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拍卖厅,今夜是魔都艺术圈与财富圈交汇的顶点。空气里弥漫着金钱、野心与矜持混合的独特气味——顶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尾调、水晶杯里香槟气泡破裂的微酸,还有新刷油漆和羊绒地毯被无数皮鞋反复碾压后散发出的、一种近乎窒息的奢华暖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穹顶垂落,将下方的一切照耀得如同白昼,每一粒切割面都折射着冰冷而炫目的光,刺得人眼睛发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沉的谈笑声、矜持的寒暄声、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在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空间里嗡嗡回荡,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微醺的网。
夏芷晴坐在这片辉煌与喧嚣的边缘角落。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款式过时的深蓝色小礼服裙,裙摆甚至有些发白起球。这是夏家佣人房里翻出来的旧物。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热带雨林的、苍白脆弱的苔藓,与周围珠光宝气、妆容精致的名媛贵妇格格不入。每一次水晶灯的光芒扫过她的脸,都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下浓重的青影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挺直着背脊,双手死死地交叠在膝盖上,指尖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脏狂跳带来的眩晕感和胃部一阵阵翻搅的痉挛。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地钉在拍卖厅前方那个巨大的展示台上。聚光灯炽白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光,正聚焦在今晚的焦点——《星空·赝品》上。画框是重新配的,沉重的鎏金巴洛克风格,在灯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金光,更衬得画布上那片深邃、旋转、带着不祥预感的蓝黑色旋涡仿佛要挣脱束缚,将人吸入其中。拍卖师洪亮而富有煽动性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嗡嗡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切割出来:
“……女士们,先生们!这幅备受瞩目的《星空》,虽非文森特·梵高亲笔,却是由已故仿画大师陈默生先生于其艺术生涯巅峰期倾力所作!其笔触之狂放,色彩之张力,对原作精神之把握,堪称鬼斧神工!经权威机构鉴定,其艺术价值与收藏潜力无可估量!起拍价,人民币八佰万元!现在开始!”
“八百万!”一个洪亮的声音立刻在后方响起。
“八百五十万!”
“九百万!”
竞价牌此起彼伏,如同猎食者亮出的獠牙。数字在拍卖师口中飞快地跳动攀升,每一次报出新的价格,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压抑着兴奋的骚动。夏芷晴的呼吸随着那不断飙升的数字而变得越来越急促、浅薄。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又在下一秒冰冷退潮的声音。每一次举牌,都像重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一千五百万!”
“一千八百万!”
“两千两百万!……两千两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夏正擎就坐在夏芷晴前方不远处,背对着她。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背脊挺得笔直,端着一杯香槟,姿态从容。但从夏芷晴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握着杯脚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微微侧头,似乎想用眼神警告或者催促夏芷晴什么,但那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时,最终只化为一丝更深的鄙夷和厌弃。
“两千六百万!”一个带着粤语口音的声音喊道。
“两千七百万!”立刻有人跟上。
“两千七百五十万!”
数字逼近夏正擎预设的心理防线。拍卖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拍卖师的声音在回荡:“两千七百五十万!第一次!……两千七百五十万!第二次!……还有没有?两千七百五十万!第三……”
“两千八百万!”夏正擎猛地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声音因为紧张和孤注一掷而显得有些尖利,甚至破了音。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一声,瞬间吸引了全场所有的目光。
聚光灯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最后关头的激烈,光束更加炽热地聚焦在《星空·赝品》上,那深蓝的旋涡在强光下显得更加深邃、更加具有吞噬感。拍卖厅顶部的空调似乎也开到了最大,但人群聚集带来的热量和无数道目光的聚焦,让展示台周围的温度悄然升高。空气仿佛在无形地扭曲。
“两千八百万!夏先生出价两千八百万!”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即将落槌的亢奋,“两千八百万!第一次!……”
夏芷晴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她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瞳孔因极度紧张而放大。就是现在!杜彦辰所说的“最佳触发点”!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她甚至能想象到画布夹层里,那些微小的、透明的溶剂斑点,在强光和高温的催化下,正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无声地挥发、分解……
“……两千八百万!第二次!……”拍卖师的声音如同丧钟的倒数。
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夏芷晴的视线里,那片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狂暴力量的蓝色漩涡中心——靠近右下角教堂尖顶的位置——一丝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涟漪,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引起的微弱波动,一闪而过!
紧接着,就在拍卖师即将喊出“第三次”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凝聚了无数目光、承载着夏家全部野望的深蓝色画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沾满灰烬的巨手拂过!
以右下角教堂尖顶为中心,那片浓郁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深蓝,毫无征兆地、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褪去了所有色彩!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灵魂!深蓝褪成死气沉沉的灰蓝,灰蓝又迅速泛白、扩散!如同病毒在画布上疯狂蔓延!那狂野的笔触还在,那厚重的肌理还在,但所有色彩的光泽、活力、深度,在短短几秒钟内,消失殆尽!最终,那片区域——几乎占据了画布的三分之一——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气的、如同劣质石灰水刷过的、刺眼的灰白!
如同一块丑陋的巨大尸斑,烙印在梵高那本该永恒燃烧的星空之上!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无形的重锤,瞬间砸碎了拍卖厅内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被彻底抽干。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炫目,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香槟杯里的气泡停止了上升。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脸上——惊愕、茫然、难以置信。举到一半的竞价牌僵在半空。一位贵妇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在这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
下一秒,这死寂被彻底引爆!
“天啊——!”
“怎么回事?!”
“褪色了?!画褪色了?!”
“赝品?!不!这是灾难!”
“快看!那块!全白了!像死人脸!”
惊叫、质疑、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整个拍卖厅!人群骚动起来,前排的人下意识地往前探身,后排的人踮起脚尖,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聚焦在那片刺眼的灰白之上,充满了震惊、鄙夷、幸灾乐祸和赤裸裸的猎奇!闪光灯如同疯了一般亮起,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连成一片,贪婪地捕捉着这百年难遇的艺术灾难现场!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撕裂了混乱的声浪。
夏琳琳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精心打理的卷发因剧烈的动作而散乱。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此刻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她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如同索命的鬼爪,直直地、恶毒地指向角落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的夏芷晴!
“是她!是夏芷晴这个贱种!是她毁了这幅画!是她毁了夏家!”夏琳琳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她嫉妒!她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她故意把画弄坏的!是她!就是她!她毁了夏家!!”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从展示台上那片刺眼的灰白,齐刷刷地聚焦到角落里的夏芷晴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鄙夷、探究、嫌恶,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成了这场灾难的活体展品,承受着千夫所指。
夏芷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和麻木。耳朵里嗡嗡作响,夏琳琳的尖叫、人群的哗然、刺耳的闪光灯,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椅背,指尖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铁锈味,才没有当场晕厥过去。她看到夏正擎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绝望,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般刺向她!
“孽障……你……你……”夏正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哆嗦着指向夏芷晴,嘴唇翕动着,却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气血上涌而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脸色由铁青迅速转为一种可怕的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跳,如同扭曲的蚯蚓。他猛地抬手捂住胸口,似乎那里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身体剧烈地晃动着,手中的香槟杯“啪嚓”一声摔碎在昂贵的地毯上,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迅速洇开。
“爸!”夏琳琳惊恐地尖叫,想要扑过去。
但已经晚了。
夏正擎的眼睛猛地翻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嗬嗬”声,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扑倒!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轰然砸在铺着华丽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爸——!!”
“夏董!”
“快叫救护车!!”
“天啊!出人命了!”
拍卖厅彻底炸开了锅!混乱升级为彻底的恐慌!夏琳琳扑倒在夏正擎身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人群惊叫着后退,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围观。安保人员艰难地试图维持秩序,场面一片狼藉。
夏芷晴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看着夏正擎倒下的身体,看着夏琳琳哭花的妆容,看着周围混乱惊恐的人群,看着展示台上那片巨大刺眼的灰白……世界在她眼中旋转、扭曲、褪色,最终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一片死寂的灰白。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灵魂的空壳。掌心被自己指甲掐破的地方,渗出的温热液体,是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存在。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绝望达到顶峰的时刻。
“嗡……”
拍卖厅侧面,那扇通往顶级VIP包厢区的、厚重的、镶嵌着繁复铜饰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如同分割光与暗的界碑,缓缓出现在门后的阴影里。
所有的喧嚣、哭嚎、闪光灯,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气场,如同极地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拍卖厅的核心区域。
杜彦辰。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午夜蓝塔士多礼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宽肩窄腰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纯白的高支棉衬衣领口系着同色系真丝领结,一丝不苟。袖口处,一对古董蓝宝石珐琅袖扣在混乱的光线下折射出幽深而冰冷的光泽。他缓缓踱步而出,步伐沉稳而从容,踏在铺着厚地毯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英俊至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汪冻结的寒潭,平静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扫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夏正擎,扫过哭得妆容尽毁的夏琳琳,扫过展示台上那片刺眼的灰白尸斑,最终,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狙击枪,穿透混乱的人群,稳稳地、牢牢地锁定了角落里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夏芷晴。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评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兴味,如同在欣赏一件刚刚落入网中、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
他无视了脚下的一片狼藉,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无数道或惊愕、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他径直走到展示台前方,在距离那片灰白尸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整个拍卖厅的目光焦点,不由自主地从倒地的夏正擎、哭嚎的夏琳琳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场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男人身上。连拍卖师都忘记了此刻的职责,张大嘴巴,呆滞地看着他。
杜彦辰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台上那幅已经彻底沦为笑柄和灾难象征的画作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左手袖口那枚冰冷的蓝宝石袖扣,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演奏前的钢琴家整理袖口。
然后,那只手沉稳而有力地举了起来。
没有竞价牌。
只是那样一只戴着名贵腕表、象征着无上财富与权力的手,在死寂的、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举了起来。
一个低沉、清晰、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穿透了拍卖厅内残余的喧嚣和混乱的嗡鸣,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三千万。”
不是竞价,而是宣判。
拍卖师如同被解除了石化咒,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慌乱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嘶哑地喊道:
“三…三千万!这位先生出价三千万!”
然而,这声嘶喊刚落,展示台上,那片巨大的灰白区域边缘,在炽白的聚光灯持续照射下,又一小块深蓝色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迅速褪成了令人心悸的惨白!
“哗——!”人群再次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杜彦辰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他缓缓放下举起的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
“可惜。”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惋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和尽在掌握的嘲弄。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夏芷晴。这一次,不再是穿透人群的锁定,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告式的凝视。如同在无声地宣告:看,这就是你的价值,这就是你的命运。你,和这幅褪色的赝品一样,不过是这场游戏中,一件等待被估价的物品。
夏芷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灵魂。杜彦辰的目光,比夏琳琳的尖叫、比夏正擎的倒下、比那片刺眼的灰白,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和冰冷。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彻底抽干,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纤细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倒在地毯上,失去了意识。在她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视网膜上残留的最后影像,是杜彦辰那双在混乱灯光下,冰冷得如同深渊的眸子,和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残酷的弧度。
拍卖厅里,混乱依旧。夏琳琳的哭嚎、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人群的议论声浪、闪光灯疯狂的咔嚓声……交织成一曲荒诞而绝望的交响。
杜彦辰却不再看任何人。他从容地转过身,仿佛身后的一切喧嚣、灾难、哭嚎都与他无关。他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如同闲庭信步,走向那扇为他敞开的VIP通道门。深蓝色的礼服背影,在混乱的光影中,挺拔而孤绝,像一座移动的冰山,缓缓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所有的血色与喧嚣,彻底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