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老孙头那把钝口刻刀刮削的木片,一层层,单调而缓慢地剥落。棺材铺的气味早已腌入骨髓,松脂、朽木、桐油、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甜腥,成了呼吸的一部分。断腕处的旧痂在反复的磨损下变得粗糙坚韧,左肩胛骨的硬结习惯了承重时的隐痛,右腿的跛态也成了身体本能的一部分,如同那枚刻进骨子里的“七”字。
刻刀在掌心,冰冷,沉重。
我坐在铺子最角落的阴影里,脚下是永远扫不尽的木屑,像一层肮脏的雪。右手握着一把新磨的刻刀——锋刃雪亮,是老孙头昨夜丢在我草席边的,没说话,只有刻刀落地的“当啷”一声响。旧的钝刀,不知何时被他收走了。
眼前是一块巴掌大的柏木边角料,纹理细密坚韧。刀尖落下,不再是笨拙地啃噬,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专注,沿着木料本身纹理的“轨迹”,深深切入。木屑不再纷乱飞扬,而是顺从地卷曲、剥离,露出底下光滑温润的木质。刀锋游走,如毒蛇潜行,刻痕不再是歪扭的挣扎,逐渐有了筋骨,透着一种铁画银钩般的狠厉。
“七”。
每一笔,都像在刻写那八个字。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嗬嗬…嗬…”
沉重的喘息和劈柴声从后院传来。大师兄孙大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滚,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抡斧而贲张。斧刃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咔嚓”一声,碗口粗的硬木应声裂成两半。他脚边堆起的柴垛已经很高,但劈碎的柴块和四处飞溅的碎屑更多。他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劈的不是柴,是某个看不见的仇敌。
“嗤啦——!他娘的!什么鬼木头!”二师兄孙二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正跟一块满是树瘤的老槐木较劲,刨子推上去,不是打滑就是啃掉一大块木皮。木屑如同愤怒的雪崩,喷了他满头满脸。“废物!都是废物!”他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废料堆上,木块哗啦啦滚了一地,其中几块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停下刻刀,抬眼。孙二正恶狠狠地瞪着我,粗重的鼻息喷着白气,脸上的刀疤因为愤怒而扭曲:“看什么看!哑巴!扫干净!立刻!马上!不然老子连你一起劈了当柴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沉默。放下刻刀和刻了一半的木牌。拿起靠在墙角的破竹扫帚和簸箕。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俯身,用右手费力地将散落的木块和碎屑扫拢。动作依旧不快,但沉稳了许多。每一次弯腰,左肩的硬结和断腕都发出无声的抗议,汗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废物点心!磨蹭到天黑吗?”孙二不耐烦地吼着,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势要打过来。
“二哥,二哥!消消气!”一个油滑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三师兄孙三不知何时从前堂溜达过来,脸上堆着惯常的、仿佛焊上去的笑容。他手里拿着个油腻的纸包,一股劣质猪头肉的香气飘散出来。“跟块木头置什么气?不值当!来来来,刚得的,还热乎,尝尝?”他麻利地打开纸包,捻起一块肥腻的肉片,不由分说就往孙二嘴里塞。
孙二被堵了个正着,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骂了两句,但怒气明显被那油香冲淡了不少。孙三趁机朝我使了个眼色,嘴里却对着孙二继续灌迷魂汤:“二哥您可是咱铺子的顶梁柱,这力气活儿没您不行!犯不着跟个哑巴废物较劲,气坏了身子骨,咱铺子损失可就大了!是吧?”他一边说,一边用身体巧妙地挡在了我和孙二之间。
孙二嚼着肉,哼了一声,狠狠瞪了我一眼,终究没再动手,骂骂咧咧地转身,继续去折磨那块顽固的老槐木。
孙三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只剩下市侩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手中扫帚和簸箕里那几块滚落的木块上停了停,又飞快地移开,仿佛沾上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他没说话,只是从袖口里摸出两颗沾着灰的花生米,随手丢在簸箕边缘那堆刨花上,然后像只滑溜的泥鳅,又钻回了前堂那廉价熏香笼罩的柜台后。
我看着簸箕边缘那两颗小小的花生米,沾着木屑和灰尘。沉默地继续扫着地上的狼藉。
“阿…阿七…”细如蚊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惯有的怯懦。
是四师兄孙四。他不知何时挪了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贴着墙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几乎凉透的稀粥。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确定孙二没往这边看,才把碗往我这边推了推,声音抖得厉害:“给…给你留的…快…快吃…”
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脸色因为紧张而更加苍白。似乎递出这半碗稀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我停下扫帚,看向那碗稀粥。粥水清得能照见碗底的裂纹,漂浮着几粒可怜的米粒。这大概是孙四自己省下的口粮。我沉默地接过碗,冰冷的陶壁贴着掌心。没有犹豫,仰头,将那寡淡冰冷的粥水灌了下去。米粒卡在喉咙里,带着一股陈米的霉味。
孙四看我喝下,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讨好的笑容。他飞快地拿回空碗,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他那堆放着桐油罐子和破布头的角落,拿起小刷子,继续他永远也刷不匀的棺材板。只是刷油的手,似乎比刚才稳了一点点。
“呼噜噜……呼噜噜……”
后院角落小棚屋的鼾声,如同闷雷,准时响起。
忽然,鼾声停了。棚屋那用破木板钉成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六师兄孙六揉着惺忪的睡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来。他像座移动的小山,肚子滚圆,脸上带着没睡醒的憨厚迷糊。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院子里劈柴的孙大、刨木头的孙二,最后那双迷糊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嘿嘿傻笑了两声。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后院角落那个废弃的、积满雨水的破水缸旁。水缸里漂浮着烂树叶和不知名的小虫。孙六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在意地探进那浑浊发绿的水里,摸索着。
水花四溅。片刻,他捞起一样东西——那是一块不知被雨水泡了多久、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头。他笨拙地拧了拧,勉强拧掉一些脏水,然后拿着那块湿漉漉、脏兮兮的破布,慢吞吞地走到我跟前。
“给…擦汗…嘿嘿…”他憨笑着,把那块散发着淤泥和腐烂气息的破布,不由分说地往我沾满汗水和木屑的脸上按来。动作笨拙而直接,带着一种牲畜般的、毫无杂质的“善意”。
那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侧头想避开。但孙六力气大得惊人,动作虽然慢,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憨劲。那块湿冷粘腻、散发着恶臭的破布,还是结结实实地蹭在了我的脸颊和脖颈上。冰冷的污水混合着腐烂的泥腥,瞬间浸湿了皮肤。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刻骨的杀意几乎不受控制地从骨髓深处翻涌上来!右手瞬间握紧!劳宫穴附近那几条冰冷的“线”中,蛰伏的气劲如同毒蛇般昂首!
“嘿嘿…擦擦…凉快…”孙六毫无所觉,依旧咧着嘴傻笑,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体贴”,还用那脏布在我脖子上又用力抹了两下。
就在那股冰冷的戾气即将冲破束缚的刹那——
“啪嗒!”
一块小小的、沾着糖霜的点心碎屑,突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孙六拿着破布的手背上。
孙六的动作瞬间停住了。他低头,看着手背上那点雪白的糖霜,迷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像发现了稀世珍宝,立刻把破布随手一扔(正好盖在我刚扫拢的簸箕上),伸出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点糖霜,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陶醉地咂摸着,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粹的满足笑容。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仰起头,开始笨拙地转动他那庞大的身躯,试图寻找糖霜的来源。
我僵在原地。脸上和脖颈上残留着冰冷粘腻的污水和恶臭,胃里还在翻腾。但那股翻涌的杀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到极点的一幕,硬生生地摁了回去。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即将爆燃的炭火上,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目光顺着孙六笨拙寻找的视线向上移。
铺子最阴暗的那个角落。五师兄孙五依旧背对着所有人。他佝偻着背,像一块长在阴影里的苔藓。他手里似乎拿着一小块东西,正用他那异常修长灵活、却永远沾满黑色油污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地掰碎。细小的碎屑无声地飘落下来。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言语,仿佛刚才那点“天降甘霖”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那永不停止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磨刀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
“沙…沙…沙…”
我缓缓松开紧握的右手,指尖凝聚的冰冷气劲无声散去。弯腰,捡起被孙六扔在簸箕上的那块散发着恶臭的破布。沉默地,将它和簸箕里扫拢的木屑、碎块一起,倒进角落那个散发着腐味的、巨大的垃圾筐里。
脸上残留的污迹冰冷刺骨,带着淤泥的腥臭和腐烂的甜腻。
角落里,老孙头手中的刻刀依旧在木板上缓慢移动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浑浊的目光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又似乎没有。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坐回阴影,重新拿起那块刻着“七”字的柏木牌和那柄锋利的刻刀。刀尖落下,沿着未完成的刻痕,深深切入坚韧的木纹。
“嗤…嗤…”
刻刀声细微而稳定。
体内那股冰冷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气劲,在劳宫穴附近的几条“线”中缓缓流淌,如同冰河下的暗流。每一次刀锋的深入,都仿佛在淬炼这冰流,让它更加凝练,更加寒冷。
脸上残留的冰冷污水似乎还在,脖颈上那恶心的触感挥之不去。但此刻,它们不再仅仅带来屈辱和杀意。
棺材铺的“温暖”,带着松脂的刺鼻、朽木的腐败、桐油的粘腻、尸骨的甜腥、猪头肉的油腻、稀粥的寡淡、破布的恶臭……还有那一点从天而降、沾着糖霜的点心碎屑。
它们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像一块浸透了各种污秽的破布,捂得人窒息。
却又在窒息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真实的……活着的“温度”。
刀锋划过木纹,刻痕更深,戾气更重。
朽木微温,藏锋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