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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要把这山都冲塌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黑瓦片上,噼啪作响,又汇成浑浊的水流,顺着屋檐沟槽汹涌地泼下来,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风裹着湿透的凉气,从门板的缝隙里、窗户纸的破洞中硬生生挤进来,吹得屋里那盏小油灯的火苗左摇右摆,忽明忽灭,墙上阿秀的影子也跟着剧烈地扭曲、晃动,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
阿秀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薄薄的旧棉被裹在身上,却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她死死盯着那扇对着后山的木格窗,眼睛干涩发痛,布满血丝,却不敢闭上哪怕一刹那。
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泼墨似的漆黑,还有那永不停歇、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哗啦——哗啦——
咚…咚…咚…
又来了!
不是雨点,也不是风吹动什么东西。那声音沉闷、固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开的湿漉漉的粘腻感,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叩在糊着发黄旧纸的窗棂上。像是什么东西在用冰冷的手指关节,轻轻地、试探地敲着。
阿秀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咯咯作响。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指甲深深掐进鬓角的皮肉里,留下惨白的印子。可那声音穿透了手掌,顽固地钻进她的脑子里。
志远…志远你别敲了…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死得惨…矿塌了…连块囫囵骨头都没找回来…我知道你冷…知道你怨…
可那敲击声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像是得到了回应,更急促了些,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咚!咚!咚!每一次敲击,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阿秀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求你了…放过我吧…她把头埋进膝盖,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我肚子里…还有你的种啊…
可那窗外的东西,显然听不懂人间的哀求,或者说,它要的,正是这活人的恐惧与绝望。那湿冷的敲击声,如同跗骨之蛆,在雨夜里执着地回荡。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但天地间依旧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灰白色水汽。阿秀顶着一双乌青的眼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稀烂的黄泥浆没过她的脚踝,每一次拔脚都异常艰难,发出噗嗤、噗嗤的粘腻声响。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粗蓝布包裹的小小瓦罐,罐口用油纸仔细封着,里面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细白米,还有一小串攒了很久、被汗水浸得有些发黑的铜钱——这是她全部的家当了。
她要去找花姑。这山坳里方圆几十里,唯一能跟那边说上话的,只有那个住在村尾老槐树下的神婆。花姑的屋子孤零零地杵在山脚背阴处,低矮的土坯墙爬满了深绿色的霉斑和湿滑的苔藓,几根枯草在茅草屋顶上瑟瑟发抖。一股常年焚烧劣质线香和草药混合的、难以形容的腐朽气味,老远就能闻到,直往人鼻子里钻。
阿秀站在那扇黑黢黢、仿佛从未打开过的破旧木门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轻轻叩了叩。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只开了一条缝。一张蜡黄枯瘦、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浑浊的眼珠像蒙着一层灰翳,冷冷地扫过阿秀惨白的脸和她怀里抱着的瓦罐。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在估量一件祭品的成色。
花…花姑…阿秀的声音干涩发紧,我…我男人…志远…
矿底下没的花姑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阿秀连忙点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上来:嗯…塌了…快一个月了…可…可他每夜都回来…敲我的窗…
她语无伦次,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花姑…求求你…帮帮他…让他安生…让我安生吧…
花姑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自己油腻腻的衣角。她沉默了片刻,那浑浊的眼珠在阿秀脸上转了几圈,像是在掂量她话里的分量和她带来的诚意。
矿底死的人,魂重。花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阴冷,黄泉路沉,怨气缠着,寻常法子送不走。得‘问米’。
问米阿秀茫然地重复着。
嗯。花姑伸出枯枝般的手,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过阿秀怀里的瓦罐,掂量了一下,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旁边努了努嘴,进来吧。天黑透了再来,带上一件他贴身穿过的旧衣,一件就够,别沾水。记住,要贴身的。
门在她面前砰地一声关上,差点撞到阿秀的鼻尖。那股浓郁的腐朽气味被隔绝在门内,但花姑最后那句话,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阿秀的心上。
贴身的旧衣…志远下矿时穿的那件粗布汗褂子,还浸着他最后的气息和汗味,一直被她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可花姑那冰冷的眼神和最后那句别沾水,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入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比白天的势头小了些,却更添了几分缠绵阴冷的鬼气。阿秀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再次来到花姑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屋门前。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汗褂子,那是志远下矿时穿的,腋下和后背处磨得发白,仿佛还残留着他滚烫的体温和浓重的汗味。这味道曾让她安心,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摇曳昏黄的光。阿秀推门进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香烛和草药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屋里逼仄昏暗,只在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供桌,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火苗微弱,挣扎着跳动,将周围巨大的阴影投射在糊满旧报纸的墙壁上,那些影子扭曲变形,如同无数窥伺的鬼魅。
供桌中央,放着一个粗糙的土陶大碗,碗里盛着大半碗白米,正是阿秀白天带来的。花姑盘腿坐在供桌后面的一个破蒲团上,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古怪袍子,上面用暗红的线绣着一些扭曲难辨的符文。她稀疏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草草挽在脑后,那张蜡黄枯槁的脸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和漠然。
东西放下。花姑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干涩,毫无波澜。
阿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件汗褂子。她颤巍巍地走上前,将衣服轻轻放在供桌一角,紧挨着那个盛满白米的陶碗。衣服散开了一角,露出洗得发白的肩头。
花姑这才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件衣服,又落在阿秀脸上。那眼神冰冷、空洞,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她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抓起那件汗褂子,粗暴地抖开,然后凑到油灯那微弱的火苗上方,让那微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汗褂的里子。
她的手指在汗褂腋下、领口这些汗渍最深的地方摸索着,指甲刮过粗硬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枯槁的手指捻起一根粘在布料纤维里的、极短的、卷曲的毛发。
花姑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像幻觉。她没说话,只是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毛发拈起,然后,在阿秀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将它揉进了陶碗里那堆白米的正中心!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跪下。花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刺破了屋里的死寂。
阿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膝盖撞得生疼。
花姑不再看她,自己也对着供桌深深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含着一口浓痰在喉咙里滚动,吐出一些破碎而怪异的音节。她点燃三炷细长的线香,劣质的香头冒出浓烈刺鼻的青烟,笔直地向上飘去,在低矮的屋顶下盘旋、淤积。
做完这一切,花姑拿起供桌上一柄锈迹斑斑、刻着怪异花纹的铜匕首。她用那钝钝的刀刃,在自己枯瘦的左手食指上猛地一划!暗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她面无表情地将流血的手指悬在盛满白米的陶碗上方,让那粘稠的血珠,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雪白的米粒上。血珠迅速晕开,像一只只恶毒的眼睛。
花姑放下匕首,双手猛地捧起那只陶碗,高高举过头顶,对着虚空,口中含混的咒语陡然变得尖利急促起来,如同夜枭啼哭。她的身体也开始剧烈地摇晃、抖动,带动着那头稀疏的白发和破烂的袍子一起疯狂摆动,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烈抽打。
志远——张——志——远——
花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如同铁片刮过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颤音,狠狠刺入阿秀的耳膜。
魂兮——归来——
阴路——沉——重——妻儿——唤——你——归——来——啊——!
那拖长的尾音在狭小闭塞的屋子里回荡、碰撞,激起墙壁上那些扭曲报纸的共鸣,嗡嗡作响。阿秀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死死地盯着花姑手中高举的那只陶碗,牙齿咯咯打颤,几乎要咬碎。
就在花姑凄厉的尾音还在屋里回荡的瞬间,异变陡生!
陶碗里,那些原本安静躺着的、沾着紫黑血珠的白米粒,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
不是微微颤动,而是像被烧开的滚水烫到了一样,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在碗里弹跳、蹦跶、互相撞击!噼噼啪啪!细碎密集的撞击声瞬间盖过了屋外的雨声,在这死寂的夜里炸开,如同一把冰冷的钢针扎进阿秀的耳膜和心脏!
雪白的米粒混着紫黑色的血污,在昏黄的油灯光下疯狂舞动,像无数躁动不安的蛆虫,又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花姑捧碗的枯手猛地一哆嗦,那张蜡黄枯槁的脸在摇曳的灯光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变得惨白如纸,比那碗里的生米还要瘆人!她浑浊的眼珠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阿秀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骇然光芒!
来了!他来了!花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得破了音,如同夜枭被掐住了脖子,…穿…穿着戏…戏服!
话音未落,花姑猛地转过头,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的眼珠,死死地、恶毒地钉在了跪在地上的阿秀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冷漠,不再是估量,而是赤裸裸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怨毒和疯狂!
是你…是你这贱妇!引来的!!花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状若疯魔。她一把丢开手里那还在疯狂跳动米粒的陶碗!
咣当!陶碗摔在泥地上,白米和血污溅得到处都是。
与此同时,花姑那双枯瘦如柴、青筋毕露的手,如同淬了毒的鹰爪,带着一股腥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朝阿秀的脖子狠狠掐了过来!
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和线香腐朽味的指甲,瞬间刺破了阿秀颈部的皮肤!
呃——!阿秀的喉咙被死死扼住,空气被瞬间切断!巨大的惊恐和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求生的本能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双手胡乱地抓挠着花姑的手臂,双腿在湿冷的泥地上拼命蹬踹。
混乱中,她的脚似乎踹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刚才摔碎的陶碗碎片,也可能是供桌的桌腿——发出一声闷响。这微不足道的干扰,让花姑掐着她的手臂力道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松动!
就是现在!
阿秀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侧面一挣!嗤啦——花姑那件破旧袍子的袖子被她硬生生扯开一道口子!
扼住喉咙的致命钳制骤然一松!冰凉的空气瞬间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管,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她根本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去看花姑那张扭曲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跑!离开这里!回家!
阿秀像一只被滚水烫到的虾,手脚并用地从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弹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虚掩的破木门。身后传来花姑歇斯底里的、混杂着咒骂和某种非人尖啸的可怕声音:
跑!你跑不掉!他跟着你!穿着大红袍子跟着你!!你引来的祸水!全村都要给你陪葬!!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穿透木门,狠狠扎在阿秀的背上。
阿秀猛地撞开门,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之中。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将她浇透,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剧烈地哆嗦。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山路上狂奔,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雨水呛进肺管的刺痛。
身后,花姑那疯狂的、如同诅咒般的尖啸声,在风雨中忽远忽近,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随时会从黑暗里伸出来,抓住她的脚踝。
快到家!快到家就安全了!那扇破旧的木门,此刻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堡垒。
终于,自家那低矮的轮廓在风雨中显现出来。阿秀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前,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门闩。她哆哆嗦嗦地拉开插销,用肩膀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板!
砰!
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水井深处淤泥的阴湿霉味,混杂着一种…一种陈旧戏服上特有的、经年尘封的脂粉与樟脑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这股味道如此浓郁,如此突兀,瞬间盖过了屋外雨水的土腥气。
阿秀僵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淡的、被雨水浸透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那身影,就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
湿透的、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那人身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深色的水渍。水珠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清晰得可怕:嗒…嗒…嗒…
不是雨声,是水珠滴落的声音。
那背影…那宽厚的肩膀,那微微佝偻的站姿…阿秀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志…志远阿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气泡。
那身影没有动,依旧背对着她,沉默地站着,任由冰冷的水珠不断从衣角滴落。
死寂。
只有窗外呜咽的风雨声,和那令人心悸的滴水声。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粘稠的井水泥浆,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回响,拖得长长的调子,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
娘子…
这声称呼钻进耳朵,阿秀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为夫…好冷…好冷啊…
那声音继续幽幽地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刻意模仿的哀怨戏腔,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身…陷…九…幽…寒…彻…骨…不…见…天…日…苦…伶…仃…啊…咿…呀…
那不成调的、拖沓阴森的戏腔,像无数冰冷的蛆虫,瞬间爬满了阿秀全身的皮肤!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肉里,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不是志远!志远从不唱戏!更不会用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腔调说话!
就在阿秀被这恐怖戏腔钉在原地,魂飞魄散之际——
哐!哐!哐!
粗暴而疯狂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她身后骤然炸响!那扇刚刚被她撞开的破旧木门,此刻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力撞击着,整个门框都在剧烈震动,簌簌落下陈年的灰尘!
开门!阿秀!快开门!!花姑那嘶哑尖利、带着无尽惊恐和疯狂的声音穿透门板,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阿秀的耳朵里,别信他!那不是你男人!不是张志远!!
门板在狂暴的撞击下痛苦地呻吟,木屑簌簌掉落。花姑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阿秀从未听过的、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矿底下压着的…根本就不是你男人张志远!是前清…前清光绪年间…一整个唱阴戏的戏班子!整整二十七口!他们穿着戏服…被封在矿眼里了!你招来的…是那口封了几十年的老井里的东西!快开门!!放我进去!!
前清戏班二十七口封在矿眼里老井里的东西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秀混乱惊恐的神经上!她猛地扭头看向屋中央那个背对着她、浑身湿透、哼着阴森戏腔的影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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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冷啊…过来…给为夫暖暖…那湿冷的戏腔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种黏腻的蛊惑。
别听他的!开门!!花姑的嘶吼和撞门声更加疯狂,如同垂死的野兽在咆哮。
阿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碎的叶子。她看看那湿淋淋哼戏的丈夫,又看看那扇在疯狂撞击下摇摇欲坠的门板。花姑的话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炸开,恐惧和最后一丝对丈夫的残念疯狂撕扯着她的理智。
就在这要命的瞬间——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木质挤压声,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传来。
阿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一股浑浊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黄褐色泥水,正从门板与地面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渗了进来!那水流粘稠得如同活物,散发着浓烈的、混合了水井深处淤泥和某种…某种陈旧戏服上特有的、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脂粉霉味!
正是她在开门时闻到的那股怪味!
这气味如同实质的毒雾,瞬间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股粘稠的泥水后面,一缕暗红色的、像是褪色陈血的丝线,混着几缕靛蓝色的、金线脱落的织物碎片,被那泥水裹挟着,一同从门缝下缓缓地、缓缓地挤了进来!那破碎的布料边缘,还沾着湿漉漉的、如同腐烂水草般的黑色污迹!
戏服!是戏服的碎片!
呃啊——!!!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痛苦的惨嚎,猛地从门外响起!是花姑的声音!但那声音只响了一半,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门外狂暴的撞门声、花姑歇斯底里的嘶吼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只剩下屋里那湿淋淋的身影,还在用那拖沓阴森的腔调,幽幽地哼着不成调的戏文:
…冷…啊…暖…我…
阿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双眼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那扇突然变得死寂的门板。门缝下,那缕暗红的丝线和靛蓝的碎布,静静地泡在浑浊腥臭的泥水里,像一滩凝固的、来自地狱的污血。
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息。花姑那戛然而止的惨嚎,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恐怖的幻觉。只有屋外永不停歇的风雨声,呜呜咽咽,如同无数亡魂在旷野里哭泣。
屋子里,那个湿淋淋的影子,也停止了哼唱。它依旧背对着阿秀,一动不动,只有冰冷的水珠,持续不断地从它深色的衣角滴落。
嗒…嗒…嗒…
每一声,都敲在阿秀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阿秀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几个呼吸。直到窗外浓稠的黑暗开始被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所稀释——天,快亮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公鸡嘶哑的打鸣,穿透风雨,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这微弱的、属于人间的声音,像是一根针,刺破了阿秀脑中那层恐惧的坚冰。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僵硬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随即是排山倒海的冰冷和虚脱感。她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东西…还在屋子里吗
阿秀鼓起残存的最后一丝勇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屋子中央。
空空如也。
只有地上那一小滩尚未干涸的水渍,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无声地证明着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还有门缝下,那缕刺眼的暗红丝线和靛蓝碎布。
它走了还是…躲起来了
阿秀不敢去想。她只想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不敢去碰触那滩水渍和那些不祥的织物碎片。她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拉开那扇仿佛重若千斤的门闩,一头撞进了外面灰蒙蒙的、湿冷的晨曦里。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里跑去,泥浆溅满了裤腿,狼狈不堪。她要去人多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好!
刚跑进村口那条泥泞的主路,阿秀就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往常这个时候,村子里应该已经有早起的人声、狗吠和炊烟了。可今天,除了风雨声,什么也没有。整个村子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几户人家的门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几张惊惶不安的脸探出来,看到是阿秀,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戒备。
阿秀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是同村的王老栓,他披着一件蓑衣,脸色比这阴雨天还要难看,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粗木棒,眼神里全是惊魂未定。
栓…栓叔…阿秀的声音抖得厉害。
王老栓没回答她,只是用木棒指了指村尾的方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祠堂…花姑…出事了…
祠堂!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阿秀的心口。昨夜花姑那戛然而止的惨叫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几乎是踉跄着,跟着王老栓和另外几个闻讯出来、同样面带恐惧的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尾那座古老阴森的祠堂跑去。
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朱漆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咧开的黑色巨口。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陈旧木头霉味、劣质香烛残留气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血腥气的味道,从门洞里汹涌地扑出来。
祠堂高高的、布满蛛网的横梁上,垂下来一根粗麻绳。
绳子下面,吊着一个人。
正是花姑。
她的身体像一块破败的抹布,软软地垂挂着,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舌头吐出来一截,紫黑肿胀,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和痛苦的表情,眼珠凸出,死死地盯着祠堂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但最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不是花姑的死状。
而是她身上穿的衣服!
那根本不是什么寿衣,也不是她平日里那件破袍子。
那是一件……戏服!
一件极其古旧、颜色却依旧刺目的大红戏袍!金线绣成的繁复团花和云纹早已黯淡无光,许多地方丝线断裂、脱色,露出底下灰败的衬里。宽大的水袖拖曳着,袖口磨损得厉害,像两块破烂的抹布。戏袍的下摆很长,几乎盖住了花姑的双脚。
这身戏服穿在花姑枯瘦僵硬的尸体上,显得无比宽大、怪异、恐怖!那刺眼的红色,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陈年血污般的阴森光泽。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村民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颤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是…是那东西…是那阴戏班子…王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呜咽,花姑…花姑被‘它’…换了衣裳…拖去顶了名了…
顶名旁边一个年轻的后生惊恐地问。
老辈子传下来的…唱阴戏的横死鬼…怨气冲天,不入轮回…要抓活人替它穿上生前的戏服…顶了它的名…它才能脱身…王老栓的声音充满了绝望,花姑…完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所有村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阿秀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猜忌,甚至…一丝怨毒。仿佛她才是带来这一切灾祸的源头。
阿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祠堂门框上。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孩子…她的孩子…志远留下的唯一骨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母性本能和极致恐惧的冰冷洪流,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祠堂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村民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气声。那些落在阿秀身上的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芒刺,扎得她体无完肤。王老栓那句顶名的话,像恶毒的诅咒,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疯狂盘旋。
她再也承受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祠堂那令人窒息的门洞,一头扎进外面灰蒙蒙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流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逃回那个如同鬼域的家。推开那扇依旧残留着昨夜恐怖气息的木门,屋里那股浓烈的井水腥气和陈旧戏服的霉味似乎淡了些,但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膜,笼罩着一切。地上那滩水渍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门缝下那缕刺眼的红丝线和靛蓝碎布还在,如同一个恶毒的标记。
阿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脱力,抖得像筛糠。她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小腹,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极致的恐惧,不安地躁动着。
别怕…别怕…阿秀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娘在…娘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恐惧耗尽了体力,她竟在冰冷的地上和衣昏睡了过去。
再次被惊醒,是被腹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绞痛!
呃——!阿秀痛哼一声,猛地蜷缩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那疼痛来得如此猛烈而蹊跷,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她肚子里搅动!
紧接着,一种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蠕动感,在她紧绷的肚皮下传来。不是平日里那种温柔的胎动,而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某种焦躁和…韵律的抽动一下,又一下,间隔均匀,仿佛…仿佛在无声地打着某种节拍
阿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比昨夜更甚的、冰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艰难地解开自己湿冷的衣襟,撩起里面同样被冷汗浸透的里衣。
昏暗中,她低下头,看向自己隆起的、白皙的肚皮。
只看了一眼,阿秀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在她光滑的肚皮上,在那薄薄的皮肤之下,正清晰地浮现出一片片…胭脂色的印痕!
那颜色极其诡异,像是稀释了的鲜血,又像是劣质的、渗入皮肤的胭脂水粉。这些胭脂色的印痕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极其规律地分布着!
在眉心偏上的位置,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如同用朱砂点上去的、鲜红欲滴的圆点——那是戏台上旦角贴的顶花!
在两边眼角外侧,则对称地浮现出两道细细的、向上斜飞的嫣红线条——那是眼彩!
而在两边脸颊靠近颧骨的位置,也隐隐约约地、如同胎记般透出两团胭脂色的红晕!
这…这分明是一张尚未画全、却已清晰无比的…戏妆!
那胭脂色的印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妖异而邪恶的光泽,仿佛有生命般,随着腹中那焦躁的、打着节拍似的蠕动,在阿秀的肚皮上微微起伏、颤动。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终于冲破了阿秀死死咬住的嘴唇,在这死寂的屋子里炸开!
她猛地拉下衣襟,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肚子,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仿佛要将那皮肤下浮现的邪异印记抠掉!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孩子…她的孩子…被那东西…打上了烙印!
夜,再次像浓稠的墨汁般泼洒下来,将山村彻底吞没。雨停了,风也住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白日在祠堂目睹的恐怖景象和肚皮上那妖异的戏妆,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交替灼烫着阿秀的神经。她不敢点灯,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最角落,用那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将自己连头带脚紧紧裹住,只留下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
腹中的孩子异常安静,没有胎动,也没有那诡异的抽动节拍。可这份死寂般的安静,反而比任何动静都更让阿秀感到恐惧。肚皮上那胭脂色的眼彩、顶花印记,即使隔着衣物,也仿佛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邪异的光,灼烧着她的皮肤。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子时,也许是更深的夜。阿秀的眼皮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疲惫而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痛苦挣扎。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一刹那——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狭小的屋子!不是温度降低,而是那种深井里才有的、带着淤泥腥气的阴冷,穿透了被褥,直接渗入了骨髓!
阿秀猛地一个激灵,所有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一点一点地移向土炕的炕沿。
就在土炕的炕沿边,紧挨着她蜷缩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影子。
它站在那里,背对着窗外那点极其微弱的、惨淡的月光,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模糊的剪影。但那剪影的形态,却让阿秀的血液瞬间冻结!
宽大的、拖曳着长袖的轮廓…微微耸起的肩部线条…头上似乎还顶着某种…高耸的、形状怪异的头饰
戏服!又是戏服!
那影子一动不动,像一截腐朽的木头桩子,杵在炕边。冰冷的、带着浓重井水腥气和陈旧脂粉霉味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在阿秀的脖颈上,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阿秀的恐惧达到顶点,即将崩溃尖叫的时候——
哇啊——哇啊——哇啊——
一阵撕心裂肺、高亢刺耳的婴儿啼哭声,猛地从她被棉被紧紧捂住的腹部炸响!那哭声极其尖锐,穿透了被褥,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和凄厉!
腹中的孩子醒了!而且哭得如此…如此反常!
那哭声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进阿秀的耳膜和心脏!她本能地想要去安抚,双手隔着棉被死死按住自己剧痛抽紧的肚子。
然而,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高亢刺耳的、属于新生儿的啼哭声,在达到某个顶点时,毫无征兆地…变了!
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地扭曲、变形!从洪亮的啼哭,骤然滑向一种极其尖细、高亢、带着非人颤音和诡异拖腔的调子!
咿——呀——啊——!
娘——亲——呐——!
那尖细的、如同钢丝刮过玻璃般的声音,根本不是婴儿的啼哭!那分明是…是戏台上旦角吊嗓子时,那种凄厉婉转、令人头皮发麻的戏腔!
这诡异的戏腔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如同冰冷的电流,直接在她腹中、在她紧紧按着肚皮的手掌下震动、共鸣!
哇——啊——冷——啊——!
娘——快——给——我——穿——上——衣——裳——啊——咿——呀——!
那尖细扭曲的戏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怨和催促,一遍又一遍,穿透皮肉,直接在她腹中、在她灵魂深处回荡!
啊——!!阿秀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不似人声的尖叫!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裹在身上的棉被,连滚带爬地翻下土炕,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她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疯狂爬去!她要逃!离开这里!离开这间屋子!离开她肚子里这个…这个正在尖声唱着戏的怪物!
就在她颤抖的手即将摸到冰冷的门闩时——
吱嘎…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
阿秀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扭过头。
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偏移了角度,恰好透过破旧的窗纸,吝啬地洒在土炕边。
那个穿着宽大戏服的黑影,依旧站在那里。
但是…它的头,不知何时,已经转了过来。
一张模糊不清的、仿佛笼罩在浓重阴影和水汽中的脸孔,正对着她。
而在那张模糊的脸上,两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坟地里飘荡的鬼火般的幽绿光芒,正死死地、一动不动地,钉在阿秀惊恐到扭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