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和苏晴的婚礼现场,空气里浮动的香槟气泡和甜腻花香,混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繁荣。水晶灯折射的光芒太过刺眼,落在每个人精心修饰的笑容上,像镀了一层薄薄的、易碎的琉璃。
我坐在亲友席靠后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椅套边缘。陈旭那张脸,曾经刻在我青春最莽撞的几年里,此刻隔着几排珠光宝气的脑袋,正对着苏晴笑。那笑容,和当初对我说毕业就结婚时一模一样,只是换了对象。苏晴一身定制婚纱,高昂着天鹅般的颈子,视线扫过全场时,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红唇勾起一个胜利者般的弧度,清晰,刺目。
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灌下杯中剩余的香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点燃了一把火,灼烧着胸腔。不够,这点麻痹远远不够。我几乎是逃离了那片令人眩晕的喧嚣,跌跌撞撞推开宴会厅厚重的侧门,闯入露台清冷的夜色里。
深秋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的伴娘礼服裙,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我靠在冰冷的雕花铁艺栏杆上,大口喘息,试图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一点。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明明灭灭,勾勒出冰冷的天际线,衬得身后那片虚伪的暖光像个巨大的笑话。
露台另一端,靠近阴影的角落,一点猩红忽明忽暗。
有人在那里。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身形挺拔,肩线宽阔,深色的西装几乎融进夜色。他微微低着头,指尖夹着一点明灭的烟火,夜风裹挟着极淡的烟草气息飘过来,并不浓烈,反而有种奇异的、沉静的疏离感。那点微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紧绷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与身后喧嚣的婚礼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是他。
那个ID叫临渊的男人。
三个月前,一场混乱的线上游戏副本,我濒临团灭时,是他突然出现,操作精准得如同艺术,硬生生扭转了败局。低沉好听的嗓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别怕,跟紧我。
那一刻,虚拟世界里的依赖感疯狂滋长。我们加了联系方式,从游戏聊到深夜,从音乐聊到电影,从各自城市的雨聊到童年的糗事。他像一片深邃的海,沉稳包容,总能轻易抚平我现实中的烦躁。他发过一张模糊的侧影,轮廓,气质,甚至抽烟时微微侧头的姿态,都与此刻露台阴影里的男人重叠。
是他!一定是他!那个声音,那个模糊的侧影,那个在无数个失眠夜晚隔着屏幕给我安定感的人!
三个月积攒的、混杂着此刻酒精催化的巨大冲动,像岩浆一样冲破理智的堤坝。陈旭和苏晴刺眼的笑容在脑中反复切割,露台的冷风刮过脸颊,带来的不是清醒,而是一种毁灭般的孤勇。我想抓住点什么,什么都好,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被遗弃在角落的笑话。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
我踉跄着冲过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露台上异常清晰。他似乎被惊动,正要转身。我根本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借着酒劲和一股破釜沉舟的蛮力,踮起脚尖,双手用力扳过他的肩,闭着眼,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唇瓣接触的瞬间,一股清冽的薄荷糖气息,强势地盖过了那丝淡淡的烟草味,冲入我的感官。他的嘴唇微凉,带着夜风的温度,出乎意料的柔软。时间仿佛凝固了。世界只剩下我们之间这个仓促、莽撞、带着绝望意味的吻。
预想中的回应或挣扎都没有发生。他只是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以一种令人心慌的平静,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我能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似乎动了一下,那点猩红的烟头无声地坠落在地毯上,溅起几粒微小的火星,迅速湮灭。
几秒钟或者更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终于有了动作。不是推开我,而是抬起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扣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因为支撑不稳而可能发生的跌倒。他的动作很稳,甚至称得上绅士。
然后,他微微后撤,拉开了几厘米的距离。
那双眼睛,在露台昏暗的光线下,像沉在深潭里的寒星。他垂眸看着我,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惊讶审视或者一丝……玩味薄唇抿着,唇角却勾起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几乎不易察觉。
你确定
他开口了。声音比耳机里听到的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像砂纸轻轻摩擦过丝绸,每一个音节都敲在耳膜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穿透了我被酒精和冲动搅成一团浆糊的脑子。
这三个字,像一盆裹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确定什么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残留的酒精带来的虚假勇气正在飞速退潮,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攥住了心脏,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还没等他那两片形状好看的薄唇再次开启,露台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撞开!
林晚!你疯了吗!
苏晴尖锐的、几乎变了调的嘶吼撕裂了露台凝滞的空气。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冲了出来,昂贵的裙摆扫过地面,精心打理的发髻因为剧烈的动作有些散乱。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震惊彻底扭曲,双目圆睁,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然后又猛地转向我面前的男人,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穿耳膜:
小叔!你……你怎么能……她是我死对头林晚啊!她就是个疯子!她居然敢……敢亲你!
小……叔
轰隆!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震得我眼前发黑,四肢百骸瞬间冰凉。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挤压出去,冲得我头晕目眩。
小叔苏晴的小叔陈旭新娘子的……叔叔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脖颈,像生锈的机器,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方才未曾细看的五官轮廓,此刻在苏晴那声惊雷般的称呼后,骤然清晰得刺眼。
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下颌线绷紧的弧度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冷硬。那眼神里的审视和玩味,此刻再看,哪里是什么网恋对象的温柔包容分明是猎人在观察一头误入陷阱的、莽撞又愚蠢的猎物!
世界天旋地转。脚下昂贵的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正将我一点点吞噬。脸颊滚烫,像被人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从皮肤一直烧到骨头缝里。胃里翻江倒海,刚才灌下去的香槟混合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几乎要冲破喉咙。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我不是……我认错人了……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手腕还被他扣着,那力道不重,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沉得可怕。苏晴还在旁边气急败坏地尖叫着什么,像尖锐的噪音,模糊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逃!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救命稻草,猛地攫住了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我狠狠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他扣住我的手指也微微松脱。顾不得高跟鞋崴脚的危险,我转身就朝露台的另一个出口冲去。裙摆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但我顾不上,踉跄着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酒店后廊冰冷的空气里,像个被恶鬼追赶的逃犯。
身后,苏晴刺耳的尖叫似乎还在回荡,还有那道……沉静得令人窒息的目光,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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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站在了栖云小筑的木门前。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松木清香和泥土微腥的气息。门廊下挂着的风铃被山风吹拂,发出零星的、清脆的碰撞声。眼前这座白墙黛瓦、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楼,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如今父母搬去市里带孙子,这承载了无数童年记忆的老宅,被我仓促改造成了这家只有六间房的民宿。
逃离那座城市的狼狈感尚未完全消散。手机被我关机扔在了抽屉最深处,像埋掉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苏晴和陈旭婚礼后可能掀起的轩然大波那个叫临渊却从未真正存在过的网恋对象还有……那个被我认错、强吻了的可怕男人——苏晴的小叔所有这些,都被我死死地隔绝在几百公里之外,隔绝在这片山峦叠嶂的宁静之后。
我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需要这山间的风洗掉一身晦气。
晚晚姐!你看这个位置放花盆怎么样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小助理阿瑶,一个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的本地姑娘,正费力地搬着一个沉甸甸的粗陶花盆,站在院子角落那棵老桂花树下,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亮晶晶地征求我的意见。
挺好的,就放那儿吧,桂花开了肯定香。
我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走过去想搭把手。
哎呀不用不用,我力气大着呢!
阿瑶灵活地避开我,把花盆稳稳当当放下,拍了拍手上的泥,又指着旁边新扎的竹篱笆,篱笆也弄好啦!等爬藤月季长起来,肯定好看死了!晚晚姐,你真有眼光,这院子收拾出来,绝对是我们镇上头一份!
她的热情和活力像一小簇温暖的火焰,稍稍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环顾着这个小院: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角落里新砌的鹅卵石花坛,刚移栽的几丛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廊檐下挂着几盏仿古的纸灯笼。一点一滴,都是我这几天亲手布置,试图用忙碌填满那颗惶惑不安的心。
辛苦你了阿瑶,
我由衷地说,等民宿正式开张,你就是我们的大功臣。
嘿嘿,跟着晚晚姐干,有奔头!
阿瑶笑得眼睛弯弯,对了,刚才我去村口小卖部,听王婶说,咱村口今天停了一辆贼气派的大车!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比村长家新买那辆小轿车可大多了!王婶说,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的车!
她比划着,语气里满是新奇和兴奋。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黑色的……豪车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脑海。不可能!绝不可能!几百公里,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一定是巧合。山外有钱人来乡下散心,太正常了。我用力甩甩头,想把那瞬间涌起的寒意甩掉。
大城市来的吧,没什么稀奇。
我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句,声音却有点发紧,阿瑶,我去前面看看客房还缺什么,你忙完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嘞!
阿瑶脆生生地应道。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民宿主楼。木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推开二楼自己住的那间朝南的房间窗户,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村口那条唯一的水泥路。
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宁静的村庄炊烟袅袅。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樟树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果然是自己吓自己。那场噩梦,连同那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该被彻底埋葬了。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似乎恢复了山间应有的节奏。我带着阿瑶把剩下的几间客房布置好,调试网络,准备开业宣传单页。清晨被鸟鸣唤醒,夜晚枕着溪流声入眠。苏晴、陈旭、婚礼、那个吻……那些画面虽然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时跳出来刺我一下,但都被我强行按捺下去。
直到第三天傍晚。
夕阳沉入远山,只留下漫天橘粉色的霞光。我正和阿瑶在院子里给新栽的花草浇水,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
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与乡间小路格格不入的、内敛的澎湃力量感。它不像村里那些小货车或摩托车的嘈杂,更像一头优雅而充满力量的猛兽,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我的心,猛地一沉。浇花的水壶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清水溅湿了鞋面。
阿瑶吓了一跳:晚晚姐你怎么了
我根本没听见她的问话。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扇紧闭的木门上。脚步声,沉稳、规律,一步步踩在门外的石板路上,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不疾不徐,清晰地传了进来。
阿瑶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见我脸色煞白,像被钉在原地,便主动跑过去,一边应着来啦来啦,一边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外,漫天温柔的晚霞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
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宛如蛰伏巨兽的宾利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低调而极具压迫感。车门旁,站着一个男人。
深灰色的高定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挺拔。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深刻而冷峻的侧脸轮廓。他微微抬眸,目光精准地越过开门的阿瑶,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地投射在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洞悉力,和露台那晚隔着烟雾看我的眼神,分毫不差。
江临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山间的风,阿瑶疑惑的轻呼,远处隐约的犬吠……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那扇洞开的木门,门外那个逆着霞光的身影,和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睛。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露台上那混杂着薄荷糖清冽气息的吻、苏晴刺破耳膜的尖叫、仓皇逃窜的狼狈……所有被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撕开封印,裹挟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山呼海啸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晚晚姐你认识这位先生吗阿瑶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水幕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猛地回神,指尖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站姿。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不认识!我宁愿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江临川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理会阿瑶的问题,迈开长腿,径直走了进来。锃亮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环视了一下这个被我精心布置的小院,目光掠过那些竹篱笆、新栽的花草、廊下的纸灯笼,最终又落回我脸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微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一分,透出一种审视的意味。
环境不错。他开口了,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山间晚风的凉意,听不出褒贬。
阿瑶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看看我,又看看这位气场强大得让她不敢直视的客人,鼓起勇气问:先生……您是来住宿的吗我们还没正式开业……
我找她。江临川打断她,下颌朝我的方向微抬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阿瑶立刻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问号。
空气凝滞得让人呼吸困难。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小腿肚都在微微打颤。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江先生,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这里不欢迎你。请离开。
离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极淡地挑了一下眉梢,那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林小姐,我们之间的事,恐怕还没了结。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旁边不知所措的阿瑶,语气依旧平稳,或者,你希望我们的谈话,有这位小朋友在场
小朋友三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温和的语调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阿瑶的脸瞬间涨红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求助般地看向我。
我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冰冷的怒意混着绝望猛地窜起。他精准地拿捏住了我的软肋。我不能让阿瑶卷进这场荒唐的闹剧里,更不能让刚刚起步的栖云小筑因为我的私人恩怨蒙上阴影。
阿瑶,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先去厨房看看,帮我把……把明天要用的食材清点一下。
哦……好,好的晚晚姐。阿瑶如蒙大赦,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气场迫人的江临川,低着头快步朝主楼后面的厨房小跑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暮色四合,山风似乎更凉了,吹在身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远处传来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衬得小院更加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江临川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呼吸,瞬间勾起露台那晚混乱而耻辱的记忆。
你想怎么样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竹篱笆上,退无可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尖锐,那晚是个误会!我喝多了,认错了人!我道歉!我向你道歉行不行苏晴是你侄女,我是她死对头,我保证以后离你们江家所有人远远的!还不够吗
语速越来越快,像连珠炮一样,试图用激烈的言辞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江临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直到我喘着气说完,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暮色,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道歉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林晚,我需要一个妻子。确切地说,我需要一个为期三年的‘江太太’。
什么
我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妻子江太太三年
你……你疯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调。
我很清醒。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一点距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住我,带着一种商场上谈判般的锐利和压迫,家族催婚的压力,我需要一个挡箭牌。而你,林晚,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写满惊惧和抗拒的脸上逡巡,背景干净简单,没有复杂的牵扯,更重要的是,你‘欠’我一个无法轻易抹去的‘误会’。
欠字和误会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直指露台那个荒唐的吻。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脸颊火烧火燎。
这是协议。
他像是没看到我瞬间惨白的脸色,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到我面前,动作干脆利落,如同下达指令,三年时间。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应付家族和必要的社交场合。私底下,互不干涉。
文件袋悬在半空,像一道催命符。
我不会签的!
我猛地别开脸,指甲几乎要嵌进背后的竹片里,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你休想!那是个意外!你凭什么……
每月五十万。
他打断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协议期间,你只需要扮演好‘江太太’的角色,维持必要的体面。这笔钱,足够你重建十个这样的‘栖云小筑’,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五十万……一个月
这个天文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混乱的脑子里轰然炸开。重建栖云小筑还清父母为了支持我创业偷偷塞给我的积蓄甚至……拥有彻底摆脱过去、真正自由的可能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呓语,疯狂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三年后,协议终止,你我各不相干。
他继续抛出条件,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你可以带着这笔钱,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彻底的自由。没人会再打扰你。
自由……
这个词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我心底最深的渴望。逃离那座城市,逃离那些指指点点,逃离苏晴和陈旭的阴影,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需要一个听话的合作者,林晚。
他微微眯起眼,审视着我脸上剧烈的挣扎,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签了它,那晚的‘误会’一笔勾销,你欠我的,用这三年还清。不签……
他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我身后的民宿小楼,意思不言而喻。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我毫不怀疑,以他的身份和手段,让这家刚刚萌芽的小民宿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栖云小筑,不仅仅是我逃避的港湾,更是我孤注一掷、寄托了所有希望和未来的心血!
他精准地扼住了我的命脉。
晚霞彻底褪尽,暮色四合,小院笼罩在一种暧昧不明的昏暗里。远处山峦的轮廓模糊了,像蛰伏的巨兽。风穿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深秋的凉意,仿佛也在低语着某种抉择。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它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像潘多拉的魔盒。一边是尊严扫地、失去自由的三年牢笼,一边是能彻底改变命运、获得真正自由的巨大筹码,以及……保住栖云小筑的唯一机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尊严在五十万月薪和自由的诱惑下剧烈摇摆,而露台上那个莽撞的吻和眼前男人深不可测的威胁,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地套在脖子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感觉到江临川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耐心和冷酷的审视,像在等待猎物最后的挣扎。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栖云小筑一砖一瓦在我眼前闪过,阿瑶充满希望的笑脸,父母担忧却支持的眼神……还有那座城市里,苏晴可能正等着看我彻底坠入泥潭的嘲讽目光。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笔。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像被砂砾磨过喉咙。
江临川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时,一丝冰冷的满意。他没有丝毫意外,从容地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支沉甸甸的黑色钢笔,旋开笔帽,连同那份文件一起递到我面前。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袋,封口处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那份打印整齐、条款分明的协议。
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我甚至没有力气去逐字逐句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文——无非是界定权利义务、财产分割、保密条款之类冰冷的框架。目光直接越过那些冰冷的文字,落在最后一页,乙方签名的空白处。
那方小小的空白,像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门票。
我接过他递来的钢笔。金属的笔身冰凉刺骨,沉甸甸地压在指间。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洇开一个细小的墨点。
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草木和身后男人身上清冽雪松的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
落笔。
林晚两个字,一笔一划,写得异常缓慢而用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刻下的不是名字,而是某种屈辱的烙印。最后一笔落下,笔尖在纸上拖出一点细微的顿挫。
协议被他抽走。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我的签名,只是利落地将文件重新装回牛皮纸袋,动作流畅而高效。
明天上午十点,会有人来接你。
他收起文件袋,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疏离,收拾好必要的个人物品。从明天起,你就是江太太了。
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深灰色的大衣下摆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走向门外那辆沉默的黑色宾利。
引擎启动的低吼声再次响起,打破了小院的死寂,然后迅速远去,融入蜿蜒的山路,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晚风拂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我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钢笔冰冷的触感和纸张的粗糙感。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弯下腰,扶住旁边的竹篱笆,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酸涩和冰冷。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露台上那个莽撞的吻,似乎才真正开始发酵,散发出苦涩而沉重的气息,将我牢牢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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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宾利无声地滑入半山别墅区,最终停在一栋线条简约现代、却极具气势的建筑前。通体深色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反射着冷冽的光。早有穿着考究制服的管家躬身拉开车门:先生,您回来了。
江临川下车,将手中的大衣递给管家,步履沉稳地踏入灯火通明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室内却只有几处精心设计的暖光源,营造出一种低调的奢华和……空旷的冷清。
他径直走向二楼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书房空间极大,一整面墙是顶到天花板的深色书架,另一面则是巨大的落地窗。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纸张混合的独特气息。
他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宽大书桌上一盏造型简洁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一隅,将他冷峻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从大衣内袋里取出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却没有立刻放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略显粗糙的纸面,指腹划过林晚签名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墨迹未干的微凸感。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那片流动的星河。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片刻,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被瞬间接起,那头传来一个恭敬沉稳的男声:先生。
都安排好了江临川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低沉。
是的,先生。按照您的要求,明早十点,车会准时到‘栖云小筑’。林小姐的住处也已经准备好,在云锦苑的顶层公寓,安保和隐私都是最高级别。江家老宅那边……老爷子下午又打来电话询问了。
助理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江临川的视线依旧落在远处的灯火上,神色未动:嗯。告诉老爷子,人找到了,过几天带回去给他看。
是。助理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先生,协议……林小姐她,真的签了
签了。
江临川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玻璃窗,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脑海中闪过那张在暮色中煞白、写满挣扎与屈辱,最终却落笔签字的脸。那双眼睛里强装的镇定,掩盖不住深处汹涌的惊涛骇浪。
她没得选。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助理在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恭敬道:明白了。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嗯。
江临川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他走回书桌前,终于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放下,随手拉开左手边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几样零散的物件,安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衬布上。
一枚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芭蕾舞鞋金属足尖配饰,小巧,泛着旧时光的哑光。
一张被小心压平、但边角仍有明显水渍晕染的咖啡厅收据,日期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天。
还有一张泛黄的、薄薄的纸片——某场小众芭蕾舞剧的门票根,座位号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在这些旧物上短暂停留,指尖轻轻拂过那张芭蕾门票根粗糙的边缘。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孤寂而沉默。
江临川那句带着酒意的低语,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平静假象。
——其实那天的薄荷糖……是我故意放在口袋的。
每一个字都在我耳边无限放大、轰鸣,震得我灵魂都在战栗。露台混乱的记忆碎片被强行重组——那个仓促的吻,那股突兀的清冽薄荷气息……原来不是巧合!他早就知道他看着我像个愚蠢的猎物一样撞进他精心布下的网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他踉跄着撞到了身后的酒柜,发出沉闷的响声,几瓶昂贵的酒液在柜中危险地晃荡。
江临川!我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你耍我!从一开始……露台那次……你就……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愤怒和委屈交织,烧得我眼前发黑。我以为自己是迫于无奈的交易者,结果从头到尾,都只是他棋局里一颗被随意拨弄的棋子那三个月的网恋呢那个让我沉溺的临渊……难道也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的一部分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任何羞辱都更甚。
江临川稳住身形,酒精似乎也因这剧烈的推搡而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被推开的错愕,有醉意未消的迷蒙,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懊恼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
滚出去!我指着卧室的门,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立刻!马上!我不想看见你!
他下颌线绷得死紧,深沉的眸色死死锁住我,胸膛微微起伏。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慌。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酒气和未散的怒气,大步离开了卧室。门被重重地甩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间都仿佛在颤抖。
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脱力般地滑坐在地毯上,冰冷的触感从身下蔓延上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露台上那个吻混杂着薄荷糖气息的触感,和刚才他醉醺醺咬着我耳垂低语的画面,反复在脑中撕扯。被欺骗、被设计、被当成玩物的巨大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刷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餐厅。江临川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财经报纸,手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昨晚的醉态和失控荡然无存,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高深莫测的江氏掌权人模样,仿佛昨夜书房那场混乱的交锋从未发生。
看到我进来,他抬了下眼,目光平静无波,只淡淡说了一句:早。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刻意营造的疏离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我本就敏感紧绷的神经。昨晚那个带着酒意泄露秘密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冷静自持的江先生,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还是说,那所谓的秘密,不过是酒精催生下的又一场戏弄
我僵硬地点了下头,拉开距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沉默地开始吃早餐。空气里只剩下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像两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陌生人,看得见彼此,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冰冷屏障。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冷战在云锦苑这间奢华却空旷的公寓里无声蔓延。
江临川似乎更忙了,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即使偶尔在家,他也多半待在书房或他自己的区域,与我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在走廊或客厅狭路相逢,他的目光会短暂地掠过我的脸,那眼神深邃依旧,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再也窥探不到任何情绪。没有解释,没有道歉,甚至连一句昨晚我喝多了的场面话都没有。仿佛露台上薄荷糖的秘密和书房里的醉语,都只是我的一场荒诞臆想。
这种冰冷的、彻底的漠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伤人。它无声地宣告着:那晚的失控对他而言不值一提,而我这个协议妻子的情绪和感受,更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我只是一个他花钱雇来的、需要时配合演出的演员,仅此而已。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屈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我以为这场令人窒息的冷战会无限期持续下去时,江临川的助理送来了一份烫金的请柬。
江家老宅每月一次的家庭聚会。
先生交代,请您务必准时出席。助理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传达意味。
我看着请柬上繁复优雅的花体字,指尖冰凉。该来的,终究躲不掉。第一次以江太太的身份踏入那个龙潭虎穴,而且是在我和江临川关系降至冰点的时候。
聚会定在周六傍晚。江家老宅坐落在城市另一端的半山,远离尘嚣,是真正的顶级豪门府邸。车子驶入雕花铁门,穿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广阔园林,最终停在一栋气势恢宏、融合了古典与现代风格的巨大建筑前。穿着制服的侍者无声地拉开车门。
我刚下车,一股浓郁的香风便扑面而来。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我们江家新晋的‘少奶奶’
苏晴挽着陈旭的手臂,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妆容明艳,一身当季高定,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好戏的恶意。
陈旭站在她旁边,西装革履,看到我时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在苏晴警告的瞪视下抿紧了唇,移开了视线。
小叔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苏晴故意左右张望,声音拔高,足以让周围陆续到来的江家旁支都听得清清楚楚,该不会是……小叔根本懒得陪你演这场戏吧我就说嘛,麻雀就是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某些人不知道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死皮赖脸地缠上来,真当自己能登堂入室了
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针,一根根扎过来。周围或探究、或轻蔑、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能失态,尤其是在这里。
堂姐,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解围意味,爷爷在里面等着了,我们先进去吧
我循声看去,是江临川的堂弟江屿,一个气质温和的年轻男人,此刻正对我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苏晴撇撇嘴,显然对江屿的打岔不满,但碍于场合,只是狠狠剜了我一眼,挽着陈旭趾高气扬地率先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
别在意她,江屿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安抚,她从小被惯坏了。进去吧,小叔应该在里面了。
我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跟着他步入江家老宅的核心区域。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昂贵的古董家具和艺术品随处可见,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在无声地交换着各种信息。这是一个没有硝烟却处处暗藏机锋的名利场。
江临川果然在。他正站在大厅中央,被几位叔伯辈的长辈围着说话。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气场强大。他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地听着其中一位说话,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他似乎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我进来。
直到江屿带着我走近,他才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只是极淡地朝我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转回去继续与长辈交谈。那份刻意的、冰冷的疏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限放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痛感瞬间扩散开。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突兀闯入的、格格不入的摆设。周围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审视和玩味。
这位就是临川新娶的太太林晚小姐
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气质雍容的老妇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正是江临川的母亲。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头缝里去。
伯母好。我稳住心神,尽量得体地微笑问好。
嗯,模样倒是周正。江母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听说是自己开民宿的倒是个……挺有想法的小姑娘。
挺有想法几个字,被她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不过是小打小闹,让伯母见笑了。我垂下眼睫,维持着谦逊的姿态。
年轻人,脚踏实地是好事。江母笑了笑,话题却突然一转,带着长辈式的关切,不过,既然嫁进了我们江家,有些规矩还是要懂的。平时临川工作忙,你要多体谅,把家里照顾好,早点为江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那些……外面的事情,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我身上并非顶级奢侈品牌的裙子。
开枝散叶放下外面的事情我心头一紧。她是在暗示我安分守己,做好一个生育工具和花瓶摆设的角色,放弃我自己的栖云小筑和那微小的梦想
妈,她刚来,您别吓着她。江临川不知何时结束了那边的谈话,走了过来,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他站到我身侧,距离不远不近,既没有亲昵的维护,也没有刻意的疏远,维持着一个丈夫应有的基本体面。
这就心疼了江母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深了几分,妈也是为你们好。成了家,心就要定下来。林晚,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脸上。我感觉到江临川似乎也微微侧目。压力如同实质般落下。如果我顺从点头,就等于默认了放弃自我,成为江家圈养的金丝雀。如果我反驳……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的尖锐声音突兀地响起:
定什么心呀伯母!人家林小姐心大着呢!
苏晴端着一杯香槟,脚步有些虚浮地挤了过来,脸上挂着夸张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这位新晋江太太,可是个了不起的芭蕾舞演员!那跳得叫一个好啊!当年在我们学校,那可是风云人物,目标是顶尖舞团呢!对吧,林晚
她故意用肩膀撞了我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恶毒的挑衅,可惜啊,后来……啧啧,听说是因为什么伤退赛了真是遗憾呢!不过现在也好,嫁进江家,可比跳什么舞有前途多了!对吧
芭蕾舞演员……伤退赛……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最深的伤口。那段尘封的、带着血泪和巨大遗憾的过去,就这样被苏晴用如此轻佻、侮辱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周围人群里发出的小声议论和吸气声。那些目光瞬间从审视变成了赤裸裸的同情、惋惜,甚至……幸灾乐祸!
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冲向头顶!巨大的耻辱和愤怒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陈旭站在苏晴身后,脸色难看地试图拉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江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原来是个有缺陷的舞者难怪……
江临川站在我身侧,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在瞬间降至冰点。他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苏晴!江临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骨的寒意,瞬间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让整个大厅都安静了几分,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
苏晴被他冰冷的眼神慑得一缩,酒似乎也醒了大半,但随即又梗着脖子,仗着江母在场,小声嘟囔:我说的是事实嘛……她本来……
够了!江临川打断她,语气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他不再看苏晴,反而转向江母,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妈,林晚很好。她的过去是她的勋章,不是任何人可以置喙的谈资。至于将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却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角落,她有选择任何生活的自由。江家,包括我,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江临川。这番话,无异于当众宣告了他对我的维护,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支持这与他平时对待任何事都冷静克制、利益至上的形象大相径庭!
江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
而我,更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他说什么勋章自由尊重我的选择这些话,真的是从那个将我视为交易筹码、对我实施冷暴力的江临川口中说出来的吗巨大的冲击让我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冷硬的线条在此刻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苏晴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像吞了只苍蝇。陈旭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好了,开席吧。江母最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听不出情绪,转身走向主位,仿佛刚才的一切争执从未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一刻,悄然改变了。
那场如同炼狱般的家宴终于结束。回程的车厢里,空气比来时更加凝滞。
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在江临川冷峻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沉默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车厢内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张力,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我坐在另一侧,身体依旧僵硬。家宴上他那番石破天惊的维护话语,依旧在我脑中轰鸣回响,与之前书房里那句薄荷糖是我故意放的醉语激烈碰撞,搅得我心乱如麻。哪个才是真的他是那个步步为营、冷酷算计的商人还是家宴上那个……说出勋章和自由的男人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裙摆,布料在掌心揉皱。
一路无言。车子驶入云锦苑的地下停车场,平稳停下。
司机拉开车门。江临川睁开眼,率先下车,没有等我,径直走向专属电梯。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电梯无声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沉默像有形的胶质,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和烟草混合的气息,那曾让我感到压迫和疏离的味道,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心悸。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打开,顶层到了。
江临川迈步走了出去,我也跟着走出电梯。他走向主卧的方向,却在经过我房间门口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我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转动。空气凝固了几秒。
今晚……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想问,想问清楚薄荷糖的事,想问清楚他今晚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侧对着我,走廊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似乎带着一丝孤寂的轮廓。
早点休息。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我未出口的疑问。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主卧的方向,推门,进去,关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站在紧闭的房门外,看着那扇冰冷的门板,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满心的空茫和失落。他还是选择了回避。家宴上的维护,或许真的只是出于江先生的体面,与江临川本人无关。
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我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地毯上。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我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苏晴恶毒的揭短,江母意味深长的审视,江临川冰冷的疏离与家宴上灼热的维护……还有那张被我压在箱底、几乎不敢触碰的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录取通知书。梦想的碎片和现实的牢笼在脑中疯狂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发麻,我才撑着门板慢慢站起来。我需要一点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东西。目光落在角落那个安静矗立的檀木衣柜上。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夹层,藏着一些我无法舍弃的过去——几张褪色的练功房照片,一枚磨损的足尖鞋配饰,还有……那张承载着巨大遗憾的通知书。
我走过去,拉开柜门,摸索着打开那个隐秘的夹层。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带着岁月质感的纸张边缘。我小心地将其取出。
就在通知书被抽出的瞬间,夹层深处,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小巧的深蓝色丝绒盒子,被带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我一怔,弯腰捡起。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丝绒表面带着被摩挲过的痕迹。里面会是什么江临川的东西怎么会藏在这里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难道是……婚戒协议结婚时,他并未准备任何戒指。
带着强烈的不解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我轻轻打开了盒盖。
没有璀璨的钻石,没有耀眼的宝石。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的、薄薄的纸片。
边缘已经磨损得有些毛糙,纸张也失去了原本的洁白,带着岁月沉淀的微黄。但上面印刷的字体依旧清晰可辨:
**《吉赛尔》全幕芭蕾舞剧**
**演出地点:市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
**演出时间:三年前深秋,某周六晚19:30**
**座位:2楼7排12座**
时间……三年前深秋那个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黑暗的夜晚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一行小小的座位号上——2楼7排12座。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个位置……那个位置!
记忆的闸门被狂暴地冲开!三年前,深秋,市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后台。
演出前的紧张氛围几乎让人窒息。我穿着吉赛尔第一幕的村姑裙,最后一次对着后台巨大的全身镜检查妆容和状态。镜子里映出的不只是我,还有身后不远处,一个倚在道具箱旁的高大身影。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气质冷峻,与后台忙碌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似乎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却穿过纷乱的人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沉静,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欣赏像在审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我当时并未在意,只以为是某个赞助商或者剧院高层在例行巡视。后台人来人往,各种目光都有。我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即将到来的演出中。
那晚的《吉赛尔》,是我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场演出。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选角总监就坐在台下。我跳得前所未有的投入和完美,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跳跃都倾注了全部的灵魂。第一幕结束时,台下掌声雷动。
中场休息。我带着巨大的兴奋和隐隐的期待回到后台,想找那个一直鼓励我、说会坐在前排为我加油的他——陈旭。然而,后台却没有他的身影。打他电话,关机。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留在后台休息,而是裹上大衣,悄悄溜出了后台通道,想看看观众席的情况,也许陈旭只是去洗手间了
我躲在一个巨大的天鹅绒幕布褶皱形成的阴影里,视线焦急地在楼下前排的贵宾席搜寻。没有陈旭。他失约了巨大的失望和委屈涌上心头。
就在我准备黯然退回后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二楼观众席。那里光线相对昏暗,人影幢幢。然而,就在二楼中间偏左的位置,一个身影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男人!后台道具箱旁那个穿着深色大衣的冷峻男人!
他正端坐在7排12座的位置上。周围是沉浸在休息氛围中的观众,有的离座交谈,有的低头看手机。只有他,依旧保持着开场时的坐姿,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投向空无一人的舞台方向,仿佛在回味刚才的演出。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那挺拔的坐姿和周身沉静的气场,却像黑暗中一道醒目的坐标。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竟然不是赞助商或高层只是一个……买了二楼座位的普通观众而且,他看的如此专注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难道他中场休息都不离开,就是为了占住这个位置,等待下半场开场
下半场的开场铃急促地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来不及多想,匆忙赶回后台。第二幕《吉赛尔》的墓地场景,是整部舞剧情感和技巧的巅峰。我摒弃杂念,投入全部心神,化身为为爱痴狂、最终宽恕的幽灵吉赛尔。
每一个哀伤的阿拉贝斯克,每一次轻盈到仿佛没有重量的腾跃,都倾注了我所有的情感。当最后,吉赛尔在晨曦中消失,阿尔伯特悲痛欲绝时,台下陷入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站在舞台中央,在刺目的追光灯下鞠躬谢幕,汗水浸透了舞衣,心脏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成就感而疯狂跳动。成功了!我感觉到了!我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莫名的冲动,目光穿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和晃动的闪光灯,精准地投向二楼那个位置——
7排12座。
那个位置,空了。
就在掌声最热烈、演出最成功的那一刻,那个男人,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当时巨大的失落感瞬间被成功的喜悦冲淡,那个空座位和那个神秘的男人,只成为了辉煌时刻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很快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直到此刻。
直到这张泛黄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旧门票,被我亲手从衣柜夹层深处翻出!
时间、地点、座位号……分毫不差!
那个在后台沉默注视我的男人,那个中场休息依旧端坐二楼7排12座的身影,那个在谢幕最高潮时悄然离去的观众……
是江临川!
三年前!在我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在那里了!
露台上那句带着酒意的低语,如同惊雷般再次在耳边炸响:
其实那天的薄荷糖……是我故意放在口袋的。
原来,那不仅仅是指婚礼露台的偶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困惑、悸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线!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门票,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跌坐在冰冷的地毯上。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命运巨大玩笑击中的茫然和……一种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被猝然点燃的灼热感。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去看那场演出为什么要在中场休息时依旧守在那里为什么在演出最成功的高潮时悄然离去露台的口袋里,为什么会有那颗薄荷糖那句是我故意放的,到底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无数的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脑海中疯狂翻涌。而那个答案,似乎就藏在门外,那个紧闭着房门的男人身上。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那扇隔绝了我和江临川的门板。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去问他!现在就去!把一切都问清楚!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撑着发软的双腿,踉跄着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门票,像攥着一把通往真相的钥匙。几步冲到门边,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门把手。
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主卧的门依旧紧闭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还在里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我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朝着那扇紧闭的门走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仿佛耗尽了我一生的勇气。
站定在门外。抬起手,指尖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冰凉颤抖。那张旧门票被我死死攥在掌心,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板的那一刻——
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江临川站在门口。他似乎刚洗过澡,发梢还带着湿意,穿着一身深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昏黄的壁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高大的身形笼罩在一种朦胧的光晕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带着一丝倦意,在看到门外站着的、满脸泪痕、浑身微微发抖的我时,那深潭般的眼眸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
你……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沐浴后的微哑。
所有准备好的质问,所有汹涌的情绪,在真正面对他的这一刻,竟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盯着他,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目光交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走廊里安静得只剩下我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泣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
他看到我手中紧攥的东西了吗他看到那张泛黄的、暴露了他三年前秘密的门票了吗
江临川的视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我泪痕遍布的脸,下移,最终定格在我那只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上。目光落在我手中露出的那一点泛黄的纸片边缘。
空气,凝固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层万年不化的寒冰,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骤然碎裂!惊愕、被撞破秘密的狼狈、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在他眼底急速翻涌、碰撞!那张一贯冷峻自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剧烈而清晰的裂痕!
他猛地抬眸,再次看向我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疏离,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道,直直地望进我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的疑问之中。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冰冷的协议和疏离的假象,在这一刻,被一张三年前的旧门票,彻底撕得粉碎。
真相的迷雾从未如此浓重,却又从未如此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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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纽约,深冬。
林肯艺术中心灯火辉煌,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曼哈顿璀璨的夜景,也映照出里面衣香鬓影、翘首以盼的人群。今夜,是纽约城市芭蕾舞团新演出季的开幕之夜,也是新人首席舞者林晚的首次正式亮相。
后台化妆间里,空气弥漫着松香、发胶和紧张兴奋的气息。我坐在明亮的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被精心勾勒、眉眼间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坚韧的自己。身上是《天鹅湖》奥杰塔的纯白纱裙,层层叠叠的薄纱如梦似幻。指尖冰凉,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尘埃落定、即将展翅的纯粹期待。
林!还有十分钟!
舞台监督在门外探进头,用英语快速提醒。
谢谢,我马上好。
我用流利的英文回应,声音平稳。
化妆师完成最后一笔,满意地退开。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最后一次检视。镜中的身影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白色的羽翼在灯光下流转着圣洁的光晕。三年的时光,兜兜转转,梦想的荆棘之路,竟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铺展在脚下。
目光无意间扫过化妆台上那个熟悉的深蓝色丝绒小盒子。它安静地躺在散落的发卡和化妆品之间。里面,是那张改变了一切的三年前旧门票。
指尖轻轻拂过丝绒表面。那天晚上在云锦苑走廊里,江临川眼底翻涌的风暴和狼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扇门打开后,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没有激烈的质问,没有冗长的解释。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对视后,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妥协,沙哑地说了一句:那张票……我买了两张。另一张,给了陈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所有缠绕的谜团。
三年前,他看到了我的潜力,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通过某种途径拿到了两张票,一张给了当时还是我男友的陈旭,希望他能坐在前排支持我。而他自己,选择了二楼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不愿打扰的旁观者。
结果呢陈旭失约了。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他缺席了。而江临川,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看到了我全部的绽放,也看到了我中场寻找陈旭时眼里的失落,以及最终谢幕时,投向那个空座位时一闪而过的茫然。
原来,从那时起,我的身影,连同那晚舞台上的光芒与幕后的失落,就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落入了他的眼底。那颗露台上的薄荷糖,不是婚礼当天的临时起意,而是……一种迟到了三年的、笨拙的回响
这个认知带来的震撼,远比任何解释都更加强烈。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委屈、被欺骗感,都化作了巨大的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
之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拨开了迷雾。
那份冰冷的协议依旧存在,但笼罩其上的寒意却在悄然消融。江临川依旧忙碌,却不再刻意回避。他会在我恢复训练累得瘫倒在地板上时,沉默地递来一杯温水。会在深夜我对着镜子一遍遍抠动作时,书房的门缝下透出他未熄的灯光。会在我收到纽约舞团最终确认录取通知、激动得语无伦次时,极其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平板,浏览那些复杂的英文条款,然后用最简洁高效的方式,安排好签证、公寓、语言适应等一系列琐碎又至关重要的事务。
他不再提协议,不再提江太太的义务。只是用他沉默而强大的方式,为我扫清通往梦想路上的一切障碍。像一座沉默的山,无言地挡在风口,只留下身后一片得以喘息和生长的空间。
我们之间依旧隔着那纸协议的距离,但有些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那条冰冷的界限。
林!该候场了!
舞台监督的催促再次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眼神坚定的舞者,将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轻轻合上,小心地放进了化妆台的抽屉里。转身,走向通往舞台的侧幕。
厚重的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开。
刺目的追光灯打下。巨大的舞台,空旷而神圣。台下是黑压压的、屏息凝神的观众。
音乐响起,柴可夫斯基那熟悉而恢弘的旋律流淌而出。我踮起足尖,像一只真正被月光唤醒的天鹅,舒展羽翼,轻盈地滑入舞台中央的光晕里。
每一个旋转,都带着浴火重生的轻盈;每一次跳跃,都挣脱了往昔沉重的枷锁;每一个眼神,都诉说着孤独、渴望与最终获得救赎的纯净。汗水浸透了纱裙,肌肉在极限中燃烧,灵魂却在音乐和舞蹈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释放。
当最后,奥杰塔在王子的真爱之吻下解除魔咒,迎着晨曦展翅高飞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我站在舞台中央,在如潮的掌声和炫目的灯光中鞠躬谢幕。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胸腔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视线扫过台下前排的贵宾席——那里有舞团的董事、知名的评论家、热情的赞助人……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他终究没有来也对,协议里从未包括这一条。他有他的帝国要掌控,有他的世界要运转。能走到今天,已是他协议之外最大的仁慈。
带着一丝释然和巨大的满足,我再次深深鞠躬,准备退场。
就在转身走向侧幕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二楼观众席,一个极其熟悉的位置。
灯光昏暗的二楼,中间偏左的区域。
7排12座。
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
深色的羊绒大衣,身姿挺拔。他微微靠在椅背上,姿态并不像三年前那般绝对端正,却带着一种更为深沉内敛的专注。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五官细节,但那道穿透距离、牢牢锁定在舞台上的目光,却像一道无形的聚光灯,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沉静,深邃,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无声的力量。
我的脚步,在侧幕的阴影前,生生顿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比刚才演出最激烈的段落时跳得更加猛烈!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滚烫的战栗!
是他!江临川!
他竟然……来了而且,坐在了那个位置三年前那个他悄然离去的、二楼7排12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奇妙的闭环。三年前那个空座位带来的失落,与此刻那个座位上凝视着我的身影,在时空的两端轰然对撞!
所有的掌声、欢呼、灯光都模糊了,褪色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二楼那个昏暗角落里的身影,和他那双穿越人海、沉静地落在我身上的眼睛。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了回去。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然后,在如潮的掌声和炫目的灯光中,在二楼那道沉静目光的注视下,我挺直脊背,像一个真正的、被加冕的舞者,骄傲而轻盈地,转身,彻底融入了温暖的侧幕阴影里。
幕布缓缓合拢,隔绝了舞台的璀璨。
后台的喧嚣瞬间涌来。舞伴们兴奋地拥抱祝贺,工作人员忙碌地穿梭。我被人群簇拥着,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笑容,心却像长了翅膀,早已飞向了那个特定的方向。
来不及卸妆,甚至来不及换下汗湿的舞裙,只在外面匆匆裹了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我谢绝了所有的庆贺邀约,避开热情的人群,像一尾灵活的鱼,穿梭在后台迷宫般的通道里。
推开厚重的安全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瞬间扑面而来。纽约深冬的夜,冰冷刺骨。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裹紧了羽绒服,快步走下剧院后门湿滑的台阶。
后巷狭窄而安静,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模糊的光晕。不远处,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宾利轿车安静地停在路灯笼罩不到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暗夜巨兽。
我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
车门无声地滑开。一只穿着锃亮皮鞋的脚率先踏出,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江临川下了车。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的羊绒大衣,肩头落了一层细小的雪花。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挺拔冷峻的轮廓,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沉静如深潭,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在我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雪花的清冷气息,和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淡香。
我们隔着几米远的风雪,静静地对视着。后台隐约传来的欢呼声、街道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和这片无声飘落的雪花。
谁都没有先开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朝我走近一步。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他的目光,从我的脸,缓缓下移,落在我因为匆忙而只裹着羽绒服、露出里面纯白舞裙裙摆的下半身,还有脚上未来得及换下的芭蕾软鞋。
然后,他再次抬眸,目光重新落回我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抬起双手。
啪、啪、啪。
一下,一下,又一下。
沉稳、清晰、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感。
不是雷鸣般的掌声,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简单而郑重的击掌。在空旷寂静的后巷里,在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震耳欲聋。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防线!眼眶瞬间灼热,视线变得模糊。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协议之外给了我翅膀、又在风雪尽头为我独自鼓掌的男人,嘴角却高高扬起,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融化了细小的雪花。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停下了鼓掌的动作。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他朝我伸出了手。
手掌宽大,骨节分明,静静地悬在风雪之中,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一个等待归航的港湾。
风雪更大了些,细密的雪花在我们之间飞舞、盘旋。
我看着那只手,又抬眸看向他沉静的眼。
没有犹豫。
我迈开脚步,踩过薄薄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向他。足尖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股暖流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我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去握他的手,而是仰起脸,任由雪花落在滚烫的脸颊上,看着他那双在风雪夜色中依旧明亮的眼睛。
江临川,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穿透簌簌的落雪声,那张票……谢谢你。
不仅仅是为三年前那张将我引向梦想的入场券。
更是为露台上那颗薄荷糖开启的、充满荆棘却也最终抵达星光的崎岖路途。
为协议之下,那份未曾言明却始终存在的、沉默的支撑与成全。
他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漾开,像寒冰初融的湖面。他没有回答不客气,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那只伸出的手,只是更加坚定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向前探了一分,稳稳地、牢牢地,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我的发顶。
身后,林肯艺术中心的灯火依旧辉煌,映照着无数人的梦想起航。
而此刻,在这条风雪弥漫的后巷里,在昏黄路灯与宾利车影交织的光晕下,只有紧紧相握的两只手,和两道静静依偎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这场纽约深冬的夜雪,成为一幅无声却永恒的剪影。
协议上的墨迹或许终会褪色,但有些烙印,早已刻入灵魂,比任何契约都更加深刻,更加久远。
风雪夜归人,掌心有暖灯。前路仍漫漫,并肩踏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