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隆二十五年白栖阁钟沅一身利落打扮,发髻间只斜簪一支素银钗子,她端着刚沏好的桂花糖茶,闲闲倚在二楼单间茶座里,翘着二郎腿,窗边茶桌上还横放着一柄剑。
此刻她的目光透过窗户,正落在楼下讲着最新讲话本的瞎子郑身上。
钟沅听得入神,杏眼微垂,两颊被甜茶热气熏得微红。
瞎子郑摸索着案上醒木,啪地一拍,声如洪钟:“众位看官,领主猜忌丹心老,宦海沉浮白骨凉。
青史半行污血字,孤碑夜夜泣泪行。
”楼下看客们听罢,纷纷叹息。
“这梁王尉迟霖,一代英雄,可惜啊,实在可惜……”“有何可惜?错就错在爱上不该爱的人!哪有跟领主抢女人的道理!”“身为领主,自当以社稷为重,怎能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若梁王不死,封国说不定也不会那么快被姜氏灭了……”“你们说这皇……”瞎子郑虽目不能视,耳朵却极灵,“皇”字刚冒头,他手中醒木已“啪”地砸至案上!书案旁立着的木牌上面“纯属瞎编”四个大字格外醒目,皇字刚滚到舌尖,方才说话的人硬生生抿着牙关压了下去。
瞎子郑堆起笑,朝四面拱手扬声道:“列位看官,此话本俱是凭空结撰。
倘有言语关碍,或犯时人忌讳,实乃小老儿信口开河,万勿较真……万勿较真呐!”“噗!”钟沅望着楼下一幕,忍俊不禁。
“阿沅可是瞧见什么趣事?”乔文谦推门而入,把从钟母处取来的油纸包搁在案上,见钟沅笑出眼泪,不由问道。
“瞎子郑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实在好笑,再说这儿女情爱事小,江山社稷为大……”钟沅话没说完,瞥见桌上油纸包瞬间闭上嘴,不等乔文谦装盘,急火火拆开油纸,拈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
“啊!娘亲手艺绝了!陈皮红豆沙酥配桂花茶,妙!再来些酒更妙!”她猛灌一口侍女新斟的茶,咂着嘴,颇有些以茶代酒的豪迈。
“是是是,你慢些……”乔文谦接过茶壶为她重新斟上,侍女掩唇退下。
“文谦哥,你我放完河灯去王婶那喝几杯?”钟沅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
她有一双琥珀色的圆杏眼,十分娇俏可爱。
今日是七月十五,临漳一年一度的河灯节。
临漳依河而兴,每年此时,百姓们齐聚绥沅河畔,向河神娘娘祈福,保佑往来船只平安,临漳风调雨顺,百姓顺遂安康。
白栖阁坐落在泰宁桥头,毗邻一棵百年银杏树,因靠近绥沅河放灯处,每到河灯节,这里也成了众人歇脚、观灯的好去处。
乔文谦一听就知小酒鬼犯馋了。
想起她上次酒醉替陈阿婆家的狗出头,砸了隔壁杜老八半个牛肉饼摊。
再上次,因金程对女子出言不逊,她借着酒劲揍得对方鼻青脸肿。
……白夫人得知种种后,严令她婚前不许沾酒。
“这可不行,白夫人知道要怪罪我的!”乔文谦口中的白夫人,即钟沅之母。
她极善经营,白栖阁及泰宁桥上两排商铺十之有八皆归她名下。
因丈夫早逝她白手起家将原来的小铺子经营成如今家喻户晓的商行,众人皆称她白夫人,而非钟夫人。
钟沅见侍女走远,身体前倾贴近乔文谦,“吧唧”一大口亲在他脸颊。
大婚只剩十日,这十日漫长得像十年。
再没酒喝,文谦哥怕是要失去她了!“好!好!好!……”乔文谦无奈笑着。
见目的达成,钟沅立刻转移话头:“哎,你今日怎没带澈弟同来?”“带他作什么?像上次在银杏树下扑流萤?”乔文谦语气嫌弃,“今日你我要紧日子,不许他扫兴!”“嗳!休得胡言!”钟沅佯装正经,全然不见方才偷亲时的俏皮。
乔文谦以为她是难为情。
“怕什么!十日后此时,你我已成亲……”乔文谦揽住她肩膀,压低声音,“……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洞房花烛夜。
”二人婚期定在本月廿五,白宅早已开始筹备。
临漳百姓都说本月有两大喜事:一是河灯节,二是白夫人嫁女。
乔文谦本是一潦倒书生,携幼弟辗转流落至此,幸得街坊商户相救,二人才勉强活命。
白夫人颇有善心,素来喜赠粥施药,资助进取的寒门学子,见他虽衣衫破旧却举止沉稳,谈吐间更腹有诗书,便助其进学。
不出两年,乔文谦果然笔下文章斐然,今年更高中举人,大有能参加殿试的气象。
他闲暇之余会帮白栖阁打理生意,一来二去与活泼的钟沅生情。
白夫人得知后并未阻拦,在征询钟乔二人心意后,便定下二人亲事。
坊间常有人艳羡,说乔家郎命好,攀上钟沅这尊“金佛”,成了白家“赘婿”。
钟沅突然搂紧乔文谦,指尖捏住他下颌,杏眼倏地眯起,语气轻佻:“小郎君,跟了我如何?”这般反客为主的戏码虽时有上演,却总让自诩男儿的乔文谦难以招架。
他整理神色后,温声开口:“在下能得钟氏小姐垂青,荣幸之至……”“不好玩!你该说承蒙小姐错爱,只是在下心有所属……”乔文谦望着她瞬息万变的戏瘾一时语塞,堂堂饱读诗书二十载的书生,如今竟为博一个女子欢心在此绞尽脑汁。
哀哉!他连忙岔开话头:“河灯节要开始了,走,下去瞧瞧?”“走!”钟沅抄起佩剑,与乔文谦并肩下楼。
“你带剑做什么?”
乔文谦自幼厌憎舞刀弄枪,奈何钟沅偏爱。
“这剑可是我磨了陈大哥好久才应承给我打的!再说,万一有不长眼的敢偷咱们河灯呢!”“临漳上下,哪个不知钟大小姐威名?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乔文谦摇头失笑,脑海中不禁浮现钟沅把人五花大绑,扬言丢进绥沅河喂鱼的模样。
随即见对方将自己的佩剑举到眼前,他赞道:“倒是把好剑。
”此剑大约长二尺三寸,泛着银白光泽。
不过,中间镶的那块玉石?乔文谦出声:“阿沅,这块可是白夫人给你的那块?”钟沅不假思索道:“是啊!娘亲说这块玉石稀罕,想给我做大婚的凤冠,我转念一想,凤冠也就大婚戴一次,嵌在上面多浪费!不如镶在我的醉月上!喏!多漂亮!”“……”踏出白栖阁,暮色裹着莲子清香扑面而来。
泰宁桥两岸千盏红灯笼高悬,轻纱缠在灯杆上随风舒展,宛如流动的霞光。
钟沅拽着乔文谦寻着香气走,酥果铺的杜八娘见状,赶忙捧出一袋莲子糖递向乔文谦,笑对钟沅道:“钟姑娘,提前恭祝你们大喜!这袋莲子糖拿着吃!”钟沅见推脱不掉,欲让乔文谦付钱,杜八娘却连摆手:“一袋莲子糖而已!还得谢你上次搭救我家那口子呢!”钟沅闻言,神色错愕。
杜八娘接着说:“我早跟我家那口子讲,大家都在泰宁桥上营生,低头不见抬头见,要与邻里和睦。
可他偏不听,非要占院后那半尺地,若不是你借我家那位欺负狗子之名砸了饼摊,他怕是此刻早被陈阿婆家儿子揍得下不来榻嘞!啧啧,陈阿婆那儿子咱临漳谁人不知,铸剑师!力气大着嘞!”钟沅这才明白为何平白无故收到莲子糖,虽说不值什么,但常言道无功不受禄。
她刚想解释,却见乔文谦已客气应和,随后坦然收下。
“让让!彩鲤灯借过嘞——”扛着彩鲤灯的舞鲤队浩浩荡荡从旁挤过,乔文谦怕撞到钟沅,急忙拉她避开人群,这一拉,便与杜八娘分开了。
见钟沅面露不悦,乔文谦温声解释:“不过一袋莲子糖,人多拥挤,别扫了兴致。
过几日我亲自来付银钱。
”钟沅听了,才将满腹牢骚咽下。
等过几日提醒文谦哥来付钱就是了。
她望见绥沅河上已泛点微光,将这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赶忙拉着对方朝河堤跑,想去抢个头灯讨个好彩头。
“愿此灯长明,保临漳喜乐安宁;愿和风万里,佑百姓生生不息。
”钟沅看见新上任的临漳知府身着一袭绯红色官服,在绥沅河畔前恭敬祝祷。
这是临漳的老规矩,每任知府都要亲至绥沅河,恭祝河神娘娘万安,祈求她能护佑一方平安。
知府会在河畔放下百盏河灯作为头灯,这些头灯起初并无许愿内容,待百姓取走后,便可在灯上书写心愿再放归河中。
如此,既有河神庇佑,又多了官府的“盖章加持”。
爱热闹的钟沅哪还顾得上乔文谦,一头扎进抢灯人潮中。
好不容易抢到一盏兔子灯,结果一转身,发现乔文谦早已没了踪影。
钟沅只得逆着人流去寻他,又怕河灯被人群挤坏,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主意——临漳也没几个人轻功有自己这般好。
只见钟沅将佩剑往地上一撑,飞身而起,轻轻松松把手上那盏兔子灯挂在红灯笼的杆子上。
随后落地,拍了拍手,一脸自得地去找人。
待好不容易寻到乔文谦返回取灯时,却看见一个少年纵身一跃,那灯眨眼便落入对方手中。
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眉清目秀,身旁还跟着个虎头虎脑的随从。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偷姑奶奶我的河灯!”钟沅气不打一处来,将佩剑横在对方身前,拦住偷灯少年的路。
“你这竖子,偷我灯作什么!”“不是你们临漳的习俗?河神娘娘会实现偷灯之人的愿望吗?”少年一脸无辜,语气又带几分倨傲。
钟沅上下打量对方,见其身着的银白锦缎上绣着暗纹,腰间羊脂玉坠成色颇为上乘,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即便如此,她仍忍不住打趣:“你小小年纪……”“这么早就为子嗣发愁了?”她瞅着对方变了脸色,十分不见外地朝对方怀里塞去那包莲子糖:“来,姐姐请你吃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