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富贵回到家后,一个人依慰在破沙发里。
他咂摸着修理厂经历的事,红衣丫头散了,赵彪那帮人渣也进了局子。
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心里感叹着!
可心里头那点畅快劲儿,早被脑子里那笔阎王债冲得七零八落。
四百点阴德,扔进那深不见底的债坑里,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过下巴的胡茬,刺啦啦的,满是烦躁。
“娘的,白忙活。”
他嘟囔着,恨不得要把那看不见的阎王爷嚼碎了咽下去。
这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烧得慌。
眼神没着没落的飘,最后定在墙角。
那面油腻腻的写着“周半仙”幡子,像个戳在那儿的老伙计,沉默,又透着点说不清的古怪。
红衣丫头最后指着它,说他身上有股“味儿”。
“啥味儿?”
周富贵低头嗅了嗅自个儿胳膊,汗酸味混着修理厂的机油味儿,顶多再加点昨晚泡面的葱花味。
他踢了踢脚边那根破竹竿,“老伙计,你倒是显显灵,告诉哥,啥味儿?”
鬼使神差地,他撑着酸软的腰爬起来,走过去把那幡子又抄在手里。
老竹竿沉甸甸的,油润的包浆浸着年岁。
黑底金字的幡布,边角磨得飞了毛,油腻腻的,凑近了,一股子陈年的汗酸味混着劣质檀香灰,直冲鼻子。
他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头捻着布面,对着灯泡昏黄的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想从那经纬线里抠出点符咒暗纹之类的门道,结果这么看都像一个普通的幡子。
“操!真就是块破布裹根棍儿!”
折腾半天,除了蹭一手黑灰,屁也没瞅出来。
他泄了气,把幡子往墙根一靠,竹竿撞在墙上发出脆响,“娘的,总不能是老子算命年头久了,腌入味了吧?腌出个‘神棍’味儿?”
目光挪开幡子,看向旁边那口蒙着半寸厚灰、铜锁锈成一坨绿疙瘩的大樟木箱子上。
这是爷爷周光留下的,唯一的“家当”。
老爷子走得急,以前周富贵只当它是口装破烂的棺材,里头除了压秤的几件旧道袍,就是几本糊弄傻子的、印着八卦图的破书,他翻两页就犯困。
可今晚不一样。
红衣丫头那点感应,这幡子古怪的劲儿,把他心里那点早就埋进土里的疑惑,硬生生又给刨了出来。
“行!老爷子!今儿孙子就给您这‘百宝箱’开开眼!看看您老到底给我压了啥‘箱底’!”
他啐了一口,转身进厨房,抄起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刀刃卡进锁鼻锈死的缝里,膀子抡圆了,腰马合一——“咣!咣!咣!”就是几下狠凿!锈渣子簌簌往下掉。
“咔吧!”
一声脆响,老铜锁彻底报销,崩飞一小块绿疙瘩,在地上滚了两圈。
一股浓郁的陈腐味儿,从箱口散发出来!
陈年旧纸的霉味和樟脑丸,还有厚厚灰尘,混在一起,活像打开了口尘封的墓穴。
周富贵猝不及防,被呛得不轻,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味儿,又沉又闷,直往脑仁里钻,弥漫着岁月的痕迹。
箱子开了。
最上头,是几件叠得还算板正、但颜色早褪得发灰发白的旧道袍。
料子摸着倒厚实。
周富贵不耐烦,一把给掀到旁边地上,扬起一阵细灰。
下面露出来的东西是很多书!
但跟他以前随手扒拉过的那些花花绿绿、印着明星八字速查的现代印刷册子,天差地别!
这些书清一色的都是手抄本!
厚薄不一,大小各异,就那么杂乱却沉甸甸地堆叠着。
书页是那种老式毛边纸,黄得深浅不一,透着岁月浸染的痕迹,边儿卷得像狗啃过,虫蛀的小眼密密麻麻,诉说着无人问津的年月。
封面大多光板,顶多糊层牛皮纸或蓝粗布,用麻线歪歪扭扭、结结实实地订着,透着一股子粗粝的实用劲儿,跟花架子不沾边。
每一本都像块饱经风霜的砖头,被时光压实的重量感。
他伸手,下意识地抓起最面上那本看起来最厚实、最不起眼的。
深蓝粗布的封面,没有书名。
入手沉甸甸的,纸又厚又韧,带着毛刺感,摸上去有点糙手。
翻开,昏黄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筋骨嶙峋的蝇头小楷!那字儿,带着一股子穿透纸背的力道,筋骨毕露,绝不是印刷的死物!
排盘、推演、十神生克、大运流年……条分缕析,非常的严谨。
他定睛一看,扉页内侧用稍大的墨字写着:《渊海子平真解》。
旁边空白处,挤满了另一种稍显稚嫩却同样认真的批注,墨色深浅不一:
“此造杀旺身弱,何以解?用印化?用食制?需察其根气深浅!”
“此运冲提,大凶?或否?观其原局有无解救!不可妄断!”
这笔迹,周富贵认得,是爷爷年轻时的!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这他娘的是硬货!算命行当里压箱底的真传!跟他摊位上糊弄人那套“印堂发黑”、“命犯桃花”的套话,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他以前翻的那些印刷册子,跟这泛黄毛边纸上的筋骨小楷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描红本!
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拽着他。
他像饿了三天的叫花子终于看见了白面馍,也顾不上脏,一屁股就坐在地上,背靠着那口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樟木箱子,就着那盏昏黄得的灯泡,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这书里的东西,深!深不见底!讲命理格局,讲五行生克流转,讲十神制化玄机,推演起来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得像一张精密的网。
看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可偏偏,又像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门缝里透出的光,比他以前瞎琢磨、瞎蒙骗的那点玩意儿,高明太多了,也凶险太多了!
看着看着,他发现有些书页空白处,除了爷爷工整的批注推演,还有更早的、更狂放不羁的墨迹留下的只言片语。
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子江湖草莽的彪悍气。
比如在一段讲“七杀格”凶险无比的命理分析旁,就有行龙飞凤舞、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狂草批着:
“扯淡!此格若逢水旺之地,煞气自化权柄,反主大贵!老子当年在黄河老龙口,亲眼见个拉纤的苦哈哈就这命!后来咋样?嘿!成了掌控三州水运的大龙头!命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水无常形,命无定数!”
周富贵看得眼珠子都直了,手一抖,书页哗啦作响。
黄河纤夫?大龙头?掌控水运?这都哪跟哪的江湖秘闻?这留下批注的,又是哪路神仙?
他心神激荡,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间滑动。
突然,“嗤啦”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一张夹在书页深处的、泛黄发脆的薄纸片滑落出来飘到他腿上。
他捡起来。纸片不大,上面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暗沉如血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由无数扭曲线条和古怪符文勾连而成的图案!
那线条扭曲盘绕,却又是一气呵成,一笔到底的那种。
图案旁边,是几行蝇头小楷,墨色凝重:
“引魂渡厄符。茅山秘传,非大怨大执之魂不可轻启!妄用者,魂引而不归,自噬其主!慎!慎!慎!”
落款处,一个狂放如刀劈斧凿的“茅”字印记,像一道凌厉的黑色闪电,劈进周富贵的眼里!
“茅山符箓?!爷爷这口破箱子里,还藏着这玩意儿?”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旁边杂乱的书籍堆。
看向一本边缘磨损起毛的黑布仔细包着的厚册子,半露在几本线装书下面。
他拆开裹着的黑布。
只见封皮上几个字,墨迹深沉,透着一股不祥:《三命通会辑要》。
他清晰地看到那册子边缘的书页,呈现出一种焦黑卷曲的痕迹!像是被火燎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
就在那焦痕旁边,一行暗红色、仿佛用血写就的小字刺入眼帘:
“慎!慎!慎!窥天机者,寿元自折!此卷,乃以半条命换得!”
那笔迹,是爷爷的!颜色暗红,干涸如血痂!
看着还会折寿元,周富贵像是躲瘟神一样,把这本《三命通会辑要》重新包好,给它放回去。
随即有将目光看向另一本散开的线装册子上。
封面空白,摊开的书页里,赫然是用浓烈朱砂勾勒的符箓图样!线条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凌厉的煞气,仿佛随时能破纸而出!——“五雷敕令符”、“镇宅安神符”、“驱邪破煞符”……旁边是密密麻麻、拗口艰涩的咒诀和步罡踏斗的方位说明。
还有本更薄的册子,封面写着《阴灵十相》,他鬼使神差地翻开第一页,上面用刻板的笔迹写着:
“饿殍鬼,形销骨立,腹大如鼓,目泛幽绿,见食则狂,常徘徊于庖厨、饭肆阴秽之地……”
旁边空白处,一行熟悉的、属于爷爷的稍显潦草的批注,墨迹已淡:
“丙寅年冬,城南荒庙避雪,曾遇。以冷饭三碗诱至庙外空地,诵《往生咒》七遍,方见其形散怨消,寒雾乃退。”
周富贵“啪”地一下合上了书,丙寅年?那不就是他出生那年?
这他娘的哪是糊弄人的玩意儿?这口破樟木箱子里压着的,是半部浸着血、缠着命、藏着无数凶险秘闻的江湖!是无数前人用命趟出来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羊肠小道!
爷爷周光,那个在街边穿着破旧道袍、抽着呛人旱烟袋、为五块钱跟人磨半天嘴皮子的老头子,他半辈子就守着这些要命的东西?他看得懂?他…用过?!
一股陌生感攫住了周富贵的心。
他感觉自己像个无意中撬开了某位祖师爷埋骨之地的愣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