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琉璃窗棂滤过暮春的日光,在青金石地砖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仪芳在窗边塌上绣着小孩衣服,孩子年岁如流水,眨眼间就过了一年,衣服又要重新做了。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遭宫女仿佛没看到一样,个个绷着个脸。
仪芳佯装不知,仍绣着手中的花样。
“猜猜……”细嫩的小手连眼睛都盖不过,还话不连贯。
“额娘猜猜。
”仪芳哄着他说:“是不是额娘的承祜?”她转头将孩子搂到怀里,搓搓他的胳肢窝。
“哎呀!”承祜被她挠的咯咯笑。
仪芳为他擦掉额头细密密的汗,承祜一个一岁多的孩子,一天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从会走路以后就到处钻,久而久之,宫里的嬷嬷婢女看着他就从紧张万分变成如今这种盯着孩子就行,也不拘着他了。
承祜被她搓了一顿,笑得累了,就趴在母亲怀里,看她绣样。
上辈子的他没有父母疼爱,自己跌跌撞撞的成长着,这辈子的他有父母亲人疼爱,再加上小孩子身体不记事,每次他想端起大人的架子,就会因为小孩子的身体硬件不给力,注意力不集中,昏昏欲睡。
他索性就不再端着个大人架子了,安安心心躺平了,这不就显得越来越幼稚了。
“孟嬷嬷……”承祜现在会说话了,但是小孩子的口齿不清,为此他习惯慢慢讲,以防兜不住哈喇子:“吃糕糕。
”他的满语还不合格,很多词都还停留在单独说可以,连贯起来念就会断带的程度,所以才不是他故意想要叠词的。
承祜鼓着包子脸,跟站在一旁的孟嬷嬷说。
“诶好,小主子等等,奴婢这就去拿。
”孟嬷嬷应了一声,就去了小厨房。
仪芳不喜欢吃太甜的,所以前殿这里就不怎么备着糕点,他的屋里也没什么糕点,就怕一错眼小主子拿着吃了噎到,所以一般都是他到前殿这边来了才有的吃。
“承祜怎么跑额娘这来了,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还在睡觉吗?”仪芳换了个丝线,问他。
“额娘,不伤心。
”承祜还趴在她怀里,凑到她耳边轻轻说,“弟弟……没关系。
”仪芳愣了一下,坤宁宫中她把得严,怎么还会有风声传到承祜耳里。
一月前,庶妃纳喇氏生下了个小阿哥。
皇上去看了,给孩子取名承庆,同时晋了她的位分。
宫里头因为这个孩子,平静的表面被揭开了。
纳喇氏和叶赫那拉氏也——就是纳兰明珠是堂兄妹,自从纳兰明珠压对宝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水涨船高,纳喇氏也跟着有了底气。
仪芳明白,这后宫里怕是又要不太平了,世间一切从来都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看哪一方更胜一筹而已,哪有永久的太平。
只是这太平日子也太短了。
她垂下眼睫,这风言风语只怕是从皇太后那里传来的了。
自从洗三礼过后,太皇太后吩咐苏沫儿常来送东西,一来二去,老太太想看孙儿的心就按耐不住,常常叫她带孩子过去走动。
后来承祜大了些,他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哪怕说话含糊不清,也常叫着奶嬷嬷带他出门走走。
纳喇氏住的宫殿离皇太后的慈宁宫近,也常带着孩子到太后那儿走动,太后没有孩子,常见的也就两个孙儿,到太皇太后那走动时就难免提起。
“承祜乖,额娘不伤心。
”仪芳摸了摸他的头,“对额娘来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承祜而已。
”孟嬷嬷端着糕点回来了,阿哥还小,小厨房备的牛乳软糕,都做成指甲盖大小的花样儿。
仪芳止住话题,拿帕子擦了擦手,挑了一块桂花状的喂到他嘴边。
承祜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额娘也吃。
”仪芳也咬了一块,看着承祜可爱的模样,心里的烦闷消散了不少。
这时丹宁匆匆走进来,附在仪芳耳边说了几句话。
仪芳脸色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她对承祜说:“承祜乖乖在这吃糕点,额娘有点事要去处理。
”承祜懂事地点点头,继续吃着糕点。
他如今才一岁多,带着他额娘都不好发挥了。
宁寿宫中,太皇太后端坐其上,皇太后坐在她左手边。
自从玄烨长大成亲,明确表明出了可担大任的样子后,她就逐渐放权了。
今天如果不是关系到子嗣,她都不愿意掺和这些是是非非。
仪芳到时,只看到大殿内跪着几个人。
她不动声色的上前,跟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问安后,就坐到了太皇太后的另一侧。
她这时候才看清楚前头跪着的两个是谁。
一个纳喇氏,另一个是张氏。
丹宁通报时,仅仅跟她说了太皇太后请她过来看个官司,过来递话的小太监也不敢多言语,她这会儿还云里雾里的。
“人都来齐了吧。
”太皇太后看着底下两人说。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
“来齐了。
”下方的两个人应声。
太皇太后拨动着手上的佛珠:“那你们来跟哀家说说,是谁先挑的头?”两个人支支吾吾半天不敢应声。
“既然都说不出来,那就两人各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太皇太后也不跟她们多说。
二人都猛抬起头来。
“太皇太后明鉴,是纳喇氏先挑的头,臣妾本来带着大格格在御花园赏花,可她偏说要臣妾给大格格的那一枝,臣妾给了,后头小阿哥却遭了蜂,纳喇氏就闹着说是臣妾在花上动了手脚。
臣妾冤枉啊!”张氏语气急切说着,她膝下养着大格格,若是被当庭杖责,可不是伤了大格格的颜面吗!“臣妾没有,臣妾只是见着阿哥被蜂蛰伤了,一时心急,和她别了几句嘴罢了,可张氏偏偏……”纳喇氏也不是好相与的,眼见着张氏把污水全泼她身上,当即就顶了回去:“……偏偏说,‘阿哥身上只怕放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满园的蜜蜂哪有蜇人的,怎的那般巧,偏偏他抢了大格格的花就被蜇了呢?’这般话,如何不让臣妾气愤。
”一边是美人含怒,一边是美人垂泪,只可惜懂得欣赏的人不在。
仪芳在心底嘲讽。
听了半天她也听懂了,两个人不过是想借着孩子别个苗头而已。
从前两个人就不和,最近纳喇氏春风得意,可不就让张氏逮到机会了吗?张氏纵然有理,借着孩子闹事也让太皇太后不喜,再加上纳喇氏最近借着孩子有些不知好歹了,两个人在御花园闹了这一出,偏巧还让她看到了。
可不就太巧了吗?纳喇氏怕是膨胀了些,竟然还想让她的孩子和承祜有一样的宠爱。
在御花园闹这一出,可不就是在提醒太皇太后她除了承祜外,还有个小孙孙,别总瞧着承祜,也得看看她的孩子。
皇太后没有孩子,在宫中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她不是康熙生母,平时虽然宠着孩子,但是涉及到这些争宠的事情,她就当听不懂的样子,横竖她不通满语,再加上背靠太皇太后,谁也奈何不了她。
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总是缠着皇上也就算了,还敢肖想旁的,别说她了,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同意的。
仪芳不动声色,和太皇太后一左一右的当着撑场面的人。
太皇太后拨动着佛珠,看着底下两个女人,冷哼一声:“哀家看这你们是没规矩了,既然喜欢闹,那你们两个就回自己宫里闹去,杖责就免了,你们二人各抄一百遍佛经,送到佛前为阿哥格格祈福。
”“至于两个孩子,”太皇太后看着身旁的仪芳,又扭头过去说:“苏沫儿,去将两个孩子抱到春禧殿养着,去挑几个机灵点的奶嬷嬷,把大格格身边的教养嬷嬷换了,再挑两个合适的送去,何时抄完佛经,何时带孩子走。
”用孩子来算计,那自然要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太皇太后说完,也不管下首处两个女人难看的表情,就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皇太后看完这出好戏,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样,见着两个人都不甘愿的退了出去,她才松了口气。
“老祖宗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都被孩子缠的烦死了。
”皇太后说,她不会满文,嫁入宫中这么多年了,还是只说蒙语。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不知道孩子是多闹人的生物,以为孩子都像承祜那样乖巧,吃饱了就睡,睡醒了有什么要求就嚎两声,满足他了就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这才让纳喇氏带着孩子来走走。
谁知道纳喇氏的孩子那样闹人,再加上身体不太康健,跟个豆腐块一样,每每过来,都是以哭闹收尾,她对小孩子的喜爱本来就不多,一来二去的更是怕了这哭哭啼啼的豆腐块,搞得好像她这个祖母欺负孩子了一样,要不然怎么孩子每次都哭成这样。
有了对比才有伤害,安安静静的承祜就更得她喜欢了。
“烦她就关上宫门,又不用你亲自带着孩子。
”太皇太后对她心怀愧疚,在宫中很是照拂她。
仪芳在一边安安静静的听着,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她是太皇太后亲自选定的孙媳,再加上承祜与顺治相似的脸,她只要稳住自己,就没有事情能将她打倒。
一时间婆媳氛围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