事情要跟殡仪馆那边确认一下。你……自己待一会儿别待太久,天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为你好的担忧,然后才转身,汇入那渐渐稀疏的黑色人流中。
墓园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墓碑前,站在无边无际的、飘零的金色落叶里。寒风卷起地上的叶子,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某种悲伤的低语。
3
真相之痛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上。手指因为寒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撕开封口处缠绕的白色棉线,动作有些笨拙。袋口敞开,露出了里面厚厚一叠装订整齐的纸张。
抽出来。不是文件,不是合同。
是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已经有些旧了,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心跳,毫无征兆地开始加速,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种不祥的预感,伴随着一丝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希冀,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我翻开封面。
第一页,没有日期,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是沈延昭特有的、带着棱角的字体:
她的胃痛又犯了。医生开了新药,副作用是嗜睡。记录:服药后三小时,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皱着。空调26度,毯子在储物间第二格。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手指僵硬地翻过一页。
第二页,贴着几张打印出来的、带着医院抬头的检查报告单复印件。报告单上,赫然是我的名字——苏晚。诊断结果:慢性萎缩性胃炎(中度),伴随轻度肠化生。旁边用红笔仔细标注着:癌变风险监测中。需定期复查胃镜(每6个月),严格用药Cysp-7控制。
日期……是半年前。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癌变风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眼睛。周屿递给我的药瓶……Cysp-7……沈延昭冒死赶路……为了买花不!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我混沌的意识!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我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往后翻页。哗啦,哗啦……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异常刺耳。
每一页,都贴着类似的单据:我的血常规、我的胃镜检查报告、我的病理切片分析复印件……日期从一年前开始,一直延续到……他出事的前一周!旁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用药时间、我的反应、复诊提醒、甚至是他查阅的医学文献摘要!字迹认真得近乎虔诚。
11月3日:复查结果稳定。Cysp-7需继续服用。药价又涨了。没关系。旁边用很小的字写着:老宅的怀表……应该能当个好价钱。
怀表!沈延昭家祖传的那块,他爷爷的遗物!他视若珍宝,连给我看都小心翼翼!原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12月10日:她无意中说想看极光。查了,漠河太冷,她的胃受不了。北欧太远,费用……先记下。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笨拙的极光简笔画。
1月15日:周屿说她喜欢那家新开的法餐厅。提前订了位置。这一行字后面,被用力地划掉了,力道大得几乎划破了纸张。在旁边,添上了新的、墨迹更深的字:周屿记错了!她海鲜过敏!取消!幸好!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2月28日:她随口抱怨药太苦。查到蜂蜜柠檬可以缓解。试做。失败。太酸。再试。后面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反复修改的蜂蜜和柠檬比例配方。
3月……4月……5月……每一页,都塞满了关于我的琐碎。我的病,我的药,我的喜好,我的禁忌……他像一个最忠实的守卫,无声地、固执地记录着我的一切,筑起一道隔绝风雨的墙,而墙外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翻动的手指越来越快,越来越抖。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滚烫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终于,翻到了最后。日期停留在他出事的前一天。
没有剪报,没有记录。只有一行字。那字迹依旧是他熟悉的笔锋,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和疲惫,笔画甚至有些歪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药,比我的命重要。
轰——!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倒塌。
周屿的声音,那带着嘲讽和误导的花粉过敏、买花……像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原来,那个小小的药瓶,Cysp-7,根本不是顺带的!那是他拼上性命也要及时送到我手里的东西!是我赖以控制病情、对抗癌变风险的救命稻草!而他……他一直在默默承受着什么他苍白的脸,他偶尔捂着胃部皱眉的神情,他越来越瘦削的肩膀……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凌迟着我早已破碎的心!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撕破了墓园死寂的空气。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铺满落叶的地面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恸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是我!是我轻信了周屿!是我用冷漠和猜疑,把他越推越远!是我……害死了他!
延昭……延昭……我死死抱住怀中那本仿佛还残留着他体温的笔记本,像抱着最后的浮木,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墓碑,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绝望,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瞎了眼……是我蠢……是我害了你……
4
绝望解脱
冰凉的墓碑贴着我的额头,坚硬而无情。金色的银杏叶被风卷起,一片片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场无声的哀悼。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歇斯底里的痛哭和呜咽,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如同孤魂野鬼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哭嚎声渐渐嘶哑,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因为寒冷和极度的悲痛而麻木。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沈延昭,穿着干净的衬衫,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地望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我。
那笑容,此刻成了最残忍的凌迟。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没有他,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无尽的痛苦、无边的悔恨、周屿那张虚伪的脸……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窒息。
解脱。
只有解脱。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体,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麻木刺痛。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我转过身,像个幽灵一样,一步一步,踩着厚厚的、沙沙作响的落叶,离开了这片埋葬了我所有希望和爱恋的地方。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和决绝。
回到家,那个曾经充满他气息、如今却冰冷得像停尸间的地方。我径直走向卧室的床头柜,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瓶。瓶身上贴着标签:安定。这是很久以前,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失眠,医生开的。只吃了几次,后来有沈延昭在身边,就再也没碰过。
我拧开瓶盖,倒出里面所剩不多的白色小药片。十几粒,圆圆的,小小的,躺在掌心,像一把通往宁静彼岸的钥匙。我又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冷水。
水杯和药片放在冰冷的茶几上。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环顾着这个曾经被称作家的地方。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残留着他的影子。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他买来净化空气的;墙上那幅色调温暖的抽象画,是我们一起在画展上淘的;沙发上那个傻乎乎的胡萝卜抱枕,是他嘲笑我属兔送的……
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甜蜜的,争吵的,温暖的,最后都定格在车祸现场那片刺目的狼藉和他滑落的手腕上。
够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杯壁。另一只手,缓缓拢起掌心那些小小的白色药片。
就在此时——
砰!一声巨响,公寓的门被从外面狠狠撞开!
周屿像一阵飓风般冲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胸膛剧烈起伏,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慌和疯狂,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
苏晚!住手!放下!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像被掐住脖子的野兽。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拢着药片的手和茶几上的水杯,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水和恐慌的须后水气味,劈手就要夺我掌心的药片!
你干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缩手,声音嘶哑冰冷,带着浓重的恨意和死寂。药片被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
假的!苏晚!我骗你的!全是假的!周屿失控地大喊,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真的碰到我。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花!沈延昭根本没买花!那张收据……是我……是我后来偷偷塞进袋子里的!他……他那天冒雨开车,就是为了给你送那个药!只有药!只有药!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狂乱地在我脸上搜寻,试图找到一丝动摇的痕迹。
我嫉妒他!我嫉妒得快疯了!为什么他可以得到你全部的目光!为什么你永远只看得见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扭曲的怨毒和不甘,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我恨他!所以我故意挑拨!我说他坏话,我伪造聊天记录,我告诉你他加班其实是去……去和别的女人见面……都是假的!全是假的!车祸那天……也是我故意约他出来谈你们的事,说你在餐厅等急了发脾气……我……我想让他慌!让他出错!可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
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绝望的死灰。
晚晚……晚晚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做傻事!求你了!你看清楚!沈延昭他该死!他不配!他……他试图扑上来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晚了。
我看着他因为极度恐慌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让我觉得可以信任、如今却只剩下无尽虚伪和恶毒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属于苏晚的情绪,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看透一切的平静。
周屿,我的声音异常清晰,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一切都晚了。
5
金光重逢
在他目眦欲裂、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声中,我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掌心所有的白色药片,一股脑地倒进了嘴里。舌尖触碰到苦涩的药味。然后,我端起那杯冰冷的清水,仰起头,大口地灌了下去。
水流冲刷着苦涩的药片,滑过喉咙,留下冰冷的轨迹。
杯子脱手,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水渍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周屿的嘶吼声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在我眼前旋转、褪色、崩塌。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我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软软地向前倒去。
冰冷的地板,坚硬地迎接了我。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窗外,那漫天飘零的、永无止境的金色银杏叶,被一股奇异的风卷起,打着旋儿,温柔地覆盖下来,像一床巨大的、温暖的、金色的羽被,轻轻拂过我的眼帘。
黑暗,温暖而柔软地拥抱了我。
没有痛苦,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无垠的、宁静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眼皮很沉,像压着千斤重担。我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也不是医院刺眼的白炽灯。
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柔和而圣洁的金光。这光芒并不刺眼,温暖得像初春的晨曦,弥漫在四周,将一切都渲染得朦胧而美好。脚下……不,我似乎没有脚。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只是一缕意识,漂浮在这片金色的光之海洋里。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
然后,我看到了他。
就在我前方不远处,同样沐浴在那片温暖的金光里。沈延昭。不再是照片上凝固的影像,不再是记忆中模糊的轮廓。他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洗得发白的浅灰色毛衣,身影颀长而清晰,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晕。他的脸色不再苍白,而是健康的、温润的。那双总是盛满温和与专注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望着我,里面没有一丝责备,没有一丝怨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温柔和……心疼。
他就站在那里,嘴角微微扬起,是我记忆深处最温暖、最熟悉、也最让我痛彻心扉的弧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在那双温柔眼眸的注视下,如同冰雪遇到了最炽热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化、消散。只剩下一种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铺天盖地的委屈。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冰冷的绝望之泪,而是滚烫的、饱含着无尽思念和愧疚的泪。
延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蠢了……是我害了你……
我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本能地想要扑过去,扑进那个我朝思暮想、以为永远失去的怀抱。
沈延昭轻轻地笑了。那笑容,比周围所有的金光加起来还要明亮,还要温暖。他朝我伸出手。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自然,仿佛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只是像往常无数次那样,想要拂去我脸上的泪痕。
就在他温热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脸颊上滚烫泪珠的前一刹那——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的吸力,猛地从下方那片圣洁的金光深处传来!
那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突然,像宇宙深处坍缩的黑洞,瞬间攫住了我轻盈的意识!我甚至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再看一眼他近在咫尺的温柔笑容和伸出的手!
眼前的金光、他的身影、他指尖的温度……所有的一切,都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无限拉远、扭曲、撕裂!
不——!!!
一声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在意识深处炸开!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如同最沉重的棺盖,轰然合拢,将最后一丝温暖和希望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