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眼扑到坑边的姿势狼狈得如同撒蹄子刨食的瘦驴。焦紫腥臭的毒土被踩碎,溅起的碎冰渣带着硫磺灼气扑了他一脸,辣得他嗷一声怪叫,又硬生生把后面半截嚎咽了回去——坑边那个半截焦炭的人影猛地扭过头!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焦糊剥落的脸皮下方,被烧得发黑的眼睑绷得很紧,底下那两颗眼珠子却亮得瘆人!像是两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里面还裹着烧红炭芯的黑石!瞳孔深处交织着濒死的灼痛、失血的晕眩、被诡异邪矛死死攫住的冰冷沉重感……还有一丝被惊扰后猛兽护食般的凶残!
杨三眼感觉自己的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才那点豁出去的痞气瞬间漏了个底儿掉!腿一软差点直接滑进坑里那锅翻滚的毒浆里!他嗓子眼儿里咕哝一声,也不知道是“祖宗”还是“老天爷”,整个人就僵在坑沿一寸不到的地方,手脚并用死死扒住边缘溜滑的焦硬冰壳,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烂树叶。
焦炭人影——江岌白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粗糙砂纸摩擦朽木的低吼,攥着那根滚烫断矛的手骨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悲鸣,矛尖在紫黑焦土里又往下沉了半分。
就在这时,蜷在江岌白胸前,被他用血肉焦躯死死护住的小禾,发出了一声更细微、却像针一样扎穿所有凝固气氛的呻吟。那声音虚弱得仿佛风中游丝,混杂着血沫和脓液的咳呛。
“……哥……冷……”
就是这一声“哥”。
江岌白眼中那股择人而噬的凶戾,像被极细微的春水点了一下。虽然依旧紧绷得吓人,但那种随时可能爆发的、摧毁一切的狂暴感,微妙地收敛了一线。他垂下了那对渗人的眼球,死死盯着怀里那小小的、滚烫又灰败的小脸,喉咙里的嘶鸣变成了更低沉、更加粗糙的压抑喘息。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最后这一缕微弱的联系,去对抗那随时可能拽他沉沦的邪矛和自身千疮百孔的重伤。
杨三眼不是傻子,更不是英雄。他是烂泥坑里打滚求活的泥鳅,眼毒是看家本事。就在江岌白眼神那微妙变化的瞬间,他就知道——有门儿!
“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杨三眼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惊惧和寒冷变了调,脸上挤出这辈子最难看的、比哭还狰狞的笑容,朝着焦土坑里的两个煞星讨好地点头哈腰,“好汉!大侠!小祖宗!这……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冻也冻死了!坑里的毒土还直冒泡,闻着都能把阎王老子呛个跟头!咱……咱得走!赶紧走!”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一边说,一边手颤颤巍巍地在自己沾满了泥雪油污、已经结冰的裤腰带里面掏摸着。手指头冻得发麻,抠了好几下才揪出一个油纸裹着的小角。哆哆嗦嗦地扯开,露出里面黑乎乎、黏答答的几块东西——像是某种植物的根茎干瘪腐败后的残骸,散发着一股子浓烈刺鼻、甚至盖过了坑中毒土腥臭的辛辣怪味!里面还掺着几粒红得发黑的干瘪颗粒,小得像老鼠屎。
“看……看看……认得吗?”杨三眼把那恶心玩意儿尽量往前递了递,浑浊的眼珠子紧张地锁着江岌白的反应,“‘七绝鬼心藤’!还有几粒‘焚心草’籽!操蛋的好东西!烂骨头巷子里的老瘸子用他那条好腿跟药铺里的小寡妇换的!说是能吊命!能……能镇邪!呸!老瘸子自己没熬过前年冬天,但药……药总有点劲儿吧?兴许……兴许能顶顶?”
他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是给自己壮胆还是纯粹胡言乱语。那几块干瘪的根茎碎屑和他嘴里“镇邪”的名头,放在平时,烂泥洼村的狗都未必会闻。
江岌白纹丝不动。只有怀里小禾细微的抽搐,才让他覆满半凝固血块污渍的喉咙极低幅度地滚动了一下。他身上那些巨大的、焦黑的创口,边缘的皮肉组织坏死得厉害,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像腐烂的茄皮,被滚烫的矛柄烘烤着,发出细微的嗞嗞声。
“操……操……”杨三眼看得心惊肉跳,知道再拖下去,这俩人真就要在这毒坑里变成两坨冒着紫烟的风干腊肉了!他眼一闭心一横,嘴里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像是对自己绝望的鞭笞:“他妈的老天爷都不收你们!杨老三豁出去了!”
他不再废话,也顾不上那坑里翻腾的毒浆会不会烧穿自己的破鞋!左脚猛地往前一蹬,整个上半身蛇一样往前一窜!动作快得不像他这副瘦骨嶙峋的身板能爆发出来的力气!两只被冻得发青的手,像一对瘦鸡爪子,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劲儿,直直朝着江岌白怀里的小禾抓去!
目标不是伤人,是捞人!
江岌白浑噩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侵入瞬间引爆!一种比炸裂的邪矛吸扯更原始的护雏本能轰然炸开!他喉头爆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咆!早已重伤脱力的身体不知从哪里又榨出一股力量,支撑着断矛的右臂猛地向前顶!整个身体也本能地弓起!试图将小禾更死死地卷入自己破碎的胸膛之下!
“别!别动手!我是帮——”
杨三眼的尖叫被那呼啸扫来的矛杆残影硬生生掐断!他魂飞魄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今天交代在这了!
没有预料中的血肉横飞。
那沉重的、滚烫的、足以将顽石砸裂的矛柄残杆,带着恐怖的呼啸,在距离杨三眼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只剩下一巴掌距离时,猛地僵住!
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坚韧无比的意志之墙!
嗡——!
江岌白整条右臂,连同臂上那暗红如活蛇的血纹,都发出了一阵剧烈的、不自然的痉挛!那邪矛中透出的冰冷凶厉意志,与他濒死护妹的本能剧烈冲撞!矛杆停滞在空中的刹那,血纹深处竟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却璀璨夺目的淡金色流光!如同绝境火山喷发前挤出的那一点炽热地髓!那淡金光芒一闪而逝,带着一种纯粹的“不许靠近”的守护之意!
就这一下的僵持!
杨三眼吓得魂飞天外却狗屎运爆棚!他抓向小禾的那双爪子,压根就没碰到女孩的衣角,而是险之又险地勾住了缠绕在江岌白左臂膀和胸前、仅存的一截没有被彻底烧焦、用来固定背上小禾的破布绳头!
那绳子早就被反复的烈焰炙烤、拉扯、又被江岌白的污血浸透,此刻脆得如同晒了八百年的老牛皮筋。但杨三眼这情急之下的一抓一扯,拼尽了毕生的力气!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刺耳脆响!
那截污糟糟、染满紫黑污血的烂布带,竟然被硬生生扯断了!
江岌白怀中原本被布带缠绕固定的小禾,因为一侧失去了束缚,加上她自身无意识的抽搐,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外一歪!
“哇!”
一口滚烫的、带着腥臭脓液的血沫,从小禾灰败的嘴角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恰好溅落在那几块被杨三眼拽在手里的、干瘪发黑的“七绝鬼心藤”碎块上!
噗嗤……嗤……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泼在烧红烙铁上的声音响起!
那几块污血沾染的藤根残渣,竟如同活物一般蠕动了一下!表面的黑褐色迅速变得暗淡、消解!与此同时,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令人闻之欲呕的、仿佛是无数腐败根茎与炽烈辛辣混合的怪异气味,瞬间爆开!
杨三眼离得最近,那怪味如同实质的针,狠狠刺入他鼻腔深处,直冲天灵!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瞬间一黑!像是被重锤猛地夯中了后脑勺!他捏着那几块还在“融化”的藤根和那节烂布条绳头,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被点了穴的瘟鸡!
江岌白右臂那股僵持的巨力也在小禾歪倒的瞬间骤然一松!那根冰冷沉重的邪矛似乎也被那骤然爆开的强烈怪味和混乱气机干扰了一下,吸摄的力道有了一瞬间的紊乱!江岌白反应奇快!或者说,护妹的本能远快于伤痛!他趁着这千载难逢的、邪矛与自身意志冲撞下的短暂间隙,猛地把那根压垮他的断矛从地里拔出一寸!腾出极其有限的、早已榨干的最后一丝力气,用肘弯和身体再次把倾倒的小禾死死固定住!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坑沿死寂。
只有那坑中翻腾的毒土还在咕噜作响,散发出紫黑色的烟雾。杨三眼手里的藤根碎块还在冒着一丝丝怪异的白气,味道却已经快速消散。
过了足足几息功夫,杨三眼木头桩子似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眼球暴凸,“呃——”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像是差点溺死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那身破棉袄的里衬!刚才那股味道……简直像是有千万条腐根在他脑浆子里搅了一圈又钻了出去!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几块已经被污血“腐蚀”得面目全非、几乎融化成一坨黏糊烂泥、连带着那节还缠着一丝污血的破绳头一起的东西,脸上的褶子都吓平了。
“……真……真能镇邪啊……”杨三眼喃喃自语,看着那堆散发着最后一丝余味的烂泥混合物,眼里猛地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像是濒死赌徒看底牌的精光!
“走!”他声音嘶哑,像破锣被敲响,却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这回他不再碰那堆“烂泥”,而是直接攥着那截沾着血、被扯断的烂布绳头!
“抱着!抱紧你妹子!”杨三眼对着坑里那个如同随时会爆裂的焦炭凶兽低吼,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烂泥”刺激了他,“抓紧这根绳!老子拉你们走!”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叉开深深陷进坑边的冻土里,瘦小的身躯绷紧如一张弯弓!攥着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攥住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命根子!
另一只手猛地揪住自己湿透冰冷的裤腰带!他把手里那节沾血烂布绳和自己的破布腰带死结般缠绕打紧!那动作粗鲁又迅速,像是在荒野的寒风中,给一头濒死的野狼拴上一条同样破烂的草绳!
废墟边缘,歪斜的焦黑朽木墓碑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焦紫色的巨大坑洞边缘,杨三眼像一个卑微的纤夫,死死拽着缠住自己裤腰带的、唯一能连接坑中那两个恐怖存在的、染血的烂布绳头!绳子的另一端,攥在坑底那片被邪矛钉死、又护着滚烫幼妹的“焦炭”手中。
一股带着血腥、硫磺冰腥和腐朽草药混合的怪异气味,在深坑上方盘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