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秦王府做学士时,王府给他分了房子,在通义坊。
这是秦王府独有的待遇,王妃长孙氏不是一般的会搞后勤。
在朝代更替这个黄金窗口期,王妃抄底买了一批房子,按照入府年限、官职大小帮助大伙落户安家。
我父亲是最末流的学士,主责主业是给王府的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我们家的房子比房玄龄小六倍,但我父亲说:“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你看看东宫和齐王府,太子洗马魏征还租房子住呢。
”寒食节的晚上,我在家中设了小小一宴,作为我们这届千牛卫入仕后的深情追忆了她儿时的玩伴,一位邻家郎君。
”“那这是你的不对,你看人家日记干嘛?”萧锴又急又气,嚷道:“我哪知道那是日记?封皮写着《写在世民沉沉睡去后》,你看这名字你不觉得有人谋反?!”于慎言比萧锴大方得多。
他的父亲,中书侍郎于志宁同时检校着太子詹事,负责管理东宫的所有庶务。
于侍郎认为,太子之所以试图暗杀自己,全然是自己平日里管教他太严厉的缘故。
如今他索性闭门不出,在家里包了一千零七百四十六个馄饨。
楚石和遗义来得最晚,东宫的“突厥游戏”不止不休。
今日太子将属官们分成两个部落,身披毡甲,头束椎髻,手持竹刀相互厮杀。
遗义发现我的一双眼睛已经吓得失焦了,解释道:“没有真的厮杀,谁也不曾流血,你不要害怕。
”“怎么没流血,我就流血了。
”楚石撸起自己的袖管,露出两道血痕:“那竹刀并非不锋利,你只管埋头敲战鼓,不知道我们实在疼得很。
”今日鸿胪寺收到波斯国的三七与血竭,尚药局拿来配金疮药,送了我两罐。
我将楚石带到房中敷药,他一直抬眼打量我,笑道:“你别害怕,没事儿。
”“我没害怕,你两个怎么总说我害怕?”“我伤的不是这只胳膊。
”我抄起他的另一只手,一面涂药一面问:“太子因着什么要你们对战?”“他说我们……嘶,还挺疼!他说我们不晓得作战的辛苦,也不懂武德时高祖皇帝教突厥人欺负得惨,如今日子安逸起来,反倒养出一群米虫。
”真荒唐,黄河以北出了那样大的乱子,政事堂连开几日会议,兵部礼部忙得不可开交,太子在东宫扮突厥人——到底谁才是米虫?!楚石懒懒道:“我瞧着突厥将军管理突厥兵,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薛万彻将军手下也有许多突厥卫士,他们就听话得很。
”“朝中的突厥将军不止思摩,旁人也不曾不能御下。
只因为思摩一个人,教其他人也做不成事么?”我狠拍他的肩头一记,他却疼得呲起牙,“怎么了,还有伤?”“没有,你力气大。
”楚石自己揉了揉肩,推我出去吃饭。
我对这场晚宴的贡献是突厥名菜“羌煮”与“貊炙”,做法传自于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八十岁的姥娘。
“羌”的意思是鹿头,煮熟后切成块;貊炙需要用柞木棍串起一整头猪,在猪皮上反复涂抹猪油与酒,直到将肉烤的外酥里嫩。
肉是好肉,只是今日显得有些尴尬了。
楚石吃得满嘴流油,对遗义嘿嘿笑:“日后咱们堂厨也这么做。
”“劝你不要,容台差点教兵部挤兑死。
”逖之蹲在火堆旁,用树枝戳火星子。
我察觉到今日他也很沉默,尤其遗义和楚石来了以后,因此道:“没有。
魏侍中没说要撤思摩的职,我什么也不怕。
”今日萧锴一直在将作监工地,不曾回过六部,茫然问道:“所以呢,最后怎么办了?”“魏侍中与右仆射商量,教右卫将军薛万彻去看看情况。
待右卫将军到了定襄城,先将事情平定下来,再做打算。
”于慎言道。
萧锴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不还是换了将?”他拿竹签子扎了一块鹿头肉塞进嘴里,嚼着嚼着想起来,“嗳,江夏王不一起去么?礼部不调查思摩?”于慎言望了我一眼。
我低头吃叔玉的槐叶冷淘,囫囵着答道:“江夏王不去,并州都督李勣去。
”席间在此刻沉默起来。
叔玉挨着我坐,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又为我斟一杯酒。
审行的目光掠过每个人,笑道:“礼部去调查思摩,岂不是自己调查自己?总要找个不相干的人去才公正。
”魏家的醽渌酒是绿色的,这种绿很像波斯国的波菜,于阗有一种玉也是这个颜色。
我怀疑里头的确加了一点波菜,我有些咽不下去了。
我家院子小,十步就能从正堂走到大门。
日头自西边坠下来,被我娘种的桃树挡在院墙外,暮光零落的洒进我的酒樽中。
耳边叔玉开始大讲他父亲酿酒的法门,说魏侍中还将醽渌酒送给圣人,圣人以为他转了性子,欣喜若狂,当场挥毫写诗送给他: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瓒。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逖之从案头抓了一把栗子,放在火上烤:“正因为这句‘千日醉不醒’,魏侍中上表讽刺他酗酒。
那年我刚进宫,太子让我别着急拜见圣人,圣人气得跑到西内苑砍树去了。
”大伙哄堂大笑,叔玉的脸色比翠涛还翠,几步冲过去揽着逖之的脖子就要打他。
眼见他们闹作一团,我也没忍住笑出来。
忽而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审行站在我身后,低声道:“没关系,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嗯。
”奇怪得很,我明明笑得起劲,喉咙里却有些哽咽了。
-宵禁之前,褚师傅也来赴宴。
这顿饭也是我们的谢师宴,褚师傅很喜欢“貊炙”,说这让他想起当年随圣人出征,为圣人做书记员的辉煌岁月。
他曾是秦王府最年轻的学士,圣人优先培养的良才。
王府中的大儒欧阳询与虞世南两个培训他一个,指望他日后继承衣钵,一篇文书改不够三十次绝不罢休,使他年纪轻轻就有本事随军写战报。
他喟叹道:“倘若当年军中有这样的饮食,大伙也不用受苦。
”可惜他的仕途并没有预料中顺利,这些年来一直在弘文馆做学士,直到今年才有起色。
我们是他最后一届学生,自此之后他离开弘文馆,专职为圣人写《起居注》。
起居郎相当于圣人的秘书,日日陪王伴驾,对他的前程而言称得上一场大飞跃。
我们作为学生,为他也为自己高兴。
这夜我们在院中掷骰射覆,玉烛行令,直到酒过三巡,人月两昏沉。
十年后我想起这个晚上。
那时席中人已尽天涯散去,宛如大梦一场。
垂髫知交埋骨青山,原本以为未来辽远,却在转瞬之间生死成空。
我的大儿子学习写字之后,提横落捺之间很像褚师傅。
衡真说字如其人,能够瞧得出师傅的教养一定很严格,这才形成这样内敛的笔画。
虽然横竖规正,可是撇捺间却藏着他一颗炙热的心肠,就要从墨水中涌出来了。
我说你真会夸,我也觉得字好看,但我说不出你这些漂亮话。
当晚我梦见师傅,梦见他一笔一划教我们临摹《兰亭集序》。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而贞观十五年的晚上,师傅与学生目酣神醉,漆黑的天幕乌云掩月。
因着宵禁,大伙都不能回家,只好留宿在我这里。
我打扫出一间宽敞的卧室,教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打铺盖睡,将自己的房间留给褚师傅。
做千牛卫时我们就这么睡,只是大通铺永远躺不满八个人,因为总有两人出去夜直,一个时辰后再换另外两个人。
楚石呼噜声震天响,必须睡在最角落。
审行睡得浅,与他隔得最远。
萧锴喜欢梦游,不得不睡门口。
遗义、叔玉与于慎言没什么坏毛病,因此受委屈,被夹在正中间。
我与逖之一人守着一扇窗,破晓时负责叫醒大家。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圆月敞亮地挂在天上,照得我两眼发白。
这才察觉屋里静得很,我睁眼一瞧,楚石果然不在榻上。
我担心他伤口疼,披上衫子出去寻人,见到褚师傅屋里烛火未熄。
破子棂窗内,师傅问道:“你怎么伤成这样?”“教人打了,丢人。
”楚石语气轻松,大剌剌地。
我透过窗缝望见他坐在榻前,师傅手里拿着金疮药,正在为他的肩膀上药。
“你不能再和人打架,楚石。
不是所有斗殴都能通过找家长摆平,从小你就喜欢惹事,就因为你,师傅差点被弘文馆开除啊。
”楚石想要大声辩驳,被师傅嘘了一声,只好放低声音:“师傅,这回不是我寻衅人家。
我从东宫出来时,撞见一个小娃娃险些教牛车碰了,我分明过去救他,他家大人竟以为我欺负那娃娃,将我给打了。
我又不能还手,可不就成了这样么?”“怎么会?”楚石撇着嘴说:“许是我走得急,不记得将身上的突厥衣裳换下来,教那人认错了。
师傅也知道,常有突厥人在长安生活不下去,做了窃贼的。
偏生思摩将军出了事,实在教人误会他们都不好。
”我听得心中沉重,想要进去看看他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却听他又道:“师傅,你不要与人说去,遗义不许我说。
”“为什么?”“嗯,对殿下不好。
”“容台管着突厥人,你阖该说与他听。
”“我们才入仕不到一年,他如何处理得了,岂不是给他添乱么?”烛火森森,透过破子棂窗。
我将自己的影子藏在梭柱后,褚师傅声音沉得像我的心跳声。
“容台与他们同生死,共荣辱。
不论谁嫌恶他们也好,容台不能放弃他们。
他过去是你的同袍,如今也是他们的同袍,他不能丢下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