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硝烟吻甜香 > 第一章

1961年的夏天,蝉鸣撕扯着炽热的空气,纺织厂家属院里的槐树开得正盛,米白色的槐花一串串垂下来,甜腻的香气笼罩着整个大院。
七岁的沈甜甜踮着脚尖,小手使劲往上勾,粉嫩的圆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哎呀!就差一点点!她嘟着嘴,眼巴巴地望着头顶那串最饱满的槐花,两条小辫子随着跳跃一甩一甩。
甜甜,算了吧,你太矮啦!旁边的小伙伴笑着喊道。
我才不矮呢!妈妈说我会长高的!沈甜甜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突然看到地上有根小树枝。她兴冲冲地捡起来,试图用它够槐花,却一个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小心。
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沈甜甜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少年面孔。江妄,家属院里最让人安心的江家哥哥,今年十二岁,虽然只比她大五岁,却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
江哥哥!沈甜甜眼睛一亮,随即又撅起嘴,我想摘槐花,但是够不着。
江妄没说话,只是接过她手里的小树枝看了看,摇摇头。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杂物堆,挑了一根细长的竹竿回来。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清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站远点。他轻声说。
沈甜甜乖乖退后几步,看着江妄举起竹竿,准确无误地轻敲那串她梦寐以求的槐花。花朵纷纷扬扬落下,像下了一场香甜的雪。
哇!沈甜甜欢呼着跑过去,小手忙不迭地捡拾落花,很快怀里就堆满了洁白的花朵。江哥哥,再打那串!还有那边!那边那串更大!
江妄的嘴角微微上扬,按照她的指示一一击落槐花。不一会儿,沈甜甜的怀里就塞满了花朵,有些甚至从她臂弯里漏出来,飘落在地上。
够了够了!沈甜甜突然皱起小脸,江哥哥你打太多啦!我都拿不住了!
江妄放下竹竿,蹲下身帮她捡起散落的花朵。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伤那些娇嫩的花瓣。可以串成花环。他提议道,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沈甜甜立刻转嗔为喜:对呀!江哥哥你真聪明!她一股脑把怀里的槐花倒在树下的石桌上,开始笨拙地尝试用细草茎串起花朵。
江妄静静地看着她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接过那些花朵。我教你。他说着,熟练地将草茎穿过槐花的基部,一朵接一朵,很快一个精巧的花环就成形了。
给我给我!沈甜甜迫不及待地抢过来,戴在自己头上,花朵的清香立刻环绕着她。好看吗她转了个圈,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江妄的耳根微微泛红,点了点头。好看。他轻声说,目光却不敢直视她灿烂的笑容。
甜甜!回家吃饭了!远处传来沈母的呼唤。
来啦!沈甜甜一把摘下花环塞给江妄,送给你啦,江哥哥!谢谢你帮我打槐花!说完就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飞奔向家的方向,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少年如何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花环,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江妄站在原地,看着沈甜甜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3号家属楼的拐角,才低头凝视手中的花环。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花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大小刚好合适。
小妄,怎么还在外面江父严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妄迅速将花环藏进袖口,转身面对父亲:刚帮沈家的小妹妹摘槐花。
江父皱了皱眉:少做些无聊的事,回家复习功课。你马上要考初中了。
是,父亲。江妄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表情,跟着父亲走向5号楼。只是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槐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就像他心底那个无法言说的小秘密。
与此同时,沈家的小饭桌上,沈甜甜正叽叽喳喳地向父母讲述今天摘槐花的壮举。
江家那孩子真不错,沈母对丈夫说,那么稳重,还知道照顾小妹妹。
沈父点点头:江技术员家教严,那孩子将来有出息。他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甜甜,多跟你江哥哥学学,别整天就知道玩。
我才不要像江哥哥那么闷呢!沈甜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以为然地说,他都不爱说话,好无聊哦!
沈父沈母相视一笑,没有注意到窗外,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正经过他们家窗前,听到这番评价后脚步微微一顿,嘴角却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
槐花依旧香甜,夏风依旧温柔,谁也不知道,这个平凡的午后,在某个少年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随着岁月流转,终将长成参天大树。
1964年的秋天,纺织厂子弟小学放学铃声已经响过半小时了。夕阳将教室的窗户染成橘红色,映在沈甜甜那张38分的数学考卷上,把那个用红笔圈起来的分数照得更加刺眼。
十岁的沈甜甜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小手握着铅笔,在本子上胡乱画着圈圈。她的两条小辫子今天扎得歪歪扭扭——早上妈妈急着去厂里加班,没时间帮她梳头。一滴眼泪砸在数学题上,把刚写好的解字晕染开来。
沈甜甜同学,你家里人来接你了。班主任李老师推开门,身后跟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沈甜甜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江妄。十四岁的江妄已经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安静地站在教室门口。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江哥哥沈甜甜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怎么是你妈妈呢
江妄走进教室,目光落在她面前那张皱巴巴的考卷上。沈阿姨厂里加班,让我来接你。他的声音比两年前低沉了些,但依然温和。
李老师叹了口气:江妄,你来得正好。甜甜这次数学又没及格,按规定要留校补习。你成绩好,平时多帮帮她。
江妄点点头,伸手拿起沈甜甜的书包:走吧,我送你回家。
沈甜甜瘪着嘴收拾文具,故意把铅笔盒弄得哗啦响。走出校门时,她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讨厌数学!讨厌考试!
江妄走在她身边,没有接话。秋风吹乱了他的额发,露出下面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他悄悄瞥了眼身旁气鼓鼓的女孩——两年过去,沈甜甜长高了些,但依然比同龄人矮小。她的圆脸褪去了些许婴儿肥,显得那双杏眼更大了,此刻正闪着委屈的光。
其实数学不难。走过一个拐角时,江妄突然开口。
沈甜甜停下脚步,仰头瞪他:对你来说当然不难!你每次都考满分!
江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我做了笔记,你要不要看
沈甜甜接过本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学公式和例题,每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彩色铅笔标注的小提示。她认得这是江妄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
你...专门为我做的沈甜甜眨了眨眼。
江妄的耳根微微发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沈甜甜把小本子抱在胸前,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就在这时,路边窜出三个男孩,为首的张大壮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本子。
哟,这不是留级大王沈甜甜吗又考不及格啦张大壮晃着战利品,他的两个跟班哈哈大笑。
还给我!沈甜甜跳起来去够,但身高差距太大,根本碰不到。
想要来拿啊!张大壮把本子举得更高,做着鬼脸。
沈甜甜急得眼眶又红了。突然,一只修长的手从她头顶伸过,轻而易举地夺回了本子。
还给她。江妄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块冰。
张大壮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江妄,别以为你成绩好就了不起!说着就推了江妄一把。
江妄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他把本子塞回沈甜甜手里,低声说:站远点。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沈甜甜只记得张大壮挥拳打向江妄,江妄侧身躲开,却不还手。另外两个男孩也加入进来,江妄的手臂被推搡中蹭到了粗糙的砖墙,划出一道血痕。
住手!沈甜甜尖叫着冲上去,用全身力气撞开其中一个男孩,我告诉老师去!
听到要告老师,三个男孩顿时怂了。张大壮悻悻地放下拳头:哼,算你们走运!说完就带着跟班跑了。
沈甜甜立刻抓住江妄的手臂查看:你流血了!
江妄抽回手,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伤口:没事,小擦伤。
为什么要跟他们打架沈甜甜边问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强行拉过江妄的手包扎。
江妄任由她笨拙地系着手帕,轻声说:他们欺负你。
哎呀,他们经常这样,我都习惯了。沈甜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受伤了多不划算。
江妄看着她,眼神复杂:不应该习惯被欺负。
沈甜甜正想反驳,突然发现江妄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更深,更沉,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她莫名觉得脸颊发热,赶紧低头假装整理书包。
走吧,天快黑了。江妄转过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位置,刚好能挡住路边吹来的冷风。
沈甜甜小跑两步跟上,突然想起什么:江哥哥,你的笔记...能真的教我数学吗
江妄侧过脸看她,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每天放学后,可以来我家学一小时。
沈甜甜立刻苦了脸:啊去你家啊...她想起江妄那个严肃得吓人的父亲和总是咳嗽的瘦弱母亲,江家的气氛每次都让她喘不过气。
或者...江妄似乎看出她的顾虑,我去你家教你。
真的太好了!沈甜甜瞬间眉开眼笑,蹦跳着往前跑了几步,又转回头,江哥哥最好了!
江妄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他加快脚步跟上那个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会太近让她不自在,也不会太远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回到家,沈甜甜绘声绘色地向父母描述了江妄如何英勇保护她的事迹。
小妄这孩子真不错,沈母心疼地看着江妄手臂上的伤,明天来家里吃饭吧,阿姨给你炖骨头汤补补。
江妄站在沈家门口,礼貌地摇头:不用了,阿姨,小伤而已。
别客气,沈父拍拍他的肩,正好甜甜数学需要辅导,你就常来吃饭,顺便教教她。
沈甜甜在一旁做鬼脸:我才不要...
甜甜!沈母瞪了她一眼,你看看人家江妄,门门功课优秀,你怎么就不知道学学
沈甜甜瘪着嘴不说话了。江妄看着她委屈的样子,突然开口:甜甜很聪明,只是没找对方法。我会帮她的。
沈甜甜惊讶地抬头,对上江妄认真的眼神。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邻家哥哥,好像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那就这么定了,沈父一锤定音,每周三、五晚上,小妄来家里吃饭,然后辅导甜甜功课。
江妄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沈甜甜。她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辫子,完全没注意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温柔。
离开沈家,江妄没有直接回自己家。他在大槐树下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已经光秃的树枝。秋风卷着几片枯叶从他脚边掠过,他伸手进口袋,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手帕——沈甜甜给他包扎用的那块,上面还沾着一点他的血迹。
小妄!回家吃饭!远处传来父亲严厉的呼唤。
江妄迅速把手帕塞回口袋,转身走向那栋永远安静得像军营一样的家。推开门,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饭菜,父亲正襟危坐,母亲在一旁小声咳嗽。
怎么这么晚江父皱眉问道。
帮同学补习。江妄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
江父哼了一声:别耽误自己学习。你马上要中考了,必须考上重点高中。
是,父亲。江妄机械地咀嚼着饭菜,味同嚼蜡。
手怎么了江母注意到他手腕上系着的手帕。
江妄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不小心蹭到了。
男孩子受点小伤没什么,江父头也不抬地说,吃完饭把今天的训练任务完成,然后做两套数学模拟题。
好的。江妄低头吃饭,脑海里却浮现出沈甜甜家热闹的餐桌,和那个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女孩。
饭后,江妄按照父亲的要求完成了五十个俯卧撑和半小时的军姿训练,然后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他从书包里取出课本,却先拿出了那本给沈甜甜准备的数学笔记。翻到最后一页,在空白处有一行极小的字,几乎看不见:
愿她永远不必懂这些复杂公式,永远笑得像个孩子。
江妄轻轻抚过这行字,然后合上笔记本,开始做父亲布置的模拟题。窗外,秋风吹过槐树枝丫,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
1966年的秋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曾经热闹的家属院被大字报糊满,像长了烂疮。沈家的门框上,新刷的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墨迹未干——沈父因早年留学经历被揪了出来。
深夜,沈甜甜(14岁)被厨房压抑的啜泣惊醒。她赤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见母亲瘫坐在冰冷的灶台旁,手里攥着空瘪的粮袋,父亲佝偻着背,沉默如石。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突然,窗棂传来极轻的敲击声,三长两短。甜甜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江妄(18岁)的暗号!她屏息拉开一条缝。
寒风卷着江妄闪身进来。他头发凌乱,呼吸急促,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包,带着室外的寒气。
江哥哥!甜甜压低声音,又惊又怕。
嘘。江妄迅速将布包塞给甜甜妈,是半袋玉米面和几个冻硬的土豆。藏好。他声音沙哑,目光扫过沈父灰败的脸,带着不易察觉的痛惜。
小妄!沈母哽咽,这太危险了!你爸他...
我知道。江妄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定,沈伯伯是好人。别担心我。他目光转向甜甜,深深看了一眼,像要把她刻进眼底。关好门,谁来都别开。
他转身欲走,门却被粗暴地踹开!刺眼的手电光射进来,几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堵在门口,为首的正是一脸得瑟的张大壮!
好啊!深更半夜搞串联!沈志远,你还不老实交代!张大壮指着江妄怀里的空布包,又指向惊慌的沈甜甜一家,还有你江妄!工人阶级的好苗子,竟敢包庇反动分子!
空气凝固。沈母腿一软,沈父挺直脊梁想说什么。江妄却猛地将甜甜拽到身后,用身体挡住了所有指向沈家的手电光。
跟他们无关!江妄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开,异常清晰,是我!是我偷了粮库的东西!沈家不知情!他高高举起双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那道为保护甜甜留下的旧疤,在光下格外刺目。
张大壮一愣,随即狞笑:好啊!人赃并获!把他们都带走!
慢着!江妄厉喝,眼神如冰刃扫过张大壮,粮是我偷的,我认!但你们敢动沈家一根指头,明天我就去革委会,把你们私分抄家物资、倒卖粮票的事,一字不漏全抖出来!看看谁先进牛棚!他字字铿锵,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
张大壮等人脸色瞬间煞白,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手电光在江妄毫无畏惧的脸上晃动。
僵持数秒,张大壮咬牙:行!江妄,你有种!带走他!他恶狠狠地推了江妄一把。
江哥哥!甜甜尖叫着想扑上去,被母亲死死抱住。
江妄被粗暴地扭住胳膊,踉跄着被推出门。临出门前,他猛地回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沈甜甜惊恐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关切,有安抚,有诀别的沉重,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
门被哐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呵斥和脚步声。沈甜甜瘫软在地,耳边嗡嗡作响,江妄最后那个眼神烙在她脑海里。不是顺便帮忙,不是邻里情谊...那眼神里汹涌的东西,陌生得让她心慌,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江妄的守护,或许早已超出了她天真以为的界限。
窗外,寒风呜咽,刮过光秃的槐树枝,像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叹息。
1968年冬,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光秃的槐树枝。锣鼓喧天的欢送队伍挤在厂门口,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知青们表情各异。十八岁的江妄站在其中,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却越过喧嚣,死死锁着人群外那个裹着旧棉袄的娇小身影——十四岁的沈甜甜。
批斗的风暴愈演愈烈。江父因包庇反动分子和历史问题被隔离审查,江家自身难保。江妄的上山下乡已成定局,甚至带着一丝被驱逐的意味。
人群散去,暮色四合。江妄避开人群,快步走向家属院角落那棵老槐树。树下,沈甜甜正跺着脚取暖,小脸冻得通红,看到他,眼睛倏地亮了。
江哥哥!她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真的非走不可吗那么远...
江妄没说话,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打磨光滑的原木小盒子塞进她冰凉的手里。盒子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这是什么甜甜惊讶地看着这做工精巧的物件。
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再打开。江妄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灼灼,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他的眼神太深太重,像要把她吸进去。甜甜被看得心慌,下意识抱紧木盒:嗯!我等你!你也要好好的!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撇。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江妄凝视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眼底压抑的情感如岩浆翻涌。他猛地抬手,指尖带着薄茧,极其克制又无比珍重地,轻轻拂过她冻红的脸颊。那触感像电流,让甜甜瞬间僵住。
下一秒,一个温热而干燥的吻,羽毛般轻触在她冰凉的额头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沈甜甜只觉得额头那一点滚烫异常,直烧进心里,连呼啸的寒风都听不见了。她睁大眼睛,呆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妄,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混杂着痛楚、不舍和一种让她心尖发颤的炽热。
这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告别。
这个认知像惊雷劈进她混沌的心房。
江妄在她彻底反应过来前,决绝地退开一步,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等在远处的卡车,一次也没有回头。
沈甜甜呆立在槐树下,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温热的木盒。额头上那一点触感还在灼烧,江妄最后那个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冲刷着她——不是依赖,不是习惯,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混杂着离别的剧痛和对那个吻的茫然震撼。
她终于模糊地触摸到了那层一直被忽略的纱,纱的后面,是江妄从未宣之于口、却早已刻入骨血的深情。
哐当!一声巨响从家属院方向传来,伴随着粗暴的呵斥和母亲的惊叫。
沈甜甜猛地回神,心脏狂跳。她把木盒往怀里塞得更紧,像抱着唯一的浮木,跌跌撞撞地朝家的方向跑去。风雪更大了,迷蒙了她的视线,也淹没了远去的卡车轰鸣。
那个装着未寄出信件的木盒,成了冰封年代里,一颗被无意中捂热的、等待破土的心。而额头上那个短暂的吻,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1970年的冬天,纺织厂巨大的织布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十六岁的沈甜甜穿着不合身的深蓝色工装,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在钢筋铁骨中的小草。她站在轰鸣的细纱机前,瘦小的身体需要极力前倾,才能看清飞速旋转的纱锭,纤细的手指在断线的纱头间飞快穿梭、打结。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因长期睡眠不足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曾经古灵精怪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家庭的阴云从未散去,父亲的问题像无形的枷锁,让她和母亲在厂里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甜甜!发什么呆!33号机断头了!
组长粗哑的吼声穿透噪音。
沈甜甜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冲向那台轰鸣的机器。就在她探身处理断纱的瞬间,旁边一台机器发出可怕的咔嚓异响,一根断裂的粗纱管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失控的炮弹,猛地朝她旁边一个新来的、吓傻了的年轻女工弹射而去!
小心!
沈甜甜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她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将吓呆的女孩撞开!
砰!
一声闷响。剧痛从左肩炸开,瞬间蔓延全身。沈甜甜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世界瞬间被尖锐的耳鸣和剧痛淹没,左肩像是被生生撕裂。
甜甜——!
工友们的惊呼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
厂医务室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沈甜甜脸色惨白地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手臂吊在胸前。麻药劲儿过去后,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额上渗出冷汗。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母亲在另一个车间加班,无法立刻赶来。寂静放大了疼痛和无助。她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第一次感到如此脆弱和孤单。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被她随身携带的原木盒子上。江妄的话在耳边回响: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再打开。
现在,算过不去的坎吗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没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厚厚的、用细绳小心捆好的信。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标注着年份和她生日那天的日期——从1961年,他们初识的那个夏天开始,一年一封,从未间断。
她颤抖着抽出最上面那封,1970年的信,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属于江妄的刚劲工整:
甜甜:
见字如面。东北的冬天来了,风像刀子,雪厚得能埋人。今天在冰河上凿洞打水,冻得手发麻,突然想起那年夏天,你够不着槐花急得跳脚的样子。那时你多矮啊,现在...应该长高些了吧(画了个小小的、歪着头的小人,依稀是她的模样)
这里活计重,但吃得饱。别担心我。你那边怎么样冬天冷,记得多穿点,别学那些要‘风度’的傻姑娘。你从小怕冷,手脚容易凉...(字迹在这里顿了顿,墨水晕开一小点)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总跟数学题较劲,不会的就先放着。万事有我,别怕。
抬头看见星星了,很亮。不知你此刻是否也在看看见星星,就像看见你的眼睛。
江妄
1970年冬于北大荒
信纸很薄,字句也朴实,甚至有些笨拙地避开所有敏感话题。但沈甜甜读着读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行看见星星,就像看见你的眼睛。
不是委屈,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又滚烫的思念,毫无防备地刺穿了她的心脏,比肩膀的伤更让她难以承受。在这冰冷孤寂的病床上,在这看不到尽头的压抑生活里,这封来自遥远苦寒之地的信,像一簇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心底某种被长久压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从小护着她、为她打架、替她挨饿、在风雪夜送来口粮、在批斗前替她家顶罪的江妄,那个沉默寡言却把所有温柔都给了她的邻家哥哥,对她而言,早已不是江哥哥那么简单。
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她迫切地想见到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想问他北大荒的风雪到底有多冷,想知道他手上的冻疮好了没有...这种渴望强烈到让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她把那封浸染了泪痕的信紧紧捂在受伤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冬夜,没有星星。但她闭上眼,脑海里却清晰地映出江妄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以及他离开前,印在她额头上那个滚烫而短暂的吻。
原来,想念一个人,心真的会疼。这种疼,让她第一次模模糊糊地看清了自己心底那片一直被忽视的、早已悄然生长出的情愫。它不再懵懂,不再被误读为依赖或习惯,它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名字,只是还带着茫然和疼痛的印记。
1972年深冬,积雪覆盖的家属院小路上,沈甜甜(18岁)正费力地提着半桶水,脚下突然一滑!
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熟悉的力道,陌生的触感——那双手布满厚茧,带着凛冽的寒气。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江妄(20岁)!
他穿着簇新但略显宽大的军装,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比记忆中更黑更瘦,轮廓也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只剩下刀削斧凿般的冷硬。唯有那双眼睛,在看清她的一刹那,冰雪消融,翻涌起惊涛骇浪。
江…江妄沈甜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湿了两人鞋面。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下一秒,身体快过意识——她像只归巢的雏鸟,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脸颊贴上他冰冷的军装布料,鼻尖是他身上陌生的、混合着风尘与硝石的气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江妄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电流击中。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带着难以言喻的克制和珍重,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背上。隔着厚厚的棉衣,沈甜甜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胸腔里同样剧烈的心跳。
长高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落在她发顶。
沈甜甜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眶发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去东北好几年...
部队路过,只有半天假。江妄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两年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他注意到她冻得通红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用自己粗糙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的冰凉。怎么还自己提水手都冻僵了。
这亲昵自然的举动让沈甜甜心头一颤。她想抽回手,却又贪恋那久违的温暖。曾经被她忽略的点点滴滴,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替她打槐花、替她挡拳头、风雪夜送粮、离别时那个滚烫的吻...还有木盒里那些字字句句的牵挂。一股强烈而清晰的情感瞬间冲垮了所有懵懂的屏障。
她喜欢江妄。不是对邻家哥哥的依赖,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这个认知让她心慌意乱,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我...我去给你倒水!她慌忙抽出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进家门。
江妄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了暗,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弯腰提起地上的水桶,跟了进去。
狭小的沈家依旧清贫,却因他的到来有了一丝鲜活气。江妄将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
给你的。他声音有些紧绷。
沈甜甜打开,里面是一个用硬木精心雕刻的小像——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笑容灿烂的姑娘,眉眼弯弯,神韵活脱脱就是几年前无忧无虑的她!
你...你刻的沈甜甜惊喜地抚摸着光滑的木纹,爱不释手。
嗯。在那边...闲着的时候。江妄的目光焦着在她脸上,看着她因欣喜而亮起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那句在北大荒的寒夜里默念过无数次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甜甜,他声音发紧,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这次走,是去南边...
啪嗒!一声脆响,沈母失手打碎了搪瓷缸子,脸色煞白:南边是...是去打仗吗
屋内的温馨瞬间冻结。江妄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锁在沈甜甜骤然失色的脸上。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沈甜甜的心脏,压过了刚刚萌芽的甜蜜。她看着眼前穿着军装、即将奔赴战场的男人,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的情感,终于彻底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喜欢她!一直喜欢!喜欢得那么深,那么久!而她,竟迟钝到现在才看清!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天黑前...就要归队。江妄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压抑。
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沈甜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他出门的。家属院门口停着来接他的军用吉普。暮色四合,寒风刺骨。
这个,戴着。江妄将一枚用子弹壳仔细打磨成的、光滑微凉的小小挂坠塞进她手心,保平安。
沈甜甜紧紧攥住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弹壳,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疼痛。看着他转身走向吉普车挺拔决然的背影,看着他即将再次消失在充满未知危险的前方,强烈的恐慌和汹涌的情感终于冲垮了堤坝!
江妄!她带着哭腔喊出声。
江妄猛地顿住,倏然回头!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某种濒临爆发的、灼热的期待。
沈甜甜嘴唇颤抖着,那句在心底盘旋的我喜欢你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着他那身军装,看着远处等待的吉普,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像冰水浇下,瞬间冻住了她的声音。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牵挂和哽咽的祈求:
你...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像以前说好的那样!
江妄眼中那灼亮的光骤然黯了下去,像是燃尽的炭火,只剩下一片沉重的灰烬和了然的苦涩。他深深、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刻进骨血里带走。然后,他用力地点了下头,再没说话,决绝地拉开车门,身影消失在车门后。
吉普车发动,卷起地上的残雪,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沈甜甜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子弹壳挂坠,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刚刚失去的是什么。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看清了他的心,却在这离别的瞬间,因为怯懦和恐惧,将那句最重要的话,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冰冷的黄昏里。
别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呐喊,求你...别死...
1973年的初春,寒风依旧料峭。沈家低矮的小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沈母躺在唯一的木板床上,形销骨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脸色灰败得吓人。沈甜甜(19岁)守在床边,用棉签蘸着温水,小心地润湿母亲干裂起皮的嘴唇。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父亲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家里早已一贫如洗。沈母的病是拖垮的,更是愁出来的。
砰!
门被不客气地推开。纺织厂革委会副主任赵建国腆着肚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他那个眼神呆滞、嘴角流涎的傻儿子。赵建国挑剔的目光扫过家徒四壁的房间,最后落在沈甜甜年轻却憔悴的脸上。
甜甜啊,赵建国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你妈这病,再拖下去可不行。厂医院说了,得去省城大医院,用进口药,兴许还有救。
沈甜甜的心猛地揪紧,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赵建国话锋一转,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小数目。组织上困难,也不能全包。他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气若游丝的沈母,这样,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家建国(他指了指傻儿子)把婚事办了,组织上就特批费用,送她去省城治病!你妈能活命,你家成分问题...也好说!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算计和胁迫。
沈甜甜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她看着母亲痛苦的面容,又看向赵建国和他那痴傻的儿子,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巨浪般将她淹没。牺牲自己,换母亲一线生机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不...她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
不赵建国脸色一沉,阴冷地威胁,那你就等着给你妈收尸吧!还有你爸,这辈子别想摘帽子!他丢下最后通牒,带着傻儿子扬长而去。
门被摔上,小屋陷入死寂,只有沈母痛苦的喘息声。沈甜甜瘫软在地,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颤抖着爬向床边唯一的旧木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箱底,是江妄留给她的那个原木盒子。
她不是为了找希望,而是想在彻底崩溃前,再看一眼那个支撑她走过无数寒冬的人。
她哆嗦着打开盒子,这次,没有只拿最新的信,而是发疯般地翻找,抽出了最底下、纸张已然发黄变脆的那一封——1961年,他们初识那年,她七岁生日那天的信。稚嫩却异常工整的字迹跃入眼帘:
甜甜:
今天你七岁了。生日快乐!槐花真香,像你笑起来的样子。看你够不着花急得跳脚,我偷偷帮你打了好多。你说我闷好吧,我以后...尽量多跟你说话。沈伯伯说男孩子要稳重,但我其实...挺喜欢看你闹腾的(字迹在这里涂改了几次)。
你戴着花环转圈的样子,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画报都好看。我...想一直看下去。
江妄
1961年夏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沈甜甜又抓起一封,1964年她十岁生日:
甜甜:
数学考不好没关系。别哭。下次我教你更好的方法。张大壮再敢欺负你,我让他爬着回家(字迹在这一行显得格外用力)。手帕...我洗干净了,上面有你的名字,甜甜的(墨点晕开)。
今天在你家吃饭,排骨汤真好喝。你偷偷把最大那块排骨夹给我,我都看见了。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江妄
1964年秋
她一封接一封地读下去,那些被她忽略的、深藏在字里行间的情愫,如同尘封的宝藏被骤然揭开!那些顺便的守护,那些习惯性的关心,那些笨拙的注视和小心翼翼的靠近...原来从七岁那年开始,从第一串槐花落下开始,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就用他全部的生命在爱着她!
愿她永远不必懂这些复杂公式,永远笑得像个孩子...
看见星星,就像看见你的眼睛...
万事有我,别怕...
想一直看下去...
字字句句,都是他未曾宣之于口的、滚烫而沉默的爱!而她,竟然迟钝了整整十二年!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尖锐的心痛瞬间击穿了沈甜甜!她紧紧攥着那些发黄的信纸,像攥着江妄那颗赤诚的心,哭得不能自已。这一刻,所有的懵懂、所有的逃避、所有的自欺欺人,都被这汹涌而来的真相彻底粉碎!
妈...妈...她扑到母亲床边,将那些浸满泪水的信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对抗黑暗的力量。她看着母亲枯槁的面容,眼中绝望的迷雾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她不要嫁给那个傻子!绝不!她要去省城!她要救母亲!她要去找江妄!她要去告诉他,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她喜欢他!她爱他!像他爱了她那么多年一样深!
就在这时,极度疲惫和巨大精神冲击下的沈甜甜,抱着那些信,在母亲病榻旁昏沉地睡去。
梦中,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她看见江妄穿着染血的军装,在泥泞的战场上艰难地爬行,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他朝她伸出手,嘴唇翕动,似乎在呼唤她的名字,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痛苦...
江妄——!
沈甜甜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剧烈心痛让她浑身颤抖。
她猛地坐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决心。她不能失去他!绝不!
她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锐利。她迅速将那些珍贵的信件连同那个小小的木盒仔细包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她翻出家里仅有的几块钱和皱巴巴的全国粮票,又从箱底摸出那枚子弹壳挂坠,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她最后看了一眼病榻上气息微弱的母亲,俯身在母亲耳边,用尽全身力气低语:妈,你撑住!等我!我去给你找药!我去...找能救我们的人!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像一只扑向未知命运的飞蛾,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家门,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通往省城、通往战场、通往江妄的漫漫长路,在她脚下无声地展开。
1973年春天的边境线,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焦土味和消毒水刺鼻的气息。沈甜甜(19岁)裹着单薄的旧衣,蜷缩在军区医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已经三天三夜。她蓬头垢面,嘴唇干裂,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原木盒子,像抱着唯一的浮木。
几天几夜的辗转,扒煤车、躲检查、啃干粮,用尽所有的钱和粮票,支撑她的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找到江妄!她终于打听到了他所在的医院,却等来最残酷的消息:江妄重伤昏迷,颅脑受损,被转运至此,且...记忆严重缺失。
沈甜甜一个同样穿着病号服、拄着拐的年轻战士走到她面前,声音沙哑,你...是江排长信里总提到的那个‘小槐花’
沈甜甜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
是!我是!他...他怎么样了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战士看着她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重地叹了口气:命保住了。但醒来后...谁都不认识。医生说是弹片伤到了脑子。他顿了顿,不忍地移开视线,他...只偶尔会无意识地念两个字...好像是‘甜甜’我们猜是疼极了乱喊...
甜甜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沈甜甜的心脏!她再也无法忍耐,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走廊尽头那间病房!
门被推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惨白的日光灯下,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靠坐在床头。他瘦得脱了形,脸上带着未愈的伤痕,剃短的头发下,一道狰狞的手术疤痕从额角蜿蜒到耳后。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盛满她身影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没有一丝焦距。
是江妄,却又不是她记忆中的江妄。那个挺拔如松、眼神锐利、总在沉默中给她无限力量的江妄,被战争碾碎了,只剩下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
江...妄沈甜甜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破碎的哭腔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巨大的心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沈甜甜。她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他缠着纱布的手臂,却又怕惊扰了他。
江妄...是我啊...我是甜甜...沈甜甜...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固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妄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窗外,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死寂的沉默像冰水,浇灭了沈甜甜一路奔袭而来的所有勇气和希望。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和悲痛终于化作崩溃的恸哭。
对不起...对不起...她把脸埋在他床沿冰冷的铁栏杆上,泣不成声,是我太笨了...是我太迟了...我早该知道的...
她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充满了无助和悔恨。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冷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她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头上。
沈甜甜浑身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江妄依然望着窗外,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捕捉脑海中某个一闪而过的、模糊的碎片。那只放在她头顶的手没有收回,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安抚意味,轻轻摩挲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头发。
他的嘴唇动了动,极其轻微地、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甜甜
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窗外的风声淹没。但对于跪在地上的沈甜甜来说,却如同惊雷贯耳!
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再次哭出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他不记得她,但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记得这个刻在他灵魂深处的烙印!
沈甜甜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空洞的侧脸,眼中却重新燃起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她伸出自己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珍重万分地覆上他那只放在自己头顶的手。
是我!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江妄,是我!我是甜甜!我在这里!我再也不会走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你...直到你好起来!
她握紧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他。窗外的天依旧阴沉,但沈甜甜的心底,那盏几乎被绝望吹熄的灯,却因为这一声模糊的呼唤,重新微弱地、倔强地亮了起来。漫长的守护,终于在这一刻,艰难地开始了轮回。
军区医院简陋的病房里,窗外春雨淅沥。沈甜甜(19岁)坐在江妄床边,捧着一沓发黄的信纸,声音轻柔而坚定:
...‘甜甜的笑容是我最大的牵挂’...这是你1970年写的...
她抬眼看向病床上沉默的男人。三个月了,他依旧眼神空洞,只有在她念出甜甜时,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动。
今天,她念的是1961年,那封最初的、字迹稚嫩的信:...‘你戴着花环转圈的样子,真好看...想一直看下去’...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沈甜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年槐花好香...你帮我打了那么多,自己却一朵没留...我那时真笨,还嫌你打多了...
病床上,江妄(21岁)原本毫无焦距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了她脸上。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翻涌,试图冲破厚重的迷雾。
沈甜甜没有察觉,她沉浸在回忆里,低头翻找下一封信,泪水模糊了纸上的字:还有这封,1968年你走之前...你说‘遇到过不去的坎再打开’...江妄,我现在就在坎里...你醒醒好不好我...
...小槐花...
一声极其嘶哑、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呼唤,如同惊雷,在雨声中骤然响起!
沈甜甜猛地抬头,手中的信纸滑落在地!
江妄正看着她!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此刻如同经历狂风暴雨后终于云开雾散的深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迷茫、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出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沈...甜甜
时间仿佛凝固了。沈甜甜的世界只剩下他眼中那片汹涌而熟悉的海。下一秒,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扑了过去!
江妄在她扑进怀里的瞬间,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她死死地、仿佛要揉进骨血般箍紧!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她冰凉的眼泪,灼烫着彼此的颈窝。那些被弹片撕裂、被硝烟掩埋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十二年的深情与守护,冲垮了所有的阻隔,清晰地奔涌回脑海!
是我!是我!江妄!是我!沈甜甜在他怀里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只能用力回抱着他瘦骨嶙峋却依旧坚实的脊背,感受着他真实的心跳和体温。
...对不起...江妄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限后怕,滚烫的唇印在她泪湿的鬓角,让你...等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
他抱得更紧,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深处的战栗:从七岁...那棵槐树下...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只有你...
这句迟到了十二年的告白,跨越了懵懂的童年、动荡的岁月、战火的硝烟和失忆的黑暗,终于穿透了所有的阴霾,清晰地、滚烫地落进了沈甜甜的心里。她在他怀中放声大哭,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恐惧、思念和迟来的醒悟,都哭给他听。
***
一年后,1974年的初夏。纺织厂家属院那棵老槐树再次开满洁白馥郁的花朵,甜香弥漫。
树下,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旧军装、身姿依旧挺拔却难掩伤痕的江妄(22岁),单膝跪地。他手中没有戒指,只有一串刚刚摘下、还带着晨露的洁白槐花,被他灵巧而郑重地编织成一个朴素的花环,花环的末端,巧妙地缠绕着那枚被他打磨得光滑温润的子弹壳。
他将这枚独一无二的戒指,轻轻托起在沈甜甜(20岁)面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和跨越生死的坚定。
甜甜,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抚平岁月伤痕的温柔,愿意...嫁给我吗让我用余生,兑现‘一直看下去’的诺言
沈甜甜眼中含着幸福的泪光,脸上却绽放出比槐花更灿烂的笑容。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力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愿意!江妄,我愿意!
槐花雨在他们周围无声飘落。不远处,沈父沈母(沈父的问题已平反,手中拿着盖着红章的文件袋)和江父江母(江父审查结束,虽依旧严肃但眉宇舒展)站在一起,看着这对历经劫难终于相拥的年轻人,眼中都闪烁着欣慰的泪光。时代的阴霾正在散去,而这份在风雨中淬炼出的深情,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晴朗。
多年后,他们的孩子在郁郁葱葱的槐树下,听着父母讲述那个关于木盒、子弹壳和槐花戒指的故事。那个装满未寄出信件的原木盒,和那个神气活现的木质小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安静地躺在玻璃柜中,成为最珍贵的传家宝。
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在那些动荡艰难的岁月里,曾有一颗心,从童年到成年,从和平到硝烟,从懵懂到觉醒,始终如一地、沉默而坚定地守护着另一颗心,直到穿透所有黑暗,迎来属于他们的光明。那枚由槐花和弹壳编织的戒指,早已枯萎,但那份历经时代风雨却始终如一的深情,如同院中生生不息的槐树,根深叶茂,岁岁年年,花香依旧。
(终)