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天的时间,说尽就尽了。
方星泽的呼吸细若游丝,胸口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耗尽了他体内最后一点火星。
那件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枯槁的躯体上,曾经颀长挺拔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深陷在被褥里,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祝瑶就坐在床边窄小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钉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际线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无声滑落的轨迹。
冰冷的雨声落在地板上,也落在她沉寂的心湖里,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低鸣,是他微弱生命唯一的回响。
沉默是窒息的茧。
方星泽......
这声呼唤从她喉间逸出,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试探,仿佛一个明知不会得到回应的祈祷。
寂静无声,只有仪器冷漠的嘀嗒继续。
她终于转回头,视线落回他的脸上。
那张脸早已脱相,皮肤松弛地覆在高耸的颧骨上,像被岁月抽干的橘子皮,蒙着一层死寂的蜡黄。
白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如同衰败的秋草。
短短数日,他仿佛被掏空,徒留一捧燃尽的灰烬。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他胸前,那片洗得发白、早已不合身的救援队制服。
衣襟上空空如也。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探入自己的口袋,触到一片粗糙而熟悉的触感。
是那只护身符。
两枝象征着平安与姻缘的金枝相互纠缠,在鲜艳的朱红色背景上熠熠生辉。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获得它时,那份由衷的幸福和喜悦。
此刻,她轻轻地抚摸着护身符,粗糙的织物却奇异地传递着一份迟来的温度。
然后,她微微倾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护身符,系在了他腰上那片空荡的位置。
你发誓过要为我主持葬礼的。
她的声音低哑,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却像投入静潭的石子,清晰沉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直直刺向他沉睡的耳廓。
别死在我前面了......
病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
江绮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头发有些散乱,精心描绘的眼线被泪水晕开一点。
她手里攥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她的目光掠过祝瑶惨白失神的脸,最终定格在方星泽衰败得不成人形的侧脸上。
她喉咙滚动了一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复杂痛楚,却只是静静站在门口那片阴影里。
方老先生......刚刚送来的,说务必亲手交给祝小姐。
江绮等抢救动作稍缓,才开口,声音是干涩的哑。
方老先生......也没几天了,肺癌晚期。
信封轻飘如鸿毛,落在祝瑶冰凉的掌心,却重得几乎让她拿不住。
方父......那个冷酷无情的老人
她带着满腔的疑惧展开信纸,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略显颤抖的笔迹。
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是迟暮病痛的重压,和对失控局面的无奈。
信中只字未提婚约的胁迫,仅对曾对她造成的困扰一笔带过。
最后一行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汹涌的暗流：
【当年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导致了今天所有人的悲剧......对不起。】
信纸从祝瑶无力的指尖滑落,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祝瑶的目光从信纸移向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方星泽,又缓缓转向门口一脸麻木苍白的江绮。
一种荒诞而惨烈的悲凉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脏。
她扯动嘴角,想笑,却挤出一个比哭更苦涩万分的表情。
最终,她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寂静的病房里飘荡开去：
太迟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宣告一切的终局。
迟了。
对床上枯等死亡的男人,对方父廉价的忏悔,对这所有被谎言扭曲、被命运错置的因果......
都太迟了。
江绮肩膀微微一颤,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无言,踉跄着后退一步,转身拉开门,身影消失在外面的走廊尽头。
那一身大红嫁衣的明艳,早已在这场冰冷的谢幕里褪尽。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哀鸣。
祝瑶俯身,小心拾起那张承载着谎言的薄纸,看也没看,慢慢走到床边废纸篓前,松开手指,任由它坠落。
然后,她坐回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重新握起方星泽搭在被子外那只枯瘦如柴、冰冷的手。
曾经坚实有力的手掌,如今只剩下一把松软的骨。
她低头,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它,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暖化那块冰,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他松弛的皮肤和微凉的指节。
时间在滴答声中冷酷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刮在骨头上的刀子。
就在那浓重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掌心那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祝瑶猛地屏住呼吸,惊惶地抬起头。
方星泽的眼皮正极其困难地颤动着,终于勉强掀开一线窄窄的缝隙。
涣散的瞳仁毫无焦点地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极其慢地转动着,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挣扎着想要找到一丝确定。
最终,那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目光,艰难而模糊地,凝固在了床头那个披头散发、双眼血红的身影上。
干裂发白、毫无血色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近乎是气音的字节：
瑶......瑶......
微弱嘶哑,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每一个音节都在破碎。
祝瑶的心脏像是被这声呼唤瞬间狠狠攥住,捏碎。
滚烫的泪汹涌而出,决堤般冲刷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眸和憔悴不堪的脸颊。
没有任何犹豫,她猛地从椅子上起身,整个人深深伏下。
嘴唇轻柔而庄重地印上他冰凉的额间,同时坚定无比地将最后的答案烙进他耳中：
我在......
哽咽着深吸一口气,仿佛穿透了所有前尘往事,她字字清晰,尘埃落定。
方星泽,这一次,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