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在千米高空,化作了无数把淬毒的冰刀。
芙洛琳德每一次沉重而艰难的龙翼拍击,都像是在与整个铅灰色的天空搏斗。狂烈的气流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和冰晶,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狠狠抽打在莱因哈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刺骨的严寒穿透了早已被龙血和汗水浸透的破烂衣物,疯狂地攫取着他体内仅存的热量。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吸入了一把冰碴,灼烧着喉咙和肺叶,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他死死地趴在芙洛琳德宽阔而滚烫的脊背上,双手用尽全身力气环抱着那根巨大的、布满伤痕的龙脊骨刺。龙鳞的坚硬边缘如同粗糙的锉刀,磨砺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掌和手臂。身下巨兽磅礴的生命律动透过鳞甲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灼热,却也伴随着芙洛琳德自身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痛苦。
每一次龙翼扇动带来的剧烈颠簸,都让莱因哈特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旧伤的剧痛、新添的冻伤、被龙鳞割裂的伤口、以及灵魂深处因过度透支和圣剑沉寂带来的空虚虚弱感,如同无数只饥饿的毒虫,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意志。视线被风雪模糊,只能看到下方急速掠过的、一片苍茫死寂的白色荒原。烬炎之喉喷发的黑烟柱,在身后遥远的天际线上,如同一条垂死的黑龙,正被暴风雪逐渐吞噬。
芙洛琳德的飞行异常艰难。下颚处那巨大的撕裂伤,每一次头颅的晃动都会牵扯出新的龙血,暗红的血珠在空中就被冻成冰粒,如同红色的冰雹般洒落。那嵌入血肉深处的幽绿荆棘锁链,虽然核心节点的光芒被艾莉西亚最后的净化光束暂时压制,不再剧烈蠕动,但依旧如同附骨之疽,持续散发着冰冷邪恶的气息,侵蚀着芙洛琳德的生机,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它庞大的身躯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如同暴风雨中一艘随时会倾覆的巨船。龙翼的拍击越来越沉重,频率也越来越慢,每一次抬升都显得异常吃力。
*…坚持…芙洛琳德…*
莱因哈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试图将自己的意志传递给它。他能感觉到身下巨龙的生命力正在风中迅速流逝。逃离崩塌的龙巢只是第一步,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个安全、避风的落脚点,芙洛琳德庞大的身躯很快就会因为伤势过重和力量耗尽而坠落,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绝境中,等待他们的只有冻毙或被风雪掩埋的结局。
艾莉西亚彻底沉寂了。凯尔修格斯被莱因哈特用布条紧紧绑在背后,剑身冰冷,剑格处的宝石黯淡无光,如同一块死去的石头。失去了圣剑意识的指引和支撑,莱因哈特感觉自己就像被斩断了根系的浮萍,在呼啸的寒风中飘摇。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急剧降低。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要压到地面。刺骨的寒意透过龙鳞的缝隙渗透进来,连芙洛琳德滚烫的体温似乎都无法完全抵御。
突然!
芙洛琳德巨大的身躯猛地向下一沉!发出一声痛苦而低沉的呜咽!左侧的龙翼似乎因为伤势过重或者被一道极其猛烈的下切气流击中,拍击的动作出现了瞬间的迟滞和变形!
“呜——!”
莱因哈特只感觉身体瞬间失重!整个人连同芙洛琳德庞大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朝着下方白茫茫的荒原斜斜地、不受控制地栽落下去!
狂风在耳边凄厉地嘶吼!失重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心脏!下方急速放大的白色地面如同死亡的巨口!
“芙洛琳德!”
莱因哈特嘶吼着,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
就在即将撞向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
芙洛琳德巨大的熔金龙瞳中闪过一丝决绝!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不顾下颚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右侧龙翼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地向下一扇!同时巨大的龙尾如同巨鞭般奋力一甩!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芙洛琳德庞大的身躯擦着地面,如同失控的陨石般,狠狠撞进了一片相对厚实的雪坡!巨大的冲击力将厚厚的积雪如同海啸般掀起!雪浪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莱因哈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在地上!虽然有芙洛琳德的身躯作为缓冲,但那恐怖的震荡依旧让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在身下冰冷的龙鳞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晶。他死死抱住骨刺,才没有被这巨大的冲击甩飞出去。
漫天飞舞的雪沫缓缓落下。
芙洛琳德巨大的身躯深深地嵌在雪坡之中,龙翼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它巨大的头颅低垂着,枕在雪地上,熔金的龙瞳半闭着,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大团带着火星和硫磺味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雾。下颚的伤口因为撞击再次撕裂,暗红的龙血汩汩涌出,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那些幽绿的荆棘锁链在血泊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它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发出低沉的、痛苦的呜咽声,显然已经失去了再次起飞的力量。
完了。
莱因哈特艰难地从龙背上滑下,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冻得他浑身发抖。他环顾四周,只有茫茫无际的风雪和死寂的荒原。没有遮蔽,没有生路。芙洛琳德沉重的伤势和庞大的体型,根本不可能在暴风雪中移动。而他自己,也已油尽灯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比高空的寒风更加刺骨。
*…不…能…停…这里…*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声彻底掩盖的意念,如同游丝般滑入莱因哈特混乱的脑海!
艾莉西亚?!
莱因哈特猛地一震,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在心中呼唤:“艾莉西亚!是你吗?你在哪?”
*…微弱…力量…不足…指引…方向…*
艾莉西亚的意念断断续续,虚弱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消散。*…西南…风雪…有…庇护…气息…微弱…但…存在…必须…移动…芙洛琳德…不能…暴露…*
西南?庇护的气息?
莱因哈特猛地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风雪依旧肆虐,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混沌的白色。但他知道,艾莉西亚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给他无谓的希望!这是唯一的生路!
可是…怎么移动芙洛琳德?这头如同小山般的巨龙?
他看向芙洛琳德低垂的巨大头颅。熔金的龙瞳半睁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看向他。那眼神中充满了疲惫、痛苦,还有一丝…询问?
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念头在莱因哈特心中升起。
他踉跄着走到芙洛琳德巨大的头颅旁,伸出手,颤抖地、却无比坚定地,按在它滚烫的、覆盖着暗红鳞片的鼻梁上。入手是粗糙而灼热的触感,以及巨龙沉重而艰难的呼吸。
“芙洛琳德…”
他的声音嘶哑,被寒风吹得破碎,“…你…还能动吗?…变小…像…人一样…我…背你走!”
这个要求太过荒谬!让一头苍穹之巅的太古巨龙,在重伤濒死、力量被黑暗枷锁严重压制的情况下,强行压缩自身庞大的生命形态和能量,化为人形?这其中的痛苦和风险,无异于将一座山峦强行压缩成一块石头!
芙洛琳德巨大的熔金龙瞳猛地收缩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呜咽。它庞大的身躯因为抗拒和本能的反噬而剧烈颤抖起来,下颚的伤口涌出更多的龙血。
莱因哈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行吗?
但就在他即将放弃的瞬间,芙洛琳德那双熔金的巨大龙瞳中,痛苦和抗拒的浪潮剧烈翻涌之后,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它死死地盯着莱因哈特布满血污和冻伤的脸,以及那双在绝望中依旧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
*…信任…*
艾莉西亚极其微弱的意念,如同最后的催化剂。
芙洛琳德巨大的头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它闭上了眼睛,熔金的眼睑缝隙中,似乎有更加滚烫的液体在涌动。紧接着,它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收缩!覆盖全身的暗红龙鳞如同燃烧的火焰般明灭不定!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变形声!肌肉在形态转换的巨大痛苦中疯狂扭曲!
“吼…呜…”
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低吼从它喉咙深处挤出,比之前任何一次咆哮都更加令人心悸!那是生命形态被强行逆转的剧痛!是力量被黑暗枷锁疯狂反噬的痛苦!
莱因哈特紧张地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刺目的光芒从芙洛琳德剧烈收缩的身体中心爆发出来!并非龙息的红光,而是一种带着生命本源的、暗红色的能量辉光!光芒越来越盛,将芙洛琳德庞大的身躯彻底包裹!
光芒持续了数息,然后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原地,芙洛琳德那山峦般的庞大身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在冰冷雪地上的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
她有着如同燃烧火焰般的、长及腰际的浓密红发,即使在昏暗的风雪天光下,也流淌着惊心动魄的光泽。她的身形高挑而匀称,但此刻却蜷缩着,剧烈地颤抖着。身上覆盖着一件由暗红色能量幻化而成的、残破不堪的贴身鳞甲,勉强遮住关键部位,裸露在外的肩背和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那是龙形态下巨大伤口在人形上的映射!最刺目的是她颈侧下方,锁骨交汇处,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暗红的鲜血正不断从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积雪。伤口深处,几道细小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荆棘锁链纹路若隐若现,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
她的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最上等的冰雪雕琢而成,却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着。细长的眉毛紧紧蹙起,在眉心拧成一个痛苦的结。紧闭的眼睑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鼻梁高挺,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被牙齿死死咬住,渗出丝丝血迹。
当莱因哈特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时——尽管她紧闭着双眼——他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的冲击。那不再是熔金的巨大龙瞳,但当她因为剧痛而微微掀开一丝眼缝时,露出的是一双如同熔融黄金铸就的、带着非人竖瞳的眸子!那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虚脱后的茫然,以及一种…卸下庞大躯壳后,暴露在严寒和伤痛中的、令人心碎的脆弱。
这就是…芙洛琳德的人形。
强大、威严、带来无尽灾厄的太古红龙,此刻竟以如此脆弱、如此伤痕累累的人类形态,毫无防备地蜷缩在莱因哈特面前的风雪之中。
震撼、怜惜、还有一丝沉重的责任感,瞬间压过了莱因哈特身体的剧痛和疲惫。
他不再犹豫,踉跄着上前,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还算厚实的斗篷——这是教会“勇者”身份唯一的象征物——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颈侧的恐怖伤口,裹在了芙洛琳德(或者说,芙琳)剧烈颤抖的、冰冷的身躯上。
斗篷很大,将她高挑的身躯勉强包裹住,只露出沾染着血迹和雪花的赤红长发,以及苍白痛苦的脸颊。
当莱因哈特冰冷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芙琳滚烫的皮肤时,她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瞬间睁开!那双熔金般的竖瞳,带着野兽般的警惕和剧痛下的茫然,瞬间锁定了莱因哈特!
一股无形的、源自巨龙血脉的威压,即使在人形重伤状态下,依旧让莱因哈特呼吸一窒!他毫不退缩地迎上那双非人的金瞳,声音嘶哑却坚定:“是我。莱因哈特。我带你离开这里。”
芙琳眼中的警惕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颤音的呜咽。随即,那刚刚睁开的、如同熔金般的眼眸,再次无力地合上。她的头微微一侧,彻底昏厥过去,苍白的脸颊无力地枕在冰冷的雪地上,红发如同燃烧的火焰,铺散开来,与洁白的雪地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风雪更急了。
莱因哈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刀割。他不再犹豫,蹲下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芙琳背到了自己背上。
好沉!
即使化为人形,芙琳的身体依旧比普通人类女子沉重许多,仿佛背负着一块温热的金属。她的头无力地垂在莱因哈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带着硫磺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那颈侧下方狰狞的伤口,离他的脸颊如此之近,暗红的血液渗出斗篷,染红了他的肩头,带来灼热的刺痛感和浓烈的血腥气。
每一步踏出,都异常艰难。厚厚的积雪没过小腿,每一次拔腿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背后的重量压得他脊椎嘎吱作响,胸前的旧伤和全身的冻伤、割裂伤都在疯狂叫嚣。刺骨的寒风如同鞭子抽打着他裸露的皮肤。视线被风雪模糊,只能勉强辨认西南方向。
艾莉西亚的意念彻底沉寂了,仿佛刚才那微弱的指引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凯尔修格斯沉重地压在他的背后,隔着斗篷和芙琳的身体,冰冷而沉默。
风雪中,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和双脚陷入积雪又拔出的“嘎吱”声。
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背上滚烫的重量、脚下冰冷的积雪,以及前方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吞噬一切的白色混沌。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度疲惫的轮番冲击下,开始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像是要耗尽毕生的力气。好几次,他都因为踩空或力竭而踉跄跪倒,冰冷的积雪灌入口鼻,背后的芙琳也沉重地压下来。每一次,他都用凯尔修格斯的剑鞘拄着地面,挣扎着重新站起,用冻得麻木的手,将滑落的芙琳重新背稳。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为了自己,也为了背上这头用翅膀庇护过他、用痛苦告诉他真相的龙。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半天。就在莱因哈特的意识即将被风雪和疲惫彻底冻结,身体摇晃着,眼看要再次栽倒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狗吠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传入了他几乎麻木的耳中!
莱因哈特浑身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冰霜的眼睫下,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西南!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在混沌的白色帷幕之后,他隐约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芒!那光芒在狂风中摇曳不定,如同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灯塔!
是灯光!有人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注入了莱因哈特即将枯竭的身体!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朝着那点微弱的灯光,迈开了沉重到极限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得更加坚定!
近了!更近了!
风雪中,一座被厚厚积雪覆盖的低矮木屋轮廓逐渐清晰。一圈简陋的木栅栏围出一个小院。橘黄色的灯光,正是从木屋那扇小小的、蒙着厚厚兽皮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条体型壮硕、毛发蓬松的北地猎犬,正拴在屋角的木桩上,对着风雪中蹒跚而来的不速之客,发出警惕而持续的吠叫。
莱因哈特背着昏迷的芙琳,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亡灵,踉跄着冲到木屋那扇简陋的木门前。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谁…谁在外面?!”
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浓重的北境口音。
莱因哈特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喊道:“救…救命…风雪…有人…受伤…”
门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狗吠声更加急促。
终于,“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苍老面孔探了出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警惕地打量着门外风雪中的景象。
当他的目光落在莱因哈特那张布满血污、冻伤和绝望的脸上,以及他背上那个被破旧斗篷包裹着、只露出沾血红发和苍白侧脸的昏迷女子时,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犹豫。
风雪卷着寒气涌入温暖的屋内。
莱因哈特背着他沉重的、关乎世界真相的“战利品”,用尽最后的意识,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净心镇…到了吗?”
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连同背上的红发女子,一起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