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契约终
餐厅的冷气开得十足,仿佛要将空气都凝成昂贵的霜。顾琛指尖微点,剔透的高脚杯便由侍者恭敬斟上深红的液体,那色泽在垂落的水晶灯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像凝固的夕照,又像……某种隐喻不详的血痕。灯光太亮了,切割着银质餐具冰冷的棱角,晃得人眼睛微微发涩。我端坐着,后背挺得笔直,昂贵的丝绒椅套触感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这身顾琛挑选的定制礼服,勾勒出无可挑剔的弧度,却也像一层华美却密不透风的茧。
一年了。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精确得如同顾氏集团季度财报上的小数点。我扮演着顾太太这个角色,如同精心校准的精密仪器。每一次微笑的弧度,每一次挽臂的力度,每一次在闪光灯前恰到好处的依偎,都严丝合缝地嵌合在契约的框架里。
不接吻,不上床,不恋爱,各取所需。签下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时,我的声音异常清晰,像冰层碎裂时的脆响,敲打在空旷的、只属于他私人律师的办公室里。
顾琛那时只是微微颔首,金丝眼镜后的眸光锐利而淡漠,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我提出的不是关乎身体与情感的界限,而只是合同里一条寻常的免责条款。他骨节分明的手推过一张卡,如同完成一笔再普通不过的交易。每月二十万,准时无误,买断我这一年里所有的表演。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杯壁,那寒意几乎要渗入骨髓。我垂眼,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头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柔和的裸色。然而视线再往下,裙摆之下,那双顾琛特意吩咐助理送来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的尖头高跟鞋,正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束缚着我的双脚。鞋尖处镶嵌的碎钻在桌下幽暗的光线里,像几颗冰冷的星辰。鞋跟又细又高,踩上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锋上。脚踝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被束缚的酸痛感,提醒着我这场华丽表演的代价。
这双鞋,和这身礼服,和这间餐厅,和他顾琛……从来都不是我的世界。
不合胃口顾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我面前几乎没动过的法式鹅肝上,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
我抬起眼,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餐厅顶灯的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在另一侧脸颊投下小片阴影,更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冷峻。
没有,我牵动嘴角,回以一个标准的、练习过无数次的、属于顾太太的浅笑,很精致。
他审视地看了我片刻,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似乎想在我脸上找出些别的什么。最终,他只是微微倾身,拿起醒酒器,亲自为我面前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添上一点红酒。暗红的液体在杯壁滑落,漾开细小的涟漪。
时间过得很快。他开口,低沉的声音在优雅的琴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小巧精致的餐桌,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我,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略显苍白的脸。一年了。
我捏着高脚杯细长的杯柱,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冰凉的玻璃触感刺着皮肤。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敲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像在倒计时。
他顿了顿,目光并未移开,似乎在捕捉我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空气仿佛凝固了,琴声也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然后,他薄唇微启,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施舍般的提议:
续约吗
那三个字落下,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片无声的、冰冷的涟漪。终于来了。这声续约,如同悬顶之剑终于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周遭昂贵香水混合着食物油脂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手伸向放在旁边空椅上的、那个同样价值不菲的手袋。指尖触碰到里面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张时,竟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年前,也是这样的纸张,签下名字,买断了我一年的时光和尊严。
我拿出那份文件,动作尽可能平稳。雪白的A4纸边缘锋利,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我将它轻轻推到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的餐桌中央,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顾先生,我的声音响起,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前兆,契约到期了。
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凝固的目光,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这是离婚协议。
餐厅里流淌的钢琴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卡住,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顾琛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如同骤然被投入速冻室的雕塑。那份掌控一切的笃定,那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瞬间冰封瓦解。他微微眯起眼,锐利的视线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死死钉在我脸上,似乎想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灵魂深处究竟在想什么。那目光里翻滚着惊愕、审视,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没有立刻去看桌上的文件,甚至没有低头。他的目光,反而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我的脚上。
那双被他亲自挑选的、价值不菲的、此刻却让我双脚如同受刑的定制高跟鞋。
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冰冷的嘲讽:
怎么,穿不惯我送你的鞋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外壳。心口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酸涩直冲鼻梁。我低下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桌下的双脚上。那双华丽却折磨人的高跟鞋旁边,安静地放着我自己的旧帆布包。包口敞开,露出一角熟悉的、洗得边缘微微磨白的帆布鞋面。
那是我自己的鞋。廉价,舒适,走过无数条属于林晚自己的路。而不是顾太太被设定好的、踩着刀尖的华丽轨迹。
再抬起头时,我努力想对他笑一笑,就像过去一年里无数次面对镜头和他人时那样,完美无瑕。可嘴角刚刚牵动,却发现脸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那抹笑意没能成形,只化作唇边一丝极淡、极苦的涟漪。
是啊,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飘散在昂贵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释然,高跟鞋再贵,穿久了脚会疼。
我顿了顿,目光掠过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完,不如旧鞋…合脚。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顾琛搁在桌沿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绷起清晰的筋络。那份被我推过去的离婚协议,正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他没有再看我,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份协议上,仿佛那雪白的纸张上盘踞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沉重地压在心头。餐厅里悠扬的琴声不知何时又流淌起来,此刻听在耳中却只觉嘈杂刺耳。
终于,我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被高跟鞋折磨得发僵的脚踝和小腿,一阵尖锐的酸痛袭来,让我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我迅速稳住身体,没有看他,只伸手拿起旁边椅子上的帆布包。布料粗糙温暖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我自己的踏实。
顾先生,我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疏离,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后续的手续,律师会联系您。
说完,我拎起那个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帆布包,转身。
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离身后的世界更远一步。我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我的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几乎要将我的脊椎穿透。
走出那扇沉重华丽的旋转玻璃门,深秋夜晚带着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暖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痛的清醒。终于,结束了。
2
旧鞋归途
我没有走向顾琛司机通常等候的位置,而是径直穿过灯火辉煌的酒店前庭,走到街边,伸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师傅,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帆布包放在腿上,磨旧的布料贴着掌心,带来奇异的安抚,去南城路,青藤公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出租车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飞速掠过,像一场迷离而虚幻的梦。我靠在并不算柔软的椅背上,闭上眼。脚踝和小腿的酸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我刚刚卸下的枷锁有多沉重。我缓缓弯下腰,手指有些笨拙地摸索到高跟鞋复杂的搭扣。
咔哒。
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束缚骤然松开,双脚终于从那华美的刑具中挣脱出来。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脱下它们,随手放在脚边冰冷的车底板上,像丢掉两件令人厌恶的垃圾。然后,我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双边缘磨得泛白的旧帆布鞋。
冰凉的帆布触感,熟悉得让人鼻酸。我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把双脚塞了进去。当脚掌完全陷入那柔软、略微塌陷的鞋底时,一种久违的、近乎酸楚的舒适感瞬间包裹了疲惫不堪的双脚,顺着酸痛的脚踝和小腿蔓延而上,一直熨帖到冰冷的心底。
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将脸轻轻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窗外的光影在脸上明明灭灭地流淌。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的阴影里。终于,可以只做林晚了。
---
餐厅里,那杯深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杯壁上凝滞,如同冷却的血。顾琛独自坐在那片奢华却骤然空旷的寂静里,水晶吊灯的光芒刺目地打在他脸上,映出眉宇间一片深重的阴霾。侍者早已识趣地退到了视觉的死角,空气里只剩下昂贵香薰甜得发腻的余味,和一种被彻底撕碎后的死寂。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雕塑般凝固。目光死死钉在桌面中央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离婚协议上。雪白的A4纸,像一块巨大的讽刺,嘲笑着他方才那句续约吗的可笑。
终于,他动了。
手背上绷紧的青筋微微抽搐了一下,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伸过去,一把攫住了那几张纸的边缘。纸张被他攥得发出不堪承受的窸窣声响,边缘瞬间起了难看的褶皱。他猛地将它扯到自己面前,动作大得几乎带翻了旁边的红酒杯。暗红的液体泼溅出来,在米白色的亚麻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像一滩新鲜的、狼狈的伤口。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带着被彻底挑衅后的戾气,狠狠攫取着协议上每一个打印出来的冰冷条款。财产分割(她竟然分文未取)、保密条款(她倒记得清清楚楚!)、生效日期……视线最终,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重重砸向协议最下方那个签名栏。
林晚。
两个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清晰地印在那里。是她自己的笔迹,不是律师代签。她签得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的留白,仿佛斩断的是一根早已腐朽的枯藤。
顾琛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钝痛猛地攫住了他。他攥着协议的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捏碎。就在他几乎要将这份碍眼的东西狠狠揉成一团砸向墙壁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异样,攫住了他喷薄欲出的怒火边缘。
就在林晚那个签名,那个晚字最后一笔微微上扬的勾折处,纸张的纤维纹理似乎……有些不同
他猛地将协议凑近眼前,近乎粗暴地翻转过来。
水晶灯刺目的白光毫无遮挡地打在纸背。雪白的纸面上,签名处透过来的是墨迹的深黑。然而,就在那晚字最后一笔的末端,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淡灰色水痕,晕染在纸背的纤维里。
不是墨水的洇染。那痕迹的边缘带着一种独特的、不规则的毛绒感,是泪水特有的晕染形态。它安静地呆在那里,微小得几乎会被忽略,却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瞬间击穿了顾琛所有暴怒的铠甲。
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攥着协议的手指依旧用力,指节泛白,但那力道里支撑的戾气,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泄去。暴怒凝固在脸上,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茫然所覆盖。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淡灰色的泪痕,仿佛要把它烧穿。
高跟鞋再贵,不如旧鞋合脚……
她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又一次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当时他只觉那话语里充满了不知好歹的嘲讽和挑衅,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可现在,看着纸背上这滴无声的、早已干涸的泪痕,那句话骤然被赋予了全新的、截然不同的重量。
那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他心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餐厅里悠扬的琴声还在继续,此刻听来却空洞得令人心慌。顾琛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如同一尊被骤然抽空了灵魂的雕像。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纸背上那个小小的泪痕。那淡灰色的印记,在刺目的灯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
3
泪痕之谜
出租车在青藤公寓斑驳陈旧的铁艺大门前停下。付钱,下车,双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那双磨白的帆布鞋带来踏实的触感,驱散了最后一丝餐厅里虚幻的浮华。深秋的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空气中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淡淡煤烟的气息。
林晚(是的,不再是顾太太,是林晚了)拎着帆布包,一步步走上狭窄、光线昏暗的楼道。墙壁上的白灰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底色。感应灯时灵时不灵,脚步落下,只有偶尔几层会亮起昏黄的光晕。这里的每一级台阶,每一道门缝里透出的油烟味,都带着一种粗糙的真实感,是她过去一年刻意遗忘,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无比清晰的烙印。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熟悉的、带着轻微锈涩的咔哒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书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公寓,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个塞满了书的简易书架,还有一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着,昭示着主人长久的缺席。
data-fanqie-type=pay_tag>
林晚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小小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天地。她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站着,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真正属于她的、小小的空间。墙上贴着的几张风景明信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旧书,桌角那盆早已干枯的多肉……一切都定格在她离开那天的模样,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动。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被抽空后的虚脱。紧绷了一整年的弦,在签下名字、走出餐厅、换上旧鞋的那一刻,终于彻底崩断。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普通的硬壳笔记本。她把它拿出来,拂去封面的灰尘。翻开,里面是她一年前的字迹,记录着一些琐碎的日常、零星的灵感,还有……对未来模糊的憧憬。那时的林晚,清贫却自由,像一株野草,在城市的缝隙里努力生长。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眼眶突然就热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需要钱,需要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离开顾琛,就意味着离开那每月准时到账的二十万,离开那层虚幻的保护壳。
她拿出手机,点开银行卡APP。屏幕亮起,显示着余额:**¥2,537.86**。这个数字,冰冷而真实地提醒着她眼下的处境。一年的顾太太生涯,她恪守契约,除了必要的行头,几乎没有动用过顾琛给的钱。那些钱,大部分都躺在另一张卡里,她从未动过,仿佛那是不属于她的赃款。如今,她更不会去碰。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几个常用的招聘APP。界面花花绿绿,充斥着各种职位信息。编辑、文案策划、新媒体运营……这些都是她曾经擅长并热爱的领域。但一年空白期,足以让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将她遗忘。她开始认真地筛选,投递简历。灯光下,她的侧脸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那间俯瞰璀璨江景的顶层公寓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死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动的星河般的城市灯火,却丝毫照不进室内的冰冷黑暗。顾琛没有开灯,颀长的身影陷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里,像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雕塑。那份离婚协议被他粗暴地揉成一团,又不知何时被展开,此刻正皱巴巴地摊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水晶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燃尽的烟蒂。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纸背上那个淡灰色的、早已干涸的泪痕上。
高跟鞋再贵,不如旧鞋合脚……
那轻飘飘的话语,裹挟着她转身离去时决绝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缓慢地切割。他试图用愤怒去覆盖这陌生的刺痛感——她凭什么一个用钱买来的、完美的摆设,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谈合脚有什么资格用一滴眼泪来扰乱他
可那滴泪痕,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它无声地诉说着一种他从未想过、也拒绝承认的可能:这场他以为纯粹是冰冷交易的契约,对于那个安静、顺从、总是带着完美微笑的顾太太来说,或许……并不只是交易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让他烦躁不堪。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无名火。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颌紧绷的线条。他直接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查清楚。林晚现在在哪里。立刻。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恭敬却略带迟疑的声音:顾总,林小姐她…离开餐厅后,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们的人跟到南城区青藤公寓附近就跟丢了,那片区域监控覆盖不全……
青藤公寓顾琛的眉头死死拧紧。那个破旧的老城区她竟然回了那里放着市中心他给她的豪华公寓不住,跑回那个鸽子笼
废物!他低吼一声,烦躁地打断助理,动用所有资源,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她确切的位置!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茶几上那份协议,查她过去一年的所有银行流水,看她把钱花在什么地方了!立刻去办!
挂断电话,顾琛将手机狠狠摔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站起身,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客厅里烦躁地踱步。昂贵的羊毛地毯吸去了脚步声,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却冰冷的城市森林。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方向。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攫住了他。那个总是安静地待在他视线范围之内、完美扮演着顾太太角色的女人,那个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契约对象,竟然以一种如此决绝又带着隐秘伤痛的方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感觉比任何商业对手的狙击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想起她签协议时冷静强调不接吻不上床不恋爱的样子;想起她每次陪他出席宴会时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微笑;想起她穿着他挑选的礼服和高跟鞋,安静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他从未真正在意过她在想什么。他只需要她扮演好那个角色,仅此而已。
可那滴落在签名背后的眼泪,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搅动了所有他以为固若金汤的认知。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她偶尔望向窗外时失神的眼眸;在他深夜应酬归来时,她默默递上的那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他当时只觉得那是她服务的一部分);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在他面前滑了一下,他本能地扶住她时,她瞬间僵直的身体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这些碎片化的画面,此刻带着全新的、令人心悸的重量,纷纷涌现出来。
顾琛猛地闭上眼,抬手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口那股陌生的、钝重的闷痛感,非但没有因为酒精而麻痹,反而更加清晰了。他需要找到她。立刻。他必须当面问清楚,那滴眼泪到底算什么这场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交易,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转身,大步走向衣帽间。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地抓在手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急切。他必须找到林晚。现在。
而城市的另一端,青藤公寓那小小的、亮着昏黄台灯的房间里,林晚终于敲完了最后一份求职邮件的发送键。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窗外,是南城老区沉沉的夜色。前路未知,充满艰辛,但双脚踩在自己选择的土地上,心是踏实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零星亮起的灯火。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卸下了所有不属于她的华服与枷锁,林晚感到一种久违的、带着痛楚的自由。属于她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
4
风暴漩涡
然而,风暴的漩涡,已经裹挟着那个她以为彻底摆脱的男人,正朝着她这小小的避风港,汹涌而来。青藤公寓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楼道里潮湿陈旧的气息,也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庞大而喧嚣的世界。林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深深呼吸着狭小空间里属于她自己的、带着灰尘味道的空气。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最后一份发送成功的求职邮件界面上,那微弱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照不亮眼底深处的疲惫。
求职信石沉大海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一年,在这个日新月异的行业里,足够让一个名字被彻底遗忘。她需要更实际的行动。明天,明天就去那些曾经合作过的、规模小一点的工作室碰碰运气,哪怕只是从最基础的校对、排版做起。
她走到狭小的开放式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几分。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卸去了精致妆容、显得有些陌生又过分清晰的脸。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嘴唇没什么血色,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簇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自由是有代价的。她不怕。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凿破了小屋的宁静。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瞬间僵在原地,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领口,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这个时间会是谁房东邻居
她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应答。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重,更沉,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耐心。
那节奏…太熟悉了。在过去一年里,无论是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还是在某个需要她出场的休息室前,他的助理或者他本人,总是用这种精确到近乎刻板的节奏敲门。
不可能!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怎么敢!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脚瞬间冰凉。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紧紧抵住了冰冷的瓷砖墙壁,仿佛那能给她一丝支撑。帆布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门外的人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林晚。
低沉、压抑、带着山雨欲来风暴气息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她的耳膜上。
是他!真的是顾琛!
林晚猛地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一丝铁锈味。恐惧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巨大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强迫自己站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我知道你在里面。
顾琛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中透着一丝被极力压抑的、焦躁的戾气,开门。
林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和嘲讽:顾先生,契约已经终止了。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您出现在一个独居女性的家门口,恐怕不太合适。请回吧。
她故意强调了独居女性和不合适。
门外陷入了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门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不是钥匙,不是撬锁,是纯粹用身体或者肩膀撞击的力量!那扇本就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边缘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
顾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再也无法维持那层冰冷的伪装,林晚!我让你开门!
撞击声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重!门锁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整个门框都在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连同墙壁一起被撞塌!
林晚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疯子!他简直是个疯子!她环顾四周,这小小的斗室无处可藏,更无处可逃。报警手机还在书桌上!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拿手机,但刚迈出一步——
哐当!
伴随着一声更大的、如同破拆般的巨响,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连带着变形的门锁,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撞开了!
木屑飞溅,门板歪斜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发出刺耳的噪音。
顾琛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深秋夜晚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毁灭性的怒气,踏入了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属于林晚的空间。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沾染了楼道里的灰尘,他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呼吸略显粗重,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像两团黑色的火焰,瞬间攫住了站在厨房与房间交界处、惊骇失语的林晚。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刃,带着审视、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狠狠刮过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毛衣,扫过她脚上那双磨边的帆布鞋,最后死死钉在她苍白却写满抗拒的脸上。他一步步逼近,皮鞋踩在廉价的地砖上,发出沉重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
小小的出租屋,瞬间被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强大的、冰冷而暴戾的气场完全充斥。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你……
林晚的声音干涩发紧,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骇人的目光,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你这是私闯民宅!滚出去!
顾琛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滚出去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嘲弄和翻涌的怒意,林晚,告诉我,那滴眼泪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彻底洞穿:签下名字,走得那么干脆,转身就掉眼泪演给我看嗯
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林晚纤细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般,瞬间传来的剧痛让林晚忍不住痛呼出声,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
放开我!
她奋力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甩开他的钳制,另一只手胡乱地捶打着他坚硬的胸膛,顾琛!你这个疯子!放开!
她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显得徒劳而可笑。顾琛纹丝不动,只是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收得更紧,似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盯着她因疼痛和愤怒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那层倔强水光,心头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旺,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刺痛。
回答我!
他低吼,声音震得狭小的房间嗡嗡作响,额角的青筋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暴起,那滴该死的眼泪,到底算什么这场交易,对你来说,就只是交易吗!
他逼近她,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里,除了滔天的怒意,似乎还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质问。
你签下名字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猛地拉向自己,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紧绷的身体,看着我!林晚!告诉我,你是不是……
他的话语猛地顿住,似乎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太过陌生,太过危险,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爆裂的时刻——
林晚书桌上,那部老旧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刺耳而持续的震动声!嗡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休止符,暂时打断了这场濒临失控的对峙。
林晚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手机屏幕。屏幕上跳跃的来电显示,赫然是慈心孤儿院——李院长
---
慈心孤儿院——李院长。
这六个字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着,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出租屋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也狠狠劈在了林晚的心脏上!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冰冷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恐惧、羞耻、一种最隐秘的角落被强行曝晒在烈日下的巨大恐慌,瞬间淹没了被顾琛钳制的愤怒。她甚至忘记了手腕上的剧痛,所有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死死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和嗡嗡作响的手机。
那是她藏得最深、守护得最严实的秘密!是她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和内心安宁的基石!绝不能让顾琛知道!绝对不能!
不……
一声短促的、近乎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被顾琛攥住的手腕因这不顾一切的挣扎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了。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顾琛的钳制!
她踉跄着扑向书桌,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慌和发力而微微不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想要抢在顾琛之前挂断那通致命的电话!
然而,太迟了。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手机的瞬间,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强大力量的手,比她更快、更稳地覆在了手机上方。
顾琛!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林晚因看到来电显示而骤然失神的刹那,他已经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剧变。林晚眼中那远超愤怒、近乎崩溃的巨大恐慌,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探究欲。
他轻易地按住了林晚伸过来的手,阻止了她挂断的动作。另一只手,则更快地划开了接听键,并且,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免提!
喂晚晚晚晚你在听吗
一个急切而充满忧虑的中年女声,瞬间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清晰地回荡开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李院长的声音!
林晚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僵在原地,像被无形的冰柱钉在了那里,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看着顾琛拿着她的手机,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如同风暴前夕的浓重疑云和冰冷的审视,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
晚晚你怎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李院长的声音更加焦急了,晚晚,我知道这么晚打扰你不好,但是……但是事情真的很急!那个开发商的人今天下午又来了!态度比上次还强硬,说下个月底之前必须清空,否则就……就要强行推平了!孩子们都吓坏了……
强行推平……孩子们吓坏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不敢去看顾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正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死死钉在她身上。
晚晚你还在吗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你上次打过来的二十万,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一部分用来支付了拖欠的房租和水电,剩下的给孩子们添置了过冬的衣服和药品……现在院里的情况稍微好了一点,但是搬迁费……那么大一笔搬迁费,我们实在是……李院长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无助和愧疚,晚晚,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每次问你要钱我都……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孩子们……那么多孩子,他们能去哪儿啊……
二十万……搬迁费……孩子们无处可去……
每一个关键词,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在顾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然的青白色,手背上绷起的筋络清晰可见。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翻江倒海!
过去一年,他每月准时打给她的二十万!
她分文未取,躺在卡里的钱!
她脚上那双磨边的旧帆布鞋!
她决绝地回到这个破旧的出租屋!
还有……离婚协议签名背后,那滴无声的泪痕!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李院长这通带着哭腔的电话,以一种残酷而直白的方式,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他从未设想、也绝不可能相信的真相!
不是贪图享乐,不是挥霍无度,更不是他臆想中不知好歹的嘲讽!
她把他给的钱……一分不剩地……都给了这家孤儿院!
为了保住那些孩子栖身的地方!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顾琛。他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身体却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胸腔里那股混杂着暴怒和刺痛的复杂情绪,被一种更加强烈、更加陌生的震撼所取代。那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一种被巨大的真相砸得措手不及的失重感,以及……一种如同滚油般灼烧着他五脏六腑的、难以言喻的羞惭!
他竟然……用那样肮脏的心思揣测她!用那样粗暴的方式对待她!质问她那滴眼泪是演戏嘲讽她穿不惯昂贵的鞋
他以为她签下名字时是冷酷无情,却不知那滴落在纸背的眼泪里,承载着怎样沉重的负担和绝望的割舍!
电话那头,李院长还在焦急地呼唤:晚晚晚晚你说话啊!你别吓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晚晚……
林晚终于从巨大的绝望和羞愤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装的平静:李姨,我在……我没事。信号……信号不太好。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试图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意,尽管那笑容僵硬而苦涩:您别着急,慢慢说。开发商那边……我会想办法的。钱的事,您别担心,我来处理。孩子们……让孩子们别怕,有我在。
她说出有我在三个字时,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电话那头的李院长似乎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才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单调地回响着,像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林晚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迎向顾琛的目光。
四目相对。
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残留的恐惧、被撕开的巨大秘密带来的难堪,以及……一种足以让人窒息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顾琛依旧维持着拿着她手机的姿势,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深刻而冷硬的侧脸轮廓。他脸上的暴怒和戾气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死寂。那双总是锐利逼人、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震撼是排山倒海的懊悔还是被真相狠狠扇了一耳光后的狼狈和刺痛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林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看见她褪去顾太太华美外壳后,那张苍白、疲惫却带着惊人韧性的脸;看见她眼底深处那抹尚未熄灭的、倔强的火苗;看见她为了守护一个孤儿院而将自己置于何等卑微和艰难的境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窗外的风声,楼下隐约的车辆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固的呼吸声,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被揭露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顾琛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惯常的、带着掌控一切意味的低沉嗓音,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只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的音节:
你……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看着林晚那双清澈却写满疲惫和防备的眼睛,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那个关于那笔钱的问题,最终却沉重地卡在了喉咙深处,再也问不出口。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一个让他无地自容的答案。
---
5
真相撕裂
手机忙音单调的回响终于停歇,狭小的出租屋陷入了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灰尘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缓慢悬浮,仿佛时间本身也被这沉重的真相凝固了。
林晚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在风暴中不肯折断的芦苇。最初的惊骇和羞愤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秘密被最不堪的方式撕开,摊在这个她最不愿面对的男人面前,反而有种诡异的解脱感。她不再试图遮掩,不再恐惧他的审视,只是用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迎视着顾琛。
那目光里没有控诉,没有乞求,只有一片荒芜的坦然。
顾琛握着那只老旧手机的手,指关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掌心,却远不及此刻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混杂着剧痛与羞惭的灼烧感来得猛烈。李院长带着哭腔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自以为是的认知上。
二十万。
每月准时打给她的二十万。
他以为是她贪图享乐的资本,是她签下契约的等价交换物。
结果呢
她一分未动,全都给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孤儿院!
为了那些与她毫无血缘关系、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想起她签协议时强调不接吻不上床不恋爱的冷静,那不是冷酷,那是她为自己划下的、唯一能守住尊严的底线!他想起她穿着昂贵高跟鞋时微不可察蹙起的眉,那不是矫情,那是真实的痛苦!他想起那滴落在签名背后的泪痕……那哪里是演戏那分明是割舍掉自己赖以生存的水源时,痛到极致却又不得不为的绝望!
而他做了什么
他用最肮脏的心思揣测她!
用最粗暴的方式闯入她的世界!
像个暴君一样质问她、嘲讽她、伤害她!
你……
顾琛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沙哑得不成样子。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那个关于钱的问题,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他看到了真相,残酷而震撼的真相,将他所有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击得粉碎。
他猛地移开视线,仿佛林晚那平静的目光是世上最灼人的火焰。他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像是被那小小的机器烫到一般,他僵硬地将它放回林晚那张堆着书本、略显凌乱的旧书桌上。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他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昂贵的羊绒大衣沾染的灰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老城区特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陌生的、粗粝的真实感,与他习惯了的高层公寓里经过精密过滤的空气截然不同。这气息,是属于林晚的世界。
他再次看向林晚,目光里那些翻涌的暴怒、戾气和冰冷的探究,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取代——是排山倒海的懊悔,是被真相砸懵后的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
那个孤儿院……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艰涩,慈心孤儿院。地址给我。
林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直接问这个。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戒备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地址。
顾琛重复道,语气不再有命令式的强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看着林晚眼中升起的警惕,心头那阵刺痛感更甚。他强迫自己放缓了语气,几乎是笨拙地解释了一句,声音低沉:我不会……伤害他们。
林晚沉默地看着他。顾琛的眼神复杂得让她读不懂,但那里面汹涌的、几乎要溢出的某种沉重情绪,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懈了一瞬。她知道顾琛的手段,也知道他此刻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或许……这是孩子们唯一的希望
她垂下眼,走到书桌旁,从一本厚厚的旧笔记本里抽出一张边缘磨损的名片,上面印着慈心孤儿院的字样和一个地址。她没有递给他,只是将名片轻轻放在了桌面上,推向他的方向。
顾琛的目光落在名片上,那个地址位于城市最边缘、几乎要被遗忘的角落。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廉价的硬纸片,仿佛有电流窜过。
今晚,锁好门。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他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言——有歉意,有震撼,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陌生的悸动。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扇被他暴力破坏、歪斜在墙边的门。高大的背影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远去,留下满屋的狼藉和死寂。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楼下的汽车引擎声咆哮着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她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下来,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腕上被顾琛攥过的地方,一圈深红的指痕清晰可见,隐隐作痛。但此刻,更痛的是心口那块被强行挖开又暴露在空气里的地方。
她不知道顾琛要去做什么。威胁施舍还是……别的巨大的不确定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的世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悬而未决的平静。
她依旧投递简历,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那双磨边的帆布鞋,穿梭在老城区和几间愿意给她面试机会的小工作室之间。每一次面试官的审视,每一次提及那空白的一年,都让她感到难堪,但她咬牙坚持着。她需要工作,需要钱,需要靠自己活下去。
手腕上的淤青渐渐变淡,成了青黄色。
顾琛没有再出现。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仿佛那晚的闯入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直到第三天下午,林晚刚从一家出版社面试出来,心情有些低落。手机响了,是李院长打来的。
晚晚!晚晚!李院长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林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李姨怎么了您慢慢说!
开发商!那个开发商今天主动找上门来了!李院长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们……他们态度完全变了!不仅收回了强拆的通知,还……还主动提出要帮我们找新的、更好的地方!说会按照最高标准补偿搬迁费!还承诺会捐赠一笔钱,改善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条件!晚晚,这……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啊!
林晚握着手机,站在喧嚣的街头,周遭的车水马龙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有些眩晕。
他们……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不知道!那个负责人今天客气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之前是沟通不畅,还说什么……是受人之托,务必妥善解决!晚晚,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找了什么大人物帮忙了李院长急切地问。
受人之托……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顾琛。
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他用了他的方式,他的力量,以一种雷霆万钧的姿态,粗暴地、却又精准地解决了那个几乎压垮她和整个孤儿院的难题。没有询问她的意见,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就像他当初闯入她的世界一样。
李姨,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孩子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挂断了电话,靠在路边的梧桐树干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深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和自由的气息。
顾琛的补偿来了。以一种她无法拒绝的方式。
她该感激吗是的,为了那些孩子。
她该愤怒吗或许,为了他再次的越界和掌控。
但此刻,心头涌上的,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知道了她的软肋,并用最直接的方式保护了它。
---
6
新途启程
又过了两天,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快递包裹送到了青藤公寓。包裹很轻。
林晚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质地精良的卡片,和一串钥匙。
卡片上没有任何称谓,只有一行凌厉而熟悉的笔迹:
>
**市中心,梧桐苑,A座1701。密码是你签协议的日子。**
>
**——不是施舍。是合作。你需要一个像样的地方工作。**
>
**钥匙是孤儿院新址的临时办公室。李院长在等你。**
没有落款。
林晚拿着卡片和钥匙,站在狭小的出租屋中央,久久沉默。
梧桐苑。她知道那个地方,闹中取静的高档公寓,安保极好,环境清幽。他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地方工作。
合作他用了这个词。
还有孤儿院新址的钥匙……他连这一步都安排好了。
林晚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老城区灰扑扑的街景。她拿起那张卡片,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凌厉的字迹。然后,她拉开抽屉,拿出那份被她小心收好的、皱巴巴的离婚协议。
她翻到背面,目光落在那一点早已干涸、几乎看不清的淡灰色泪痕上。那滴眼泪里,有对自由的渴望,有对过去的割舍,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对那份隐秘、无望又不得不终结的心动的祭奠。
现在呢
她轻轻地将卡片放在协议旁边。崭新的卡片,承载着不容拒绝的合作邀约。皱旧的协议,烙印着心碎和终结的痕迹。两者并排放在一起,像一道没有答案的选择题。
她拿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
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她小小的窗台上。
林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白了边缘的帆布鞋。它们踏过泥泞,走过荆棘,也曾被束缚在华丽的牢笼里。现在,它们踩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虽然依旧贫瘠,却无比真实。
未来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的变数。顾琛的合作是机遇还是新的枷锁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不会再为任何人脱下这双旧鞋。
她将钥匙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
新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以她自己的方式,穿着她合脚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