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临江仙·素弦声里 > 第一章

>我在古籍修复所第一次见到江临,他抱着被暴雨淋透的明代屏风撞开门。
>沈小姐,这屏风上有我祖父的命。他眼底猩红。
>修复时我触摸到屏风夹层里的情诗,署名竟是江临祖父与我的祖母。
>他冷笑:你们沈家女人,专偷别人信物
>后来他跪在修复台前,指尖抚过我掌心血痕:素弦,屏风里藏的是我祖辈的遗书。
>他们至死都在等一个道歉。
>当我们在江南老宅展开最后一页金箔,背面显出两行小楷——
>临江仙畔埋骨处,素弦声里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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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惊屏**
暴雨如天河倾覆,狠狠砸在琉璃瓦上。
密集的雨点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
古籍修复所厚重的大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冷风和湿气裹挟着一个人影卷了进来。
来人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衣角,在地板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怀里死死护着一个被深色防水布裹缠的长条形物件。
雨水从布料的缝隙里不断渗出。
他像一尊从雨幕深处走出的雕像,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沉重气息。
沈素弦!
他声音嘶哑,穿透了哗哗的雨声,直接砸向我。
我正俯身整理案上几页待修复的明代残卷,闻声抬头。
心脏被那嘶吼中的绝望猝然攥紧。
他几步冲到巨大的楠木修复台前,动作近乎粗暴地将怀中之物放下。
防水布被迅速掀开。
里面赫然是一扇四折的漆木嵌螺钿屏风。
屏风木胎深黯,应是上好的老料。
边缘镶嵌着精细的螺钿花鸟,流光溢彩。
但此刻,屏风表面的漆绘已被雨水严重浸泡。
大片的色彩晕染、模糊、剥落。
螺钿镶嵌的边缘,也因木胎吸水膨胀而微微翘起。
雨水正顺着屏风的折痕,滴滴答答落在光洁如镜的台面上。
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
如同珍贵的血液在流失。
他猛地抬头,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额角,更衬得眼白处血丝密布。
那双眼睛直直刺向我,里面的急切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沈小姐!
他双手撑在冰凉的修复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声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颤抖。
这屏风……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这屏风上,有我祖父的命!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沉甸甸的绝望回响。
修复所顶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
勾勒出他挺拔却微微佝偻的肩背轮廓。
雨水浸透的深色衬衫紧贴着他贲张的肌肉线条,透出力量感,此刻却只显得无助。
那扇屏风静静躺在那里,伤痕累累。
螺钿黯淡,漆皮卷曲,如同一个濒死的、无声呼救的老人。
空气里弥漫着暴雨的土腥气、湿木的腐朽味。
还有他身上浓重的、属于夜晚和雨水的清冽气息。
修复所里恒温恒湿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我的目光掠过屏风上惨不忍睹的漆皮剥落处。
又落回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死死烙在我脸上。
江临先生
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专业修复师应有的冷静。
我是沈素弦。
他急促地点了下头,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
是我。
他根本无暇寒暄,手指急切地指向屏风上一处被雨水泡得最厉害的角落。
那里隐约可见半幅模糊的山水轮廓。
这里!还有这里!
指尖又急促地划过另一处螺钿严重翘起的边缘。
还有这折痕!不能让它再裂开了!一点都不能!
他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个字都裹着滚烫的焦虑。
钱不是问题!你需要什么设备、什么材料,尽管开口!
但时间……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时间要快!我祖父他……
后面的话被他死死咬在牙关里,没有吐出,但那未尽的恐惧,比说出口的更加沉重。
我绕过修复台,靠近那扇屏风。
屏风散发着雨水浸泡后的阴冷湿气,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老的楠木幽香。
这香气被水汽激发出来,反而更显凄凉。
我戴上薄薄的棉质手套,指尖极其谨慎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屏风最边缘、受损相对轻微的一小块螺钿区域。
冰凉。
湿滑。
螺钿下的木胎,触感绵软,吸饱了水分。
这是最危险的信号。
木胎一旦吸水膨胀过度,干燥收缩时产生的应力,足以将那些脆弱的漆面和螺钿彻底崩裂、剥离。
江先生,我收回手,语气凝重,屏风受损非常严重。
他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木胎吸水,漆层起翘剥落,螺钿松动。
我尽量用平直的语调陈述事实。
现在首要的是抢救性处理,控制水分,稳定状态。强行修复或者快速干燥,只会造成二次伤害,不可逆转。
我顿了顿,看向他猩红的眼睛。
急,没有用。只能按最稳妥的流程来。
流程!
这个词似乎刺痛了他。
江临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修复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台面上那滩浑浊的雨水被震得跳了起来。
那是我祖父的命!你懂不懂!
他低吼着,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他躺在医院里,就靠这屏风吊着一口气!他等不了你的‘稳妥流程’!
修复所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依旧肆虐的暴雨声。
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湿漉漉的脸上,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像某种无声的控诉。
我沉默了几秒。
目光再次落在那扇饱受摧残的屏风上。
螺钿翘起的边缘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光。
像垂死者眼中最后的不甘。
我懂。
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所以,我更知道,此刻任何急躁,都会彻底杀死它。
我抬起头,迎向他燃烧着愤怒和恐惧的视线。
请把它交给我。
我会尽我所能。
但前提是,我加重了语气,你得听我的。
江临死死地盯着我。
胸膛剧烈起伏,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充满力量却又极度压抑的轮廓。
他眼中的火焰灼烧着,似乎要将我的冷静焚毁。
时间在暴雨声中,在修复台冰冷的反光里,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一点点松懈下来。
那绷紧的、像随时会断裂的弦一样的肩膀,也颓然地垮塌下去。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我。
目光死死锁在屏风那模糊的山水画上。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仿佛咽下了所有咆哮的冲动和不甘的嘶吼。
再转回头时,他眼底那片猩红的狂潮似乎退去了一些,但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沈小姐……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
求你……
那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如同誓言。
救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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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裂痕初探**
沉重的古籍修复所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外面依旧喧嚣的暴雨世界。
修复所内,恒温恒湿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巨兽沉睡的呼吸。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糨糊、樟木和古老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
此刻,又添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被雨水浸透的老木湿冷气。
巨大的楠木修复台中央,那扇四折的明代漆木嵌螺钿屏风静静躺着。
像搁浅在手术台上的病患。
顶灯的光线冰冷而专注地倾泻下来。
照亮它满身的伤痕。
漆皮如干涸龟裂的河床,大片大片地卷翘、剥落。
露出底下灰败的胎骨。
边缘镶嵌的螺钿,在灯光下本该折射出变幻莫测的虹彩,此刻却蒙着水汽,黯淡无光,不少地方已经微微翘起,摇摇欲坠。
木胎吸饱了水,深黯的颜色显得格外沉重。
我换上专用的白色工作服,戴上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
抢救的第一步,是控制水分,稳定状态。
绝不能让它在干燥过程中因收缩不均而彻底崩解。
我取来厚厚一叠特制的、吸水性极强的生宣纸。
用最轻柔的力道,将宣纸一层层覆盖在屏风湿润的表面。
屏风的漆面脆弱得令人心惊。
每一次宣纸的落下,都伴随着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簌簌声。
那是松动的漆皮在宣纸的吸附下,不堪重负地呻吟。
每一次宣纸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揭起,换上新的一层。
宣纸吸走了表层的水分。
但深藏在木胎内部的湿气,如同盘踞的幽灵,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才能被慢慢拔除。
屏风被放置在特制的恒温恒湿隔离修复箱中。
箱体透明,方便随时观察。
箱内维持着精准的低温低湿环境,让水分缓慢而均匀地逸散。
这需要时间。
漫长而煎熬的时间。
我坐在修复箱旁的矮凳上。
记录本摊开在膝头。
灯光在纸页上投下清晰的光圈。
我详细记录着每一次换纸的时间、宣纸吸水的程度、屏风表面漆层和螺钿的细微变化。
晨九时,更换外层宣纸。漆面剥落处未见扩大,螺钿边缘翘起处稳定。木胎触感仍偏软,湿度仪显示内部含水率下降0.3%……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修复所里异常安静。
只有恒温箱低沉的运行声,和我落笔的声音。
以及,那隔着透明箱壁,无声地凝视着屏风的目光。
江临没有离开。
他就坐在修复箱对面的阴影里。
离得不算近,但也不算远。
一个既不会干扰我工作,又能将屏风每一寸变化都尽收眼底的距离。
他换掉了湿透的衣服,穿着修复所提供的备用T恤,尺寸有些紧,勾勒出宽阔的肩背线条。
深色的运动长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双腿。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
像一尊凝固的黑色大理石雕像。
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
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透明的箱壁,紧紧吸附在那扇屏风上。
每一次我靠近修复箱操作,每一次更换宣纸,每一次记录数据……
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
专注。
沉重。
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审视和……防备。
时间在无声的观察与等待中流逝。
恒温箱的液晶面板上,湿度百分比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艰难地向下跳动着。
0.1%。
0.2%。
屏风表面覆盖的宣纸,更换的频率也在逐渐降低。
这意味着,最凶险的关头正在过去。
木胎内部的水分,正被一点点地、安全地抽离出来。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修复所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我再次打开恒温箱的门,准备进行例行的检查和宣纸更换。
箱内微凉的空气涌出。
屏风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覆盖的宣纸已经干透发硬。
我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竹镊子,极其小心地,一层层揭去那些干透的宣纸。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蝴蝶翅膀上的晨露。
当最后一层宣纸被揭开。
屏风主体部分那饱经沧桑的漆面显露出来。
色彩虽然依旧黯淡模糊,但那些可怕的卷翘似乎稳定了一些,没有再出现新的剥落。
我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屏风最内侧、靠近折页的那一道窄窄的立边。
那里是屏风最脆弱、最容易受损的部位。
也是之前螺钿翘起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我凑近了些。
灯光下,那处翘起的螺钿边缘,似乎有些异样。
原本螺钿与木胎之间,应该只是因吸水膨胀而出现的微小缝隙。
但此刻,在那道缝隙深处,在木胎与螺钿的夹层里,似乎卡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东西。
颜色深褐,质地坚硬。
不像是木屑,也不像是脱落的漆皮。
更像是一小块……断裂的金属
我心头一动。
职业病让我对任何夹层中的异物都异常敏感。
这可能是屏风结构上的隐患,也可能是历史的遗留物,必须处理干净。
我拿起放大镜,凑得更近。
同时伸出左手,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极其轻柔地压住那片翘起的螺钿边缘。
试图将它稍稍抬起一点点,以便看清缝隙深处的情况。
你在做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
像淬了冰的针。
我猝不及防,被这声音惊得指尖一颤。
压在螺钿边缘的力道,瞬间失控地加重了一丝。
极其细微的一声脆响!
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清晰得刺耳!
我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完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
放大镜还举在眼前。
指尖还压在螺钿片上。
但那片本就翘起的螺钿边缘,就在我指尖下方,赫然裂开了一道新的、刺眼的缝隙!
比头发丝略粗,在灯光下反射出断裂的、新鲜的茬口!
像一道丑陋的伤痕,刻在了古老的珍宝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
我……
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我甚至不敢立刻回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阴影里的脚步声急促响起,带着雷霆般的怒气。
江临几步就跨到了修复箱前。
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俯身,目光如刀,精准地钉在那道新生的裂痕上!
瞳孔里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断!
沈素弦!
他低吼着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失望。
这就是你的‘尽你所能’!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剜着我。
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我吞噬。
你知不知道你在碰什么!
他指着那道裂痕,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是我祖父的命!是江家的根!不是让你练手的玩意儿!
冰冷的斥责如同鞭子,狠狠抽打下来。
修复所里恒温恒湿的嗡鸣声消失了。
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张了张嘴,试图解释那缝隙里的异物。
不是的,江先生,我只是发现那里……
够了!
他厉声打断我,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酷。
我不需要听任何解释!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屏风,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从现在起,你每一次触碰它,都必须在我眼皮底下!
一步!都不准离开!
命令般的字句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修复台上,那道崭新的裂痕,在灯光下闪烁着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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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夹层遗音**
空气凝固了。
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冰,压在修复台上,压在我们之间。
江临那句话的余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回响,在恒温恒湿系统的低鸣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依旧站在修复箱旁。
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而压抑的墙,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冰冷的警告,紧紧锁定在我即将进行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上。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被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度量着。
我垂下眼睑。
避开那令人窒息的视线。
目光落回那道因我失手而新增的螺钿裂痕上。
新鲜的断口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指尖在薄薄的乳胶手套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残留着方才失控力道带来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我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懊悔和一丝被无理指责的委屈。
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
那道缝隙里的异物,是隐患,必须处理。
我重新拿起那枚高倍放大镜。
左手再次伸向那片惹祸的螺钿翘起处。
动作比之前更加谨慎十倍。
指尖落下的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屏住呼吸。
用放大镜聚焦的光束,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狭窄的缝隙深处。
光线艰难地穿透螺钿与木胎之间微小的空隙。
照亮了夹层深处那一点深褐色的坚硬异物。
果然。
是一小块断裂的金属。
形状不规则,边缘带着磨损的痕迹。
颜色深暗,似乎有些年头了。
它卡得很死。
与木胎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我调整着放大镜的角度,试图看得更真切一些。
光束在夹层深处移动。
除了那小块金属,缝隙深处的木胎表面似乎并不平整。
隐约有一些……细微的刻痕
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划过。
痕迹很浅,被岁月的尘埃覆盖着。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这屏风……似乎藏着什么。
我放下放大镜,换了一支更细、更精密的尖头竹镊子。
镊子的尖端被我用酒精棉仔细擦拭过,确保绝对干净。
然后,再次屏息凝神。
将镊子那细如发丝的尖端,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探入那道狭窄的缝隙。
目标是夹住那小块断裂的金属异物。
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镊子尖端在缝隙中移动。
每一次微小的前进,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身后那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仿佛只要我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就会立刻招致雷霆般的怒火。
终于。
镊子尖端极其精准地夹住了那块金属异物的一角。
我稳住手腕,以最小的幅度,极其缓慢地向外牵引。
异物卡得很紧。
镊子尖端传来清晰的阻力。
我调整着力道和角度。
一点,一点……
终于!
那块深褐色的小东西,被完整地从夹缝中取了出来!
它落在铺着白色无尘纸的托盘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我松了口气。
这才顾得上仔细看它。
这是一小块断裂的金属片。
形状像是某种簪子的尖端。
断口陈旧,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
颜色是暗沉的乌金,表面没有任何花纹,显得朴素而古拙。
似乎有些年头了。
这绝非屏风本身的构件。
更像是……某件随身物品断裂后,意外遗落其中的。
我正凝神观察这枚乌金断片。
忽然,指尖在螺钿翘起处边缘无意识地轻轻一抚。
那处木胎表面,之前被金属片卡住的位置,此刻异物被取出,露出一小片原本被遮挡的区域。
就在那里!
在放大镜未曾完全照亮的、极其隐蔽的角落!
木胎的纹理之间,似乎真的刻着什么!
不是天然的木纹!
是人工的刻痕!
线条极其纤细,深嵌在木头里,被经年的包浆和尘埃覆盖着。
我心头猛地一跳!
也顾不得身后那道目光了,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拿起放大镜,对准那个角落!
高倍镜片下。
光线聚焦。
木胎上那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刻痕,瞬间被放大、清晰地呈现出来!
不是随意的划痕!
是字!
是几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蝇头小楷!
笔画瘦劲,带着一种隐忍的力道。
我下意识地、无声地念了出来:
**素……弦……**
我的名字!
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握着放大镜的手猛地一抖!
镜片下的字迹瞬间模糊。
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稳住手腕。
放大镜的焦点重新对准。
屏息凝神。
目光死死锁住那刻痕的走向。
在那两个小字素弦之后,紧跟着的,是另一个名字:
**……赠……临……仙……**
素弦赠临仙
临仙
江临的临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僵硬地转动脖颈。
目光艰难地从那刻痕上移开,落向那片被取出的、躺在白色无尘纸上的乌金断片。
暗沉的金属。
断裂的簪尖。
一个模糊却惊心的猜测,如同冰冷的蛇,倏然钻入脑海!
素弦赠临仙……
簪……
信物!
沈素弦!
江临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审视。
他显然看到了我长时间的停顿和异常的反应。
你又发现了什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更重。
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手中的放大镜和托盘里的金属片。
我缓缓转过身。
动作有些滞涩。
抬头看向他。
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我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摸那冰冷刻痕的触感。
还有那枚乌金断片带来的、沉甸甸的联想。
我张了张嘴。
声音干涩得厉害。
江先生……
我举起托盘,里面躺着那枚小小的乌金断片。
在螺钿夹层里,取出了这个。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落在那枚深褐色的金属片上。
眉头紧紧蹙起。
这是什么
像是……某种簪子的断尖。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我指向修复箱内,屏风上那道缝隙深处。
在那下面……木胎上,还刻有字迹。
江临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他猛地俯身,几乎将脸贴在了透明箱壁上。
目光如鹰隼般射向我所指的位置。
什么字!
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急迫。
修复所里一片死寂。
恒温箱的低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灯光惨白地照在托盘里那枚小小的乌金断片上。
也照亮了我苍白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迎向他那双燃烧着无数疑问和冰冷审视的眼睛。
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刻在古老木胎上的秘密:
**素弦赠临仙。**
素弦赠临仙
江临猛地重复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冰碴。
他死死盯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错愕,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痛楚的愤怒所取代!
那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素弦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骨的讥诮和彻骨的寒意。
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我脸上。
沈素弦!
你们沈家的女人……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极其讽刺的弧度。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
是不是专偷别人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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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尘封诗笺**
专偷别人的信物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耳膜。
修复所里恒温恒湿系统的嗡鸣瞬间被放大,尖锐地刺入脑海。
江临眼底翻涌的怒火和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呼吸一窒。
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脸颊,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深深陷进掌心。
江先生!
我挺直脊背,迎向他那双燃烧着愤怒和轻蔑的眼睛。
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一个名字就妄下断论,指责我沈家先人,是否太过武断!
这簪尖卡在夹层深处,刻痕深嵌木胎,年代久远!
我指向修复箱内那处缝隙,指向托盘里那枚小小的乌金断片。
你凭什么断定是‘偷’!
而不是……
我顿了一下,一个被愤怒和荒谬感催生出的、更尖锐的念头冲口而出。
而不是你们江家,弄丢了别人的心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看到江临瞳孔骤然收缩!
像是被最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
他脸上那冰冷的讥诮瞬间凝固。
随即,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阴鸷风暴在他眼底聚集!
你说什么!
他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
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压迫一步。
修复台上冰冷的灯光被他遮挡,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吞噬。
浓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带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冷冽而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沈素弦,注意你的措辞!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山雨欲来的狂暴。
我祖父的名讳,岂容你污蔑!
污蔑
我毫不退缩地仰头直视他。
胸腔里同样燃烧着被冤枉的火焰。
我只是在陈述另一种可能!
仅凭‘素弦’两个字就断定我沈家先人偷窃,难道不是江先生你先入为主的污蔑!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
沉重得让人窒息。
只有两道同样愤怒、同样倔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碰撞、交锋!
如同两把无形的利刃,发出刺耳的铮鸣!
恒温箱的指示灯在角落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那扇伤痕累累的屏风静静躺在里面。
像一个沉默的证人,目睹着这场因它而起、跨越时空的激烈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江临眼底那狂暴的风暴终于稍稍平息。
但那冰冷的底色却丝毫未减。
他缓缓地、极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落回修复箱内的屏风。
落在那道藏着刻痕的缝隙上。
好。
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很好。
他后退了一步。
重新坐回阴影里的那张椅子。
脊背挺直,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
继续你的工作。
沈素弦。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寒潭深渊,深不见底。
把那里面藏着的所有东西……
一点、不剩地……
都给我清理出来。
我倒要看看,你们沈家,还有什么‘心意’!
命令般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仿佛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接受他的检视和拷问。
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我猛地转过身。
背对着他。
不再去看那双充满审判意味的眼睛。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真相,或许就在这屏风更深的隐秘之中。
我重新拿起那枚高倍放大镜。
戴上更精密的头戴式放大目镜。
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神,都重新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道窄小的缝隙里。
灯光被目镜聚焦成一道明亮的光束。
再次探入螺钿与木胎的夹层深处。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清理异物。
而是探寻。
探寻那被岁月尘封的、刻痕背后的秘密。
光束缓缓移动,如同考古学家的探灯,扫过木胎表面每一寸细微的纹理。
在素弦赠临仙那五个小字的附近区域,更加仔细地搜寻。
时间在无声的专注中流淌。
修复所里只剩下我细微的呼吸声,恒温箱低沉的运行声。
以及,身后阴影里,那道如同实质般存在的、冰冷审视的目光。
终于。
当光束扫过刻痕下方大约半寸的位置时。
目镜下的景象,让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里的木胎纹理之间……
似乎并非完全是实心的!
在放大目镜的高倍视野下。
木胎表面,紧贴着螺钿内壁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不规则的缝隙边缘!
那不是自然的裂缝!
边缘有人工雕琢的、刻意隐蔽的痕迹!
非常非常小。
小到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在放大镜下也极难发现。
它像一条沉睡的、极其隐秘的蛇。
蜿蜒在木胎的纹理之中。
一个……夹层中的夹层!
这个发现让我的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屏风木胎内部,难道还藏着东西!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稳住呼吸。
再次拿起那支尖细的竹镊子。
这一次,镊子的尖端不是为了夹取,而是为了探查和开启。
我将镊子尖端打磨得极其圆钝光滑,避免划伤。
然后,屏息凝神。
将镊子尖端,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探入那道隐秘缝隙的边缘。
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施加极其细微的撬动力。
同时用放大目镜紧紧观察着缝隙边缘的变化。
一下。
两下。
木胎极其坚硬。
缝隙边缘卡得很死。
汗水沿着我的额角无声滑落。
身后那道目光带来的压力,此刻似乎都化作了动力。
我绝不能停下!
终于!
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之后。
极其轻微的一声咔!
细若蚊蚋!
在放大目镜的视野里,那道隐秘缝隙的边缘,被撬开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松动!
一道更深的、幽暗的夹层口子,显露了出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镊子的角度。
用最轻柔的动作,如同拨动琴弦般,一点一点,将那缝隙撬开得更大一些。
灯光艰难地照入那幽暗的缝隙深处。
目镜之下。
在那极窄的、被隐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空间里。
赫然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泛黄的纸片!
纸张薄如蝉翼。
边缘已经磨损得毛糙不堪。
颜色是陈旧的米黄,带着岁月沉淀的痕迹。
它被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塞在那个极其隐秘的角落。
像是主人穷尽心思,要将它藏匿于时光的褶皱里。
我压抑住狂跳的心脏。
稳住几乎要颤抖的手腕。
用镊子尖端,极其轻柔地夹住那纸片暴露出来的一角。
如同夹起一片沉睡千年的蝶翼。
屏住呼吸。
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它从那幽暗的夹层中抽离出来。
当那小小的、泛黄的纸片终于完全脱离夹层,落在铺着白色无尘纸的托盘上时。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也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冰冷的视线,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纸片上!
江临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再次逼近修复箱。
阴影重新将我笼罩。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托盘里那张泛黄的纸片上。
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修复所里一片死寂。
只有恒温箱低沉的嗡鸣,如同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镊子。
指尖因为高度紧张而有些发麻。
我拿起一把更小的、专用于处理脆弱纸张的软毛刷。
轻轻拂去纸片上沾染的、来自夹层深处的细微尘埃。
然后。
用最轻柔的力道,极其谨慎地,开始展开这张折叠了不知多少年的纸片。
纸张异常脆弱。
每一次展开,都伴随着细微的、令人心颤的簌簌声。
仿佛随时会碎裂在指尖。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
那张小小的纸片,被完全摊平在白色的无尘纸上。
灯光下。
泛黄的纸面上,一行行墨迹显露出来。
墨色已经有些黯淡,但笔迹依旧清晰可辨。
是娟秀流畅的小楷。
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婉与情愫。
我凝神看去。
第一行字,便如惊雷般炸响在眼前!
**临仙吾兄如晤:**
临仙!
又是这个名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
**一别经年,音书断绝。妹心戚戚,如坠寒渊。**
**家严震怒,锁我深闺。**
**素弦一诺,重逾千钧。**
**此生负君,肝肠寸断。**
**惟愿来世,再续前缘。**
**素弦泣书**
最后四个字落下。
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素弦!
沈素弦!
是我的祖母!
我猛地抬起头!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我瞬间失语!
托盘里。
那张泛黄脆弱的诗笺静静躺着。
娟秀的字迹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深埋的、刻骨铭心的诀别。
家严震怒,锁我深闺……
素弦一诺,重逾千钧……
此生负君,肝肠寸断……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
目光艰难地投向身侧的江临。
他也正死死盯着那张诗笺!
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
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巨大的震愕!
他眼底燃烧的愤怒、冰冷的审视,在看清诗笺内容的瞬间,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火焰,骤然熄灭!
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某种根基被撼动的惊骇!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高大的身躯僵硬如石。
目光黏在那素弦泣书四个字上。
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能存在的幽灵!
修复台上。
灯光惨白。
托盘里,那枚小小的乌金断片,和这张泪痕斑斑的诗笺并排躺着。
一个冰冷坚硬,一个脆弱哀伤。
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时光掩埋、被家族隔断的悲剧。
一段属于素弦与临仙的……
未竟之缘。
---
**第五章
血色金箔**
死寂。
修复所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恒温箱的低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托盘里。
那张泛黄的、边缘磨损的诗笺静静躺着。
素弦泣书四个字,如同泣血的烙印,深深烙在空气里。
也烙在江临骤然失色的脸上。
他僵立在修复箱旁。
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座被狂风撼动根基的雕像。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愕。
愤怒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就被更汹涌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某种根基被瞬间抽离的惊骇所覆盖。
他死死盯着诗笺。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所有的语言都被那娟秀字迹中透出的巨大悲恸冻结了。
时间在无声的震惊中艰难流淌。
我率先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神智。
指尖还残留着展开诗笺时那脆弱纸张的触感。
目光再次落回诗笺上那锥心刺骨的字句。
家严震怒,锁我深闺……
素弦一诺,重逾千钧……
此生负君,肝肠寸断……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我的心上。
我的祖母,沈素弦。
那个在我印象中总是温和沉静、带着淡淡书卷气的老人。
她的心底深处,竟藏着这样一段被家族强行拆散、被迫背弃誓言的刻骨伤痛
那枚断裂的乌金簪尖……是信物
被藏在这屏风夹层深处,连同这封浸透血泪的诀别书……
一同被时光遗忘
而江临的祖父,江临仙
他收到这封诀别书了吗
他……等到了吗
巨大的疑问和沉重的历史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现在不是沉湎于过去的时候。
屏风本身的修复,还需要继续。
尤其是那道因我失手而新增的螺钿裂痕,必须尽快处理,否则会成为新的崩坏起点。
我转过身。
动作有些滞涩。
避开江临那依旧凝固着巨大震愕的目光。
重新面对修复箱内那扇伤痕累累的屏风。
目光落在新增的那道刺眼裂痕上。
新鲜的断口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之前的失误。
我取来特制的虫胶漆片。
用纯净的松节油,在小小的玛瑙碟里细细溶解。
空气里弥漫开松节油特有的清冽气息。
我用最细的尖头毛笔,蘸取少量粘稠的虫胶溶液。
屏住呼吸。
将笔尖极其精准地、一点点地点涂在螺钿裂痕的断口处。
动作轻柔缓慢。
让胶液缓缓渗入缝隙深处。
胶液必须均匀适量。
既要填补粘合缝隙,又不能溢出污染周围完好的漆面和螺钿。
这需要极致的专注和稳定。
我全神贯注。
几乎将周围的一切都屏蔽在外。
包括身后那道依旧沉默、却带着完全不同意味的目光。
就在笔尖小心翼翼地点涂,即将完成最后一点粘合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心神还未完全从诗笺的冲击中平复。
或许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细微麻痹。
我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笔尖上凝聚的、一滴饱满欲滴的虫胶液!
倏然脱离了控制!
如同一个微小的、致命的琥珀色水滴!
直直地坠落!
目标——
正是屏风主体画面上,那处描绘着江畔仙山的、最为核心也最为脆弱的漆绘区域!
那里已经饱受雨水浸泡,漆层极其疏松!
不——!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我瞳孔骤缩!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
左手如同闪电般伸出!
不是去接那滴坠落的胶液!
而是猛地向下!
狠狠按在了屏风漆面之上!
试图用自己的手掌,隔开那滴致命的虫胶!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那滴粘稠的、琥珀色的虫胶液,不偏不倚!
重重地砸落在我左手的手背上!
瞬间浸润开来!
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
然而!
更尖锐的痛楚!
却来自掌心!
我的掌心!
正死死地按在屏风漆面一处因雨水浸泡而翘起、边缘极其锐利的漆皮碎片上!
嘶——!
剧烈的刺痛瞬间穿透神经!
我倒抽一口冷气!
猛地缩回手!
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锐痛!
低头看去。
薄薄的乳胶手套已经被尖锐的漆皮碎片割破!
掌心被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破口处涌出!
迅速染红了白色的手套!
也染红了下方一小片屏风边缘的木质部分!
猩红的血,在古老的木色上迅速晕开!
触目惊心!
该死!
一声压抑的低吼在身后响起!
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惊怒!
江临高大的身影如同猎豹般瞬间扑到修复台前!
他一把抓住我受伤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
你疯了!
他低吼着,声音因为后怕而微微变调。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慌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我染血的掌心。
又猛地扫向屏风上那被鲜血沾染的一小片区域。
随即,他的视线凝固了。
凝固在我掌心伤口流出的鲜血,与屏风木胎接触的那个点上。
原本深黯的木色,被新鲜的血液浸染。
然而。
就在那一片刺目的猩红之中!
被血液浸润的木胎表面,似乎……隐隐地……显露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木色的……
金色!
极其细微的一线!
在血色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如同黑暗海底骤然闪过的一丝金芒!
江临瞳孔骤然收缩!
他抓着我的手猛地一紧!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颤抖的沙哑。
目光死死锁住那点微弱的金色。
你的血……
那下面……
有东西!
---
**第六章
跪台溯源**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我忍不住蹙眉。
江临的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般紧紧箍住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狂乱的光芒,死死钉在我掌心伤口与屏风接触的那一小片区域。
那点被鲜血浸润后、若隐若现的金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放开!
我忍着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
你弄疼我了!
我的挣扎似乎惊醒了江临。
他猛地回过神。
眼底那狂乱的光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惊愕、急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歉疚的暗流。
他触电般松开了手。
动作甚至有些仓皇。
对……对不起。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
目光却依旧紧紧粘在屏风上那点微弱的金色上,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血……你的血……
他喃喃着,像是在确认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迹。
那下面……有东西!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沈素弦!那木胎下面!有东西被藏住了!
可能是……可能是……
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关键!
是揭开一切的关键!
他急促地说着,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屏风烧穿。
必须打开它!现在!
江临!
我厉声打断他,同时迅速用另一只手按住掌心还在渗血的伤口。
疼痛让我更加清醒。
你冷静点!
我指着屏风上那片被我的血浸染的区域,声音因疼痛和愤怒而紧绷。
这只是巧合!或许是木胎本身的矿物质析出!
屏风现在的状态根本经不起暴力拆解!
尤其是这个位置!靠近折页,结构本就脆弱!
一旦强行破开,整个支撑结构都可能彻底崩坏!
那屏风就毁了!你祖父的念想也就彻底断了!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修复所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毁和断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中了江临。
他脸上那种狂热的急切瞬间僵住。
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
眼底翻涌的火焰迅速熄灭,被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屏风上那点微弱的金色。
又缓缓移向我还在渗血的掌心。
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双总是带着冷硬和审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脆弱的茫然。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挺拔的脊背一点点弯折下去。
不再是那堵充满压迫感的墙。
更像是一棵在狂风中即将折断的树。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后退。
沉重的脚步在地板上拖出滞涩的声响。
退回到阴影里那张椅子前。
却没有坐下。
只是颓然地站在那里。
低垂着头。
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一种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痛苦,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修复所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恒温箱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掌心伤口的刺痛一阵阵传来。
我看着阴影里那个沉默而痛苦的身影。
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紧握的拳头。
心底翻涌的愤怒和委屈,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
那点金色的出现……
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祖母泣血的诗笺……
那枚断裂的乌金簪尖……
还有此刻,被我的血意外揭示的、木胎深处的秘密……
这些碎片,似乎正被一条无形的线,艰难地串联起来。
指向一个我们都不愿面对、却又无法逃避的真相。
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烦乱。
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口,然后……想办法在不破坏屏风的前提下,探查那点金色的秘密。
我走到旁边的水槽,小心地脱掉染血的乳胶手套。
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掌心那道寸许长的伤口。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血水被冲淡,蜿蜒流下。
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有些骇人。
我拿出医药箱,用碘伏仔细消毒,敷上药粉,再用无菌纱布和绷带一层层缠裹好。
动作熟练而安静。
整个过程,江临都僵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在我缠好绷带,转身重新走向修复台时。
他才像是被惊动般,猛地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修复箱,落在我缠着白色绷带的左手上。
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痛苦。
挣扎。
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动了。
高大的身影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
走向我。
走向修复台。
走向那扇承载着太多沉重过往的屏风。
他的脚步很沉,很慢。
每一步都像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最终。
他在巨大的楠木修复台前站定。
就在我面前。
然后。
在修复台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在顶灯惨白的光线注视下。
在满室古老纸张与伤损漆木的气息中。
江临。
这个骄傲、冷硬、甚至带着戾气的男人。
缓缓地。
屈膝。
跪了下去。
双膝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像某种庄严的献祭。
他抬起头。
额前几缕微湿的黑发垂落,拂过他深邃的眉眼。
那双曾燃烧着愤怒和审视的眼睛,此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近乎虔诚的哀求所浸透。
他抬起右手。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颤抖的郑重。
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上我左手缠裹着白色绷带的掌心边缘。
避开伤口的位置。
他的指尖冰凉。
带着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素弦……
他开口。
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第一次,他叫了我的名字。
不再是冰冷的沈小姐。
对不起……
这两个字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眼底的猩红再次弥漫上来。
为我的武断……
为我的迁怒……
为我施加给你的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我受伤的手,落在那扇伤痕累累的屏风上。
落在那点被我的血意外揭示的金色微光上。
那光芒似乎点燃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种。
求你……
他仰头看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惊愕的脸。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哀求。
帮帮我……
帮我打开它……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掌心的绷带边缘,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声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
那屏风里……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肉。
藏的是我祖辈的遗书。
他们……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浓重的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
至死……
都在等一个道歉。
---
**第七章
江南残卷**
至死……都在等一个道歉。
江临的话音落下,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死寂的深潭,在修复所冰冷的光线下激起无声的回响。
他依旧跪在修复台前冰冷的地板上。
仰起的脸上,痛苦和哀求交织,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被浓雾笼罩的寒潭,清晰地映着我惊愕的倒影。
他指尖触碰在我缠着绷带的掌心边缘。
那冰凉的、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我的手臂。
遗书
道歉
他祖辈的……遗书
巨大的疑问和沉重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我。
掌心伤口传来的刺痛,似乎都变得遥远。
我的目光落回屏风上那点微弱的金色。
在血迹的掩映下,它固执地闪烁着。
如同一个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召唤。
江临的祖父江临仙……
他至死都在等待的道歉……
来自谁
来自我的祖母……沈素弦吗
那张泣血的诗笺上,此生负君,肝肠寸断的字句,如同烙印般浮现在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纸张、糨糊和松节油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临身上的冷冽。
修复师的本能让我冷静下来。
起来。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目光扫过他跪在地上的膝盖。
地上凉。
江临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终于,他撑着修复台边缘,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重新立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那点金色,我指向屏风,位置太深,紧贴木胎内层。强行破开,风险太大。
我走到修复所角落的仪器柜前,打开柜门。
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精密的检测仪器。
我取出一台便携式高分辨率X光荧光分析仪。
银灰色的机身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用这个。
我抱着仪器走回修复台。
可以无损探查木胎内部的结构和物质成分。
江临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
他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但眼中的急切和紧张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小心地将仪器探头对准屏风上那片被血迹沾染、并隐约透出金色的区域。
打开开关。
仪器发出低微的启动嗡鸣。
探头发射出肉眼不可见的射线。
仪器屏幕上,开始缓慢地构建木胎内部的剖面图像。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修复所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鸣和我们两人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
屏幕上的图像逐渐清晰稳定下来!
我和江临几乎是同时凑近了屏幕!
图像显示,在木胎内部,紧贴外层漆绘的支撑结构之下,确实嵌入了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的金属薄片!
薄片的材质在仪器分析下呈现出高密度的金属信号,边缘清晰锐利!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金属薄片的上方,仪器清晰地捕捉到了几行极其细微的、人工刻蚀的痕迹!
是文字!
虽然无法直接辨读具体内容,但那排列的形态,分明就是文字!
是金箔!我盯着屏幕上的材质分析数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高纯度金箔!上面……刻了字!
江临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拳头瞬间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目光死死锁住屏幕上那几行模糊的文字影像。
仿佛要将它们从屏幕里抠出来!
能取出来吗
他声音沙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必须取出来!
我盯着图像,眉头紧锁。
金箔嵌在木胎深处,外面有层层漆绘和支撑结构保护。要取出它,必须剥离外层漆绘,还不能伤到金箔本身。
而且,位置靠近折页,是整个屏风力学结构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稍有不慎……
我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风险极高。
几乎是在走钢丝。
江临沉默了。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图像。
又缓缓移向修复箱里那扇沉默的屏风。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落在我缠着绷带的左手上。
那眼神里翻涌着激烈的挣扎。
一边是祖辈沉甸甸的遗言,那可能是他祖父至死等待的答案。
一边是屏风本身岌岌可危的存续。
过了许久。
久到仪器屏幕都进入了节能待机状态。
江临才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开口。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动手吧。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无论结果如何。
我承担。
有了他的承诺,巨大的压力反而转化成一种破釜沉舟的专注。
接下来的日子,修复所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窗外日升月落,时光流转,都被隔绝在那厚重的恒温恒湿大门之外。
我和江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困在这扇伤痕累累的屏风前。
困在这段跨越两代人的沉重过往里。
剥离外层受损漆绘的过程,如同在悬崖峭壁上雕花。
我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溶剂和物理方法。
用细小的棉签蘸取特制的软化剂,极其耐心地、以毫米为单位,一点一点浸润、软化那些早已脆弱不堪的漆层。
再用比发丝还细的竹刀,在放大镜的辅助下,小心翼翼地剥离。
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屏风木胎细微的呻吟,和江临在我身后陡然屏住的呼吸声。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紧紧跟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紧张、担忧、期待、恐惧……
如同无声的潮汐,在修复所里涌动。
我们几乎不怎么交谈。
除了必要的技术沟通。
空气里弥漫着溶剂的气息、古老木材的气息,还有那种沉甸甸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只有当我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肩颈酸痛,下意识地揉捏时。
或者当我因为高度专注而忘记喝水,喉咙干涩地轻咳时。
身后会传来极其轻微的动静。
一杯温度刚好的水,会无声地放在我手边不远处的台面上。
或者,一盒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会悄然出现在工具箱旁边。
没有言语。
没有对视。
只有那种无声的、笨拙的关切。
在沉默的修复日夜里,像微弱的萤火,悄然闪烁。
时间在指尖流逝。
屏风外层剥落的漆片,在托盘里堆积成一小堆残破的历史碎片。
终于。
在不知熬过多少个日夜之后。
覆盖在金箔之上的最后一层薄薄的、已经酥化的漆皮,被极其轻柔地剥离下来。
露出了底下那方被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金箔!
灯光下。
那金箔静静地嵌在木胎深处。
薄如蝉翼。
却流淌着一种沉淀了时光的、温润而内敛的金色光泽。
如同沉睡的太阳碎片。
在金箔的表面!
清晰地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极其微小却苍劲有力的蝇头小楷!
字迹深深嵌入金箔!
历经岁月,依旧清晰可辨!
素弦……
江临嘶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我身侧。
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几乎与我并肩。
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
上面……写了什么
他的声音紧绷到了极点。
目光死死地粘在那片金光之上。
我拿起高倍放大镜。
镜片缓缓移动,将金箔上的字迹逐一放大、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我凝神看去。
低声念出那跨越时空的遗言:
**素弦如晤:**
第一行字,便如重锤击中心脏!
**临江一别,倏忽半生。**
**尺素未达,抱憾终生。**
**簪断情绝,非卿之过。**
**门第如渊,父命难违。**
**累卿蒙冤,九泉难安。**
**惟愿此笺,涤尔污名。**
**他日泉下,再诉衷情。**
**临仙绝笔**
最后一个字落下。
如同最后一片羽毛飘落,却激起了千层巨浪!
簪断情绝,非卿之过……
门第如渊,父命难违……
累卿蒙冤,九泉难安……
惟愿此笺,涤尔污名……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的回响!
江临仙!
他至死都在澄清!
澄清那所谓的偷窃信物的污名!
澄清那被家族门第生生拆散的深情!
他在用这嵌入骨髓的金箔遗书,向我的祖母沈素弦道歉!
也在用这跨越生死的文字,为她正名!
修复台上。
灯光仿佛凝固了。
那片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金箔静静躺着。
承载着跨越两代人的沉重叹息和未竟之语。
我缓缓放下放大镜。
指尖冰凉。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意识地侧过头。
看向身旁的江临。
他也正缓缓地转过头。
看向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他英俊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空白的震愕和……痛楚。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震惊、恍然、悔恨、痛苦……无数种情绪如同破碎的冰河,在他眼底激烈地冲撞、奔流!
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发出一点破碎的、近乎哽咽的气音。
他眼底那片猩红再次弥漫上来。
迅速氤氲成一片无法抑制的水光。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他眼中剧烈地闪烁、积聚。
最终。
承受不住那巨大的重量。
一颗滚烫的泪珠。
毫无征兆地。
猝然挣脱了眼眶的束缚。
顺着他紧绷的、苍白的脸颊。
倏然滑落!
砸在修复台冰冷光洁的台面上。
碎裂开来。
留下一小片深色的、迅速晕开的湿痕。
如同心碎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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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素弦声里**
那颗滚烫的泪珠砸落在冰冷的修复台面。
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修复所里清晰得惊心。
也像砸在我的心上。
带来一阵细微的、却难以忽视的抽痛。
江临猛地别过脸。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促。
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极其快速地、狠狠地擦过脸颊。
将那点湿痕粗暴地抹去。
只留下眼角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高大的背影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极紧,微微颤抖。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痛苦和压抑,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金箔遗留的微光,和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我默默收回目光。
重新落回那片承载着江临仙遗言的金箔上。
簪断情绝,非卿之过……累卿蒙冤,九泉难安……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也涤荡着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误解尘埃。
修复,必须继续。
这扇伤痕累累的屏风,这封嵌入骨髓的遗书,需要被完整地保存下来,需要重见天日。
我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金箔周围的木胎。
用最精细的工具,清理掉岁月积存的尘埃和腐朽的木屑。
确保金箔能被完好无损地提取出来。
整个过程,江临一直背对着我,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像一尊凝固的、悲伤的石像。
只有在我需要传递工具时,他会极其沉默地、动作精准地将工具递到我手边。
依旧没有言语。
没有对视。
但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清晰可闻。
当最后一点阻碍被清除,那片薄如蝉翼的金箔被我极其谨慎地用特制的柔性镊子夹起,放入定制的透明保存盒时。
江临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那种翻江倒海的痛苦似乎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平静。
他走到修复台前。
目光落在保存盒里那片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金箔上。
久久地凝视着。
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深处。
沈家……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在江南……还有老宅吗
他忽然问。
我微微一怔,随即点头。
有。在苏城水巷深处,祖母一直守着,直到前几年才……
带我去。
他打断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目光从金箔上抬起,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审视,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带着某种宿命感的沉重。
这屏风,这金箔,这断簪……还有那封诗笺……
他一一扫过修复台上那些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物件。
它们属于那里。
属于……故事的起点。
几天后。
江南。
苏城。
暮春时节。
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无声地笼罩着纵横交错的水巷。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光滑,倒映着两岸白墙黛瓦的朦胧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水腥气。
偶尔有乌篷船咿呀摇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水巷深处。
一扇不起眼的、漆色斑驳的旧木门静静关闭着。
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同样古旧的木匾。
刻着两个清雅的小字:**沈庐**。
这就是祖母守了一辈子的老宅。
我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站在湿漉漉的石阶前。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身边站着江临。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沿压得有些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高大的身影在烟雨朦胧中显得格外沉默。
他手里提着一个特制的、恒温恒湿的密封箱。
里面安放着那扇历经劫难、终于初步完成抢救性修复的明代屏风。
还有那片薄薄的金箔遗书,那枚断裂的乌金簪尖,以及我祖母那封泛黄的诗笺。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伤痛,都被小心地封存在这方寸之间。
我拿出老旧的黄铜钥匙。
插入锁孔。
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雨巷里格外清晰。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封书籍和淡淡霉味的、属于老宅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带着时光沉淀的重量。
宅院不大,却极尽清幽雅致。
小小的天井里,青苔爬满了湿润的太湖石。
一株老梅虬枝盘曲,绿叶在细雨中愈发青翠。
正厅的门虚掩着。
我引着江临,穿过被雨水打湿的天井。
推开正厅那扇同样古旧的雕花木门。
厅堂内光线有些昏暗。
陈设简单古朴。
正中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供桌。
桌后墙上,悬挂着一幅笔意清雅的工笔水墨画。
画中是一位身着素色旗袍、眉眼温婉沉静的女子。
正是我的祖母,沈素弦。
画像下,供桌之上,除了寻常的香炉烛台,还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紫檀木的镜框。
镜框里,并非照片。
而是精心装裱着几张泛黄的信笺。
熟悉的娟秀小楷。
是祖母的手迹。
是她在漫长孤寂岁月里,未曾寄出的、积压在心底的诗句。
江临的目光,在踏入厅堂的瞬间,就牢牢地锁在了那镜框之上。
他脚步顿住。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无比沉重。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供桌。
脚步落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如同踏在时光的尘埃之上。
最终,他在供桌前站定。
微微仰起头。
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镜框里那些娟秀的字迹。
仿佛透过那些墨痕,看到了那个被家族门第困锁一生、在思念和愧疚中煎熬的女子。
他沉默着。
久久地沉默。
只有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厅堂里起伏。
然后。
在供桌前。
在祖母沈素弦的画像注视下。
在那些未曾寄出的诗笺面前。
江临。
这个背负着祖辈遗恨与误解的男人。
缓缓地。
深深地。
弯下了他挺直的脊梁。
对着画像。
对着那些无声的诗句。
对着那被时光掩埋的、属于沈素弦的孤寂灵魂。
鞠了一躬。
动作缓慢而沉重。
充满了无言的、迟来的敬意和……难以言喻的哀伤。
当他直起身时,我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
眼底有水光一闪而逝,迅速被他垂下眼帘掩盖。
开始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让它们……回家。
我点点头。
我们小心地打开那个恒温恒湿的密封箱。
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宝匣。
江临极其郑重地、亲手捧出了那扇伤痕累累、却已初步恢复神采的明代屏风。
屏风上的漆绘山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朦胧而悠远。
螺钿镶嵌的花鸟在岁月洗礼后,依旧闪烁着内敛的光泽。
它被小心地放置在供桌旁早已预留好的位置。
那位置似乎专为它而设,尺寸严丝合缝。
当屏风稳稳立起的那一刻。
仿佛一个流落异乡的游子,终于魂归故里。
整个厅堂的气息都为之一凝。
接着。
是那片薄薄的金箔遗书。
它在特制的保存盒里,流淌着温润而执着的金色光芒。
江临捧着它,如同捧着祖辈泣血的心。
他走到供桌前。
目光在供桌上逡巡。
最终,落在了那个装着祖母诗笺的紫檀镜框旁。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同样材质的底座。
他小心翼翼地将保存着金箔的盒子,放在了那个底座之上。
与祖母的诗笺镜框,并排而立。
金光与泛黄的纸笺,在昏暗中默默相对。
无声诉说着跨越生死的思念与澄清。
最后。
是那枚断裂的乌金簪尖。
它被装在一个小巧的丝绒盒里。
我将它取出。
簪尖冰冷坚硬,断裂的茬口诉说着当年的痛楚。
我走到屏风前。
屏风最内侧那道立边,那道曾藏着簪尖和诗笺的缝隙,如今已被精心修复。
我打开那道立边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如同暗格般的小小卡槽。
这是屏风制作时预留的、存放香笺或信物的隐秘空间。
如今,空置了不知多少年。
我将那枚小小的乌金断片,轻轻地、郑重地,放回了那个卡槽深处。
咔哒一声轻响。
暗格合拢。
簪尖归位。
如同漂泊的信物,终于回到了它最初被珍藏的地方。
所有的物件,都已归位。
屏风静立。
金箔与诗笺并陈。
簪尖隐于暗格。
我和江临并肩站在寂静的厅堂里。
站在这一场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终于尘埃落定的故事面前。
窗外,江南的烟雨依旧无声飘洒。
细密的雨丝温柔地笼罩着水巷,笼罩着这间承载了太多悲欢的老宅。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古老的木质芬芳。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释然,如同这江南的烟雨,无声地浸润开来。
江临沉默地伫立着。
他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屏风上,在金箔上,在祖母的诗笺上,最后,落在那幅画像中温婉沉静的女子面容上。
他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痛楚的余烬,有沉重的释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这江南烟雨般朦胧而悠远的东西。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侧过头。
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专注而深邃。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洗涤过的清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探寻。
像是在重新认识我。
又像是在我身上,寻找着另一个早已逝去、却血脉相连的影子。
就在这时。
一阵穿堂风不知从何处悄然涌入。
带着水巷深处湿润的凉意。
轻轻拂过供桌。
拂过那并排而立的金箔盒与诗笺镜框。
也拂过那扇静静伫立的屏风。
屏风最上方,一片被修复好的、描绘着江畔仙山的漆绘区域,边缘镶嵌的一小片螺钿,在风过时,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簌声。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折光,倏然闪过!
那光芒……并非来自螺钿本身!
而是来自……螺钿之下!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的呼吸也瞬间屏住!
我们几乎同时上前一步!
凑近那片区域!
之前修复外层时,注意力都在核心画面和那嵌入金箔的位置,竟忽略了这最顶端边缘的细节!
江临毫不犹豫,伸出修长的手指。
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和急切,极其小心地按压在那片微微松动的螺钿边缘。
轻轻一挑!
那片小小的螺钿装饰片,竟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螺钿片下!
并非木胎!
而是露出了……一小片同样材质的金箔!
它被巧妙地隐藏在螺钿装饰之下,紧贴着屏风最顶端的木框边缘!
之前完全被螺钿覆盖,根本无从察觉!
此刻,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那片小小的金箔上!
赫然也镌刻着字迹!
蝇头小楷!
苍劲与娟秀并存!
像是……两个人的笔迹!
我和江临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同步!
我们猛地凑得更近!
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屏风木框!
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新发现的金箔!
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以及厅堂里昏黄的灯火。
那上面两行并排的、深深嵌入金箔的小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临江仙畔埋骨处,**
**素弦声里共白头。**
临江仙畔……
素弦声里……
共白头!
如同惊雷贯耳!
又似醍醐灌顶!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悲欢!所有的遗憾与等待!
在这一刻!
被这两行并刻于金箔之上、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诗句!
彻底贯穿!
指向一个令人心碎又无比圆满的终点!
他们早已约定!
生不能同衾!
死亦要同穴!
在临江仙畔!
在素弦声里!
共赴白首之约!
江临的身体猛地一震!
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
他扶着屏风边缘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目光不再是看向屏风。
而是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惊涛骇浪!
震惊!恍然!痛楚!以及一种冲破所有隔阂、直抵灵魂深处的……宿命般的震撼!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似乎想说什么。
喉结剧烈地滚动。
最终。
却一个字也没有发出。
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充满力量也充满防备的手。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郑重。
极其缓慢地。
越过了那短短的距离。
轻轻地。
小心翼翼地。
覆盖在了我放在屏风边缘的、缠着白色绷带的左手之上。
掌心传来的触感。
不再是冰冷。
而是带着一种滚烫的、微微颤抖的暖意。
如同寒冰之下,终于奔涌而出的灼热暗流。
窗外。
江南的烟雨依旧温柔无声。
细密的雨丝笼罩着古老的水巷。
也笼罩着沈家老宅这间寂静的厅堂。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温柔地凝固。
将屏风上那两行刻骨铭心的金箔小字。
将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带着滚烫暖意和轻微颤抖的大手。
连同窗外那缠绵悱恻的、无边无际的江南烟雨。
一同定格成一幅名为宿命的画卷。
素弦声里。
烟雨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