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冷却的巨大烙铁,沉沉地坠向西边的山脊,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与淤紫。白天的喧嚣渐渐沉淀,木叶村开始笼罩在一种黄昏特有的、慵懒而倦怠的寂静里。甲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沿着熟悉的、通往齿轮巷的僻静小路往回走。工作带来的疲惫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被铁屑摩擦的错觉。
绕过街角,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出现在视野里。滑梯、沙坑、还有几个孤零零的秋千架。这本该是孩子们嬉闹的乐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几个穿着干净衣服的孩子远远地聚在一起,对着其中一个秋千指指点点。秋千上,坐着一个穿着橙色运动服的瘦小身影,刺猬般的金发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
“看!怪物又在哪里!”
“妈妈说离他远点!他身上有脏东西!”
“就是!害人精!滚出我们的公园!”
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故意拔高了嗓门,声音尖锐刻薄,清晰地穿透了傍晚的空气。
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急匆匆地从旁边的面包店里跑出来,脸色难看,一把拽住那个带头喊叫的男孩的胳膊,用力将他拖走,临走前还狠狠地、充满厌恶地瞪了秋千上那个孤单的身影一样,仿佛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公园里瞬间只剩下那个金发的身影。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冰冷的秋千铁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却又透着一股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倔强。夕阳将他瘦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沙地上。
漩涡鸣人。
这个名字,或者说,“九尾妖狐”、“怪物”这些标签,甲在后勤部那些杂役和医护人员的闲言碎语里,在田中婆婆偶尔的叹息中,早已听过无数次。
甲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楔入地面。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旁边建筑物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在那个小小的、被整个世界排斥的身影上。
一股强烈的、冰冷的东西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那是共鸣。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异类”身份的共鸣。那秋千上的孩子,和他一样,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孤岛。鸣人承受的每一道冰冷的目光,每一句恶毒的诅咒,都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照出甲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害怕被这样注视,害怕被这样唾骂,害怕成为被所有人排斥、恐惧的“怪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鸣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自己同样冰冷的心防。那份被全世界敌视、无处可逃的绝望,他太熟悉了。
然而,就在这强烈的共鸣升腾而起,几乎要冲破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时,一股更汹涌、更冰冷刺骨的恐惧,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昂起了头,狠狠咬在他的理智上!
同情?
不!是更深的恐惧!致命的恐惧!
鸣人只是被排斥、被咒骂。但如果…如果自己隐藏的秘密暴露了呢?如果木叶的人,那些看似平和的村民,那些强大的忍者,发现了他皮肤下流动的金属光泽,发现了他非人的力量,发现了他体内属于大蛇丸实验室的烙印…
他们会怎么对他?
把他当作比九尾妖狐更可怕的怪物?用忍术将他轰杀至渣?还是…还是更糟?将他五花大绑,押送到某个比大蛇丸实验室更“正规”但同样恐怖的地方,成为新的实验品?被切片研究?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实验室的记忆碎片再次闪现:冰冷的束缚带,刺入脊椎的探针,监视器屏幕上扭曲跳动的数据,还有那些穿着白大褂、眼神狂热而冰冷的“研究员”…不!他宁愿死!
甲的身体在阴影中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比任何一次身体异常发作时都要剧烈。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他看向鸣人的眼神,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同情,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警惕和恐惧所取代。鸣人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危险的镜子,时刻提醒着他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
他不能靠近。他必须远离一切可能带来关注的目光,尤其是这个同样身处旋涡中心的“同类”。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秋千上缩得更小的、仿佛要把自己融入阴影里的孤独背影,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孤独和自身更深的恐惧一同烙印在心底。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身后更加浓稠的暮色之中,飞快地逃离了这片让他心悸的公园。
那份沉重的孤独感,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跟随着他,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身体的疲惫更让他喘不过气。
***
“平田屋”的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褪色。推开挂着铜铃的木门,一股更浓郁、更纯粹的机油、松香焊锡和金属粉尘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甲。这味道比医院后勤部的混合气味更“干净”,更“专业”,也更让他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丝。
不大的店面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待修物品和零件货架,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靠里的工作台边,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背心、身材敦实、头发花白短硬如钢刷的男人正埋头对付着一个结构复杂的机械装置,手里的小巧螺丝刀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他便是这家维修店的老板,平田大叔。
听到铃声,平田抬起头,布满油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有神。看到是甲,他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但眼底深处依旧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视和疑虑。
“哦,是你小子。”
平田放下螺丝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来得正好,有活儿给你。”
他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金属工具箱,打开,里面用防震海绵小心地固定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长方体结构,外壳是某种高强度合金,但此刻上面布满了焦黑的灼烧痕迹和几道深深的、仿佛被巨力劈砍留下的裂痕。透过裂痕,能看到内部极其精密的电路板和多层交错的金属结构,不少地方明显扭曲变形,细小的电容电阻像被烧焦的虫尸般散落。核心位置,一块淡紫色的、半透明的晶石嵌在复杂的金属底座上,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黯淡无光。整个部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臭氧和烧焦塑料混合的气味。
“喏,”
平田用下巴点了点那东西,“老客户委托的,边境巡逻队带回来的玩意儿。据说是某种便携式查克拉属性分析仪的传感核心部分,被什么玩意儿给正面轰中了,外壳损毁严重,内部结构也一塌糊涂,电路基本完蛋,连核心的‘感知晶石’都裂了。店里的小子们连外壳怎么无损拆开都搞不定,更别说修了。”
他顿了顿,看着甲,眼神锐利如刀,“那老家伙急用,催得紧。报酬嘛…比平时高两成。怎么样,敢不敢接?就按老规矩,在我这儿弄。”
这既是信任,也是赤裸裸的试探。平田知道甲的本事远超普通学徒,但这东西的损坏程度和技术含量,已经超出了“技术好”的范畴。
甲的目光落在那布满裂痕的焦黑核心上。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油然而生。他能“感觉”到外壳合金内部因剧烈冲击而产生的应力扭曲,能“感觉”到内部电路板断裂的铜箔线路间残留的、紊乱的查克拉能量残余,甚至能“感觉”到那块碎裂的紫色晶石深处,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能量核心在痛苦地悸动。
沉默了几秒,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低沉:“我试试。”
平田眼中精光一闪,让开了工作台的位置:“工具随便用,零件架上的东西看中了跟我说一声就行。抓紧时间。”
他拖过一张凳子坐到一旁,拿起一个烟斗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眼神却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在甲的手上。
甲深吸一口气,机油和金属的气息涌入肺腑,奇异地安抚了他因恐惧而躁动的神经。他坐了下来,拿起一套最精密的钟表匠螺丝刀组。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用手指,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抚过那焦黑扭曲的外壳,指尖在那些深深的裂痕和凹陷处细细描摹。
平田叼着尚未点燃的烟斗,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动作…不像是在检查损坏,倒像是在…抚摸?感受?他见过无数顶尖的匠人,没有一个是这样开场的。
甲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茫然和警惕似乎被一种奇异的专注取代了。他拿起一把特制的、带精密扭矩调节的螺丝刀,开始拆卸外壳上那些被高温和冲击扭曲变形、几乎与螺孔焊死的微型合金螺钉。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韵律。螺丝刀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找到最合适的角度和力度,旋转、撬动、剥离…那些让平田学徒束手无策的螺钉,竟被他像摘取成熟的果子一样,一颗颗轻松取下,没有造成任何二次损伤。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金属部件分离时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平田的烟斗停在嘴边,忘了点火。
外壳被小心地取下,露出了内部更加狼藉的景象。扭曲的金属支架,断裂的柔性电路板,烧毁的微型芯片,散落的细碎元件,还有那块布满裂痕、黯淡无光的紫色晶石,被复杂的金属爪臂固定在中央。
甲没有像普通维修工那样立刻去清理或更换损坏的元件。他再次伸出手指,没有戴手套,直接触碰那些断裂的线路、扭曲的支架、烧焦的芯片…他的指尖在破损的电路板上极其细微地移动、按压,仿佛在倾听什么。
平田的眼神变得更加凝重。这小子…太邪门了!那专注的神情,那仿佛与金属“交流”的姿态,让他心底那丝不安再次放大。
时间在机油味和金属的微光中悄然流逝。甲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他不再需要图纸,不再需要测量,仿佛破损的部件在他脑中已经自动构建出完整的蓝图和最优的修复路径。他利用工作台上能找到的废弃边角料——一小块弹性极佳的铜合金薄片,几段不同规格的银质导线,一个从报废通讯器上拆下来的微型信号放大器模块,甚至还有一小块性质稳定的绝缘陶瓷片…
他的手指翻飞,焊枪点出细小的蓝色火焰,镊子精准地夹起比米粒还小的元件,在焦黑的废墟上重新构建。他用铜合金薄片巧妙地替换了扭曲断裂的支架关键受力点;用银质导线以匪夷所思的微型编织方式,跨越了数条断裂的主线路;将那个微型信号放大器小心地嫁接到受损的晶石能量反馈回路中;最后,用绝缘陶瓷片和一种特制的、散发着微弱查克拉波动的凝胶(平田认出那是某种高级封印术的辅助材料,极其昂贵稀有),小心翼翼地包裹、加固住那块布满裂痕的紫色晶石。
整个过程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又像一位艺术家在废墟上进行即兴创作。平田看得屏住了呼吸,烟斗里的烟丝早已冷透。
当最后一根导线被焊牢,最后一滴凝胶凝固,甲轻轻地将修复好的外壳重新盖上,拧紧最后一颗螺丝。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擦拭掉核心部件表面的油污和指纹。原本焦黑扭曲、如同废铁的核心,此刻虽然外壳伤痕依旧,却透出一种焕然一新的、沉静而内敛的质感。那些狰狞的裂痕被巧妙地利用和加固,反而增添了几分历经劫难后的沧桑力量感。
甲拿起旁边一个备用的、为晶石供能的微型查克拉电池(只有指甲盖大小),轻轻嵌入核心底座预留的卡槽。
嗡——
一声极其轻微、但异常稳定的蜂鸣声响起。核心部件内部,那些细小的指示灯——代表能量通路的绿色、代表传感稳定的黄色、代表核心晶石状态的紫色——次第亮起,光芒稳定而柔和!尤其是那块布满裂痕的紫色晶石,在内部能量的驱动下,裂纹中流淌起微弱的、如同星云般的紫色光晕,虽然不复最初的璀璨,却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
平田猛地站了起来,凳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声。他两步跨到工作台前,死死地盯着那重新焕发生机的核心部件,又猛地抬头看向甲,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撼和…更深的忌惮。
“这…这不可能…”
他喃喃道,声音干涩,“你是怎么…那些替换的零件…那个信号放大器的频率匹配…还有晶石的稳定…这…”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修理”的范畴,这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再造”!用一堆破烂和边角料,修复了一个连他都不敢打包票能修好的、涉及高深查克拉技术的精密仪器核心!
甲只是沉默地放下手中的工具,用那块软布仔细地擦掉指尖沾上的一点焊锡和油污。修复完成,那种奇异的专注感如潮水般退去,疲惫和惯常的警惕重新回到他的眼底。
平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明显比平时厚实的钱袋,塞到甲手里。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拿着!你的本事…值这个价!”
平田的声音有些发紧,他避开甲的目光,装作收拾工具的样子,状似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问道,“不过…小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这手绝活…拆解、重构、对材料的感知…尤其是对金属…简直像是它们自己在你手里活过来一样。这种本事,可不是在哪个普通乡下村子,跟个流浪工匠打打下手就能练出来的吧?”
钱袋入手沉甸甸的,但平田的话却像一块冰,瞬间冻僵了甲刚刚因为修复成功而略有松弛的神经。
来了!他最害怕的是探!
他身体猛地一僵,握着钱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平田大叔那锐利目光带来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刺在他的后背上。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台,大蛇丸滑腻的声音,田中婆婆口中那个“蛇眼的孩子”…无数可怕的画面在脑中闪现。
“以前…”
甲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强迫自己吐出几个字,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结束的仓促,“…跟过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工匠…走的地方多…见的…东西杂…”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平田的表情,一把抓起放在旁边凳子上的旧布包,将钱袋胡乱塞进去,低着头,几乎是撞开店铺的门冲了出去。
“喂!小子!”
平田的喊声被关在了门后。
门上的铜铃因为大力的碰撞而疯狂地摇晃、叮当作响,如同甲此刻狂跳不止的心脏。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被窥探、被怀疑的冰冷寒意,如影随形。他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巷子深处杂乱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