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生辰这天的盛宴,是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糊糊。
泥垒的灶屋墙角,洇开大片水渍的黄泥还湿漉漉的。锅里水汽蒸腾,弥漫开一股土腥气混合着植物根茎微苦的寡淡气味。灶膛里残存的几块焦黑炭块苟延残喘,发出细弱的、噼啪的爆裂轻响。昏暗中,王学洲手里端着个豁了边的粗瓷碗,碗壁上沾着干涸很久的陈年米浆痕迹。碗里的糊糊稀薄得几乎透明,浮沉着零星几片暗绿色的野菜叶梗,灰绿色的汁水浅浅的,能清晰地映出他一张茫然、稚气又藏着点不属于孩童审视的脸——浓眉,眼尾微微下垂,像有化不开的郁气凝固了。
胃里沉甸甸的,又空荡荡的,烧得发慌。
这具躯壳残留的饥饿感,混合着从遥远的、信息爆炸时代带来的惊疑未定,几乎要将王学洲撕扯成两半。他成了王家三房的长子,也叫王学洲,八岁,今日是生辰。日子却清贫得连一丝荤腥都吝啬给予。
他抬了抬眼。
饭桌,与其说是桌子,不如说是两块摇摇欲坠的烂木板拼凑起来的框架。对面坐着三叔家的闺女三丫,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黏得死紧,似睡非醒。她面前同样摆着一碗稀薄的糊糊。忽然,咕噜噜——一阵沉闷悠长的鸣响从她瘪瘪的小肚子深处挣扎着冲出来,在这压抑寂静、只有水汽扑上茅草屋顶的微弱沙沙声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三丫惊得一哆嗦,猛地睁开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里瞬间蓄满了水光,怯怯地扫了一圈。
没人看她。奶奶赵老太握着勺子的手停了一下,喉管上下蠕动了一回,没声响,深浊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爷爷王永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吸着他那杆早就磨得泛出黑亮油光、烟锅比小指头肚大不了多少的老铜烟袋,浑浊的烟气一团团散入浑浊的空气里。大伯王定山坐在那唯一一张看着还算齐整的条凳上,屁股只搭着边,端着碗的手格外稳当。三叔王定河把脸埋得更深了,呼噜呼噜地吞咽着。角落里,王家真正的金凤凰——大伯王定山的儿子王学文,刚八岁就已开蒙在村塾读了两年书的宝贝疙瘩,正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细眉轻蹙,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仿佛沾了墨香气的矜持静默。三婶缩在三叔旁边,像一道模糊的剪影,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王学洲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憋闷的火苗越蹿越高。凭什么那点糊糊塞牙缝都不够!他正考虑着一把掀翻这堆破烂时,变故陡生。
啪!
一声脆响,瓷片飞溅!
所有人都僵住了,像被这声炸雷定在了原地,连空气都瞬间凝滞了。
只见王学洲的亲娘,那个平日里被奶奶责骂时也只会缩着肩膀、怯怯点头的周氏,手里的豁边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稀薄的糊糊和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有两片细小的碎片弹到了王学文精致干净的千层底布鞋鞋面上。王学文触电般挪开脚,惊愕地低呼一声,小脸立时白了。
爹!娘!周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音,带着不管不顾的尖锐,她豁然站起,本就单薄的身形绷得像一张拉满即将崩断的弓,学堂!学堂又不是他大哥一家开的!凭什么只供他大哥的儿子读书凭什么咱家的娃子就要在家里吃土我的学洲、我的明薇、还有三丫,难道连名字都不配写到纸上吗
吼声在小小的灶屋激荡,嗡嗡震着耳膜。王学洲瞳孔骤缩,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看着母亲,她干瘦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长期操劳布满细纹的眼角此刻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那股破釜沉舟的绝望和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刺痛了他。
他爹,那个惯常缩在角落,仿佛天生矮所有人半头的王定江,此刻没去劝他暴怒的妻子,反而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蹲到了那早已被磨得圆滑光亮的木头门槛外。他蜷缩在门槛的阴影里,瘦长的身躯佝偻着,突然掐着嗓子,用一种古怪的、尖细的、像村头游荡的老瞎子唱的调门哼哼:
我没人疼~嘿呦~没人爱~呦呦~
我是那地里的小白菜~哦哦~
太阳出来晒蔫蔫~风雨来了就趴块……咳,趴块埋呦……咿呀咿得儿喂~~~
荒腔走板的调子夹杂着刻意的悲声呜咽,在死寂般的灶屋里横冲直撞。如同冰水里浇下热油,炸得所有人心口猛地一抽。
王永德嘴里吧嗒着的烟袋锅硬生生呛住了,烟管里发出一声浑浊怪异的咯啦声,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满是沟壑的老脸憋得酱紫,佝偻的身躯像拉坏的风箱般剧烈耸动。手里那根被他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铜烟袋锅,差点没拿稳砸在地上。
好半晌,王永德好不容易缓过气,那点浑浊的老眼里燃起暴怒的火光,死死钉在门槛上还在抖着肩膀哼小白菜的王定江身上。他猛地扬起胳膊,抓起墙角那柄半人高的竹扫帚,细硬如铁的竹篾条刮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反了!反了天了!王永德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残余的呛咳而嘶哑、颤抖,一个个吃了豹子胆了!看我今天不……
扫帚挟着沉闷的风声高高挥起,目标直指缩在门槛阴影里的王定江。
王学洲心脏像被那凌厉的风声攥紧,血液都朝头上涌去。不能打!打了只会更糟!电光石火间,父亲那哼唱里趴块埋的悲音和母亲通红的眼眶,与眼前这片昏沉压抑的灶屋、碗里晃荡的灰绿糊糊和三丫肚子的鸣叫骤然重叠!身体比念头更快!
噗通!
他瘦小的身子直挺挺朝着爷爷双膝跪下,砸在冰凉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甚至震得膝盖有点麻。扬起的细小灰尘飘浮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仰起脸,声音被惊惧和孤注一掷催得又尖又亮,劈开所有嘈杂,清晰地送到爷爷耳边:
阿爷!别打爹!
他乌黑的眼睛因为骤然发亮的决心,燃起点点碎星般的光芒,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孩子特有的那种急于证明的焦急:阿爷!等我考上秀才!
他死死盯着爷爷浑浊却陡然凝滞、隐隐被惊愕占据的眼珠,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在意识深处盘旋已久、此刻成为唯一救命稻草的词句:
等我考上秀才!咱王家!咱王家的族谱!都要单开一页!阿爷!您!您老就是咱们王家村里头一份儿的祖宗!真真正正的光宗耀祖啊!
祖宗!头一份儿!祖宗……这五个字带着稚嫩却穿透力的尾音,在沉闷污浊的灶屋空气里,滚雷般炸开。
那柄裹挟着雷霆怒火的竹扫帚,悬在王定江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僵住了。竹篾条还在嗡嗡颤动,细碎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掌着扫帚柄的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松弛的老年斑形成诡异的交织,皮肤下血脉因巨大的冲击而狂跳。
浑浊的老眼里,愤怒的火焰像是被一股冰泉浇头泼下,嗤地腾起一道虚幻的白汽,随即被更巨大的茫然、惊愕以及……一种不敢深究的灼热渴望取代。祖宗!头一份儿!这几个字像带着钩子的楔子,狠狠钉进王永德布满沧桑沟壑的灵魂深处,猛烈地搅动起那点沉寂多年的、关乎死后魂灵归宿与荣光的野望。他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咽不下又吐不出的核桃卡在那里,老脸由红紫急速转成青白,胸膛剧烈起伏。
灶屋里静得吓人,只剩下粗重且混乱的喘息声。
周氏和王定江也被儿子这石破天惊的一跪一喊钉在了原地。周氏脸上的愤怒和不屈瞬间凝固,眼神里满是惊疑未定,下意识地朝儿子膝下前挪了小半步。王定江则僵在门槛阴影里,忘记了他那荒腔走板的悲吟,直愣愣地看着儿子跪得笔直的背影,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悬在头顶、仿佛随时会落下的扫帚,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咽了口唾沫。
王学洲只觉爷爷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几乎要将他的骨血都看穿。他后背瞬间渗出冰凉的汗,浸湿了单薄破旧的夏衫。他知道,这瞬间的凝滞稍纵即逝,必须再添一把火!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脏跳动,声音带着点孩童特有的急促,小脸绷得紧紧的:阿爷……我听人讲,隔壁陈家沟的老陈秀才走了,灵牌能进中祠!香火日夜不断呢!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等……等我出息了……声音里努力掺进一丝颤抖,让阿爷……住头一进!他顿了顿,小手紧张地抠着膝盖边的土灰,就……就紧挨着、紧挨着开基的祖太公旁边!那才叫真正的光宗耀祖!
说完,他飞快地垂下了头,只露出一个被午后天光勾勒得模糊不清的发旋,但藏在身侧袖口里的小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嫩肉里。心悬在嗓子眼,等着那柄扫帚,或者别的什么,雷霆般落下。
悬在王定江头顶的扫帚,缓缓放了下来,最后靠在了泥灰剥落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王永德的目光,如同粘稠的沥青,沉沉地覆在跪在地上那团小小的影子上。过了许久,久到连炉膛里炭火的最后一点红光都快熄灭,才发出一声像破风箱抽动的、又沉又哑的长叹。声音嘶哑:起来……尾音消失在浑浊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和未尽的火气,都滚回去……他佝偻着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几分,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转过身,走向光线更为昏暗的后屋,那背影拖曳着浓重的阴影。
一场风暴,竟被这石破天惊的许诺暂时平息。然而灶屋里的空气,反而比之前任何风暴欲来的时刻都更为凝滞。紧绷的对峙暂时隐匿,却并未消失,悄然沉潜向更深处。
傍晚的灶台前,只剩下残烬微红。
三叔王定河闷头劈着柴,斧子高高扬起又沉沉落下,剁在厚重的树墩上,发出嘣、嘣、嘣单调而沉闷的闷响,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压力也一起劈碎。灶膛前,赵老太攥着一把枯瘪的干草塞进炉膛,火星被压得暗了下去,浓密的、带着呛人水汽的白烟翻滚出来,很快溢满了狭小的空间。她弓着背,被浓烟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躯在烟雾中抖动。三婶周氏默默地舀水倒进锅里,手臂动作迟缓,目光却时不时掠过角落里低着头的王定江,又飞快地瞟向蹲在灶膛前的小小背影王学洲,眼神复杂难言。
角落里,王学洲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头,只露出半张脸,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灶膛最后那点挣扎的红光。膝盖那里还在隐隐作痛,爷爷那沉甸甸的目光似乎还烙在上面。就在这时,一只小手偷偷伸了过来,塞进来一个冰冷微硬的小东西。他垂眼一看,是三丫悄悄塞到他手里的小半块苦菜根揉成的团子,颜色发黑发褐,摸上去像块硬泥,散发着一股泥土和野菜根特有的生涩气味。
他抬眼,对上三丫乌溜溜、带着点怯意又满含关切的眸子。
大哥……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王学洲没说话,只是用力捏紧了掌心里那一点点微薄的冰冷,指关节微微泛白。野菜团子的苦味仿佛提前钻进了舌头根。
夜,深了。王家院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寂静空旷,虫鸣微弱。土坯墙根的茅草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三房屋里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从里面小心地顶开了一条缝隙。黑暗中,王学洲光着脚,像只机敏的小狸猫般溜了出来。堂屋的轮廓在夜色里如同一座矮山,模糊不清。他蹑手蹑脚地贴着冰冷的土墙根挪过去,蹲到窗根下最暗的阴影里,整个人几乎融入了角落堆积的几捆麦秸秆中。
里面传来了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流的对话声,是母亲周氏:……那话……当真能唬住爹声音有些发颤。
然后是父亲王定江难得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静:管不了那么多!这是唯一的机会!爹那个人……你别看他面上凶,心底最软!咱学洲那话说到了天边上了!开族谱!头一份儿祖宗那是要写进县志,要供在祠堂最上头享千百年香火的!爹熬了一辈子……做梦都不敢想这个!
短暂的沉默。只有窗纸上模糊晃动的油灯火苗影子。
可……真要闹到分家周氏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忧虑和害怕,大嫂那性子……肯爹能答应
不分怎么办王定江的音调陡然拔高了一丝,又迅速压低,咱学洲多大了八岁了!再拖下去骨头都硬了!王家村那些娃儿,但凡家里有点指望的,哪个不是四五岁就送去磕头认字隔壁二牛家比学洲还小两个月,开春都送到邻村老童生那儿去了!
……学文在村塾里笔墨纸砚,光纸钱听说就花了好几百文……公中账目……周氏的声音更低微下去,断断续续,满是不确定。
咱不指望公中那些东西!王定江的语气斩钉截铁,我盘算好了!明早我起大早,揣上那根去年藏下的老参须子,去趟集上,偷偷找个熟识的药铺老把头看看,说不定能换回几十文……你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那些小米……该舍了!就舍!明早你找机会,拿一小布袋出来!等明儿晌午爹和大嫂都在家时,就……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凶狠,就学今儿晌午那样摔!但不能动家伙,就摔米袋子!让大嫂心疼!让爹……再看看那金贵的东西是怎么喂了白眼狼!
窗外的王学洲听着这惊心动魄的计划,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他慢慢抬起手,把三丫塞给他的那块冰凉坚硬的苦菜团子一角,塞进了嘴里。辛辣苦涩混合着泥土腥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烧灼般的痛感,却异常清晰地烧醒了他的神智。父亲嘴里藏的老参须,母亲手里抠出的小米粒,是压箱底的命根子,更是压向那摇摇欲坠天平的秤砣。
第二天上午的活儿照常进行,晒谷场上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闷热黏稠的空气中只有单调的挥扫帚声和汗味。王家院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更沉重的、暴风雨前死寂般的平静。
日头渐渐毒辣,王永德坐在堂屋门槛旁阴凉处的那块条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烟雾袅袅,遮住了他半张脸。大伯娘张氏,正指使着新过门没多久、看着低眉顺眼的二房媳妇小郑氏在水缸边刷洗几件看着明显是王学文的、料子细密的衣裳。
就在这沉闷的空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时,前院忽然传来王定河低沉的惊呼:……大哥你……你这是
紧接着便是脚步杂沓,几个身影簇拥着冲进了院子。被围在中间的是大伯王定山,他的长衫下摆撕开了一道不算短的口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焦急和刻不容缓的严峻。他一进院就直奔王永德而去,也顾不上那缭绕的烟气:
爹!不好了!王定山的声音带着喘,眼神锐利而焦急,村塾里刚传来的信儿!教咱学文的宋先生……昨儿夜里吃坏了东西,又病又泻,上吐下泻啊!刚请了大夫瞧过,说是得静养七八日,少说也得十日!学文那功课可耽误不得!那开讲四书的进度可是顶要紧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闻声从灶房探出头的周氏,刻意提高了声调,宋先生自己也急,说娃子们不能白费了时日!意思很明白,让学文备足束脩和拜师礼,他荐到镇上的‘青松馆’去!那馆里的张秀才,可是有真功名的!学问比宋先生硬得多!只是这……这束脩怕是……
王永德握着烟袋锅的手紧了紧,没立刻言语,只是那浑浊的眼珠看向王定山脚边上一直垂首侍立的宝贝疙瘩王学文身上。
王学文倒是小脸肃然,立刻上前一步,向着爷爷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声音清脆,背书一般流利:爷爷,先生昨日才考较过孙儿的《蒙求》,赞孙儿句读明晰。四书刚讲至‘里仁篇’,先生说此篇为立身根基,万不可荒废一日。孙子惶恐,只恐荒疏了时日,有负先生厚望,更、更有负爷爷一片苦心,不能早日替王家人挣回功名……说到后面,语带哽咽,眼圈竟也配合般地微微泛红。
张氏见机立刻接上,语调拔得尖刻而委屈:爹!您听听!听听学文这孩子!多懂事!多知道上进啊!可……可这束脩!她一拍大腿,几乎是嚎了起来,咱家是什么光景上个月学文买刀纸笔就花了二百七十文!上上个月又是拜师送的腊肉点心!这会儿哪掏得出银子学文他爹这长衫,可是昨儿个送先生家探病才第一次上身的新褂子!今天就……就被那看家的大黄狗给挂扯了!这都什么晦气事都赶一块儿来了!她哭号着上前一步,眼神怨毒又理所当然地在周氏、王定江这些无关人等身上狠狠剜过,公中……公中可都攥在娘手里!学文可是咱老王家的希望!要是耽误了……这、这开枝散叶重振门楣的大事可怎么办呦!
灶房门口,周氏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白得吓人。
就在这时,谁也没看清王定江是如何动作的,仿佛积蓄了一整晚的力量此刻骤然爆发。就在张氏指着周氏逼视、王永德眉头紧锁、目光沉向赵老太的瞬间,只听见哐啷一声脆响!
一个沉甸甸的土黄色小布袋,从灶房的方向被狠狠摔在堂屋门前那坚硬的三合土地面上!布袋口因这一摔而松开,里面金灿灿、颗粒饱满的、还带着石臼新鲜磨痕的小米粒,噗地一下溅射出来,金黄一片,在粗糙的黑黄地面上滚开,滚得极远。
如同滚烫的油星炸开!
满院子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正要发作的张氏和脸色越发凝重的王永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刺目的小米粒上。那是细粮!是王家除了年节祭祖外,平时几乎绝迹的奢侈!
公中……好一个公中!王定江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嘶哑、绝望,带着沉船前那破釜沉舟般的凄厉,他一指地上金黄的小米,娘!您那公中的米袋子底儿,怕是都刮得出灰了!这些金贵玩意儿……
周氏像是才从巨大震惊中回过神,猛地冲上前,扑到地上那片小米粒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我的粮!我攒了多少年的救命粮啊!这是留着明年青黄不接、怕明薇……怕明薇没了活路的时候……她声音凄厉,猛然抬头,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刺向台阶上目瞪口呆、脸上还挂着泪珠但眼神已然惊愕到忘了哭的张氏,我起五更爬半夜,背着人偷偷一粒一粒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啊!怎么……怎么就跑到了大伯房里的米袋子底下去了老天爷啊!看看这些喂饱了什么她一把抓起地上的小米,又猛地甩回地上,溅起点点金黄的尘埃,白眼狼!这小米粒粒都沾着人血泪啊!
整个院子瞬间炸开了锅。
王永德的脸黑沉得要滴下水来。赵老太刚从震惊中回神,看着地上那摊刺眼的金黄和媳妇孙氏手里还沾着些泥土的小米袋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看向张氏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厉色。她是管着公中不假,可……那小米袋子分明是孙氏娘家的陪嫁旧物,寻常只在三房放着,从不见拿出。张氏脸上那夸张的哭嚎瞬间僵死,如同面具碎裂,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慌乱和难以置信的愕然。她盯着地上那些金灿灿的米,又猛地去看周氏那张平日里怯懦、此刻却布满绝望和控诉的脸,一时竟语塞。小郑氏已经吓得手里的盆都差点丢了。
就在这混乱骤起的尖峰时刻!
噗通!
一个瘦小的身影骤然冲进场中,直挺挺跪倒在王永德脚前那片散落的金粒子上!是王学洲!他跪得干脆利落,膝盖撞击硬地的闷响让整个院子的喧闹都骤然一窒。他仰起苍白的小脸,额头撞在那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咚的一声,极重!再抬头时,额心一片刺目的红印子,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被压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反弹,直直对上王永德那双震惊、恼怒而又难以掩饰疲惫与动摇的浑浊眼眸。
阿爷!王学洲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嘈杂,清晰得如同金玉撞击,孙儿求阿爷!给孙儿一条活路!
他挺直瘦弱的背脊,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里面却是不顾一切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大伯为着大哥前程,能去撞狗!是骨肉亲情!爹为了孙儿前程,也能学大伯!也能去撞狗撞墙!只要能省下束脩银子!阿爷!孙儿今日当着列祖列宗说话!他猛地回身,手直指堂屋方向那道厚重的雕着简陋花草的门板,若阿爷开恩,许孙儿踏出这个院门,让我跟着村东头的老童生认字!只求认得几个字,能读通律法能看懂契书!三年!三年之内!孙儿考不出县试——孙儿甘愿自断双腿!从此爬行乞讨,绝不再累及爹娘一丝一毫!若违此誓!天打雷劈!永坠地狱!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下来,比方才的混乱喧嚣更沉重百倍。连王学文都震惊地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仿佛被鬼魂附体般散发出灼热气息的堂弟。风似乎都停了,阳光滚烫地炙烤着每一个人的背脊和头皮。
所有目光都凝固在那张稚嫩却写满狠厉决绝的小脸上,和他额上刺目的红痕上。
王永德握着烟袋锅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烟锅头烧红的碳粒滚落几点在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细弱的青烟。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在挣扎。目光在跪在地上的王学洲、旁边失魂落魄的周氏、像一根被绷断的弦般站着的王定江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到神色阴晴不定、嘴唇嚅动的张氏脸上……那些目光的交错里,有疯狂,有绝望,有不甘,但最终都汇成一股巨大的冲击,撞在他那个腐朽却藏着一丝最后念想的天平上。那句惊天动地的祖谱单开一页和眼前这自断双腿的绝誓,重叠碰撞。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铁锈摩擦般的沙哑,从王永德喉咙深处艰难地滚了出来。他像是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微微佝偻的背脊彻底塌了下去。
……罢了……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耗尽了他残余的气力。
他浑浊的眼睛疲惫地合了一下,再睁开时,像蒙着一层厚重的灰翳。目光艰难地扫过院中众人——
张氏第一个从惊愕中回魂,脸上的惊疑瞬间转为惊怒交加:爹!您说什么‘罢了’!她尖锐的声音划破凝固的空气,这、这怎么话说的学文去青松馆的事还……
我说罢了!王永德猛地一声低吼,如同垂暮雄狮最后的咆哮,把张氏后面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吼声牵动着他干瘪的胸膛,发出一阵剧烈的、撕扯般的咳嗽。
他死死盯着王定山那双写满急切与不甘的眼睛,浑浊的目光里翻腾着挣扎与一丝清晰的疲惫:老大!你……你也是从穷字缝里爬出来的!你弟弟……你侄儿……都要活路!都要个盼头!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镇上的青松馆……束脩高……家里……公中拿不出这许多……
爹!王定山失声叫道,脸色大变。
王永德疲惫地摇了摇头,仿佛这一下就耗尽了心神,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公中的账……把老大这些年读书、家里供他赶考的几笔大支出……都拢出来……清出来。往后……三小子学洲,分你们三房自担……
他话音未落,张氏已经凄厉地尖叫起来:爹!这不公!不公啊!凭什么学文才是正枝……
王永德猛地抬眼,那目光凌厉如刀锋,刺得张氏浑身一哆嗦,剩下的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他额上松弛的皮肤在剧烈地抖动,老年斑都透出压抑不住的怒气。
闭嘴!他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砸下,让整个院子噤若寒蝉。分家!是我拍板!他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喊出这两个字,随即剧烈地喘息着,定山夫妇供学文读书,是他们的指望!老三定河……老实种地,出力。三房……他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扫过王定江那张悲喜交加难以自持的脸,最后落到王学洲额上那片刺目的红痕,三房的学洲……自个儿去拼!他顿了顿,仿佛要把胸中那股积攒了一辈子的浊气都吐出来,……各房!各支应自家的娃子!以后……除非家里有……有天大的出息,动了官身公门……否则,各房公中不出供养读书的钱!就这样!
沉重的字句落地,砸得三合土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风骤然又起了,卷过扬尘。
那一天的日头仿佛格外毒辣。直到午后,王家那座低矮堂屋吱吱呀呀的破门才被推开。王定江佝偻着背,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虚张声势的胆气,一步三晃地走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粗黄草纸。纸上几行墨迹犹新,笔划生硬笨拙,一看就知道是小郑氏临时被喊去提笔匆匆写就。最下方两个歪歪扭扭的墨色手印特别醒目,边上是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按下的朱红指印——那是王永德颤巍巍的手盖上去的。
王定江的脚像是踩在滚烫的炭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进三房那间窄小阴暗的屋子。门板在他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院子另一边死寂般的压抑和怨毒的视线。
屋里的土炕上,王学洲正趴着,周氏小心翼翼地用煮过凉下来的旧布头浸着凉水给他擦撞得红肿发亮的额头。王定江把那页承载着一纸前程的契约按在炕沿上,指尖因为用力而苍白。
三……三年……王定江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指着契约纸上那句用最大字体写着的立契人王学洲,若县试无果,甘愿自断双腿,又指向旁边另起一列更小的、同样盖着手印的附加条款,公中……分家不分财,不分地!你读书……一应开销笔墨、束脩……只能……只能靠我们三房自己!
他看着儿子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心里一梗,几乎要落下泪来:儿啊……爹……爹……
一只冰凉的小手覆在了他颤抖的手背上。王学洲抬起眼,额上的红肿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中显得格外刺目。他看着父母那两张仿佛一夜之间被惊恐、狂喜、无尽忧虑与渺茫希望刻划得面目全非的脸,忽然轻轻抽回了手。
他慢慢地在炕上坐直了身体。那背脊虽然单薄,却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仿佛经霜野草般的挺拔和坚韧。
爹,娘,王学洲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清晰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别怕。
王定江和周氏倏地抬头,愕然地看向他。儿子那平静得近乎陌生的目光,像两道穿透了眼前油灯昏光与沉重黑暗的实质光束,撞入他们眼底。
王学洲深吸了一口气。前世的无数碎片在心间奔流——谈判桌上滴水不漏的博弈,数据表里精确的成本控制,资源极度匮乏时绞尽脑汁的整合利用,危机到来之际那种孤注一掷却又冷静筹谋的心态……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曾经叱咤风云的烙印,在此刻,在这个破败的土炕上,被一个孩童的躯体点燃了!
他微微俯身,指着炕沿那张粗黄的契约纸上的一处空白,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点下:
加一条:儿王学洲承诺,自立契之日起,读书所有花用,非但不动公中分毫,也绝不劳爹娘向姥姥家告贷一文!所需束脩笔墨、灯油伙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拉长,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锐气,穿透屋顶破漏的茅草,直指那辽远无垠的星空:
——儿、自、己、挣!
夜空如墨洗,穹顶之上,几点寒星挣扎着亮了起来。晚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野草苦涩气息。
小小的农家院一角,土坯墙的轮廓在星辉勾勒下影影绰绰。周氏颤抖的手指正在为王学洲捻紧那件洗得发白、浆硬的粗布短褂领口。一滴温热的、滚烫的液体,啪嗒一下,砸在他仰起的、光洁的额角上,在昏昧的光线下像碎落的星辰。那液体又湿又烫,像带着能灼穿皮肉的力量。
院门那歪斜木框形成的黑色剪影里,王定江背对着屋子,蜷缩在门槛上。压抑的呜咽声被强行扭曲成不成调的歌谣,混杂着粗砺的哽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也没人爱……咿呀咿……咱小白菜……拼……拼他个日出云开……得儿喂……
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凄凉又执拗。
王学洲低头,目光落在胸前一角微微鼓起的地方。那是三丫偷偷塞给他的,半块早已干涸变硬,如同黑色枯石的苦菜根团子。
那穿透时空的苦味,在舌尖无声蔓延。
他握紧了拳头。
能改写的不只是个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