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你是我不敢梦的深海 > 第一章

岁在乙亥,冬临腊月。
燕北连年战火未歇,天子敕令:“镇北将军陆泽率兵十万,前往边疆平定叛乱”。
大雪封山的第七日,为探明敌军踪迹,陆泽独自一人在林间山道上缓缓前行,天沉如墨,万籁俱寂。
途中忽闻琴音幽幽,似乎从雪雾深处传来。
那琴音似泉落石,清而不冷,似风穿林,悲而不哀,在风雪中愈发显得诡谲。
他勒马而立,凝神听去,那琴音又如春草初萌,似旧梦回响,心中悄然泛起一丝异样。
他策马寻音而去,马蹄踏入一片苍茫雪林。
近前发现,林中梅花盛放,雪落花头,红白交映,世间静美仿佛尽藏于此。
林深处见一古琴横卧青石之上,琴旁趴着一女子,周身血迹斑斑,鬓发凌乱,面容清绝。
她尽可能蜷缩着身子,仿佛那样做就会暖些一样。
气若游丝,仍一手按于琴弦之上,似执念未断。
陆泽下马查看,只见那女子身下的血泊已然凝固,手指却在颤抖地触弦。
他蹙眉道:“你是何人?”女子抬眸,目光迷离,唇角泛起一抹笑:“雪……下得真美。
”他说:“你伤得太重,再不止血便命不久矣。
”她却轻轻摇头:“命长或是命短,不是我该求的事……”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吹开风雪,也吹开了原本就凌乱的衣裳,露出一片银白狐尾,正因断尾而滴血不止。
陆泽眉头微皱,低声一叹:“原来是只狐妖……”他曾斩妖无数,最厌狐狸一族——狡诈,魅惑,祸乱人心。
可终是替她掩了掩衣裳,弯腰抱起,放于马背之上。
她轻轻一笑,喃喃问道:“你,不怕我吗?”“此处风雪太大,埋尸不便。
”“……”陆泽抱着那狐妖少女借宿于北岭一处驿馆。
说是驿馆,其实是一破旧的小酒馆,老板是一年老妇人,卖的是梅花酒,年年以雪后初开之梅为引,浓而不烈,苦中带着甜味。
老婆婆早年丧子,本就性情淡漠,见陆泽救回一女子,所以也并未多问,每日烧水煮饭,供两人栖身。
狐妖少女躺在内间,服药后便沉沉的睡去了。
陆泽偶尔过去看看,只觉她睡觉时像猫,倦卧着,气息很轻。
第三日她醒来,睁眼见他坐在窗边,手持酒盏,月下独饮。
她唇角带笑,轻声道:“我还活着,看来你还算有点良心的。
”陆泽不语,指了指桌上酒壶:“喝不?”她爬起身来,披了件薄衫坐在他对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人间酒,真辣。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唤我小钰便是。
”“姓呢?”她眨了眨眼:“狐狸哪来的姓?不比你们人类讲究那么多。
”“那为何弹琴?”他转而问道。
她垂眸道:“那不是琴,是魂。
若不弹,魂就散了。
”他愣了片刻,不知是信是疑。
从那夜起,她每日总在酒馆后院弹琴,琴音渐暖,少了那日的悲凉。
她也时常缠着陆泽问些凡尘俗事,问他为何从军,为何杀妖,为何眉间常有愁色。
他淡淡回她:“愁的是乱世。
”她却笑道:“我以为你愁的是我。
”他没有回答。







这酒馆向东外三十里,便是兵马驻地,但酒馆藏于雪岭之间,人迹罕至。
酒馆无名,门匾上只一片空白。
午后小钰推门而出,她穿了陆泽给她的红黑色披风,披风太大,几乎盖至足面,她抱着手臂蜷缩在风中,抬头望着落雪,像是在倾听什么。
陆泽正在院中练剑,见她出来,皱眉道:“你伤还未好,出来作甚?”她望着他一笑:“我听见了,你今日剑声比前几日柔一些。
你是在想我?”陆泽一滞,收剑入鞘,道:“是雪太重,力使不出。
”她笑意更盛,走进廊下,从袖中摸出两颗青红相间的果子:“我在后山找到的,据说狐狸吃了可以生出第二条尾巴。
你要不要试试?”“我是人。
”“可你冷的像块石头,怕不是块狐化的石头”“……”他看向她,四目相对。
屋檐下雪声轻响,寒风穿过廊柱,吹起她鬓边的发丝,落下一朵梅,正好落在她肩头。
那一瞬,她竟不再似妖。
夜里,小钰学着婆婆的样子煮酒,一炉文火,一壶青瓷。
陆泽坐在一旁烤火,她却坐到他面前,将酒斟入杯中,双手奉上。
“尝尝,狐狸煮的梅花酒。
”他接过,看着她。
她眼中有光,仿佛满山的雪花都落进她瞳孔深处。
“若我说我不是狐狸,你信吗?”“那你是何物?”“是被遗忘的东西。
”“谁忘了你?”她沉默片刻,低头轻声道:“你。
”陆泽握杯的手微微缩紧。
他低声道:“我从未见过你。
”“你是忘了,不是未见。
”她不再说话,只轻轻笑了笑,自顾自饮下一杯酒。
那晚她喝得很醉,伏在桌上睡去,口中仍喃喃:“你总会忘我……即使你曾救我。
”静静的听了一会儿,陆泽没有将她唤醒,只是起身为她披了件披风。
夜风吹来,他望向远山雪幕,心里忽有些不安,似梦未醒,又似梦已碎。






酒馆后的山坡上有一片老梅林,据说是前朝皇族的私园,千株梅树中仅三株能年年花开,其余皆如枯骨,枝桠萧瑟,徒留风声。
雪后初晴时,梅林最为静谧,寂如忘川,白似夙命。
小钰身着素衣,独自盘坐在林中的石头上,膝上横着一张七弦古琴。
她指间轻点,一声声琴音,在林中回荡。
她不识谱,也未学过琴,却仿佛知晓那琴声该往何处流。
仿佛早已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穿越时光,借她之形,弹奏出前世遗韵。
陆泽立于林边,看着她专注的模样,手不自觉握紧剑柄。
他不是不识琴音,只是这琴声太过熟悉,仿佛……仿佛他曾在哪个血色斜阳的梦里听过。
他缓步走入林中,雪落枝头,碎得极轻。
她未抬头,仍独自弹着。
忽然间,她问他:“你信前世吗?”陆泽停步,沉声答:“不信。
”她停下琴声,抬眸望他:“那你信命吗?”“若命不可改,活着又有何意?”“那如若你我此刻相识,便注定多年后刀剑相向,你会不会宁可从未见我?”话音刚落,风起林动,梅花纷纷坠落。
陆泽看着她,眼底掠过异色,仿佛她的每一个字,皆早已在他梦中听过。
他没有回答,转身离去,将背影藏入风雪当中。
她却低头轻笑,自言自语:“果然……你还是那样。
”她轻轻抚琴,继续弹下去,那一段曲子渐渐变得哀伤,如生死离别。
她眼中落下一滴泪,滴在花瓣上,染得微红。
大雪封山的第十三夜,北境边关往东千里,一位身披白裘的女子,立于崖顶,望向月下千里冰封的荒原。
她披发仰望,一滴泪落入雪中,消融不见。
那是小钰。
自陆泽领兵征战,她便不曾出现于那座酒馆。
陆泽只知她失踪了,却不知她回了狐族。
狐族原本栖身于“青丘”,早年被逐出妖山正脉,如今仅存一脉,隐于北冥山下,代代守护“宿火”。
相传宿火焚烧三千年未曾湮灭,燃尽今生因果,照见来世归途。
能渡宿火者,得一线重修之机;不能者,魂飞魄散,永不得轮回。
狐族为宿火守护者,每百年需一族人化魂入火,以血脉延续火灵。
族规森严,禁与人类相恋,亦不可扰因果之线。
小钰是狐族最小的公主,却在百年前,犯下族中最重的宿世之罪:她为救一位濒死的少年人类,逆转宿火之力,为他延命三载,擅改命格,断了其本该死于战场的一世,改写了因果。
那少年,便是陆泽的前身——百年前的一位镇北侯世子,名为“晏珩”。
他命中当死于兵变,魂应归于忘川,却因小钰私用宿火,魂不归路,滞留人世,直至今生为陆泽,再入红尘轮转。
狐族尊者为此封住小钰魂骨百年,使其无法聚形。
百年后,她终于重聚魂体,借宿火重生,却再也无法回到青丘。
“既犯宿罪,不得归家。
”她记得尊者当年的判言。
如今,她立于宿火边界,再次望见命中之人,却早已换了容颜。
可她记得。
记得那个冬日雪夜,她在狐族边界外拾回他半条命。
他当年也曾说过一句话:“若有来世,我愿再见你一次。
”小钰缓缓闭眼,心中喃喃:“或许这一次,我不该再见你。
”身后风动,狐火随雪而舞,一位戴着银色面具的老者踏雪而来,是狐族旧长老。
“你已动凡心三世,再不归还因果,宿火将灭。
”小钰低语:“那便让我进入宿火中偿还。
”长老冷声:“你已失去祭魂之权,除非——他亲手将你送入火中。
”小钰眼底悲痛:“所以命数已定了么?”长老不语,只留下一封旧契:三生魂契,因果誓引。
人若三世无忆,狐若三生不退,命可改之。
小钰接过魂契,眼角溢泪。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们每一次相遇,都以诀别收场。
她喃喃道:“三世不渡,是我心不死罢了。
”月光下,小钰身影渐远,宿火点亮了夜空,千里雪山却显得苍白无声。
北境风雪连绵,天色昼夜难分。
营帐之内,陆泽手持一张泛黄的纸笺,眉目凝重。
那纸笺并未署名:【三世因果,宿火将熄。
她在等你归来。
若欲知真相,于长至节,赴落梅馆。
】他手握此信,已三日三夜未眠。
梦魇再起,他常梦见自己跪在熊熊大火前,火中女子眉眼模糊,却唤他“晏珩”。
他不识此名,却每次梦醒,胸口绞痛。
“晏珩是谁?我何时……欠下这般血债?”幕帐外,亲信宁修轻唤:“将军,京中来了圣使,是权相嫡子——裴玄音。
”陆泽眉头一挑。
裴玄音,第一权相之子,年仅二十五,已执掌京中六司,掌兵不持刀,动笔定生死。
他为何来?陆泽拂袖起身,走出营帐,瞧见雪中一道黑衣人影,伫立帐外,似等候多时。
“久闻陆将军风骨,玄音失礼。
”裴玄音转身,朝陆泽行礼,眉眼如画,眼中却藏一丝审视。
“圣上让你来劝我归京?”“不错。
并欲赐婚安国公之女,合朝堂兵权于一体。
”陆泽冷声:“不归。
”裴玄音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缓缓递来:“那将军可愿,为这一物而归?”陆泽定睛一看,脸色猛变。
那是……一半狐族的赤玉魂牌,血线犹存,正是他曾在战场外拾得、却遗失多年的那块玉——传说只有狐族少女,以命魂炼形之人,才会持有此玉。
他握住那玉,指尖微颤,梦境中模糊的声音与面孔,仿佛一夜之间重叠起来。
“她是狐族宿火守护?”陆泽喃喃,声音里满是复杂与难以置信。
裴玄音轻声道:“她是守护者,也是你命中注定的‘债’。
”陆泽定定望向裴玄音:“你究竟是谁?”“你不必知我是谁,只需知,狐族宿火将熄,而你,是唯一能让它继续燃烧的人。
”话落,他拂袖而去。
陆泽手握玉牌,目光沉如深海。
雪落北境,一阳来复。
【落梅馆】,是北境古镇的酒肆,传闻这里只卖一壶酒,唤作“酹红尘”。
这酒不过一盏,却醉得人忘却前缘,忘却今生,甚至忘却执手之人。
陆泽独骑而至。
他推门时,梅花落下一朵,正好落在肩上。
他却未曾察觉,思绪早已被一抹琴音牵引而去。
那琴音缠绵缱绻,如旧梦中狐族少女低唱的轻语,又似多年前在雪地中第一次听见她哼唱的调子。
他踏进酒馆,一眼便见坐在窗下的女子——素衣如雪,眸中藏风。
是她,小钰。
可她比他记忆中更安静了些,眉间没有了初见时的惊喜,只有一种冰雪般的平静。
她看着陆泽,没有起身,只道了一句:“你还是来了。
”陆泽坐下,沉默片刻,方开口:“为什么是我?”小钰笑了,却并不开心:“因为你背负‘晏珩’的命牌。
”她缓缓掏出一块碎裂的玉片,与他之前所得的那半块赤玉恰好拼合,刚一合拢,一阵轻光乍起,两人皆是一震,画面自玉中浮现。
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昔日狐族受皇朝所迫,山火焚境,一少年在火中冲出,倒在山脚。
他奄奄一息。
她,小钰,那时只是狐族守火一脉的小女,违命救下少年,用己身命魂为引,将少年魂魄寄于玉中,才换他一世寿命。
可代价,是她被逐出族中,失祭火之权,命定三世不得入轮回,永困因果轮回之中。
她本想等他忆起前尘,便可解脱此生;可他,亲手举剑斩断了那一段记忆。
“你可知,你斩的那剑,唤作‘忘川’。
”小钰轻声道。
陆泽一震:“你知我那剑……”“那剑乃‘镜阙’所铸。
”空气顿时冷了几分。
“镜阙”,这两个字,如山雷坠入心海。
那是三百年来一直被民间传为禁忌的存在——不属妖,不属人,不属神,不属鬼。
只属因果。
传说“镜阙”出剑,便代表天命需改,斩情绝念,重定命理。
而陆泽的剑——忘川,正是“镜阙”之剑,唯有前世有大因果之人,才会被赐此剑。
“你便是他们的‘宿行者’。
”小钰语气低沉。
陆泽眼神复杂。
他不记得,但心中却仿佛被某种空洞撕裂。
“若我是他们的人,我怎会不愿忘你?”“你已经忘了。
”小钰笑,“可你忘不了那支琴音,那是我用命换来的。
”窗外雪落,琴音止。
她起身,取下一张残破的纸符放在桌前:“晏珩将醒,雪霁之后,狐火不存。
”“他们放你回来,是让你来杀我的。
”小钰转身离去,陆泽却未能起身,身边空气似被冻结,他听见心跳震耳,脑中浮现的,是那个梦境:“晏珩。
”“你负我。
”夜深雪重,落梅馆已无灯火。
陆泽望着那留下的酒盏,盏中残酒未冷。
他的掌心里,还紧握着那一块赤玉,光芒早已熄灭。
“陆将军。
”一人轻声唤。
是宁修。
他不知何时立于门外,手中执着一封密信,信封上,是一枚墨色印记。
“‘镜阙’传令——狐族叛逃者,需于三日内肃清。
”他说。
陆泽看向他,声音淡得没有温度:“她不是狐族叛逃者,她是……”“你记错了,陆泽。
”宁修打断他。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小钰替他挡雪,低声哼唱:“来年春早,花开三枝,我等你归。
”可春归雪尽时,他却背剑归来,一剑刺穿她的心口。
是命,是债,是局,是恨。
他已无法分清。
一阵风雪吹过,枯枝横断,窗棂哀鸣。
陆泽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这一世的记忆像一张被水侵染的画卷,从边缘开始向内模糊。
——是谁曾为他挡过烈火?——是谁在梦中低唤他名?他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那一夜雪白如骨,她在雪地里缓缓倒下,嘴唇轻启:“若有来世,愿不再遇你。
”那一瞬,他听见心中某处“断裂”的声音。
无人知晓,落梅馆后院,一树老梅忽然盛开,而地上残留的一点血色,在朝阳下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