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一口气,等着裴照野回来,才死在他的怀里。
九岁那年上元节,我被歹人掳走,逃跑途中跌落山崖失去记忆。
醒来之后我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宋涵,是他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是宋家给了我新的名字和人生。
直到相府的人找来我才知道我就是相府千金慕昭月。
为报宋家恩情我想以身相许嫁给宋涵。
可月华郡主看中了他。
一纸赐婚,我转头嫁给了将军之子裴照野。
新婚不到三个月,陛下有旨派小裴将军出征。
他走时,我还替他整理了战甲,盼他早日平安归来。
他凯旋那日,本该挂满红绸,锣鼓喧天。
迎接他的,却是提前为我准备的灵堂和白幡。
我的脸上是纵横交错的伤口,我腹中的孩子……也早已化为血水。
而我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等着他。
1.
裴照野领兵出征两月后,我诊出了身孕。
我思及边关战事正酣,不想他为我分心,便按下消息,想着只待他凯旋之日再亲口告诉他。
这于他,会是喜讯吗我心中并没有把握。
这段姻缘,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就不曾有过其他的期许。
新婚燕尔的光景里,我们倒更像一对恪守礼数的陌路人,连床第之事也透着例行公事的疏淡。
后来偶然间得知,才得知小裴将军心底原藏着一个青梅竹马的影子。
原来是我鸠占鹊巢了。
这念头一起便在我心里萦绕,生出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愧意。
腹中新生命的到来,渐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念想。
这段时间,爹娘怕我孤单,时常接我回府小住。
虽然还未恢复记忆,但那份源自血脉的慈爱与关切,却真真切切地温暖着我的心房。
那段时日,我几乎沉溺于这份安宁与期盼里,以为岁月会如此幸福下去。
怀胎六月时,爹下朝归来,眉梢带着边关大捷的喜气。
胜了!小裴将军不日便班师回朝!爹的声音洪亮。
我心头一松,又隐隐漫开一丝忐忑。
辞别爹娘,我准备回将军府打点迎候事宜。
然而马车行至府前长街,却突生变故。
数位黑衣人拦在我的马车前,我还未来得及呼救,口鼻已被死死捂住,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未完全清醒,感受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一切都远不及耳畔那道清脆女声更刺骨:
这个孽种,休想生下来!
我的孩子!腹中是与我骨血相连的孩子啊!
我用尽残存的气力挣扎,如同困兽。
可还是被人粗暴地撬开牙关,将苦涩腥膻的药汁灌入喉咙。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没过心中。
先是小腹传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随即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可抑制地涌出。
我的孩子正从我身体里被生生剥离。
痛楚与麻木交织,吞噬了我所有知觉。
帷幔外影影绰绰,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意识涣散的呢喃:
为…什么……
那声音隔着帘幕,像是淬着刻骨的恨意:
你,不该和他在一起。
2.
九岁那年上元夜人潮汹涌,我与家人失散了,两个坏人趁机将我掳走。
我强忍着恐惧,试图寻找脱身的机会。
或许是看我年纪小又没有什么反抗之意,他们二人的看管渐渐松懈下来。
终于,我的假意顺从换来了他们放松警惕的时机,趁着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
身后的呼喝声越来越近,慌不择路间我的脚下猛地踩空,顿时一股失重感袭来。
接着是痛苦和漫长的黑暗吞噬了我。
崖上传来模糊的咒骂声:
小贱种!这么高肯定活不成了!脚步声匆匆远去。
再次有感知是在颠簸的牛车上。
耳边传来模糊的人声,还有浓烈的草药味经久不散。
我被安置在了一间简陋却整洁的小房间里。当我醒来时,眼前是一片陌生。
醒了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响起。
我费力地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看见的是一张清俊年轻的脸。他小心翼翼扶我坐起。
你是谁这是哪里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点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我叫宋涵,这里是青羊村。他的声音像山间清泉,安抚着我不安的心。
我们在崖下发现的你,伤得很重。别怕,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家我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用力去想却头痛欲裂。
我……我不记得了。
别急,他抬手,轻轻抚开我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动作间是读书人的克制与温柔。
安心养伤吧,我会替你寻回家人的。
青羊村不大,宋涵又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平日里谁家有了难处总爱找他寻个主意,他也因此颇有声望。
这次捡回个重伤失忆的小姑娘,村民们没有了章程,自然又聚到了宋家门前。
宋秀才,你看这娃娃……
伤得那么重,又不记事,这可咋办
宋涵的目光落在我迷茫的脸上,眉头紧锁,思考了片刻:
诸位放心,既已救了她,断然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待她养好伤,我会想办法替她寻亲的。
质朴的赞叹声在小小的院落响起。
宋秀才仁义!
到底是读书人,心善呐!
宋涵言出必行。
他托人往附近的村镇多方打听,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也没有找到任何消息。
没有一户人家焦急地寻找一个九岁女孩,好像这世上本就没有我的痕迹。
宋家父母终是于心不忍。
涵儿,这孩子……也是可怜。宋母粗糙的手抚过我的头顶,既然找不到家,不如就留在我们家吧,添双筷子的事儿。
宋父沉默地点头,日子本就紧巴巴的,添双筷子也是多个负担,但是本性的淳朴善良让他无法拒绝。
于是,青羊村少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女,多了一个叫宋月的姑娘。
家中日子清贫。
幸而宋涵少年得志,早早考中了秀才,家中赋税徭役得以免除,肩上担子轻了大半。
为贴补家用,他或去邻村学堂教书,或替乡邻写写状纸文书,一点一滴攒下的银钱,总算让清贫的日子好过几分。
宋涵待我,是捧在手心般的疼爱。
每次赶集归来,他那洗得发白的书袋里,总能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些零嘴:有时是几颗裹着糖霜的山楂,有时是一小包松软的桂花糕,都是镇上孩子们时兴的玩意儿,他全都留给了我,自己却从不舍得尝一口。
家中的重活粗活,他和爹娘一样,早早便拦着不让我沾手。
宋母常抚着我的手笑叹:难得有个女儿,自然要好好地养着。
更深露重时,哥哥房中的油灯总是亮得最久。
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映着他伏案苦读的清瘦剪影。
有次我端了碗热腾腾的糖水蛋送去,他搁下笔,揉了揉熬红的眼,对我温言道:
月儿,再等等哥哥。待我金榜题名,定让爹娘和你,都过上舒心体面的好日子。到时给你买最时兴的绸缎做衣裳,就不必穿这粗布旧衫了。
宋涵顿了顿,眼神坚定而温柔。
待你及笄之年,我还要给你买一支顶漂亮的簪子!
嗯!我用力点头,将碗推到他面前,哥哥一定可以的!先喝了暖暖身子。
烛火跳跃在他眼中,映着他的许诺,也映着我全然的信赖。
有没有簪子并不重要,哥哥的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时光荏苒,我在青羊村宋家平静安稳的生活里已出落成亭亭少女。
五年的光阴,足以磨平我当初的不安与对家的一点儿执念。
养父母对我如珠如宝,粗茶淡饭中满是真心。
宋涵的目光,也早已逾越了兄长的界限,带着他特有的灼人却含蓄的温度。
明明日子是这样的安稳,只是我的心底总有一角是空落落的,像是深不见底的洞。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3.
这日风轻云淡,村口老槐树下歇脚的几个闲汉被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惊得跳起来。
捷报!
一身红衣的报信人,策马狂奔,手中的锣鼓敲得震天响:
青羊村宋涵宋大相公!高中一甲第一名!圣上钦点状元郎!
状元郎!宋涵是状元郎了!
整个青羊村瞬间炸开了锅。
宋家低矮的院门几乎要被汹涌的人潮冲垮。
宋父正佝偻着腰侍弄几畦青菜,宋母在灶间揉面,闻声茫然抬头,沾满面粉的手还僵在半空。
几名红衣差役翻身下马,满面红光地向二老双手奉上泥金报贴:
恭喜老太爷!贺喜老夫人!贵府公子文曲星下凡,金銮殿上独占鳌头!万岁爷亲赐宫花锦袍,此刻正簪花披红,打马游御街呢!
左邻右舍早已将宋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老天爷!宋家祖坟冒青烟了!
文曲星!真真是文曲星降在咱青羊村了!
老哥哥老嫂子,你们这是熬出头了!泥腿子翻身做老爷了!
养父母粗糙的手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报贴,老泪纵横。
爹!娘!哥哥…哥哥他真的做到了!我扑过去,与他们紧紧相拥,泪水也止不住地涌出来。
那是发自肺腑的喜悦,是为宋涵,也是为这个给了我庇护的家。
与此同时,我的命运正悄然发生转折。
报喜人带来的喧嚣还未散尽,另一路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宋家门前停了下来。
最前面是一匹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少年将军勒缰而立。深青色的半旧披风裹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形。
明明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纪,清俊的眉眼中却带着与年岁不符的沉静与锐气。
他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睑下还泛着淡淡的青影,看样子是连日赶路所致。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与我对上时那深潭般的眼底,骤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他紧紧勒住缰绳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高大的骏马不安地踢踏着扬起了一片呛人的尘土。
我对他这剧烈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但仍上前一步问道:
这位……将军你们也是来给宋家报喜的吗
他没有回答。
下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那个周身透着冷冽沉稳气息的少年将军,竟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差点滚落下马。
他落地时脚步踉跄,那副仓促与失态的样子与他方才端坐的姿态判若两人。
几乎同时,旁边那辆锦帷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挑起。
一位身着华服的端庄妇人探身而出。
她的目光瞬间就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无法言说的痛楚。
看着对方那张与自己惊人相似的面孔,我莫名感到鼻酸。
昭月……我的昭月!
慕夫人什么仪态端庄顷刻抛却,一把将我紧紧箍进怀里,仿佛要将我揉进她的骨血。
娘终于……终于找到你了!五年了,整整五年啊!
在她的泣不成声的讲述中,我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我是当朝丞相慕慎的嫡女,慕昭月。
五年前上元节京城灯会发生骚乱,歹人趁乱将我掳走。
丞相府一直不愿放弃,为此耗尽人力物力苦苦追寻,终在几个月前捕捉到线索,一路追查至此。
昭月,这位是你爹的故交裴大将军的公子,裴照野。
慕夫人稍稍平复,却仍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担心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她指向那个已恢复沉静,默默立于一旁的玄衣少年。
此番多亏裴小将军一路护送,我们才能这么快寻到你。来,昭月,跟娘回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养父母惊愕而茫然,慕夫人殷切而焦灼。
而那位小裴将军,裴照野,也一步步向我走近。
他的步履很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
得知我已全然忘却之前的记忆,他那紧抿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片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身后同样泪流满面的养父母。
而且,爹娘和哥哥……待我极好,这里也是我的家。
傻孩子!慕夫人既心痛又着急,泪眼蒙眬地说,你的养父母,娘定会重重酬谢,让他们安享晚年!
至于你哥哥宋涵,她看了一眼周遭尚未散去的喜气,如今他已是新科状元,面圣授官是迟早的事。你不如先随娘回京,正好能与你哥哥在京城相聚!你爹也必会感念宋家的恩情,对宋涵的前程多加照拂!
她言辞恳切,带着深深的期盼。
慕小姐,一直沉默的裴照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微不可察的紧绷,请……随我们回去吧。
短短几个字,却似有千钧重。
眼前妇人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双手,还有那来自血脉深处难以言喻的牵引,让我无法拒绝。
在养父母含泪地点头中,我告别了这个用五年时光给予我平凡温暖的青羊村。
尘土扬起,锦帷马车缓缓驶离。我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低矮的屋院渐渐变得模糊。
马车外,玄衣少年无言地策马随行。
他挺拔的背影沐在夕阳余晖里,像是一柄归鞘的剑,收敛了锋芒,只余下看不透的影子。
4.
同慕夫人一起回到京城后不久,我与宋涵重逢了。
父亲慕慎将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邀请至府中盛情款待。
哥哥!我踏入花厅,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雀跃。
宋涵闻声转身。他本就生得清俊儒雅,如今一身的绯色官袍更添了几分贵气。
他看向我,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艳与一闪而过的落寞。
我已不再是青羊村那个粗布为裙的宋月了,此刻的我一身锦衣华服,俨然是相府千金的模样。
……月儿。
他声音有些发紧,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这低低的一声轻唤。
席间,父亲言辞恳切,对宋家数年收留庇护之恩再三致谢。
他郑重提出想收宋涵为门生:贤侄如今已入翰林,前程似锦。老夫不才,愿在学问政事上略尽绵力。且翰林院中有几位故旧,日后亦可多加照拂。
宋涵端坐聆听,神色恭谨。
他深知官场沉浮,单凭一人之力远远不够。
相府门生这块金字招牌,以及慕慎在清流文官中的深厚人脉,是他在朝堂立足施展抱负不可或缺的助力。
他没有推辞,起身长揖:相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定当勤勉,不负期许。
宴罢,我与宋涵信步于相府后园。
月色溶溶,池水倒映着星月。
哥哥,我侧头看他,带着几分少女的狡黠打趣道,听说你打马游街那日,明华郡主的绢花精准地砸中了你琼林宴上,她还亲赐了御酒
宋涵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紧。
月儿。
他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如此清晰,不再是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这些年来,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我心中所求所念,唯有一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
这份毫无预兆直白袒露的心迹,让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紧了袖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情意,让我回想起过往五年宋家点点滴滴的恩情:
油灯下他教我识字的身影,宋母粗糙却温暖的手……重重叠叠压上我的心头。
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在对上他灼灼目光的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去。
哥哥,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去跟爹娘说的。
宋涵眼中瞬间释放出强烈的惊喜。
他慢慢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微凉的手指。
data-fanqie-type=pay_tag>
5.
我鼓起勇气向父亲吐露心意,迎来的却是一盆兜头冷水。
不行!父亲慕慎斩钉截铁,这事绝无可能!
为什么您不是也欣赏哥哥……宋涵的才学,还收他为学生……
糊涂!父亲打断我,你流落在外多年,名义上唤他一声‘哥哥’!若真在一起,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的会如何编排
‘私相授受’、‘早有苟且’!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也会毁了慕家清誉!
他背过身,语气稍微和缓了些:况且,婚姻大事,讲的是门当户对。你的亲事,为父自有安排,绝非宋家门户可攀!
我失魂落魄地退出书房,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宋涵的一片真心。
后来才从母亲处得知事情的真相。
父亲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对母亲道:
拦下昭月,实在是不得已。明华郡主看中宋涵,已透出向陛下请旨赐婚的意思。天家贵胄之事,我不能让昭月卷进去!
我心乱如麻,踱步至回廊,却撞见宋涵立在阴影里。
他脸色苍白,唇边挂着破碎的笑意。
方才……本想来向老师请安。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无意中……都听到了。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刺过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半点机会,是不是
哥哥,对不起……我急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我不会辜负你的恩情!我再去求爹娘,总会有办法的……
恩情宋涵像是被这个词刺激到,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我,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
月儿,你执意如此……原来只是为了‘不辜负’只是为了……报答那份‘恩情’!
他最后的几个字带着不愿相信的痛楚艰难地吐出。
我僵在原地,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句恩情,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伪装。
宋涵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在我长久的沉默中,彻底熄灭了。
他不再看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然后转身,步履沉重地消失在回廊尽头,一次也没有回头。
自那日起,宋涵虽仍常来相府拜会父亲,谈论学问朝政,却总能避开我所在的地方。
偶尔远远瞥见一个绯色官袍的背影,也会迅速消失在我眼前。
不久,一张喜帖送到了相府。
陛下赐婚,新科状元宋涵,尚明华郡主。
世人都道状元郎真是好福气,以后可真是青云直上前途无量了。
看着喜帖我心头百味杂陈,最终竟生出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哥哥,愿你从此平步青云,得偿所愿。
爹娘或是担心我还有其他情绪,很快也为我定下了亲事。
对方正是当初随母亲同去青羊村接我回京的那位玄衣少年。
镇国大将军裴戎之子,小裴将军,裴照野。
其实你们年幼时便相识,常在一处玩耍。
母亲拉着我的手,笑容里带着幽微难辨的怅惘和如释重负的欣慰。
可惜你……都不记得了。裴家世代忠良,门第清贵,与我们家正是天作之合。这门亲事,于你,于我们两家,都是再好不过。
及笄礼的余温尚未散尽,定亲之期已至。
那日,裴照野一身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他亲自带来了两对精神抖擞的活雁,被红绸系着,置于堂前。
他目光平和地望向我:
此雁,寓意忠贞不渝,生死相随。
被人这样珍视,我的内心怎么能不生出一点儿欢喜呢。
大婚当日。
我正在梳妆,铜镜中映出满头珠翠,喜娘正要将最后一支赤金步摇插入云鬓。
门外忽然响起了骚动。
宋涵来了。
分明是与郡主新婚燕尔,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而今日的宋涵,却只穿着一身洗得微褪的天青色直裰。
通身上下,除却腰间悬着的那一枚温润旧玉雕成的平安扣,便再没有半点珠玉锦绣的装点。
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日子。
哥哥我按住鬓发,惊讶地回头。
他几步走上前来,无视周遭的目光,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
里面是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精巧的海棠花,玉质温润。
我当初答应过你的。
本来……是该在你的及笄礼上送你的。
不等我推拒,宋涵已抬手绕过耳畔,轻轻将玉簪簪入我的发间。
贺你新婚。
待我恍过神回身,只剩门外翻飞的青色衣摆。
洞房花烛夜。
裴照野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小心。
他挑开盖头的指尖稳定,没有半分新郎应有的欣喜。
他待我很是周到。但那不是对新婚妻子的亲昵,更像是对待一位需要妥帖安置的,身份贵重的客人。
心头那点因生死相随而起的欢喜,渐渐被这无孔不入的疏离感取代。
我向府中的老人打听他的过往想多了解他一些。
意外得知,其实他还有个青梅竹马。
原来如此。
6.
裴照野踏进将军府时,府中上下,是一片肃杀的白。
他跌跌撞撞地撞开房门,猛地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我单薄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
我好像能看到巨大的悲恸如惊涛骇浪,瞬间将他吞没。
人或许在遭遇重大打击后会失去一些记忆或者想起一些回忆。
就像遇害那日的痛苦我已经模糊不清了。
然而另一片被深埋的回忆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
上元灯会,一片流光溢彩,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
是年少的裴照野。
他举着一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灯影在他明亮的眸子里跳跃,他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昭月妹妹,抓紧我!别走丢了!
冰糖葫芦的甜香、爆竹的硫磺味、人群的喧闹,混杂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扑面而来。
突然拥挤的人潮如猛兽般冲散了我们紧握的双手。
我惊恐的甚至无法发出声音,被人流裹挟着离他越来越远。
混乱中,我拼命回头,只看见他的身影在人浪中奋力挣扎,像一叶无助的小舟。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穿透嘈杂:
昭月——!抓住我——!
我想起来了,原来我就是他那个年少时的青梅竹马。
昭月,别离开我!
这道呼喊伴随着恐惧与哀求,竟与当年上元夜穿越人潮呼喊我的少年声重重叠合。
是裴照野,他无比轻柔地抱着我,又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不敢放手。
温热的液体滴落打湿了我冰冷的衣襟。
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些过往的片段:
府中老仆哀叹,将军府的小公子自那年后性情大变,沉默寡言。
裴照野曾无数次独自徘徊在当年走失的街巷,固执地询问每一个可能见过慕家小姐的人;
他命画师一遍遍描绘记忆中我的模样,悬赏重金,画像贴满了京城乃至邻近州府。
他执着地抓住任何一线渺茫的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年复一年,从未放弃寻找那个被他弄丢的小女孩。
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仿佛悬在心头数年的重石,终于在这一刻落地。
话音未落,那只曾试图抓住他衣角的手,便如断了线的纸鸢,绵软地垂落下去。
自那日被送回将军府,我便已是油尽灯枯之躯,强撑着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气,不过是在等一个归人。
如今,他已经回来了,支撑着我的那根弦也终于……断了。
当意识彻底抽离躯壳的瞬间,那些日夜啃噬的剧痛竟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沉重的躯壳仿佛一件破败的旧衣被轻轻褪下,从未有过的轻盈感包裹着我。
裴照野不敢置信地盯着我已经毫无声息的脸庞,瞳孔剧烈的收缩震颤,手指颤抖着去触碰我的鼻息,又像触电般缩回。
门口响起了一些动静,是爹娘的身影。
爹腰背佝偻,仿佛支撑他的脊梁已被瞬间抽走,他死死抿着唇,极力压抑着沉痛,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娘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不堪,一声凄厉的悲鸣迸发出来,如同濒死的野兽哀嚎。
没有预想中的黑白无常来带走我,我只是以孤魂的身份游荡。
我的儿啊!我的昭月……
肃杀的灵堂之内回荡着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的悲痛欲绝,但是现在的我连宣泄痛苦的泪水都已经无法凝结了。
我的目光看向裴照野,才仅仅一夜,他满头的青丝已被霜华覆盖变成了银白。
我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想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不,不要这样……我在虚空中呐喊却没有半分作用。
我多么想能再次触碰他,拥抱他,告诉他:
别为我燃尽余生,世间的路还很长……你要拥有一个没有我在也会好的未来……
宋涵也来了,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满脸憔悴神情哀伤还带着几分我看不懂的自责。
月儿……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你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宋涵眼神有些涣散地喃喃自语。
看着他,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7.
原来害死我的人就是他的妻子,明华郡主。
当日我大婚之时,他在宴会的角落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清的被郡主的侍从带走。
晚上郡主前来照顾他,却听闻他一声声地唤着月儿。
郡主的脸色由惊愕转为铁青,当下并未如何发怒,只是命人调查我们过往。
看着下人调查来的一封封消息,就像一条条鞭子狠狠抽打着她高高在上的自尊。
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已布好杀局,专挑在裴照野回府前夕动手。
谁知道那孽种是不是郡马的碍眼得很。
轻飘飘一句话,便带走了我腹中的骨肉。
真相昭然若揭。明华郡主连遮掩都懒得费心。
宋涵一日日地恢复了常态,对郡主所作所为置若罔闻。
爹娘和裴照野查清原委,那刻骨的悲痛瞬间化作了复仇的动力。
替我报仇成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我想劝阻。魂魄徒劳地嘶喊:停下吧,别再为我涉险!
明华郡主的父亲,是随先帝打下江山的肃亲王。皇亲贵胄,岂是轻易能动
裴照野他们心知肚明,想抓住明华郡主的把柄,难如登天。
然而转机来得比他们预想得快。
宋涵来了。带着他筹谋已久的计划,找上了裴照野。
密室之中,宋涵将一物推至裴照野面前。
是一枚刻着月字的玉佩,玉光温润。
这是当年她身上……找到的。宋涵的声音干涩,指尖抚过那个月字,一直……没能还她。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将玉佩推过去:现在,物归原主!
随即,他抬起眼,眸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你们要做的事,算我一个。
裴照野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枚玉佩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问为什么,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好。
数月的暗中查探,父亲与裴照野各凭丞相与禁军统领之职,经过多方打点,终是搜集到了肃亲王父女不少罪证。
但是那层皇亲贵胄的金身,足以让他们安然无恙。
难保皇家不会顾及颜面,压下他们以往所做的恶事。
他们需要更有力的罪证。
若……是动摇国本的叛国通敌之罪呢
宋涵低声道,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照野。
证据裴照野眸色微深。
等着。宋涵撂下二字,毅然决然地转身。
我望着他,仿佛看到风雨欲来之势。
明华郡主近来容光焕发。
郡马好似换了个人,从前是块捂不热的冷玉,如今却化作绕指柔,温存体贴。
我极力抗拒靠近郡主的院落。
虽然死前的痛楚已经模糊,但那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可看着宋涵临走时的眼神,像根刺扎在我心上。
刚飘近内室,明华郡主莫名打了个寒噤,顺势靠在宋涵怀中。
好冷……她低喃。
宋涵眼底的憎恶一闪而逝,手臂却温柔地环住她肩头,轻拍安抚:
鸢儿,还有几件岳父交代的公务未做完,你先歇下可好
又是爹!郡主不满地蹙眉。
这是岳父信任,我怎么敢懈怠宋涵笑容和煦。
郡主拗不过他,悻悻离去。
书房内,灯芯爆开一朵昏黄的花。
宋涵独坐案前,指尖缓缓抚过几封边角磨损的信函,露出了平静而扭曲的微笑。
借多方运作之势,宋涵已荣升都察院监察御史。
既是丞相门生,又是亲王女婿,这位状元郎实在是烜赫一时。
然而,这位新贵却在翌日朝堂之上扔出了一颗惊雷。
8.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宋涵,冒死启奏!
宋涵出列,声如金玉坠地,字字清晰,微臣要揭发肃亲王,叛国通敌!
话音刚落,满殿一片死寂。
宋涵,御座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此乃诛族之言,你可知
启禀陛下,铁证如山!宋涵高举数封密函,余下罪证,为了避人耳目,肃亲王将其藏于郡主府,陛下可即刻遣人搜检!
宋涵!!!肃亲王猛地转身,他面沉如铁,眼中熊熊怒火喷薄而出。
你这忘恩负义之徒!本王待你如亲子,招你为婿,你竟敢如此构陷本王与明华!你竟敢…你竟敢……
你今日所为,对得起明华吗!
肃亲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若非还在御前,怕早已用刀砍了宋涵。
宋涵没有理会他的狂怒。
臣今日所为只为公义二字。
司礼太监快步上前,恭敬取过密信,呈至御前。
翻看着眼前的罪证,皇帝的脸色一点点凝重。
信中赫然是通敌叛国的铁证!边境换防密期,粮道舆图,无一不真,上头肃亲王的私印更是做不得假。
好……好一个肃亲王府!龙案被拍得巨响,天子震怒。
陛下!!
肃亲王猛地踏上一步,已经失了方寸还不死心地挣扎,密信定是伪造的!陛下明鉴!万不可信此逆贼之言啊!他袍袖下的手剧烈颤抖着。
事发突然且情况尚不明朗,群臣无人敢发声。
皇帝沉默着,良久将目光转向肃亲王,缓缓开口。
事涉亲王、郡主,干系国体伦常,事关重大。着三法司,即日会审肃亲王、明华郡主,及一干涉事人等!严查!不得有误!
臣裴照野请旨!裴照野一步踏出,愿率亲兵,即刻前去查抄郡主府,搜检罪证!
皇帝目光扫过裴照野,一向知道他刚正不阿,且与肃亲王素无瓜葛,正是最佳人选。
准!
裴照野甚至来不及卸下朝服,直接点齐亲兵,如同离弦之箭般直扑郡主府。
消息,却比马蹄传得更快。
宋涵!你疯了!明华郡主听完心腹回禀,惊怒交加。
电光石火间,她终于醒悟:你……你定是为那个贱人!!
发现真相的瞬间她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待大夫战战兢兢诊完脉,一句恭喜郡主,已有四个月身孕传入耳中,她才幽幽转醒,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郡主府最后的宁静。
裴照野勒马于郡主府门前,只对副官抛下一道斩钉截铁的命令:
封府,只许进不许出,违者,格杀勿论!
郡主府大门被粗暴撞开。
裴照野!你敢!事情未定就敢如此折辱本郡主待水落石出,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明华郡主钗环散乱,嘶声尖叫。
裴照野恍若未闻,只凝神听着各处搜寻的回报。
不多时,一名亲兵疾步上前,附耳低语。
裴照野沉稳有力的步伐直直地踏向后花园的方向。
一个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指着假山方向,声音颤抖地指证。
亲兵上前挥动铁镐,一下,两下,不多时铁镐碰到了异物发出一阵当啷声。
裴照野眼神一凝,直接俯身上前徒手扒开泥土,一个沾满泥泞的木匣和金灿灿的弯刀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是栽赃!是宋涵那畜生陷害我!!
明华郡主万万没想到真的被搜查出了证物,目眦欲裂,尖厉的声音回荡在园中。
人赃俱获,铁证如山,通通给我拿下!
裴照野冰冷的目光如同凛冽的刀锋,扫过郡主府一干人等。
他拿着证物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压抑已久的恨意即将喷薄而出。
他亲手挖出的不仅是宣告郡主府覆灭的罪证,更是埋葬仇敌的坟墓。
肃亲王一案震惊朝野。
前有宋涵大义灭亲的证词,后有在郡主府后园众目睽睽之下挖出的如山铁证,任何狡辩都是苍白的。
宋涵虽身为逆犯之婿,然弃暗投明在先,兼有慕丞相力保,终得功过相抵,因此仅抄没部分家产,得以全身而退。
终于到了最终审判之日,高堂肃穆。
裴照野端坐主审之位,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无情斩断了罪人所有生机:
判斩立决!秋后处刑!
尘埃落定。
我飘在裴照野身侧,看着他。
他像是心中的火山已然喷发,只余下遍地的灰烬。
外人只觉得他在妻子受辱死后变得更加冷酷无情,只有我夜夜在他身边才知道他内心无法平息的痛苦。
我更希望你为了我好好地活下去啊。
我的灵魂只能轻轻靠在他身边,像是我们依偎在一起的样子。
9.
宋涵踏入阴冷的牢狱,走向铁栏后他曾经的妻子。
昔日的明华郡主,如今的阶下囚柳鸢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风光,整个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唯有那双眼里还燃烧着不甘与恨意。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鸢怨毒地看着宋涵。
宋涵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沉得像潭死水。
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声音平淡无波。
呵呵呵……
柳鸢发出一串刺耳的冷笑,果然是为了那个下贱胚子!
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我用刀划花她的脸的时候,她还叫着你的名字呢!她说‘哥哥,我好痛’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充满了扭曲的快意。
是你害死了她你知道吗是你的爱意害死了她!
我紧张地看着宋涵,生怕他被柳鸢的恶毒言语激得失去方寸。
宋涵的脸上确实闪过一瞬的痛苦,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但是随即,他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目光沉沉地落在柳鸢的小腹上。
听说,你有孕了他的声音轻柔得诡异,却让人感觉到骨子里的寒冷。
你本就罪该万死,不过……我会让你先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你想干什么!不!
柳鸢的狞笑僵在脸上,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恐,她拼命想后退,却被冰冷的石壁堵死。
不过是,宋涵伸手粗暴地捏开柳鸢的下颌,把你曾经做的事,原样奉还罢了。
在她的呜咽和挣扎中,宋涵将一粒药丸狠狠塞进她喉咙深处,强迫她咽了下去。
柳鸢痛苦地干呕,蜷缩着身体,发出凄厉的哀嚎。
片刻后,她身下漫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
看着这一幕,我的灵魂深处并未涌起想象中的快意。
可能作为一缕幽魂,那些属于生者的激烈情感,复仇的快感或是怜悯,对我来说都已淡如烟云了。
宋涵缓缓蹲下身,靠近地上那团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一字一句:
你们确实是冤枉的。
那些通敌密信……是我伪造的。配上小裴将军那边提供的边关军报,效果真是天衣无缝。
那把作为‘铁证’的金刀……也是赝品。当然,是以你‘明华郡主’的名义,重金请人打造的。
至于那个指证柳家通敌的管事……呵,一个有把柄在别人手里的人,最是听话。
他顿了顿,尽可能让柳鸢能听清楚每一个字。
柳鸢,别忘了,是你亲手……葬送了你柳氏满门。
话音落下,宋涵直起身,再未看地上的柳鸢一眼便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视线最终落回柳鸢身上。
她蜷缩在血泊里,此刻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那双曾经盛满骄纵与恶毒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屋顶。
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和茫然。
数月后,柳氏一族伏诛于市。法场浓重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爹娘在悲伤与这扭曲的公道中再次衰老。
他们再也无力承受京城的任何风波,爹最终带着娘黯然告老还乡。
宋涵在风波平息后悄然辞官,从此杳无音信,行踪成谜。
我的坟茔前迎来了最后一位访客。
这个无星无月的浓稠夜晚。
裴照野还是那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这化不开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将那枚刻着月字的玉佩,轻轻放在我的墓碑前。
带着薄茧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碑上冰冷的昭月二字,动作轻柔得如同生怕惊醒沉睡的人。
昭月,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害你的人,如今都在地狱里了。
还记得定亲那日,我亲手将大雁送到你面前时说的话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急切地在他身边呐喊,恨不能穿透我们之间生死的屏障。
忠贞不渝,生死相随。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寒光在他手中乍现,剑锋划出一道弧线。
不要!我发出无声的尖啸,扑过去,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温热的鲜血带着最后的暖意喷溅在冰冷的石碑上。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然后倚靠着墓碑渐渐滑落。
鲜血沿着石碑的刻痕蜿蜒而下,像是要将他的誓言永远烙印在这里。
裴照野!你不能死在这里!听见没有!你不该死在这里!
我痛彻心扉地朝着他大喊,极致的悲痛几乎让我的灵体震荡。
或许是生命流逝的边缘模糊了界限,裴照野涣散的眼神竟微微一动,艰难地转向我所在的方向。
他嘴角费力地牵起微笑,气息奄奄:
昭月……真的是你……
裴照野你听着!你给我好好活着!你不能因为我就这样结束自己!
我几乎是命令般哭喊,我要你活下去!等你在这人世间应尽的使命都了结了,自然可以来寻我!但绝不是现在!听到了吗!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我的灵体不顾一切地朝着远处有灯火的方向冲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裴大将军的身影如狂风般卷至。
自从柳家伏诛,裴照野便一直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裴大将军很是担忧儿子的状态,便命人多加注意他。
今日见他留下一封诀别信,于是立刻派人四处搜寻。
果然,他来了这里。
看到裴照野被火速抬走救治,我终于有了几分安心。
我静静地守在他的病榻旁。
虽然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但我相信,那无形的陪伴,那穿越生死的牵挂,他能感知得到。
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他醒来,直到他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10.
宋涵独白:
我并非生性纯良之人,只是擅长掩饰。
吸引我救月儿的并非是好心,而是她身上脏污却难掩华贵的锦缎小袄,还有她腰间系着的那枚温润剔透刻着月字的玉佩。
这不是寻常百姓能穿戴得起的衣物和饰物。
一个念头瞬间在我心头涌现:救下这个落难的高门贵女,或许就是改变我这个寒门书生卑微命运的一块敲门砖。
最初的悉心照料,不过是一场精明的算计。
但是她醒来之后竟然失去了所有记忆。
鬼使神差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藏起那块玉佩,只是好心地告诉她我会帮她找到她的家人。
我当然会帮月儿找到她的家人,我需要这份恩情。
然而时间久了,我渐渐没那么用心了。
玉佩上的月字想必是她的名我很喜欢,于是给她起了宋月这个名字。
清贫岁月里,她渐渐成了我的影子,我成了她的依靠,她唤我哥哥。
朝夕相处中,我最初带着目的的眼睛不知道何时起开始染上几分我也没注意的温柔。
娘看出了我的心意,叹息着提醒:她终究要回家的,别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可看着她笨拙地为我缝补,捧着粗粮也笑得眉眼弯弯,安静守在一旁替我磨墨。
这些种种都让我沉溺其中。
我喜欢上了这个捡来的妹妹。
这喜欢却裹着自私。我不甘只做恩人,我渴望堂堂正正拥有她。
但是家境的差距就像一道鸿沟,寒酸的我怎么能以布衣之身求娶她呢。
这是对她的亵渎,也有违我原本想攀高枝的打算。
我需要一个配得上她的身份,我要金榜题名。
上京城赶考的时日,听人聊起多年前一桩旧闻,慕丞相嫡女于上元夜丢失至今下落不明。
而那位走丢的嫡小姐闺名正是昭月。
所有的线索几乎是瞬间就在我脑海串联起来,月儿就是相府千金!
我心中狂喜,紧随其后的是更强烈的恐惧和野心。
如果我此时就这么将月儿送回去,那相府会如何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
一笔丰厚的钱财亦或是一个不入流的官职然后呢
我和月儿还会是云泥之别,再无可能。
不,我不能接受。我要的是成为丞相府的乘龙快婿!
我强压下想要脱口的真相,将玉佩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
我决定继续等待,等到我金榜题名之时自然会让相府找回他们的女儿。
到时我与月儿的婚事也定可以水到渠成。
这个念头成了我悬梁刺股的全部动力,我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我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守着我最珍贵的猎物,静静等着那个完美的时机到来。
然而,我错了。
状元郎在相府眼中,也不过尔尔。
慕相的话如冷水浇头,我才知自己那点心思多么可笑。
更令我心痛的是,原来在月儿眼中,我始终只是哥哥,她的靠近,不过是为报恩。
原来我汲汲所求的,此刻竟成了最不想要的。
还未来得及舔舐伤口,两个喜讯接踵而至:我将迎娶明华郡主。
而她,要嫁与小裴将军。
明华郡主的确是我官场登天的阶梯。
可事已至此我却忍不住开始后悔,若是当初没来京城,没让月儿回家……
我们应该会比现在幸福吧。
而后发生的一切是我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记忆。
是我害死了月儿。
是我毁了月儿本该平安顺遂的生活。
我会赎罪的,我会替月儿报仇,不管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