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只剩下惨淡的灰白色,吝啬地涂抹在齿轮巷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上。空气又沉又闷,带着暴雨将至的黏腻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湿透的棉絮。
甲蜷缩在房间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堆满零件的木箱。黑暗中,他双眼睁得很大,却没有焦点,死死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那片被月光勉强勾勒出的、扭曲怪异的零件堆叠的阴影。额角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渗出,滑过冰冷的脸颊,在下颌汇聚,然后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又一个噩梦。
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具有实感。
不再是模糊的金属摩擦和嘶吼。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狭窄、冰冷的金属通道,墙壁上凝结着暗红色的、可疑的污垢。头顶惨白的光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不稳定地闪烁,将摇晃的影子拉得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通道尽头,一扇厚重的、布满铆钉的合金门,门缝下渗出一缕缕带着浓重血腥味和…金属锈蚀味的白色冷气。
门后,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不是工具,更像是…某种巨大而沉重的金属肢体,拖曳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移动!伴随着一种非人的、如同老旧齿轮强行啮合又卡死的、低沉而痛苦的“咯咯”声!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逃,双脚却像被焊死在地上。那沉重的摩擦声和痛苦的“咯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门后,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出!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从甲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惊醒,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撞在身后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凉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那不是梦!那感觉…那声音…太真实了!仿佛某种被遗忘的、属于实验室深处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撕扯出来,塞进了他的脑海!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右肩胛骨深处猛地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尖锐!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骨头缝里狠狠地剜搅!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呃!”
他死死咬住牙关,把痛苦的嘶吼硬生生憋了回去,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剧痛的肩胛,指尖触碰到皮肤。
冰冷!坚硬!如同捂在一块冰冷的钢板上!
他猛地低头,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惊恐地看到自己捂着右肩的左手小臂内侧,皮肤正清晰地浮现出一片片不规则的、如同碎裂鳞片般的金属光泽!它们相互挤压、摩擦,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哑光!
这异常的光泽正在顺着手臂,向上蔓延!
失控!比上次捏凹合金板更严重的失控!
恐惧瞬间压倒了剧痛!他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那个盛满清水的破旧木桶边。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手臂上,带来短暂的刺激。他发疯似的用湿透的破布用力擦拭着泛起金属光泽的皮肤,指甲在皮肤上划出深深的红痕,试图将那非人的冰冷“擦掉”。
“下去…下去啊!”
他无声地嘶吼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次擦拭都带来皮肤被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毫不在意。比起暴露,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时间在恐惧和剧痛中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那蔓延的金属光泽才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不情愿地消退下去。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留下大片大片的淤青和被指甲划破的血痕,以及那深入骨髓的、仿佛骨头都被碾碎过的余痛。
甲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浑身脱力,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铁锈味。汗水、血水和冰凉的井水混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躺在地板上,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天花板,眼神空洞而绝望。噩梦的阴影,身体的失控,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木叶…真的还能待下去吗?下一次失控,还能这么幸运地掩盖过去吗?
***
门被轻轻叩响,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节奏和小心翼翼。
“小甲?小甲?你在家吗?”
田中婆婆担忧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昨晚那雷声好大,风也刮得吓人,窗户没关严吧?听着哗啦啦响了一宿…你没事吧?”
甲猛地从地板上坐起,动作牵扯到肩胛的伤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飞快地扫视自己:湿透的、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旧衣服,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和血痕…绝对不能让婆婆看到!
“我…没事!婆婆!”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窗户…关好了!昨晚…睡沉了,没听见!”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那件相对干净些的工装外套,胡乱套在身上,勉强遮住手臂的伤痕。
“哦…那就好,那就好。”
门外的婆婆似乎松了口气,但担忧并未完全散去,“听着你屋里动静不小…真没事?”
“真没事!不小心…碰倒了东西!”
甲急声解释,心脏狂跳。他必须尽快让婆婆离开。
“唉,你这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
婆婆叹了口气,脚步声在门外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犹豫,“那…婆婆给你做了点热粥,放在门口了。你记得拿进去吃啊!脸色看着就不好,得多吃点热乎的!”
接着,是碗碟放在门边地上的轻微磕碰声。
“谢谢婆婆!”
甲连忙道谢,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那缓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巷子口,他才像虚脱般,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刚套上的外套。
他靠在门板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门口放着一个粗陶碗,盖子盖着,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白米粥,散发着朴实的米香。旁边,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半旧但浆洗得很干净的靛蓝色棉布外套。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婆婆…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是这冰冷铁屋里唯一的光源。她不知道他的秘密,不知道他的恐惧,只是凭着最朴素的善意,给予他食物和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蹲下身,端起那碗温热的粥,拿起那件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棉衣。指尖触碰到柔软的棉布,那与金属截然不同的、属于人间的温暖触感,让他冰冷僵硬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端着碗,拿着衣服,慢慢走回床边坐下。粥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温暖着他冰冷的手心。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入口中。朴实的米香在舌尖化开,带着食物最原始的力量,一点点熨贴着痉挛的胃和冰冷的四肢。很简单的味道,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珍贵。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有些笨拙和迟缓。目光落在手边那件靛蓝色的棉衣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棉布柔软的纹理。这微不足道的关怀,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暖意的洪流,几乎要冲破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冰冷堤防。
他生涩地、极其缓慢地,将棉衣抱在了怀里。粗糙但温暖的布料贴着冰冷的胸口,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鼻尖发酸的慰藉。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体内的金属,忘记了实验室的噩梦,忘记了无时无刻的恐惧。
“像个人一样…”
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他干涩的喉咙里滚动了一下。他抱着棉衣,蜷缩在冰冷的床沿,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小块避风的角落。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裹挟着这短暂而脆弱的暖意,将他拖入了无梦的昏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