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满那句拔高的、变了调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401宿舍里凝滞的空气。苏晴探寻的目光，夏小满瞪圆的眼睛里燃烧的八卦之火，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林溪惨白的脸上，也打在她面前那张无声控诉着她的学生卡上。
林溪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论坛？照片？人肉？这些字眼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搅成一团乱麻。她下意识地想否认，想辩解，想抓起那张卡远远丢开，但身体却像被冻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这卡…是我捡到的…”
这苍白的解释在夏小满灼灼的目光下显得如此无力。
“捡到的？！”夏小满的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八度，她干脆利落地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几步就窜到林溪桌边，一把抓起那张学生卡，对着照片仔细端详，“啧啧啧，高清证件照都这么帅…啊呸！不是！”她甩甩头，把花痴念头甩开，眼神锐利得像侦探，“论坛帖子里说的清清楚楚！奶茶泼鞋现场！照片里那个拖着巨大旧箱子、背影仓惶的女生！林溪！这箱子！这背影！还有这张就在你桌上的卡！你告诉我这是巧合？！”
夏小满激动地挥舞着卡片，又指向林溪脚边的行李箱，证据链简直完美闭环。
苏晴也放下书，走了过来，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林溪，到底怎么回事？论坛现在热度很高，都在猜测肇事者是谁，如果真是误会，最好尽快澄清。”
她的语气比较平静，带着理性的建议。
澄清？怎么澄清？冲上论坛大喊“我不是故意泼奶茶的，我还捡到了他的卡”？那只会火上浇油，坐实身份，引来更多的围观和恶意揣测。林溪只觉得一阵眩晕。她猛地从夏小满手里夺回那张烫手的卡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塑封硌得掌心生疼。
“我…我会处理好的。”她低着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把卡片飞快地塞回帆布包最深处，连同那个橘子一起，“现在…现在能不能别说这个了？”
她几乎是哀求地看向两个室友。
夏小满看着林溪苍白脸上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脆弱神情，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拍了拍林溪的肩膀：“行吧行吧，我不问了。不过林溪，这事儿…捂是捂不住的。青大论坛的力量，你懂的。自求多福吧姐妹。”
她语气里带着点同情，也有一丝“你摊上大事了”的无奈。
苏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座位。
这一夜，林溪几乎没有合眼。宿舍熄灯后，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也放大了她内心的惶恐。她躲在被子里，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青大的校园论坛。
那个加红加粗的置顶热帖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刺痛了她的眼睛。
《惊！青大高岭之花江屿惨遭奶茶‘洗礼’，肇事者疑似美术系新生！》
主楼放着一张明显是抓拍的高清照片。画面中心是江屿那线条冷硬的侧脸，他正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手上被奶茶污损的限量球鞋，眉头微蹙，薄唇紧抿，那股子压抑的冷冽气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而照片的边缘，一个穿着普通T恤、拖着巨大旧行李箱的女生背影，正仓惶地弯腰，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狼狈的轮廓。旁边还配着一张球鞋惨状的特写，褐色的污渍在炫目的配色上格外刺眼。
下面的评论早已盖起了摩天大楼。
【1L】卧槽！我的梦中情鞋！全球限量300双！哪个天杀的！出来受死！
【15L】看背影像美术系的？新生吧？这么莽？开学第一天就敢泼我屿神？
【32L】屿神表情好冷…心疼…肇事者最好自觉点出来道歉！
【78L】人肉！必须人肉！美术系新生名单呢？挨个对！
【105L】只有我注意到屿神擦手腕的动作吗？那手帕…那指尖…啊啊啊洁癖战神杀我！】
【156L】小道消息！据说肇事者是个女的，还捡走了屿神的学生卡！想干嘛？留作纪念？细思极恐！
【200L】@美术系学生会
出来干活了！清理门户！】
一条条评论像淬毒的箭矢，隔着屏幕扎在林溪心上。恐惧、委屈、无地自容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洇湿了枕头。她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汹涌的恶意。那张学生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帆布包，烫着她的脊背。
第二天，新生开学典礼在大礼堂举行。林溪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夏小满半拖半拽地带到了会场。她特意选了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缩在阴影里，恨不得把自己隐形。
巨大的礼堂穹顶下，人头攒动，新生们兴奋地交谈着，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只有林溪，感觉自己像个异类，周遭的空气都带着无形的审视和压力。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祈祷着这场煎熬快点结束。
冗长的校领导讲话后，终于到了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环节。主持人用充满激情的语调报幕：“下面，有请我校计算机学院202X级学生，国家奖学金获得者，ACM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金奖得主——江屿同学，为我们分享他的学习心得与对未来的展望！大家欢迎！”
潮水般的掌声瞬间淹没了整个礼堂。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缩。她僵硬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个光芒万丈的舞台。
聚光灯下，江屿步履从容地走上台。他换了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扣到最上一颗，衬得下颌线更加冷峻。他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崇拜、仰慕、探究。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瞩目，神情淡漠，眼神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如同掠过一片无生命的森林。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沉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起伏，却奇异地压住了全场：“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我是江屿。”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窒息。她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身影，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指着她的方向，当众揭穿她这个“肇事者”。夏小满在她旁边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江屿的发言内容却异常“硬核”。他没有谈理想，没有煽情，直接切入主题，谈的是人工智能浪潮下，技术与人文的碰撞与融合。他身后的巨幅投影亮起，展示着复杂的算法流程图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片段。
“……算法迭代的速度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重塑世界，”江屿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AlphaGo击败人类顶尖棋手，DeepDream生成超越想象的视觉艺术，语言模型正在无限逼近甚至超越人类的创作边界。效率、精准、逻辑，这是AI赋予我们的新维度。那么，在这样一个时代浪潮中，传统的、依赖于个体感知与情感投射的创作方式，其价值定位在哪里？其存在的必然性又该如何自证？”
他抛出的问题尖锐而冰冷，像一把手术刀，直指艺术的核心。礼堂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不少美术系的新生都皱起了眉头，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适。
林溪听着那些冰冷的术语和充满质疑的论断，握着帆布包带子的手越收越紧。她想起自己那个贴着泛黄标签的颜料盒，想起扉页上“愿画笔永不蒙尘”的字迹，想起藏在装订线缝隙里、要用稿费给妈妈买冬衣的小小愿望。那不仅仅是颜料和线条，那是她感知世界、表达内心、触摸温度的唯一方式！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混杂着因“肇事者”身份带来的巨大压力，在她胸腔里冲撞。
就在这时，台上的江屿似乎结束了理论的阐述，他操作了一下讲台上的电脑，投影画面切换。最后一页PPT并非冰冷的图表，而是一幅被解构的蒙德里安经典格子画——红、黄、蓝的纯粹色块被严谨地切割组合。然而，在这幅抽象画作的背景上，却叠加了一层动态流淌的、由无数闪烁的“0”和“1”组成的二进制代码雨幕。冰冷的数字洪流与炽热的几何色块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纯粹的逻辑秩序，与人类情感的抽象表达，是否能在新的维度达成和解，甚至催生超越两者的新形态？”江屿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抛出的问题却引人深思。
就在大家沉浸在这视觉与思维的冲击中时，江屿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他的视线在某个方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抬手，指向了台下某个位置，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片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
麦克风清晰地捕捉到他平直无波的指令：
“美术系的新生同学，请起立。”
整个礼堂的目光，“唰”地一下，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林溪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夏小满在旁边倒抽一口冷气，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江屿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刚才的问题，我想听听你的见解。作为美术系的代表，在AI重构艺术边界的当下，你如何理解并捍卫‘笔触的温度无可替代’这一命题？”
空气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幸灾乐祸，牢牢钉在那个角落，钉在那个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缩进椅子里的纤细身影上。
林溪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论坛的谩骂、奶茶的污渍、学生卡的烫手山芋、此刻这当众的、近乎刁难的诘问……所有积压的恐惧、委屈和压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那道来自舞台中央的、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视线锁定下，她艰难地、颤抖着，扶着椅背，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