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教授灼灼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将曹树贵牢牢钉在原地。那句“万历年间苏州府小婢”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画室凝固的死寂,也劈开了秦振川尘封多年的某种执念。老阎王的咆哮、林砚秋羞愤欲绝的颤抖、周围同学惊愕的抽气声……所有喧嚣似乎都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秦教授镜片后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燃烧着奇异火焰的眼睛。
“演…演示?”曹树贵的声音干涩发紧,喉咙里像堵了一把粗糙的沙子。他那只刚刚挡在脸前、此刻还僵在半空的左臂,苍白无力,微微颤抖。演示?用这孱弱的手臂?用这些粗鄙如猪鬃的硬笔?用这些污浊不堪、如同毒药般黏腻的“颜料”?这简直比让他当场背诵八股还要荒谬!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跟却绊在倾翻的涮笔筒边缘,一个趔趄,险些再次摔倒。
“对!演示!”秦教授仿佛没看到他狼狈的姿态,反而上前一步,急切得近乎失态。他目光扫过曹树贵那只无力的左臂,又落回他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不拘一格!不拘一格!就用你刚才说的‘墨分五色’,‘形神兼备’!随便什么,画一笔!就一笔!”他竟弯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同样沾满各色斑驳油彩的帆布包里,飞快地掏出一本边缘磨损的线装册页,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泛黄的旧宣纸,上面是几笔清雅的墨竹小品。“看看这个!说说!说说你如何看这笔墨?”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砚秋那双还含着未干泪光、此刻却充满惊疑不定的眸子,都聚焦在曹树贵和那页古意盎然的墨竹上。画室里只剩下颜料滴落地面的微弱“啪嗒”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曹树贵的目光一接触到那册页上的墨痕,混乱的思绪仿佛被一道清泉冲刷。那熟悉的、属于笔墨纸砚的气息(尽管册页已旧,墨香淡去),那竹叶偃仰的舒朗风姿,瞬间将他拉离了这污浊刺鼻的现代画室。他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背,那股属于明朝书生、浸淫于诗书画印的孤傲气韵,再次不合时宜地从这狼狈的躯壳里透了出来。他忘了左臂的僵硬疼痛,忘了周遭的一切,微微眯起眼,专注地审视着那几笔墨竹。
“此竹……”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沉静的、属于鉴赏家的韵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众人耳膜上,“枝干用笔,所谓‘写’也,非‘描摹’之死物。中锋沉腕,力透纸背,如锥画沙!此处顿挫,显竹节之刚劲;此处飞白,”他苍白的指尖隔空虚点着册页上一处干涩的笔痕,“墨渴而意连,尽显风雨摧折之态!再看叶梢这笔,侧锋横扫,如快刀斫阵,锋芒毕露,生机勃发!此乃‘骨法用笔’之真意!”
他越说越快,眼中那被羞辱和恐惧遮蔽的光彩重新点燃,带着一种近乎痴狂的专注:“至于墨分五色,焦墨点节,如铁铸钢浇;浓墨写叶,沉郁饱满;此处淡墨渲染竹节间隙,清透空灵,恍若有月华流转;再看这竹根处,渴笔皴擦,似有若无,却稳稳托住全幅气势!墨随笔运,笔由心生,形神俱在,方得此清雅高致!”
画室里落针可闻。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窃窃私语的同学们,此刻全都张大了嘴,眼神从嘲弄变成了纯粹的震惊。这……这还是那个沉默寡言、联考失利后只会对着林砚秋背影发呆、连颜料都挤不好的曹树贵吗?这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气度,这精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点评,简直像换了个人!
秦教授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而微微抖动,他死死盯着曹树贵,仿佛要透过这副年轻皮囊,看清里面那个陌生的灵魂。他猛地合上册页,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好!好一个‘笔由心生’!好一个‘形神俱在’!”他猛地转向老阎王,语气斩钉截铁:“阎老师!这孩子……借我几天!不,就今天下午!我那画室,有些旧东西,想请这位‘同学’品鉴品鉴!”
老阎王还处在巨大的错愕中,看着一地狼藉和秦教授不容置疑的脸,只能下意识地点头。秦教授一把拉住还有些懵懂的曹树贵手腕:“跟我走!”
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画室,被傍晚带着凉意的风吹拂在脸上,曹树贵才从刚才那种近乎“入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几分。手腕被秦教授攥得生疼,左臂拆掉石膏的地方更是传来阵阵酸软无力。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穿过尚未关拢的门缝。
林砚秋独自站在那片狼藉的边缘。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了些许钴蓝颜料的帆布鞋尖。但就在曹树贵目光扫过的瞬间,她似乎有所感应,微微抬起了头。
四目短暂相接。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先前冰冷的嫌恶、被羞辱的怒火,此刻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茫然和……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微弱的好奇?像幽暗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后漾开的、最细微的涟漪。她飞快地别开了脸,几缕散落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染上微红的脸颊。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陌生的悸动混杂着残留的狼狈感冲上头顶。他不敢再看,仓惶地转回头,脚步踉跄地被秦教授拉走。
秦教授的画室在美院深处一栋旧楼顶层。空间巨大,堆满了卷轴、画册、奇石根雕,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宣纸气息和淡淡的樟脑味道。墙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水墨,有气势磅礴的山水,也有清雅的花鸟。秦教授像个兴奋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珍藏的古画、拓片、甚至几方老砚台一一展示给曹树贵看,急切地询问他的“高见”。
曹树贵起初还有些拘谨和恍惚,但一旦沉浸到那些熟悉的古意墨痕之中,属于“曹树贵”的学识和审美本能便再次苏醒。他指点着笔法,品评着墨韵,言语间那份属于前朝士子的风雅和犀利锋芒,让秦教授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陷入沉思。
时间在墨香与品评中流逝。当曹树贵终于从秦教授那意犹未尽的目光中脱身,抱着秦教授硬塞给他的一卷宣纸、几锭老墨和几支兼毫旧笔走出美院大楼时,外面已是夜色沉沉。
厚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吞噬了星月,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远处天边,沉闷的雷声滚动着,像巨兽在云层深处低吼。风开始变得狂躁,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抽打在脸上,带着一股暴雨将至的土腥气。
曹树贵下意识地将秦教授给的纸笔在怀里紧了紧。他没带伞。左臂拆掉石膏的地方被冷风一激,酸胀感更加清晰。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画室所在的培训中心快步走去。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挥舞的利剑,骤然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通明!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雷!
“轰隆——!!!”
曹树贵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他猛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被闪电照亮的、扭曲狰狞的苍穹!
就在这雷光炸裂、天地失色的刹那!一个巨大的、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同样狂暴的雷声和冰冷的雨点,狠狠地、蛮横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记忆碎片:
场景一:不是画室惨白的灯光,而是昏黄油灯下低矮的土坯房。窗外同样是狂暴的雷雨,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发出噼啪的爆响。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父亲曹德福佝偻着背,坐在小木凳上,粗糙开裂、沾满泥污的大手,正就着微弱的光线,笨拙而无比认真地修补着一双同样沾满泥污的、露出脚趾的解放鞋。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母亲王秀兰坐在炕沿,就着那点飘摇的光,眯着眼,用粗针大线缝补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已经磨破的蓝布校服。针线穿过厚布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声音: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沉闷得像破风箱),母亲低低的叹息(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贵娃子这学……费劲啊……画画的那些家什,听说贵得吓人……”
画面:父亲停下补鞋的手,抬起头。灯光照亮他沟壑纵横、写满疲惫的脸,眼神浑浊,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亮光:“再难……也得供!娃有那个心气儿!咱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也得供!他老师不是说了,咱贵娃有天分!不能埋在地里!”母亲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扯动手中的线,一滴浑浊的泪砸在粗糙的蓝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场景二:雨停了。泥泞的乡间土路。曹树贵背着破旧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父母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父亲沉默地把一卷用手帕包好的、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十块)塞进他手里,粗糙的指节擦过他的手心,带着泥土的粗粝和常年劳作的厚茧。“拿着……城里花销大……别亏着自己。”母亲则一遍遍地帮他抻平洗得发白、肩膀处缝着歪歪扭扭大块补丁的校服衣领,声音哽咽:“贵娃……好好学……给爹娘争气……考上那个……清华美院!”她的发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清华美院”四个字说得异常用力而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希望。他一步三回头,老槐树下父母的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越来越佝偻,最后凝成两个模糊的、紧紧依偎的黑点,烙印在潮湿的晨光里。
“哗——!!!”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冰冷刺骨的雨水如同鞭子,瞬间将呆立在路中央的曹树贵浇得透心凉!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也冲淡了脸上残留的颜料污迹。
他像一尊突然被唤醒的石雕,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冷的。是记忆与现实碰撞带来的巨大冲击和……灭顶的羞愧!
清华美院!母亲那带着浓重乡音却无比清晰的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深处!那个“清美”!
而他做了什么?
在画室里装疯卖傻!摔东西!泼颜料!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一个无辜的女孩!甚至还差点被颜料糊脸!
他怀里紧紧抱着秦教授给的宣纸和旧墨。冰凉的雨水浸透了纸包,那几锭老墨和兼毫笔的轮廓清晰地硌着他的胸口。这是“道”!是父母用血汗、用佝偻的脊梁、用缝补到深夜的灯光为他苦苦支撑起的、通往“清美”的微末希望!
而他,险些亲手把它踩进脚下这泥泞污浊的雨水里!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混合着无尽痛苦、悔恨和某种决绝的嘶吼,被淹没在狂暴的雷声雨幕之中。曹树贵猛地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狠狠冲刷着脸庞,也冲刷着那颗被羞愧和记忆烧灼得滚烫的心。
他不再犹豫,抱着怀中那卷湿透却显得无比珍贵的纸笔,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漫过脚踝的冰冷积水,踉跄而坚定地朝着画室的方向奔去。每一步,都踩碎雨洼里倒映的、那个曾自暴自弃的狼狈倒影。
画室里空无一人。惨白的日光灯管照亮了满地狼藉:泼洒干涸、如同抽象怪兽般的五彩颜料,倾倒的画架,翻倒的涮笔筒,还有他那件被颜料污水溅湿、此刻皱巴巴扔在角落的深蓝色校服外套。
窗外,电闪雷鸣依旧,暴雨如注,疯狂冲刷着玻璃窗,发出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哗哗声。
曹树贵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他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他一步步走向自己那个画架。画板上,那张被他用颜料狂乱泼过的厚纸,色彩早已干涸、板结、龟裂,形成一幅狰狞丑陋、充满毁灭气息的图景。
他没有看那画板。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画架脚下——那里静静躺着半截被踩扁、沾满污泥的油画颜料软管。柠檬黄的管身在一片污浊中,依旧刺眼。
他弯下腰,伸出那只刚刚拆掉石膏、依旧苍白无力的左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颜料管身,微微颤抖。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它攥紧!坚硬的管壁硌着掌心,残留的、黏腻冰冷的黄色颜料从踩裂的管口渗出,沾染了他苍白的指尖和掌纹。
他直起身,攥着那截肮脏的颜料管,像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目光转向画架上那片狼藉刺目的色彩废墟。那是他亲手制造的耻辱和虚无。
他抬起右手——那只完好、此刻却因冰冷和激烈情绪而同样微微颤抖的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整个空寂画室都仿佛为之窒息的动作——
他将右手的食指,狠狠地、决绝地咬了下去!
剧痛!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窜遍全身!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瞬间涌出!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近乎自毁的赎罪快意。他伸出那根被咬破、正汩汩冒出血珠的食指,毫不犹豫地,狠狠按向画板上那片最混乱、最污浊、凝结成痂的深红与蓝黑混杂的颜料块!
粘稠、干硬、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用力碾磨!血珠混着凝固的颜料颗粒,在指尖化开,形成一种污秽与鲜红交织的、令人心悸的粘稠物。
他抬起手,蘸满了这混合着自己鲜血与昨日罪孽的“颜料”。手臂悬在那片色彩废墟之上,因用力而剧烈颤抖。血珠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在干涸的颜料上砸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暗红花。
下一秒,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只染血的食指,狠狠地、一笔一划地,刻进了那片狼藉的中央!
不是写字。是铭刻!
每一笔都带着血肉的痛楚和灵魂的嘶吼!粘稠的血与颜料混合物,在惨白的灯光下,在狰狞的色彩废墟之上,拖曳出两个沉重、扭曲、却又带着一股野蛮生命力的暗红大字:
最后一笔落下,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败的风箱。左臂拆掉石膏的地方传来钻心的酸痛,右手食指的伤口在冰冷空气中灼痛。他抬起眼,死死盯着画板上那两个血与污秽写就的、如同烙印般的暗红大字。
窗外,又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画室!照亮了那幅色彩废墟上的血字!也照亮了曹树贵那张湿漉漉、苍白如纸、却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孤狼般决绝和执拗的脸!他的眼睛在闪电映照下,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屈辱点燃、被记忆锤打、又被责任死死焊牢的,向死而生的决心!
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暴雨如注,仿佛要冲刷尽世间一切污浊。
在这雷与电、血与墨交织的炼狱里,那个叫曹树贵的灵魂,终于带着满身伤痕和一身冰冷的雨水,从自暴自弃的泥沼中,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闪电熄灭的瞬间,画室重新沉入刺目的惨白灯光。门口幽暗的光线边缘,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那里。秦振川教授淋湿的灰白头发紧贴着头皮,镜片上布满雨滴。他没有进来,只是沉默地、深深地凝视着画室中央那个倚墙喘息、目光死死钉在血字上的少年,以及画板上那两个触目惊心的暗红大字。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震惊、疑虑、探究……最终,缓缓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和……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看到某种宿命般的了然。他无声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由身后走廊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声将自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