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那栋覆盖着深灰色金属板的建筑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块面。江屿的身影嵌在敞开的门框里,像一幅色调冷硬的剪影。他微微低着头,午后的阳光流淌在他握着速写本的手上,骨节分明,指尖在翻开的扉页上停留。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砸回胸腔,带来一阵钝痛。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行字——“愿画笔永不蒙尘”。那行承载着她全部卑微又固执的信念的字。他会怎么想?嗤之以鼻?觉得幼稚可笑?还是像在礼堂里那样,用冰冷的逻辑去剖析这种所谓“温度”的虚妄?
巨大的羞耻感再次席卷而来,比在礼堂被当众点名时更甚。那本速写本是她最私密的世界,是她灵魂的避难所,此刻却暴露在这个她最不愿面对的人审视的目光下。她想冲过去夺回来,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发紧,连呼喊的勇气都没有。
江屿的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轻轻拂过那行碳笔字迹。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是漠然?是嘲弄?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林溪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终于,江屿抬起了头。目光穿过短短的距离,落在僵立在不远处、脸色惨白的林溪身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波澜,没有温度,也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端倪。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确认了失主的身份。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溪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把速写本和帆布包随手扔在地上。他合上了速写本,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对物品的尊重感。接着,他拿着帆布包和速写本,转身,径直走回了那扇小门内。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林溪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他拿走了?就这么拿走了?不还给她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那里面不仅有速写本,还有钥匙、钱包、手机…更重要的是,那张属于他的学生卡!如果被他发现她“私藏”了他的卡,后果…她不敢想!
她几乎是扑到了那扇紧闭的小门前,抬手想敲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又猛地缩了回来。里面是智能无人系统研究中心…非实验室成员禁止入内…他刚才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有什么资格敲门?有什么资格索要?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滑坐下来,蜷缩在门边狭窄的阴影里,把脸深深埋进膝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开学才两天,一切都糟糕透了。她像一个闯入陌生丛林的笨拙生物,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林溪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那扇冰冷的金属小门,再次“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了。
林溪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江屿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工装连体服,手上拿着她的帆布包,还有那本合拢的速写本。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门边、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林溪,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询问。他只是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将帆布包和速写本,轻轻放在了门口干净的地面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停留。
“你的东西。”
三个字,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溪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包和本子,又抬头看向他。他没有立刻关门离开,那双墨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林溪瞬间反应过来,巨大的慌乱让她语无伦次:“谢…谢谢!还有…那个…卡…”
她猛地想起那张烫手的山芋,声音都在发颤,“我…我捡到了你的学生卡…在开学那天…本来想交给失物招领的…”
她手忙脚乱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伸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那张硬质的卡片,她像是握着烧红的炭,飞快地抽了出来,双手递向江屿,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给…给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窘迫堵在了喉咙里。
江屿的目光落在她递过来的学生卡上。照片上的自己,穿着白衬衫,眼神疏离。卡面干净,没有任何污损。他伸出手,动作自然地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抽走了卡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皮肤,带着一丝工装手套粗粝的触感和微凉的体温。
林溪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
江屿没有看卡,只是随意地将它揣进了工装裤的口袋里。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溪低垂的脑袋上,停顿了两秒。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林溪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准备抓起地上的包逃离时,江屿那平直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指令口吻:
“明天上午十点,A教304。”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咔哒”一声,再次关上了那扇冰冷的金属小门。
林溪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紧闭的门,又低头看看地上的帆布包和速写本。A教304?那是什么地方?他让她去那里干什么?新的审判?当众道歉?还是…因为那张卡要追究她的责任?
无数个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里翻腾。她蹲下身,一把抓起帆布包和速写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安全感。她检查了一下包里的东西,钥匙、钱包、旧手机…都在。速写本也完好无损,只是牛皮纸包角似乎被摩挲得更旧了些。
她抱着包,失魂落魄地往宿舍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身后。回到401,夏小满和苏晴都不在。她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拿出那本速写本,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扉页上那行“愿画笔永不蒙尘”的字迹。翻开本子,一页页熟悉的线条和练习稿滑过眼前,那是她心灵的避风港。然而,当她翻到昨天画下的、窗外香樟树轮廓的那一页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这一页之后,多出了一页新的画稿!
不是她的笔触!线条更冷硬,更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理性美感。画纸上赫然是——那架银灰色的无人机!
流畅锐利的机身,复杂的多轴旋翼,闪烁着红点的微型摄像头…每一个细节都捕捉得极其精准,如同工程图纸般严谨,却又带着一种冷冽的动态感。背景是模糊处理的、覆盖着深灰色金属板的建筑一角。画面的视角,正是她今天下午,在冬青丛旁,仰头惊恐地看着它悬停在空中的那个角度!
在这幅速写下方,还有一行用极细的铅笔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画得不准。
旋翼倾角误差3.7°。
落款处,只有一个简洁锐利的字母:J
林溪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是他!是江屿画的!在她那本承载着“笔触温度”的速写本上,他用一种冰冷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方式,画下了那架冰冷的机器,还留下了近乎苛刻的批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击感席卷了她。她的指尖颤抖着拂过那冷硬的线条,拂过那行“画得不准”的批注。这就是他对她“笔触温度”的回答?用最冰冷的精确,碾碎她所珍视的、感性的表达?一股强烈的、混杂着不甘和某种奇异战栗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
她猛地合上速写本,仿佛那纸页会烫伤她的手。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江屿冰冷的脸,无人机冰冷的镜头,礼堂里冰冷的诘问,还有速写本上那冰冷精确的线条和批注……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的核心。
——
那个约在A教304的指令,究竟是冰冷的审判,还是另一个更为冰冷的实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